如何以「村子里的人都得了一种怪病」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我、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丰登挣扎着大喊。

他被两名士卒反绞着手,按进了泥里,双腿乱蹬着,歇斯底里地嘶嚎。

「我没有偷!没有偷!哥、哥啊!那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肉!是他们抢走的啊,哥,是他们抢走的!我没有偷!!」

「按律,当腰斩。」

李浩存平静的宣判冻住了年嘉禾最后一丝意志。

几名士卒推上来一台简易铡刀,将绝望挣扎的丰登搭上去,随着一声令响,刀锋沉重地落下,将丰登的身体一分为二。

惨叫声并没有立即响起。

丰登的前半截身子普通掉落在地,肚里的内容物如同纠缠在一起的蚯蚓,哧溜哧溜地窜出来,流了一满地。

他用双手支撑起上半身,脸上带着甚至有些疑惑的表情,转头朝后望。看到自己倒在铡刀另一边,还在轻微抽搐的下半身以后——

惨叫声才响彻天空。

「我没偷!我没偷!!」

丰登哀嚎着、爬行着,内脏与肠子拖在身后,仿佛毛笔毫子一样,在地上描出了一幅狂乱的草书。

「我没偷、我没偷……」

他不停地挣扎,不停喊、不停爬,一点没有断气的意思,像一截起舞的蚯蚓。围观人群连同李浩存在内,都看得呆若木鸡、面色惨白,谁也没注意到——丰登的下半截身子抽搐了一会儿后,竟颤巍巍站了起来。

丰登的上半身第一个发现了这件事,他调转方向,在人群混乱的尖叫声中,欣喜若狂地朝那边爬去。

「我没偷、我没偷!我死不了、死不了!哈哈哈哈!」

李浩存拿起刀,截过去,手起刀落,将他的头整个剁下。

他的头骨碌碌滚到一旁,身体颤了几颤以后,也不动了。

可是,还没结束。

丰登的三边身体突然同时痉挛起来,从断口处猛地喷溅出大量灰白色的丝状物体,那些细如毛发的菌丝飞快地绞合成形,开始用以恐怖的速度增生出大量肌肉、肢体与器官。

从他下半截身子的断口,开始抽生出脊椎——可并非一条,而是好几条,在狭窄的骨盆腔里如同蜈蚣般纠缠与挤斗着,血肉顺着那几条脊椎歪扭无序、臃肿堆叠地乱长。

他没了头的上截半身子,则开始从腹部断口长出狂舞乱蹬的各式下肢,男人的、女人的、猪狗的、牛羊的,以及各种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畸异腿肢,可那些肢体都稚嫩短小得如同初生的婴儿或幼崽,且互相倾轧踩绊,根本无法站起来,只能像鱼一般在地面拍打撅动。

他的颈部断口也开始长出头部——同样亦是婴儿与幼崽的稚嫩头部,只不过更加混沌失序,所有的器官与组织都彻底失去了界线,你我不分地绞在一起,形成一团不断胀大着的、千口万目的恐怖头瘤。发出此起彼伏、混乱恐怖至极的尖啸。

至于他的头——从他头部的脖颈断口也长出了细小密集的腿肢,就像运送食物的蚁群一样,托着他的头,穿过尖叫逃窜的观众,朝着被恐惧钉在原地的年嘉禾拼命爬去。

「我没偷,没偷。」

丰登的头停在年嘉禾脚下。

「本来就是我们的、长生不老、我没偷……」

他的头翻来覆去地喃道。

「放火烧、放火烧!!」

身后的李浩存在大喊。

年嘉禾抬起头,看见士兵们正朝挣扎着的下半身与上半身泼油,然后引火点燃,那两截身子在烈焰中扑腾、翻滚,幼稚的肢体向天空竭力招展。

他低下头,看向丰登的头。

丰登的头悲哀地望着他,嘴角勾起绝望的笑。

「我没偷,哥,我没偷。」

年嘉禾闭上眼,泪珠止不住地顺着脸滑落。

「你没偷……你没偷。」

李浩存快步走过来,一刀戳穿了丰登的头,后面的士兵紧跟着浇上油,点火。

良久,年嘉禾睁开眼,只看见地上一颗焦黑的头。

丰登死了。

9

他撞回家中,倒在床上,天昏地暗地哭,歇斯底里地笑。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睡去,醒来时,发现喜穗就坐在床旁边。

「对不起,嘉禾,我没料到会变成这样。我也无法预料这些,我——」

「我会怎么死?」

年嘉禾打断她的话,有气无力地问。

「这村子,最后会怎样?」

喜穗沉默了半晌,慢慢站起身。

「你好好休息吧,嘉禾,别多想了。」

「别担心,一切就快完事了。」

「我已经和他商量好了。」

——他是指谁?

他本欲如此问,但困意复又袭来,再次昏昏睡去。

时间继续无声地流逝。

外边的样子变得一天比一天恢诡、怪奇。

天空漂泊着金色的虹霞,淡薄血雾氤氲在巷道与田埂之间。

村里依然能看见摇晃着的村民,在血雾间蹒跚跛行,发出意味不明的浊声。他们的面目早已浑浊不清,脸上不停流着蜡泪般的油脂。时不时,就会有人噗滋一声当街爆开,彻底融成一滩灰白色的肉泥,在地面流淌、凝结。其他人亦无多少反应,只是无神地跛行着。

肉泥与肉瘤已经占据了整个村子,它们淤在路边,黏在墙壁上、攀在枯树枝头,漫流、孳生、淤积、滴落,里面混合着各种尚未完全溶解的面目与肢体,在金色霞光的映照下不断蠕动。

与他在许久前的那个噩梦中所见到的景象一模一样。

有一天,他甚至在某面墙上看到了大舅和大舅妈半溶解的脸——他们是躲在了哪,又何时挪到了这儿?年嘉禾已无心去追究。

他依然杵着棍,背着锄头出门,避开那些跛行的活尸与淤积的肉泥。

找蛇、找水。

他知道这样做已经毫无意义。

但他依然日复一日地出门。

只是想逃避这不断腐烂与溶解的村庄而已。

差不多半个月后的一天,门外传来敲门声,他走过去打开门一看,是李浩存的手下。

那手下脸上的「蜡泪」现象也已经很严重了,五官糊成一团,他用模糊不清的浊声说:「大哥……找你去……」

年嘉禾默默点头,跟着那手下穿过红雾弥漫的村子,来到观音庙。

他跨过山门,走了几步,却发现身旁的手下没跟上,便疑惑地转头。

「兵爷——」

身后并无那手下的踪影。

只剩一堆掉在地上的衣甲,与一滩冒着热气,缓缓漫流的肉泥。

「……」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朝庙内走去。

左右帐篷里已不见任何人影,只看见淤积的肉泥与肉瘤,其中有一些肉瘤已经在慢慢转化成那种熟悉的蛹状物,越往天王殿走,路边的蛹与茧就愈见增多。

年嘉禾大步走进殿内。

李浩存依旧坐在崩塌的佛像前,呆望着前方供桌。

供桌上的那块肉也已经融解掉了,化作一大滩泥状的凝结物。

李浩存听到脚步声,转回头。

他的脸依然清晰明朗,五官没有丝毫异状。

「嘉禾兄弟,来、坐。」

他拍了拍身旁的地面。

年嘉禾走过去,与他隔着一个身位坐下。李浩存递过来一碗清澈见底的液体,年嘉禾端着碗,犹豫了一下,一口闷干——什么味都没有。

只是水,不是酒。

「没粮酿酒,」李浩存笑了笑,「只能以水代酒了。」

「……」

「嘉禾兄弟,你是本地人吗?」

「……回将军,小的家里世代在此务农。」

「嗯。」

李浩存点了点头。

「我家里也曾是农民,在海南种甘蔗。」

「……」

「苦啊——」

李浩存叹道。

「一年到头,白米都吃不到几回,妈得疟疾死的,哥是被征地的官兵打死的。后来实在交不上租啦,官府强收我们的田,爸也拦不住了,只能带着我,来大陆讨生活。我们去渡口的时候,路过一个大糖寮,那寮外面堆满了甘蔗,熬出来的红糖,亮晶晶的,一锅一锅地摆在那,我见都没见过。我问爸,那不是我们的甘蔗吗,我们怎么吃不到呢。我爸至死都没回答我。」

「……」

「嘉禾兄弟,你有想过吗?为什么我们种地的农民只能吃糠喝稀,那些从来不下地的地主却能吃香喝辣?为什么一闹旱灾,我们农民就要饿殍千里,易子而食,他们当官的、进爵的,却依旧能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反正我是想过,想了很久很久。」

「后来啊,我就找到了和我一样想法的兄弟们,跟着他们的领头人走了,就是那个……你应该知道的吧?那个匪首,天王洪秀全。」

「天王跟我说,天上有一个至高、至善的天父,派他下来给我们建立一个地上的天国,天国里人人平等,物物均分,大家都是没有高低贵贱的兄弟姐妹。我想那不就是我毕生所求吗?我就跟着天王起义了,打了大概有两三年的仗吧,我们攻入天京,建了太平天国,呵!」

李浩存说到这,突然嗤笑一声,脸上露出无比讥讽的表情。

「进入天京后,大概也就三个月吧,我跟着翼王去天王殿觐见他。你猜猜,我看见了什么?」

「什……什么?」

「我看见他在他那玉楼金阙里啊,摆了绵延几百米的飨宴。满桌的珍馐、遍地是玉器,还有数不尽的美人轻歌曼舞。他和东王、北王、这个王、那个王……各抱了一个妃子,就坐在那高堂大殿上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

「那一刻我便知道啦,那狗屁天国,终究只是一场幻梦。三年后,我跟着翼王出走,六年后,翼王就义,我们这些人最终沦落成贼匪、残军,四散天涯,再不得相见。」

李浩存绵长地叹一口气。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嘉禾兄弟?」

「什、什么?」

「我们农民只是想饱饱地吃一口自己种的米,美美地喝一碗自己酿的酒,你说这种事怎么就这么难呢,嗯?」

「……」

李浩存再次悠长地叹气,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解脱的苦笑。

「我不想再建什么地上的天国了,嘉禾兄弟,这么多年了,梦也该醒了。」

「将、将军……」

「我打算啊……我打算到那去。」

李浩存抬起手,指向大殿顶上的一个破洞。

「天、天上?」

「天外边。」

李浩存指着破洞外面云霞缠绕的浩瀚星穹。

「他跟我说,天外边还有一个世界,我打算跟着他去那里,我的兄弟们也打算跟我一起去。」

「他、他是……?」

「哦,翼王。」

李浩存转过头,看向年嘉禾。

「我看到的是翼王,你看到的……应该不是吧?」

年嘉禾摇摇头,咽了咽口水:「我看到的是亡妻。」

「噢。」

「可是,将军,喜穗——亡妻曾说,天、天外边什么都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黑窟窿,走几千年、几万年都遇不到一颗石子。你、你真的要……」

李浩存听到这话,慢慢转回头,重新看向破洞外的天空。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有?」

「真、真的,连种地的土都没有。」

李浩存凝视着天空,陷入长久的沉默。

良久,他突然用力点点头:「好!」

「咦?」

「好啊!」

他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没有就好,什么都没有最好!」

「什么都没有,也就没了贫富贵贱,没了剥削压迫,没了农民与皇帝!」

「在那天外边,大家都会变成平等一致的东西,永远、永远也不会再有任何区别!」

李浩存站起身。

殿堂内回荡着发自肺腑的畅快大笑。

「好!好啊——」

「将、将军……」

「太平天国灭亡了!今时今日,我要在此建立真正的天国!就叫它……「太岁天国」!」

以这声呐喊为令,供桌上的凝结物突然重新蠕动起来。

它缓缓从桌面剥离,化作泥浆般的一个球,浮至空中,盘旋攀升着,朝殿顶的那个缺口升去。

李浩存转过头,看向年嘉禾。

「嘉禾兄弟,你打算跟着我去吗?」

「我、我……」

李浩存点点头。

「我明白了,此事不可强求。」

他深深呼吸,脸上露出灿烂的笑。

「那,再见了,嘉禾兄弟。」

他的脸流了下来。

那具肉身终于也无法再维持形态,化作骨肉不分的烂泥,从衣甲各处流淌在地。并且——很快在某种无名吸力的作用下,漂浮起来,朝着殿顶的泥球汇过去。

它们汇成了一体,穿过殿顶破洞,升上天空。

咵啦一声,地面剧烈地颤动起来、轰隆的雷声响起,暴风刮得大殿的梁榫哄哄作响。

年嘉禾连忙跑出摇摇欲坠的大殿,他发现外边的肉泥与蛹茧也在从地面、树枝、墙壁缓缓剥离,如百川纳海般陆续汇向天王殿上空的那颗混沌泥球。

年嘉禾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喜、喜穗!」

他拔腿朝庙门外跑去。

一路上,无数肉泥从村子各处浮起,涡旋着向他身后的巨球汇去,有几名尚未化成泥的村民也遭那引力牵扯,惨叫着划过他的头顶。

他望向天,漆黑浓云中游走着巨龙般的金色狂雷,血霞恣肆涂抹着天空,划出无数道诡异阴郁的赤色长痕。泥浆巨球顶上的天空似乎被捅开了一个大窟窿,光怪陆离的斑斓星光透过层云,照射在翻滚的泥球上。

他顶着狂风与雷鸣,拼命跑啊跑,跑进自家院子,大喊呼喊道:「喜穗——喜穗!!」

缥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在呢,嘉禾。」

年嘉禾转头望去,喜穗平静地站在他背后,狂躁的风暴甚至没能吹动她一缕发丝。

「全都完成了,嘉禾。」

「多亏李浩存和他带来的兵,他们有着坚定的愿望,想要跟我去那天外边。让我能加速进化他们。」

「现在所需要的物质已经够了,所有人都已经改造成了适宜星际旅行的形态,我们准备出发了。」

「喜穗!那我、我——」

喜穗的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

「我不能带你一起走,嘉禾,你一直没有想要的东西。」

「你不想变强壮、不想变聪明、也不想长生,没有任何愿望,我自始至终,都没能改造你,所以……我没办法带你一起走。」

年嘉禾突然感觉肚子猛地一收缩,随机胃剧烈翻搅起来,他跪倒在地,翻江倒海地呕吐,吐出了三坨混合着黏液的灰白色片状物。

那是他最初吃下的三片肉。

「喜穗,我想的啊!我想要你——」

「我知道。」

喜穗平静地点头。

「直到不久前,我才猛然反应过来,你想要的东西就是我啊——是喜穗。我就是你的愿望,你想让我活过来。」

她揉了揉眼眶,脸上露出凄凉的笑。

「可我没办法帮你实现这个愿望,嘉禾。你看到的,只是从你记忆中提取出来的一个幻想而已,真正的喜穗已经死了,我没办法让她起死回生,这超出了我的能力。」

「我,呜呜……喜穗,我……」

喜穗悠长地叹息,豆大的泪珠从她的脸庞滑落。

「你一定要活下去啊,嘉禾。」

「你要好好活着,再找一个媳妇,你要和她生一个健健康康的胖娃娃,你们的娃娃要生下更多的娃娃。你们一定要一代一代地活下去啊,嘉禾。」

「再见了,嘉禾,再见了——」

一阵腥风刮过,风里的沙粒迷进年嘉禾的眼睛,他痛叫着揉眼,再睁开时,喜穗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喜穗!」

「喜穗!!」

在远处的观音庙上空,那泥球突然停止了转动,风与雷也骤然间暂歇。

所有的肉泥都已经汇至它体内。

村里的所有村民、李浩存与的所有部队,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都已经聚合在一起。

一声震彻苍穹的爆响。

泥球从中间炸开了。

巨大缥缈的掠影急剧膨胀,覆盖了整个村子。

年嘉禾站在地面,呆望着头顶的巨物。

他说不清它像什么。

它的状貌,根本无法以文字来言述。

金色的云彩缠绕在它周身,犹如霞光的披风,满天的星辰萦绕在它脑后,仿佛宇宙的冠冕。

它的千百条黑暗触须末端,生长着千万只洁白颀长,温柔抚恤的手,它的头部——或者说,类似头部的三角状部位,没有可以称作口鼻耳的任何器官,只有一道向内凹陷的空洞。

一如许久以前,沉静凝视着他的那双眼睛。

年嘉禾遥望着披被云霞的群星子嗣,恍惚间,他总觉得,它那婀娜缥缈的身姿,与记忆中的喜穗一模一样。

它以庞然巨物特有的优雅与缓慢动作,徐徐张开四道垂天的云翼,夺目的长虹从中摇荡曳出,斑驳绚烂的光映亮穹宇。

炙热的气浪席卷了山村。

年嘉禾死死抓住房子的门页,在汹涌的热风中最后一次望向那个振翅翱翔的背影。

它喷薄着五彩光华,向着璀璨的星空飞去,片刻后,便消失在天幕,化作了一颗闪烁的星星。

他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10

再次醒来时,他只看到炙热的太阳与干裂的大地。

除此之外,一切都消失了,这座村庄所有的一切。

年嘉禾爬起身。

他坐在地上,朝蔚蓝的天与光秃秃的大地凝望了片刻,便站起身。

他找到自己的木拐,又从已化作废墟的家中摸出锄头,担在肩头,一瘸一拐地走出围墙早已消失的院子。

他要去找蛇,然后找到水。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那三片肉吐出来后,饥饿再次开始噬咬身子,或许再过不久,自己就会倒地不起,化作尘埃吧。

不过,没关系的。

没关系,就算他死了也没关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太阳还在东升西落。

只要河流还在朝大海流淌。

只要这片大地还在,土壤还在——就什么都能重新长出来。

这时,他突然觉得鼻尖一湿。

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落在了上面。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云层席卷着,将冷风灌进他的衣服,天上落下一颗颗晶莹剔透的东西。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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