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变化?啥都没?」
丰登想了想,说道:「就是……有劲儿了,走路不打飘了。」
「那是因为吃饱了,我不是问这个变化,秀才,你呢?」
「我……我眼力变好了。」
「眼力?」
孟秀才点点头。
「本来我这双老眼都快要瞎了的,是卦盘也看不清了,星象也看不准了。可昨儿个吃了太岁爷的肉之后……挺邪门,眼睛看得越来越清晰,到了后半夜去看星象,这二十八宿是看得一清二楚,年轻时都没这么清楚过。我现在啊,往远处看,少说能看个五七里路。」
「……」
年嘉禾看了看孟秀才,他那两只鼓凸的鱼泡眼,确实比昨天看起来明亮不少。
「你……看到什么多余的东西没?」
「啥意思?」
「就是……不该看到的东西。」
孟秀才连连摇头,反问道:「怎的,你见到啥东西了?」
「没、没有,没啥东西。」
他这才放下手,让孟秀才和丰登探进缸里割肉。
二人割下碗那么一大块肉,你争我抢地捧到院里,开始生火炙熟,年嘉禾站在一旁怔愣地看着,没有走过去。
丰登割下一片炙熟的肉,转身看向他。
「哥,你不来吃?」
「……我不吃,」他摇摇头,「你们吃。」
丰登也懒得多说,转身把肉塞进嘴里。
「行呗,反正肉放在你这,你想啥时吃就能啥时吃。」
碗大的一块肉很快被分食干净,丰登与孟秀才的脸上再次露出那份幸福的满足感,躺在院里,迷离恍惚地仰望天空。
「这肉吃了又长,长了又能吃,那咱们是不是可以一直吃、一直长,永远都吃不完啊?」丰登声音飘忽地说。
「若……若古书中所说属实,那的确就……就能一直吃。本草经中还说了,这太岁肉益精气、增智慧,久服能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丰登鲤鱼打挺坐起,「那岂不是美极了!我就想长生不老啊!我说你这假秀才,你既然知道这东西这么好,却假迷三道地唬我们说什么遭灾遭灾,那是打的什么算盘?你想独吞?」
孟秀才闷哼一声,翻了个身。
「你这辈子,见到过长生不老的人没?」
「啥?」
「没见过是吧?就连武当的张真人,也不过活了百二十岁。这太岁肉真要有说那么好,按理说,世上应该充满了长生不老的人才对,对不对?」
「这……」
孟秀才又翻了个身。
「这灾啊,迟早是会降下来的,咱谁都逃不掉!我清楚得很,我妈跟我说过,我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那天上的星宿们,都……都在天上和我说话呢,等我回去再看一遍星象,再看一遍……」
后面的嘟囔变得模糊不清了。
丰登嗤笑一声。
「还文曲星呢,一辈子没中秀才的老童生!」
他重新躺下,也开始迷迷糊糊地嘟囔起来。
「长生不老多好啊,那么多皇帝都求不到的美事。」
「我呀,我就想要长生不老……永远都不死……」
二人就那样一横一竖地躺着,浑浑噩噩地胡言乱语,年嘉禾也懒得搭理他们,蹲在一旁冷眼观望。他知道这两人的样子也绝对不正常,他们虽不像他那样看见了死人,却同样在发生着某种不知名的变化。
那「肉」肯定不对劲。
不能再吃了。
可怎么才能说服他俩不要吃呢?
他正苦恼间,忽然感觉视线边缘有什么东西一闪,急转头去看时,正好看见院墙顶上一个飞快缩回墙后的头,他怔了一瞬,心中警铃大作。
「有、有人!」
他一边大声喊,一边使劲去摇睡得晕乎乎的丰登和孟秀才。
「别睡了!两头蠢猪,别睡了!咱们被人看见了!」
二人用四只迷离的眼睛呆呆看向他。
「被、被人看见了?」
「你们两个来的时候,是不是被人跟梢了?!东乡那伙偷抢的,还有南村那几个,肯定是被他们之一跟梢了!两个挨刀货,你们就一点都没察觉?!都被看到了,你俩吃肉的样子肯定也被看到了!」
丰登与孟秀才这才终于回神,迅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冒着冷汗爬起身。
「那、那咋办,哥?咱、咱们的肉……」
三人都知道,要是被人知道他家藏着那么大一块肉,即将降临的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了。年嘉禾跑到院门口,推开门缝朝外瞄了瞄,那个缩回头的人早已不见踪影,他关上门,思索了几秒,当机立断地说:「埋起来!赶紧挖个坑,把它先埋起来!」
「诶!」「好!」
说干就干,三人操起锄头、铲子与草叉,将太岁从缸中抱出来放在院里,就地挖起坑来。但还没挖几铲子,外头就传来一声扯得老长的呼喊。
「嘉禾家里藏了吃的——嘉禾家里藏了吃的——」
这声喊把三人几乎吓掉了魂,赶忙加快速度挖坑,可惜已然迟了。
没过一刻钟,墙顶上就伸出了好几个面黄肌瘦的脑袋,年嘉禾瞟了眼,都是村里几个没有逃难的半大小子。
与此同时,外面也传来稀疏的脚步,且迅速地变得密集,年嘉禾跑到院门口,趴在门缝边提心吊胆地往外瞄了眼——整村的活人似乎都聚过来了,密密麻麻的,就像闻到蜜味的蚂蚁一样,站满了整条巷道。
他扫了眼人群,心中反而稍放下了心——都是村里剩下的老弱妇孺,不是那群阎王。
为首的是他远房大舅,也是年村的村长。大舅驼着腰,颤颤巍巍地过来拍门。
「嘉禾啊,嘉禾!你家还有粮?」
「没、没有!大舅,你别听小孩瞎喊!」
「他家里有肉!磨盘大的一坨!」趴在墙顶上的一个脑袋大喊。
丰登连忙用双手护住了地上的太岁,对着墙上大骂:「小逼崽子少他妈乱说,这不是肉!」
门外的拍门声变重了。
「嘉禾啊,你这就不实诚了,你家又没养牛养猪,你从哪弄来的肉?我不是说你偷的抢的,你家那弟弟手脚不干净,是不是他偷的?咱们也不和你多撇这些,没办法,饿啊,都断了粮。你既然搞到吃的,给大伙分一口吧,好吗?怎么的也得大伙分一口啊,你不能独占这活命的吃食吧?」
「……」
「嘉禾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媳妇前几年打摆子(闹疟疾),眼见着就不中了,还是我给抓的药,一碗汤把她治好的!你不能忘恩负义啊!」
「大舅……实在不是我不想分你们。这肉啊,它……它不中!它不是猪牛羊肉,吃不得,吃了怕是要坏事!」
「你们倒是吃得挺欢!」墙上的另一个脑袋大喊道。
「哥,你起开,我来撞门!」门外传来喊声。
紧接着就是砰一声,门闩被撞得猛烈地跳动,大量灰尘抖落了下来。
身后也传来两声喊,年嘉禾转头望去,原来是有两个毛头小子翻过院墙跳了下来,剩下的几个也在墙顶上跃跃欲试。丰登正抓着草叉骂骂咧咧地朝那两个小娃乱挥,至于孟秀才,早已不见踪影。
他脑中乱成一团,六神无主地两边扫,知道事态已经无法控制了。彷徨间,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进屋子,赫然发现,喜穗正站在屋内阴影处。
她依旧保持着那份平静的面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向他微微点头。
他只觉心中那根绷紧的弦猛一松,无力地长叹一口气,自暴自弃地扔掉铲子。
「行了、行了!我分、我分还不成吗!」
「这肉,给大伙每个人都分一份!」
4
分肉之后,村子复归平静,就这样过了七八日,一切仿佛又恢复以往。
只有一个微小区别,那就是——这几天里,整个村子连一次哭声都没有响起来过。
换言之,这段时间村里没有饿死一个人。
原因自不用说。
这一天,年嘉禾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后,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面,推开院门透气。
他惊讶地发现,之前一片死寂的路上,竟然有人了。
不是倒在路边的饿殍,而是往来行走着的活人。
人们在古老村落的巷道与胡同里行走、交谈,互相打招呼,对着太阳伸懒腰。仿佛现在是丰年稔岁的一个普通晌午。
年嘉禾怔愣看了半晌,关上院门。
他到现在也不敢确定自己把肉分给全村人的决定是否正确。
那日分肉时的情景依然深刻烙印在他脑海里——几十个半死不活、瘦骨嶙峋的乡亲,裹着各式各样的破袄,在倒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排着长龙,等着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肉。上百只饿得泛红光的眼睛寂静注视着他面前的那块珍宝。
年嘉禾一边割肉,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不要一次把肉吃光,只要放一晚它就会重新长回来,大部分人都连连点头,但他还是看到有几人还没走出院子就把分到的肉狼吞虎咽地吃光了。
丰登原本也与他一起分肉,但还没分多久,便一个不小心切到自己手指,瞬间血流如注,整个大拇指几乎被切开,只剩了半截皮肉连着。好在当过郎中的大舅帮忙包扎了一下,没落得手指不保。
至于孟秀才——年嘉禾本以为他早已溜走了,直到在分肉过程中见到一只熟悉的鸡爪手,抬头一看,才发现这老头正排在队伍里等着领肉。
分肉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等他把最后一个村民送走,筋疲力尽地扔掉破菜刀,眼前已经只剩下了巴掌大的一块肉。
丰登捂着草草包扎的手走了过来。
「哥,咱也分一下吧。」
「我不要,你都拿走……都拿走!」
丰登笑了笑,拎起菜刀把肉切成两半,自己拿起其中一块,摇头晃脑,自言自语地走了。
「要真能长生不老就好了,长生不老……」
剩下那一块,年嘉禾依旧像之前一样放在水缸里,这七八天来,他一片都没吃过。
他依旧像之前一样,只寻些野菜、草根之类的东西充饥,但奇怪的是,却也感觉不到有多饿。到后面他甚至连野菜都懒得挖了,似辟谷般断了食。却感觉精神饱满,整个人气力十足。
十天前吃下去的那几片肉,仿佛依然存在于肚中,正源源不断地给身体供给养分。
这违背常伦的状况没有让他感觉丝毫喜悦,反倒愈发不安。
年嘉禾关好门,插上闩,转回头,便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喜穗。
喜穗用依旧平静无澜的目光凝视他。
「嘉禾,你饿吗?」
年嘉禾摇摇头。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年嘉禾再摇摇头。
喜穗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垂下眸。
「怎么会呢,」她轻声说,「既然不饿了,那应该就会想要别的东西啊。」
年嘉禾一时间没搞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想了想,反问道:「那你呢,你饿吗?」
喜穗笑着摇头。
「你不饿?你也十天没吃东西吧?」
「我不用吃。」
「……」
年嘉禾看向院里的老榆树,榆树的皮早已被扒光了,但枝桠上依旧在簇生出嫩绿的榆钱来。
「我给你摘榆钱吃……你想吃吗?」
喜穗再次笑着摇头:「我不饿,不用吃。」
年嘉禾收回视线,只觉得心中最后的一丝希冀也消失了。
是啊。
她当然不是真正的喜穗。
喜穗最喜爱的就是榆钱子,真正的她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眼前的人到底是什么呢。
为什么只有他能看见她?
其他吃过肉的人,会不会也像他一样看见什么别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懒得再想太多。
第二天,他出门打算去丰登家看看。丰登这十来天都没露脸,他有点担心弟弟手指的伤势。
出门之后,还没走几步,便看见了呆站在不远处的孟秀才。
孟秀才背对着他,正望着天空发愣。
年嘉禾走过去喊了声:「秀才,干嘛呢?」
孟秀才没转身,亦没搭理他,只是在嘴里小声叨咕着:「不对,不对啊……」
年嘉禾轻哼一声,转脚就准备走开。他本就对这神经质的老头没什么好感,分肉那晚的表现更让他觉得其就是个油奸水滑的小人。他绕过孟秀才往前走,擦身而过时有意无意扫了眼孟秀才的脸,瞬间悚然顿住脚步。
孟秀才的那对外凸眼畸形得更厉害了,此时眼珠子竟有差不多一半已凸出了眼眶,鼓胀得如同青蛙。
不仅如此,他的眼里还密布着大量的血丝,几乎把整个白眼珠儿给挤满了。
「秀才,你、你的眼睛……」
孟秀才这才终于有点反应,血丝牵扯着眼白,缓缓转过了鼓胀的双目。
「噢,是嘉禾啊……嘉禾,不对啊……」
「什、什么不对?」
孟秀才慢慢抬起手指向天。
「星、星星的位置,不对啊,和我在书里读到的对不上。你看,这文曲星的位置——」
「……你发什么癫!」
年嘉禾忍不住大声吼道。
正午的天,日头正辣得厉害,阳光能刺得人睁不开眼,哪有可能看到什么星星?
「你……你看不到?怪了啊。」
孟秀才说着往天空四处望。
「我明明能看到的啊,你们都看不见吗?这漫天的星星……哎呀,虽然位置不对,但真是漂亮啊。真是氤氲仙河夤夜转,寥落星汉缱绻游啊……你看那文曲、看那廉贞、看那破军!真漂亮、真漂亮啊……」
他仿佛完全不惧怕阳光似的,在天空四处乱望,眼珠子被当头的烈日照得透亮,亮得彷如两颗玻璃珠,剔透含光。在这种清晰度下,年嘉禾愈发惊恐地发现,他眼里的那些血丝,竟如流苏般缓缓曳动起来。
「秀才,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孟秀才仿佛完全没听到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呢喃。
「哎,要是能再看清一点就好了,再看清一点……」
「……」
年嘉禾后退两步,离开孟秀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知道孟秀才这副样子已然不太正常了。
他甚至很清楚造成这种变化的元凶是什么。
除了尽力不去思考之外,他没有别的应对办法。
丰登的家在西北边,他加快脚步向那边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听见旁边山坡上的一间老屋里传出哭叫和打骂声,年嘉禾停下脚步,望向那家。
他记得那是二舅公的家,二舅公已经死了许久,现只剩二舅奶一个人住在里面。十天前分肉时,二舅奶是最后一个到的,她几乎是匍匐在地上,仿佛濒死的老兽一般挣扎着爬过来的。年嘉禾初见到她时也是大吃一惊——他还以为这严酷的年景,她早就饿死了。
但她并没有死,还领到最后一份肉,又慢慢爬了回去。
年嘉禾想了想,转身正欲往上走时,老屋的破门被一脚踢开,一个人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跑下坡,撞开他,骂骂咧咧地跑远了。
他定睛看了看背影,那是二舅——就是分肉那天意欲撞门抢的家伙。而他怀里抱的……似乎是一块太岁肉。
年嘉禾跑进老屋,看见了正匍匐在地上哭的二舅奶,他连忙过去扶起来,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所以他很轻松地就把她抱到了床上。
二舅奶嚅着牙齿掉光的瘪嘴,一边哭,一边骂:
「姆(我)……姆的欧(肉)被那挨刀的畜生抢走了,那个畜生……把自己的吃完了,不敢抢别人的,就来抢他亲妈的!姆想袄(咬)他,可是没牙齿了,袄不住,让他跑了。呜……挨刀的畜生,把姆的肉抢走了……」
「舅奶奶,你别哭,你躺着,我去给你要回来。」
年嘉禾跑出老屋,朝二舅刚才逃走的方向追,没追几步,便看见二舅已经被一群人围了起来,正和中间的什么人激烈理论。他跑过去一看,是大舅。
「穰川,我不管你这抢的谁家的肉,你现在赶紧还回去,我今天就不和你多计较。」
「谁抢了,这是我自己的那份!哥,你可别随便诬赖人!」
「哼,你小子的德性,你以为我不清楚是吧?你之前和东乡那伙人混在一起,你是不是以为我也不知道?」
「他抢了舅奶奶的肉!」年嘉禾挤进人群,大声喊道:「他抢了舅奶奶的肉!」
大舅闻言暴怒,甩手给了二舅一个耳光,然后伸手就去抢肉。争夺间二舅从怀里抽出一柄刀,猛刺进他哥的怀里,趁众人惊诧间,撞开人群跑了。
年嘉禾忙跑过去扶住大舅,揭开衣服一看,腹部有个几乎被刺穿的伤口,血正从伤口汨汨流出来。
「大舅!这……我赶紧给你包扎!」
「没事、没事。」
大舅若无其事地推开他。
「这点伤没事,多吃几片肉就好了。」
「你……你说啥?」年嘉禾呆住。
什么叫多吃几片肉就好了?
「我得赶紧领人去抓穰川,要让这畜生跑了,他一准会去投靠那伙偷尸贼,搞不好甚至去找山里的粤匪——要是他把咱这有肉的事告诉了那群阎王,可就出大事了!嘉禾啊,你……你先去帮我安抚下叔妈,就说我会把我家那份分她一些。」
说完,大舅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年嘉禾呆在原地,怔怔看着大舅洒落了一地的血渍,阳光照在上面,他只觉得那些血异乎寻常的浓稠与灰涩。
他摇了摇头,回身扫一眼,围观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但他在人群中赫然发现了丰登的身影,急忙快步走过去。
「丰登,你又在这凑什么热闹?你手指的伤呢?给我看看。」
丰登大喇喇笑了笑。
「那点小伤算什么事,哥,你看!」
年嘉禾抓住丰登递过来的手,仔细一看,那天被切得几乎肉断皮连的拇指,竟真的已经恢复了。只在创口边缘有一小圈灰白色的、摸起来软绵绵的肉。
「你、你这是……你找谁接的?」
「没找郎中!」
丰登摆摆手,又神秘兮兮凑过来。
「大舅都发现了,难道你还没发现吗,哥?」
「发现什么?」
「这肉啊,不得了,吃了不得了!搞不好真是仙肉,吃了真能长生不老!」
「……」
丰登笑眯眯地走远了,年嘉禾又在原地怔愣了半天才回神。
他有些魂不守舍地走回二舅奶屋,向躺在床上的二舅奶转告了大舅的话,二舅奶一边抽泣,一边抿着干瘪的嘴点头。
「好,好,还是侄子好,比亲的好!姆啊,姆不想别的,姆就想再长出一副好牙来,等那畜生再来了,袄死他!袄死这造孽的畜生!」
年嘉禾沉默许久,低声道:「舅奶奶,那肉……你最好别吃。」
「咋、咋个不吃?」
「那肉他……不好,吃了对身体不好。」
二舅奶用浑浊的双目盯着他,问了一个他久久无法回答的问题。
「不吃欧……那还有什么能吃的?」
回到家,喜穗依然静静站在院中。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嘉禾?」
她用平静无澜的声音问道。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
「我啥都不要。」
「……怎么会呢」
喜穗再次失望地垂眸。
「人肯定都会有想要的东西啊,这里的其他人都有。」
这话年嘉禾警觉地回头。
「……你说什么?这里的其他人?」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嘉禾?」
「我说了,我啥都不要!」
「你再仔细想想,肯定会有的。」
「……」
年嘉禾站在原地,沉默半晌,低头道:「那我想去找蛇。」
「找什么?」
「找蛇,你之前不是一直让我去找蛇吗?找到了蛇,兴许就能找到水,找到水就能挖井,就能种粮了。」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喜穗。
喜穗脸上缀着比之前还要浓郁的失望。
「我没法帮你找蛇,对不起,嘉禾。」
「我没法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5
距离分肉已半月有余。
这一天,年嘉禾推开院门,他惊讶地发现,外头竟像是已经恢复到了饥荒之前的模样。
来往的村民面色红润、笑容盈然,互相朗声打着招呼,有些手里还提着烟袋、棋子之类消遣物件,半大小子们在胡同与屋子间追逐打闹,几个妇人聚在一起闲聊打趣。
他扛起锄头走出门,来到村口的开阔地,见到一群人正聚在一起掷骰子——赌注是一片片的肉。更多人在悠闲地抽烟袋,连好几年没见过的剃头摊都重新摆了出来,理发匠正给人仔细地修剪辫子。
他看着眼前近乎吊诡的光景,不由得有些失神。
就算是在这场旱灾之前,此种光景也只有在大丰收的年份才能见到。
要不是路旁边的干涸河床与更远处的龟裂田地转头就能望到,他肯定以为自己已经陷入了更大规模的幻觉。
年嘉禾摇摇头,扛着锄头继续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喜穗几天前的追问,在辗转反侧一宿之后,他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想做的事。
他要去找蛇。
去找到能让村子真正度过这场旱灾的东西。
——而不是那些肉。
他知道眼前这副光景是不正常的。
是那块不吉祥的肉带来的假象。
半个月过去,他依旧没有产生多少饥饿感。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但心中萦绕着不安的愈加浓郁。
年嘉禾走到村口,田埂那边突然传来喊声。
「嘉禾叔,你等一下!」
他转过头,见一个少年跨过干裂的田地,快速跑到了他面前。
他认出了那个少年,是丰登那边的一个远房侄子,名叫廪实。喜穗还在的时候,一直很照顾这个小侄子,这娃自然也很亲近喜穗。
少年跑到他身边,却又支吾着不开口,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咋的,廪实?有什么话你就说。」
「嘉禾叔,我说了你别打我。」
「我没事打你干啥,你只管说。」
「我……我好像看见婶婶了。」
年嘉禾的笑凝固在脸上。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
「就是分肉的那天。」
「那天?你、你怎么会……」
「我那天出门找野菜挖,挖着挖着,远远的,就看见婶婶站在你家屋子旁边朝我笑。我心想,婶婶已经死了,怎么会站在那?我又怕,又好想她,就不由自主走过去,走过去以后她不见了,只听见你们的说话声,爬上墙,就看见你们在吃肉……」
年嘉禾眼皮猛一抖,原来那天看到的脑袋,就是廪实。
「我……我回家以后,没敢把看见婶婶的事说出口,就只说看见你们在吃肉。嘉禾叔,我……你打我没事,但是我真的看见婶婶了,绝对没骗你!」
年嘉禾怔了几秒,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家。关紧院门,气喘吁吁地回头,看向站在院里的喜穗。
「是你把他们引过来的?」
「是,」喜穗微微点头,「廪实那娃挂记我,我就用他把村里的人都引了过来。」
「你、你把村里的人引来干嘛?!」
「分肉。」
喜穗平静地说。
「只有你、丰登和秀才是不太够的,你们又不打算主动把肉分给别人,我只好自己想办法,让更多的人接触到肉。」
「你、你——」
年嘉禾用颤抖的手握紧锄头。
在他心头积压了大半个月的不安感,正飞速地凝结成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骗我们吃那些肉到底想干啥?!」
喜穗用漆黑的双眸沉静地凝视着他。
「我想帮你们 jinhua。」
她幽声说道。
她的声音仿佛九天之外吹来的凄风,她的周身萦绕着一圈绝不属于山村农妇的幽邃辉光。
年嘉禾却傻住了。
——禁话?
什么是禁话?
他倒是知道禁书——譬如粤匪贼首写的那本《太平诏书》便是禁书,私藏、印发的人都要杀头。
啥时候连说话也要禁了?
他刚想继续追问喜穗,喜穗已经慢慢后退着,隐入了阴影深处。
这天就在难捱的寂静中结束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声凄厉的嚎哭划破黎明,将年嘉禾从床上惊醒。
他坐起身,发了会儿呆。起初外面的哭嚎声没有让他感到丝毫异样,毕竟过去两年来,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有一家传出这样的哭声。
但过了一会儿,等头脑慢慢清醒,他才逐渐意识到不对。
不对,不是已经有肉了吗?
他急忙跳下床,走出门,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哭声是从大舅的屋里传出来的,屋外已经围了一小圈人,年嘉禾扒开围观的人走进屋,循着哭声寻进灶房。大舅妈正匍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灶房内并不见大舅,却有一个大得无法视而不见的异物。
那是一团几乎有一个人那么大的蛹状物。
它贴服在熏得发黑的土胚墙上,微不可见地缓缓颤动着,宛如即将破蛹的巨大蛾子。蛹的外面包着层白茧,茧的色泽与质感都与太岁十分相近,其底部已经有一小截被切开了,蛹里面的内容物从切口流了一部分出来,褐黄发黑的,如同淤泥般层层积压在墙根。
年嘉禾靠近「淤泥」仔细看了一眼,随即惊恐万分地倒吸凉气。
那是一堆内脏。
他拉起嚎哭的舅妈,大声问:「舅妈、舅妈!咋回事、咋回事?!大舅呢?大舅在哪!」
大舅妈几近神魂不清地呜咽着。
「你、你舅那天被刺伤以后,就一直念叨着要多吃点肉、多吃肉才能快点长好。就天天吃、天天吃,每天都蹲在灶房里,等着那肉重新长好,就割下来吃,我也劝不动。昨晚……呜……昨晚我又听到他爬起身去割肉吃,第二天起床来灶房里找他,却没找着,只看见那个大肉茧子黏在墙上。」
她用颤抖的手指向巨蛹。
「我也是睡糊涂了,只以为那是长出来的太岁肉,便拿刀……呜……拿刀去割,只听见一声『哎呀,不中!』然后就、就……呜啊啊啊啊……」
大舅妈凄厉哭嚎着,眼白开始激烈地上翻,眼见着已经不省人事。他只得把她扶到一边,自己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大茧子,茧的颤动已经十分微弱了,年嘉禾呆望着茧子,只觉得意识昏聩。
他感觉大舅被困在里面。
他捡起掉在那堆淤积内脏旁的菜刀,踩着地上的血水与黏稠物,靠近大茧。
「大、大舅?」
茧颤动了一下以示回应,这让他脑内的弦猛地绷紧,愈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大舅被那可恶的太岁困在里面了。
他得把他救出来。
他把刀按在茧的破口处,用力往上一划拉。
茧的表皮如同鱼肚皮一般被漂亮地划开,大量鲜艳的内脏如同一团扭动的蛇,滑溜溜地滚落在地,茧更剧烈地搐动起来,可年嘉禾已无心去关注那搐动的意思。
他着魔似地用尽全力往上划,将整个茧彻底剖开。
血淋漓地爆了他一脸。
茧里的东西似洪水决堤般冲了出来。
那是烂泥似的肉。
失去了骨骼与筋腱的支撑,皮囊与躯壳的包裹,血肉展现出最原生、最不羁的可怖姿态。
就像裹挟着漂浮物的洪水一般,无拘无束地漫流在他脚边,蒸腾起带着恐怖腥臭的热气。
年嘉禾颤抖着慢慢低头,他在那堆恶臭的肉泥中,发现了一张黏糊不清的皮膜,上面还嵌着两颗尚且完好的眼珠。
是大舅糜烂的脸。
他终于清醒了过来,尖叫着、滚爬着,歇斯底里地逃出了屋子。
「别吃了——别吃了啊啊啊——」
「灾祸啊——灾祸降临了啊啊啊!!」
6
但根本没人理睬他的哀嚎。
他将外面围观的人使劲拉进屋,让他们亲眼去看屋里血肉横流的惨状,可得到的只是几张冷漠迟钝的脸。
「谁叫他吃那么多的。」
「大伯他自己贪口腹之欲,吃肉没有节制,怨不得别人。」
「对呀,只要不胡吃海喝,不就没事嘛。你看我不就没事。」
「……你、你们在说什么?!你们瞎了还是咋的?不能再吃了!再吃也要变成这样了!」
村民们站在弥漫的血肉之中,将呆板的面容转向他。
「不吃肉,那我们吃啥?」
年嘉禾彻底怔住。
他的头脑仿佛也被这句诘问给剖开了。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为何人们的反应如此迟滞。
他跑出屋,沿着路发疯似地一家家敲门、撞门。闯进每户家中,试图抢走他们的肉。
「不能吃了、不能吃了啊——」
「会死人的,会遭灾祸的!」
毫无意外地,他被揍得鼻青脸肿,一次又一次地被撵出了门。
「发什么疯!」
「不吃这太岁宝肉,难道吃你的?!」
年嘉禾坐在路中央,呆望着周围人群迟钝、呆滞的面容,他突然发觉,他们的皮肤质地变得好奇怪。
那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该有的粗粝与干枯,而是玉一样光滑、油一样滑润,就像——就像太岁的肉一样。
年嘉禾终于渐渐回过神来。
变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完成。
现在试图阻止已经太迟了——他们都已经吃了太久的肉。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村外走。
他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哪。
只是本能地想要远离这场噩梦而已。
走到村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远处。
远处有一支数十人组成的队伍,正慢慢朝村里走来。
年嘉禾的神智稍微恢复了一些,他眯眼仔细看过去,发现队伍里的人虽然也衣衫褴褛,身上穿的却不像难民,而是皮革做的甲胄与各式盔帽。
他们面黄肌瘦,一看也是饿了许久,但又不似寻常难民那般东倒西歪,精神萎靡,队形十分齐整。为首是个人高马大、扎着红头巾的壮汉,高耸的眉骨下面眼眸深陷、目光慑人。
最重要的是,队伍里的人手中都握着各式长短兵刃。
那是……兵?
年嘉禾疑虑地瞭望。
那支队伍如一条沉默的蛇,慢慢滑到了村口,往村里走去,除了为首的壮汉瞥了他一眼以外,没人理睬他。但队伍里的一个人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二舅。
二舅也看到了他,咧开嘴,得意地大笑。
「你们后悔吧!太平军来啦!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