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欲言又止,我催他:「你想说啥?」
段逍笑了笑:「以后再说吧。」
我坐在树梢上,念咒捏诀,纯白色的光晕从指尖漫开,将整个村庄严丝合缝地罩住。
谁也别想逃,谁也逃不掉。
目光落在被晨曦照亮的村庄,它像是即将从沉睡中醒来的野兽,谁也不知道那到底有多狂暴。
段逍攀上树干,肌肉因为用力而绷紧,线条流畅又清晰,是恰到好处的蓬勃的美感。
「暴风雪就要来了。」他说。
我赞同地点点头,手背忽然一暖,是他握住了我的手。
「书上说妖精用法力之后浑身都会发冷,果然没说错。」他一边科普,一边泰然自若地与我十指相扣。
我忍着笑,没有拆穿他的小动作,安静地和他并肩等待朝阳升起。
第一声鸡鸣响起,村庄被吵醒。
渐渐有人推开房门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有几户人家已经响起了打骂的声音和女人的啼哭。
在我面前的这户人家,汉子揪着女人的头发骂骂咧咧的将她掼到地上,挥拳要打。
「老子花钱买了你,你就得给我生儿育女,打电话,你还敢打电话?生不出儿子,你就别想打电话!」
身旁枝叶摇晃,段逍已经不见了人影。他像矫健的豹子,撑着围墙一跃而起,轻巧落地时重重一脚踹在那闲汉的胸口。
闲汉骤然遭袭,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表情变得凶狠,抄起靠在门边的锄头,用力砸向段逍。
「你他妈的是什么人?老子的家事轮得到你管?」
我两指并拢,往旁边扭曲一个角度,快要接近段逍的那一瞬间,锄头的铸铁就弯曲成了麻花。
然后笑眯眯同他打个招呼:「他不能管,警察能不能管?」
6
二对一,他哪有胜算。
闲汉开始掏手机,按下语音条:「二伯,你带上哥哥弟弟们来我家一趟,出事了,警察来了。」
没过多久,小院的门打开,涌进来六七个拿着家伙的村民。
一字排开,都不言语,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
他好像多了些底气似的,指一指躲在旁边发抖的女人:「你们是来救她的?」
话音刚落,他一脚踢向女人,女人捂着肚子闷哼一声,显然痛得很了。
然后他耀武扬威地看向我们:「警察?外地的吧,不懂我们这儿的规矩,是不是啊?」
声音发狠,握着锄头要往女人的脑袋上招呼。
段逍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反手握住锄头,稍稍使力就把锄头从闲汉的手里夺了过来。
他生得本就高大挺拔,两相僵持下,比那闲汉足足高了一个头,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然后一脚重重踹在闲汉的肚子上。
将他踹出老远。
然后他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慢条斯理地冲面前一群男人点了点头。
看上去风度翩翩又斯文俊秀的模样,但在场谁不知道,他比混混还能打。
「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通过虐待女人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能耐。看样子,你们都是这种人。」
他话音刚落地,面前的几个男人就围了上来,抄家伙的抄家伙,要偷袭的就转去背后。
清一色的冷铁,在天光底下光芒暗淡又厚重。
我打了个响指,笑盈盈:「给我个面子啊,别打了。」
他们这才注意到我似的,有个稍年轻些的流里流气地笑开:「小娘皮,你留下给我们做媳妇儿,我们就不打他。」
其他男人哄堂大笑,眼神肆无忌惮地看向我。
我压根懒得搭理他们,继续对段逍说:「毕竟我才是警察,虽说公检法是一家,但这种时刻,还是让我先出场比较合适。」
段逍于是微笑,很有风度地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先来。
我坐在围墙上,双指并拢,在空中画出一个完美的圆,圆形的最后一笔画完,他们手里那些带金属的家伙都纷纷飞向院子里的大槐树。
深深地斫进了树干中。
这群男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恐的表情。
我终于可以不笑了,冷漠的眼神盯住拿我开下流玩笑的年轻男人,挥手,院子里巨大的压井石重重砸向他的肩骨。
他痛呼一声,跪倒在地上。
「赵二根?」我念出他的名字,「痛吗?有多痛?有被你和你那脑瘫的哥哥强暴的那个女孩子痛吗?」
「那是我花钱买来的媳妇,我是她丈夫,丈夫是天,我让她做什么她都得做!别说被我和我哥睡,就算让全村的男人都睡她一遍,只要我乐意又怎么了?」他犟着头看我,眼神比狼还凶狠。
这话简直没法听。
我寻思着能不能打他两巴掌,但检察官在这儿,会不会算我动用私刑?
还没思考完,检察官本官已经开始挥拳打人,拳拳到肉,拳拳都发出闷响。
他开始动手,其他的几个被我吓住的人就都惊醒了一般,一拥而上。
我默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和谐和谐和谐,去他妈的,先把这群狗屎和谐了再说!
做狐狸精这么多年,我第一次不用法力,转而用蛮力去打这些人。
手钳住脖颈猛掼,让两个坚硬的脑壳相碰,脚嘛,自然是往男人最容易受伤的地方踹,对不起了,这些人只配断子绝孙。
一拳一个臭男人的感觉,真是爽爆了。
打了一会儿我就不想打了,主要是他们身上的味道太难闻了。
那种刚腐烂的、令人作呕的咸湿味道。
此刻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要是段逍能再抱一抱化为原身的我就好了。
当然了,要是他愿意大发慈悲让我舔一舔手背,我肯定不会拒绝。
毕竟,那甘甜清冽如同清凉泉水长久泡过的玉石的气息,实在是春风般令人沉醉。
出了一会儿神的功夫,段逍已经差不多都把他们打趴下了。
虽说他是个检察官,不是个警官,但他打架的厉害程度,丝毫不逊于我们局里的任何一个哥们。
尤其是,他打起架来稳准狠,但姿态又泼墨般好看,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极了。
我暗暗想,以后要规劝局里的兄弟们,打架也要讲究美感。
随手折了许多柳条,捏个诀就变成了捆人的绳索,像捆猪猡一样把他们捆了起来。
然后把手机递给看傻了的女人,轻声细语:「你现在可以给家里打电话了,想打多少打多少,想打多久打多久,电话费管够。」
她接过手机,愣了一下,泪如泉涌。
「妈——」她拨出一个号码,安静了两秒,突然崩溃般哽咽,深深地弯下腰,嚎啕大哭。
我闭了闭眼,实在是有点难受。
肩膀被谁揽住,抬头看见段逍,他一贯多情的桃花眼温柔地将我看着,然后他说:「警花,她们很快就能跟家人团聚了。」
正午,太阳高悬。
晒谷场上,黑压压的都是被捆住的村民,这些男人像未开化的野兽,黧黑的面孔上偶尔流露出凶悍,但更多的是呆滞。
我的身边站着村民主任,他的手也被捆着,但因为他看起来像是能对话的人,于是我没让他蹲着,而是允许他跟我交流。
「没办法,这里男多女少,又穷,没人愿意嫁进来,只好通过这种方式买女人进来做媳妇儿,警察,你也是人,你知道传宗接代在咱们中国人眼里有多重要。」
段逍淡淡地说:「穷不是遮羞布,也不是害人的理由。传宗接代重要,她们的未来就不重要了?」
灿烂的阳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冷硬。
他这个人好像天然适合做检察官,即便没有穿那一身正气凛然的制服,却也刚正得叫人不敢小觑。
晒谷场的后方,嫣嫣和被救出的妇女们坐在一起,记录下她们的家庭地址和亲人联系方式。
那里有止不住的哭声和呜咽传来,做了段逍这一番话的背景音。
有力的现实面前,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过是废话。
村民主任嘴唇嗫喏,终于还是低下了头。
呼啸的警笛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红蓝灯光映在明亮的天光之中,终于将这一方阴暗罪恶的村落照的无处遁形。
段逍很客气地同当地警察握手,笑容温文尔雅:「哪里哪里,我也是因为妹妹被拐卖,才发现了这里。后续的事情还要你们多操心,工程量很大,你们来了我就放心了。」
他这个人很擅长外交辞令,我就不插嘴,站在一边默默地看。
忽然袖口被谁拉了一下。
我低头,是个还没到我腰的小女孩。
「姐姐,你们要带走我妈妈吗?」
我不回答,看向嫣嫣和那群被解救的妇女。
那里坐着一个女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小女孩,两人面孔依稀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小女孩脸上是天真童稚,而那个女人则是历经痛苦的绝望悲哀。
我蹲了下去,和小姑娘平视:「你爸爸对妈妈好吗?」
她下意识摇头,却又小心地停住,她说:「可是,我不想跟妈妈分开。」
我叹气。
那女人走了过来,轻轻喊了一声小女孩的名字,眼圈已经红透了。
「警官...」她只说了两个字,就泪如雨下,「小孩不懂事,冒犯了您,请不要介意。」
她摸摸小女孩的头顶,鼻音浓重却满腔温柔:「妈妈会离开,但一定会带着你离开。我们去大城市,妈妈给你买花裙子,送你去念书,你会知道西湖的风光有多好看,大学校园有多美。你会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不会因为你是个小女孩而不是小男孩就打骂你,不会把你当成猎物反复侵犯...」
她说不下去了,她痛哭失声。
小女儿尚且懵懂,却伸手擦妈妈的眼泪。
亲爱的小孩呀,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滚烫的热泪里,埋葬着母亲多少未尽的心愿。
十八九岁最年轻最朝气蓬勃的期许,就这样被打碎在阴暗的山沟里。
受过高等教育的信仰,被愚昧的蛮力反复践踏成泥,再也拼凑不起来。
这是我能想到的,身为女性最深的恐惧。
我抿了抿唇,仰着头看天空。
段逍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和警察的对话,走到我身边。
过了很久,他的手指温柔地落在我的眼下,轻轻擦掉了泪水。
然后他抱住了我,清冽温柔的气息弥漫,我能听见他心跳有力的搏动,提醒着我,我们终能携手打破黑暗,让一切重见光明。
7
在公安局做完笔录后,嫣嫣乘坐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家了。
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她之前跟父母说自己参加夏令营游学来着。
我本来也想一起回去的,但段逍说要带我去个地方。
我跟着他上了车,开了车窗。
暧昧又撩人的晚风吹进来,将我的发丝吹到他肩膀。
他握住了,然后笑一笑。
「还记得昨天早晨我没说完的话吗?那天我本来是想说,有些人比妖还可怕,而有些妖却有着白雪般的心肠。」
段逍没有指名道姓的夸我,但是...我心里仍然很开心,甜滋滋的。
他忽然伸手过来,横在我面前。
他的手特别漂亮,手指修长白皙,手背上有淡淡的青色血管。
「你干嘛啊?」
他的声音中有隐隐的笑意:「作为奖励,可以允许你舔一口。」
那温润又清冷的气息就在我面前,舔还是不舔,这是一个问题...吗?
这当然不是问题了!
在我的意识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伸出舌头,虔诚地舔了一舔。
嘶。
雪白的尖耳朵慢慢长出来,雪白的圆尾巴慢慢露出来,我从副驾驶的安全带里挣脱出来,精准地投入他的怀抱。
蹭蹭他的衣襟,他修长的手指就很上道地放在了我的后脖颈,像弹钢琴一般温柔地抚摸了起来。
忽然能理解为什么小猫对猫薄荷那么毫无抵抗力了。
昨天的银渐层,就是今天的我。
男人的声音隐隐带笑,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我的屁股,说:「坐稳了,要开车了。」
彼时晚霞正好,淡淡地点缀在将落未落的夕阳边。艳色透过半开着的车窗照在他面颊,将他瓷釉质感的脸颊照得生动了几分。
他唇边带着笑意,一时艳极,比晚霞还好看。
多奇怪,他本该是穿着检察官制服,不怒而威的那种人,但他现在抱着我目光专注地看向前方车流的样子,又比天边的流云还柔和。
不知开了多久,天幕彻底暗了下来,有明亮的星光闪烁在夜空之中。
他停稳车,示意我可以重新变回人形。
你们知道想要让一只猫远离猫薄荷有多么艰难吗?
那么你一定能够理解我现在为什么不想做个人。
我磨蹭了一会儿,鼻尖抵着他的衣襟,清冷又温润的气息真让人依依不舍。
他笑了笑,挑眉:「怎么,舍不得走?」
说着他举起我,鼻尖对鼻尖,黑漆漆的眼睛里映出一只手足无措的小狐狸。
我耳朵都红了,他肯定也看出来了,他噙着笑,手指揉一揉我耳朵,调侃:「脸都红了,怎么,怕我亲你?」
说着,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只差一毫米的距离,我们就要亲上了。
然后他停住,又黑又长的睫毛扫过我的脸颊,他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响在我耳边:「所以,给不给亲啊,警花。」
我几乎立刻变回了人形,匆忙想跑,手腕就被他紧紧拽住,动弹不得。
他稍稍用力,我就跌回他怀抱,被迫跨坐在他的身上,还暧昧地跟他十指交缠。
他红润的嘴唇离我只有一指之遥,想也想得出,那肯定是温润又清冷的甘甜味道。
我稍稍分神,他的嘴唇已经印了上来,红玫瑰般艳丽的唇瓣轻轻含住了我的。
只有一秒温柔,而后就是暴风雨般的攻城略地,清冷的泉水化作炙热的火焰,每一刻都快将我燃成灰烬。
等他终于松开我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衬衫的纽扣不知道何时解开了三四颗,下摆也完全被人揪起,露出一大片线条清晰的肌肉。
真是的,真是太色情了。
真是...好想再摸一会儿。
段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好半天,突然说一句:「警花,你知不知道偶尔我能听见你的心理活动?」
我木然道:「你知不知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他就笑,慢条斯理扣好纽扣,含笑注视着我,缓慢解开了皮带——
把衬衣下摆塞了进去。
救命,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为什么会被他做得那么色情啊?
段逍笑笑,没再调侃我,手臂伸过来,我下意识一躲,却发现他只是想帮我扣上安全带。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但还好没再继续取笑我,一脚油门,车就往前呼啸而去。
「我们去哪儿?」
「丽市。」
云省丽市有所很有名的女子高中,校长拖着病躯,把没钱读书的女孩子们从山里一个一个带到课堂上。
她说,她有一个梦想,要让这座小县城里的所有女孩子都有书读。要让他们变成高素质的女孩,再变成高素质的母亲,最后,为这个国家带来高素质的下一代。
偶尔闪过去的路灯照亮段逍的眉目,他就在这间或亮起的光芒中轻声说:「你看,这世上有愚昧荒唐的人,也有高洁正直的人。瑶瑶,不要对这世界失望,永远都不要。」
车最后停在高中的外边,我们并肩站在校园外,悄悄注视着孩子们晚跑的身影。
操场边、国旗下,站着一个佝偻的背影。
我不去猜那是谁,但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孩子们绕着操场跑圈,除了整齐的脚步声之外,还有响亮的口号——
「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间藐视卑微的懦夫!」
那些年轻的稚嫩的呼喊,她们也许尚未参透这两句话到底有多少深意,但呐喊本身就足以穿透黑夜,成为最明亮的闪电。
车又启动了。
我们再次滑入黑夜,但心情已然和来时不同。
「段逍,谢谢你。」我说。
他也不问为什么笑,目光专注地看向前方车流,懒洋洋地说:「警花,我们之间不必这么客气。」
过了几秒,又坏笑补充:「都是有过负距离接触的人了,你说对吧。」
8
三天的假期差不多到了尾声,我找黄副支队销了假,她利索地签了字,然后笑眯眯看我。
「感情进展的怎么样啊?」
我想到昨天突如其来的吻,还有段逍身上清冷又温润的冷泉气息,顿时觉得手心出汗。
停了停,她又说:「你们在云省破的那宗拐卖妇女案,受害人家属给寄了锦旗,你是不是还留的老地址?许骁说寄到他那儿去了,让你记得去拿。」
拐卖妇女案和许骁这两个名词出现在同一句话里,让我一时有些恍惚。
桂圆红枣茶还冒着热气,她拿一次性纸杯倒给我,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却没动,把纸杯都快攥变形。
「领导,你说当年那件事情我是不是做错了?」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电水壶咕噜噜冒泡的声音。她长久地沉默着,拿手指推了推眼镜,终于开口了,却避开了我的视线。
「胡瑶啊,当年那件事情你是出于好心,他心里是有数的,我们大家都有数。」
纸杯很烫手,但我却自虐般地紧紧握住。
「前两天我们救出了几十个被拐卖的妇女,她们中有的已经恋爱,有的已经步入婚姻。但是当他们拿到电话可以联系外界时,没有一个人是联系男友或是丈夫的。」
黄副支队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
我自嘲般的笑了起来:「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从前有多傻、多蠢、多恶毒。」
黄副支队猝然打断了我,语调很严厉:「胡瑶,你是个非常优秀的警察,这一点局里上上下下都可以证明。如果你始终把问题归结在自己身上,那你永远也无法信任自己,更不要提如何让人民群众信任你。」
一贯以温和八卦的中年妇女形象示人的她,此刻终于有了副省级刑警支队领导的威严模样。
「胡瑶,这些话,我不想听见你说第二次。」
我失魂落魄地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碰见王哥,他什么也不知道,冲我挤眉弄眼。
「胡瑶,刚旅游回来,怎么这么愁眉苦脸的?咱们养生达人黄妈妈又逼着你喝桂圆红枣茶了,是不?」
我被他提醒,才想起手里还拿着纸杯,连忙低头喝了几口。
水还是温热的 带有一丝桂圆的甘甜,但我喝起来却是满心的苦涩。
小李拿着两大沓文件过来,「瑶姐,听说你要下去一趟拿锦旗,能不能顺便帮我把这些文件带下去,找许队盖个章。」
我一听到许骁就难受。
小年轻双手合十:「拜托了姐,我这儿实在忙不过来了,您大恩大德,明儿我请你吃饭。」
放下文件就跑路了。
我捏了捏眉心,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快刀斩乱麻,让它痛也痛不起来。
想着,我拿了车钥匙,开车去派出所。
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因为大学毕业后,我是先在这里干了两年的。
后来因为破了一宗特大人口拐卖案,我有了嘉奖在身,就被调到了市局。
站在许骁办公室门口,我却没急着进去,透过半开的门,我看见他坐在办公桌后,电脑屏幕的亮光淡淡的映在他的面颊。
他很专注地看着屏幕,眉心微微皱起。淡蓝色制式衬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
我有点恍惚。
这一幕和大学毕业那会儿初次见到他的景象重叠,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早就回不去三年前了。
似有所觉,他转头抬眼看向门口,看见是我,他也愣了一下。
但他反应比我快,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微笑:「在门口傻站着干什么?进来说话。你是来拿锦旗的吧?」
他给我泡茶,手法姿态很熟悉流畅,是我三年前经常能见到的画面。
我把文件递给他,说:「小李有些文件托我给你带过来,让你盖个章,他说跟你打过招呼。」
他握着文件转到办公桌后面,一页一页的翻过去。
就在这间隙里,我忽然冒出一句:「许队,你上次是不是说要请我吃饭。」
他翻页的动作慢了半拍,说:「请啊,这不是没找到机会请你吗?」
顿了顿,他又说:「要不要把段逍也喊上?」
他漆黑的眼睛温和地看向我,大概是怕我多想,又补充:「毕竟你们俩在谈恋爱,男朋友应该不会希望自己的女朋友跟别的男人单独出去吃饭。」
你看,他一贯这么体贴,这么周到,这么替别人考虑。
但这种周全,就像无形的屏障,将我和他牢牢地分界开来。
我们不该是这样的。
我盯着他:「许队,你心里是不是特别怨我?」
他微笑,说:「没有这回事。」
「当年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张把电话打给了你,也许你妻子就没那么崩溃,就不会自杀。」
「当年的事你没有主观恶意,后来的发展谁也想不到。」他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好像只是一瞬间,他就又变成了那个失去妻子的丈夫,「胡瑶,这件事,你不要再说了。」
他把文件递还给我,就从柜子里拿出锦旗,他短暂地拍了拍我的肩。
「在市局好好干,你会是一个好警察的。」
他送我出了门,漫天的阳光笼罩着我和他,偶尔有落叶飘落,在院子里铺上一层金黄。
秋天是适合告别的季节。
许骁站在门口目送着我远去,我从后视镜看到他,孤独又料峭,像是悬崖上的树。
车停稳了,我正要伤感地发呆,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响起,打破了我的孤影自怜。
是段逍散漫而有磁性的声线。
「警花,今晚一起吃饭吗?」
9
餐厅里,我先看到了段逍。
他还没注意到我,十指交叠,目光落在窗外熙攘的人群,神情有些若有所思。
侍者拿着菜单走近他,段逍偏过头来跟他交谈几句,再抬起头时就看见了我。
刚才还冷冷清清的男人一下子就笑了,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你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他说,眼里一丝促狭笑意,「需要舔舔狐狸薄荷吗?」
我坐到他身边,面无表情地捧起他的手,像咬猪蹄那样一口咬了下去。
段逍吃痛地闷哼一声,空出的那只手却落在我发顶,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
冷泉般清润的气息充盈在四周,极致甜美,却忍不住令我鼻酸。
「段逍,」我说,「好像狐狸薄荷也对我没用了,我还是特别难过,怎么办?」
他定定地注视我一会儿,带着薄茧的手指擦过我眼廓,像羽毛,有点酥,有点痒。
半晌,我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还能怎么办哪,孩子难受,只能宠着了。」
他扬手喊侍者:「我们买单。」
侍者为难:「可菜还没上呢。」
段逍随意地冲他一点头:「请你吃了。」
握着我的手腕,半拖半抱地将我安置在大切副驾驶上。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说。
他握着方向盘,淡笑:「去荒郊野外,怕不怕啊,警花。」
他说起「警花」两个字的时候腔调很特别,仿佛在舌尖上珍重过千百遍,最后才融成了跟谁都不一样的韵味。
带些调侃,带些逗弄,带些爱慕。
车停了,果然是在荒郊野外。
是本市郊区的山上,孤星几颗,点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我们俩肩并肩坐在车顶,然后他慢慢开口:「你第一次见到嫣嫣的时候,她说你是妖精名录上,我们印象最深刻的那个,还记得吗?」
我后知后觉:「啊对,她为什么这么说啊?」
段逍缓缓地笑了:「捉妖师一年可以预知一个妖精未来五年的动向,去年,嫣嫣选择查看你的。你猜她看见了什么?」
我摇摇头。
他忽然俯身过来,温热的气息洒在我耳廓:「她看见你在云省救了她,还看见你和我走入了婚姻殿堂。」
我脑袋轰的一声,脸就红了,匆忙跳下车想跑。
手腕就被他牢牢拽住,他将我手腕轻巧一带,我整个人就投入到他的怀抱。
他的手落在我腰间,是很缱绻的拥抱姿势。
「她还预知,你会在今天因为自己办过的一桩旧案而伤心欲绝,并在晚上九点三十分,决意脱掉这身警服。」
他抬手看了一眼表,带着一丝庆幸地说:「现在是九点三十五,你还没有不做警花的打算,还好,我把你拉回来了。」
夜空浩渺,虫声几点。
他的怀抱特别温暖,拥抱的姿势也很温柔。我忽然有想哭的冲动,哽咽着说:「你不知道,三年前许骁的妻子也被卷入了拐卖案,救出她之后,我第一时间打给了许骁。她见到许骁后不仅没有开心,反而崩溃了,没过多久她就自杀了。我是个坏人,我不配穿这身警服。」
眼泪就这么掉下来,滴在他衣襟。
段逍一时没说话,只是很温柔地擦掉我的眼泪。
「我预知了你的未来五年,有两个特别分叉的图景。一个是你从此不做警察,去了法国找你那位做设计师的发小。另一个是,你还做着警察,专攻拐卖妇女儿童案,破了一桩又一桩案子,解救了几百个受害人。有犯罪集团的头目扬言要做掉你,但你一丁点儿也不怕。」
我被他逗笑,我又恢复了些底气和自信:「能做掉我的人,这世上恐怕还没出生。」
「是啊,」段逍凝视着我,「所以不要浪费你的天赋和品格,请继续做一位除暴安良的好警察,毕竟,这世界上还有特别多的人在等着你拯救。」
夜风清凌凌,星辰偶尔闪烁。
我靠在他怀里,又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期待解救一个又一个受害者,也期待有朝一日真的能和段逍并肩走入婚姻殿堂。
那关于未来的美好的预言,也许未必能实现,但只要它还有一线可能,就是对正直高洁的人最好的褒奖。
星辰不灭,理想不灭。备案号:YXA1wmaLDPQHrOBKNAYfwoZ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