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怕,是真的喜欢上了陆瓒。
为什么会喜欢呢?
也许是因为他为我逮住了膳房下毒的太监。
也许是因为他万念皆灰时,在月色下的低喃。
也许是因为他小心翼翼存起来我送他的话梅蜜饯。
情不知何时起,但等我醒悟时,我已动了心。
假若方才被他亲吻只是让我有点心酸,此刻我突然委屈至极,只差哭出声来。
我喃喃自语:「你明明是全天下最坏的人,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陆瓒笑道:「是,我坏,可我喜欢……」
他话没有说完,和煦的东风突然掉转方向。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惊慌使我僵在原地。
陆瓒却反应极快,他身形微动,捏住我肩膀,抱着我转了个圈。恰恰挡在我身前。
巨大的冲力让我踉跄数步,重重倒在地上。
陆瓒甚至垫在我下面。
钻心的剧痛感觉传来,但这绝不是我受伤了。
是陆瓒。
哪怕尘土弥漫,我也能看见,那支箭贯穿陆瓒肩胛,又斜斜伸了出来,足足半寸之深。
尖锐的箭头甚至划破了我的胸口。
古代医疗水平低下,这种程度的贯穿伤,还有救吗?
陆瓒胸襟敞开,露出个碎成数片的泥娃娃。
圆脸圆眼睛,竟与我容貌神似。
和这个支离破碎的泥娃娃四目相对,我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
陆瓒松开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伤口,突而咧嘴一笑:「罢了,不逗你了。还是告诉你,免得我死在这里,你一辈子难受。
「那天,我……是想说……周娆,我竟然会喜欢你。我真是傻到……不可救药啊。」
太疼了,陆瓒,疼到钻心裂肺,无法忍受。
我不知是因为他中箭而疼,还是因为他向我告白而疼,又或者是因为我明明在算计他,他却还救我而疼。
我环顾四周,努力集中注意力去想,该怎么办。
箭矢射出的方向恰好是两国交界,是敌是友尚不清楚。我既不敢贸然带着他往梁国走,更不敢带着他回燕国。
陆瓒难受得表情狰狞:「别管我,你快回燕国,你是公主,他们总不至于……」
「你别说话了,我扶着你逃到林子里,我不会丢下你。」
我去搀扶陆瓒,可是他根本不能动,一动,伤口的血液喷涌而出。
温热的液体沾在我手心,而陆瓒的气息逐渐短促微弱。
我只觉悲愤难抑。
谁能来帮一帮我?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混蛋,谁准你们射箭的!伤了她怎么办!」
我好像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向我大步跑来。
因为绝望而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
「求哥哥,救活陆瓒。」
14
我们的行踪当然不可能瞒天过海。
质子出逃,公主失踪,此事非同小可。
皇室秘辛无法公之于众,于是周澈亲率御林军四处巡逻,因为不便言明我二人身份,便只说在寻逃犯。
数日之前便有人来报,说有形迹可疑之人往北逃窜。周澈便昼夜兼程,寻至此处。假如再晚一刻钟,陆瓒就成功逃出去了。
周澈就地驻扎,又找到了此地最好的大夫,救治昏迷不醒的我和气息奄奄的陆瓒。
我醒过来的时候,周澈坐在床头。他一手握着我的手,一手还在翻看舆图。
除了跌倒在地导致的脑壳痛,奇怪的是,我胸口只有轻微疼痛——是箭尖擦伤的疼,而非是贯穿身体的疼。
怎会如此?陆瓒受伤而我不难受,莫非是他有什么不测吗?
我吓得一个激灵,汗毛倒竖,反手握住周澈的手:「陆瓒呢,哥哥?陆瓒活下来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周澈露出这种深沉而奇异的表情。
他盯着我,仿佛从不认识我似的,连声音也很陌生:「阿娆吃了这么多苦,好容易醒过来,第一句话竟是问陆瓒?」
我顾不得细究周澈心情,追问:「先回答我,他是不是还活着?」
周澈慢慢吐出两字。
「活着。」
我如释重负。
接踵而至的是惊愕。
我居然感知不到陆瓒受伤的疼痛,难道是因为我们一同受伤,所以我们两人的连接就此断开?
困扰多日的烦忧一扫而空,我忍不住想偷笑。
然而视线不经意挪到周澈脸上,这时我才发现,哥哥瘦了好多。
不过十来天时间,他原本丰润的两颊已经凹陷下去,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憔悴不堪。
是因为在找我,劳累而瘦了吗?
我心里一酸,主动坦白:「让哥哥操心了,是我不好。那天是陆瓒想逃,被我撞上,他怕我坏他的事,就一路挟持。
「后来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我本想把他送回梁国之后,再报平安的。倒是哥哥先找到我们了。」
周澈的表情总算有了一点松动。
「竟是他挟持你……我们阿娆受苦了,回家以后,我好好给你调理身体。」
我说:「那,哥哥能不能放陆瓒走?」
周澈本来脸上已经有了笑容,此刻又是一僵,反问:「为何?陆瓒是质子,是死是活,都合该留在我燕国。」
我犹豫着解释:「我已跟他约好,我送他回梁国,他保证将来不对我大燕动兵。他这个人说到做到,不会食言的。所以为了两国和平……」
周澈叹口气,伸手给我掖了被子,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发丝,斩钉截铁。
「不行。」
「哥哥……」
「阿娆喜欢他,我知道,可世上哪个男人你都可以喜欢,唯独陆瓒不行。这家伙满口谎言,不可信任。听话,忘了他吧,我给你寻一个真心待你的夫婿。」
哪怕事实上两国争端不断,但周澈对陆瓒的敌意似乎也有些过于大了。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讨价还价:「那,我听哥哥的话,忘了他,然后嫁一个真心待我的夫婿——假如我答应你这样做,你能放他走吗?」
「阿娆真能忘了一个人,再喜欢一个人吗?」
周澈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想探究我对陆瓒到底有多在意。
我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答复。
能忘掉陆瓒吗?
也许,随着时间推移,爱意会消减褪色。
也许哥哥真能给我寻来上佳的夫婿,比陆瓒强一千倍,我和他也会相敬如宾。
可陆瓒已经给我留下了如此刻骨铭心的记忆。后来的人再好,只怕我也始终不会再快乐了吧。
我勉强笑道:「也对。若我心里还有旁人,嫁给谁,对他都不公平。可是,既然哥哥要我听你的话,我听便是。哥哥就选一个没那么好的夫婿吧,我们凑合着过日子就好。」
周澈冷笑:「我让你嫁你不爱的人,你也肯嫁——就只为了换他平安?」
我故作轻松道:「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戏本子里的假话,我才不信。天底下有几对夫妻是心心相印的呢?
「糊里糊涂的,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也不知是哪个字眼刺痛了周澈,他手臂上的肌肉一寸一寸绷紧。
就在我以为他要发怒的时候,他突然长舒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阿娆都已吃了这么多苦,哥哥怎么忍心再逼迫你?
「放心……这一次,只要阿娆喜欢,就算千难万难,哥哥也会为你办到。」
他说「这一次」的语气加重,仿佛还有「上一次」「下一次」。我想问他这是何意,但先前服下安神汤药的药效上来,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醒的时候,周澈并不在身边。
问伺候的人,都说太子在讯问逃犯。
陆瓒的伤还没好,就要讯问他?可是哥哥分明说他不要再「逼迫我」。
我思来想去还是担忧,干脆下床去寻。
帐篷不远处,十来个人围拢着,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而中间的空地上,摆着一条长凳。
陆瓒白衣沾血,长发披散,被捆在长凳上。
他胸口的箭伤草草包扎,仍旧露出斑斑血迹。
赤着的两脚,恰好露在长凳之外。
两个军士手持利刃,在陆瓒脚踝处比比划划,仿佛在选哪里下刀。
其中一个似有了把握,回头问:「殿下,可以动手了吗?」
他问的人,是周澈。
15
「谁叫他想逃呢?挑断脚筋,总不能再逃了吧。」
周澈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道:「动手。」
话音冷静克制,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这样的自然从容。
我汗毛倒竖,跌跌撞撞跑过去,一把推开持刀的军士。
「不行,哥哥,住手!」
跑太急,扭到脚踝,我疼得满头冷汗,仍然哭着去抱哥哥大腿。
周澈俯身稳稳托住我手肘,耐心解释:「阿娆怎么醒了?别怕,我不是要陆瓒性命,只是挑断脚筋,坐卧都无碍,只不过,不能走路而已。」
「哥哥这样,与毁了他何异?!」
「毁便毁了,只有折掉羽翼,陆瓒才会安心做你的驸马呀。」
「我、我不要陆瓒做驸马,哥哥你快开他。」
周澈不为所动。
「让他一辈子留在大燕,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做个富贵闲人——这已是我周澈对陆瓒最大的让步。」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原书剧情里陆瓒瘸了的腿,是周澈所害?
这也说不过去啊。
从剧情来讲,分明陆瓒的逃窜计划瞒过了燕国所有人,一直到他成功返回梁国都城,消息才传回燕国。接下来两国才撕毁了和平协议,边境摩擦愈演愈烈,战事一触即发。
从人设来说,原书中一尘不染有如月下清辉的周澈,不可能会做「挑断脚筋」这种肮脏事。
我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只好先哭着哀求:「哥哥是最清风霁月的人,哥哥是最温柔善良的人,哥哥是最理智冷静的人——求您停手吧。」
周澈低头看我,眼底一片赤红。
这是我第一次在周澈身上看到戾气和阴森。
「温柔?理智?阿娆想错了,我……」
「我再不想做这样的人了。」
他下令,脸色平静,毫无波澜,「动手。」
周澈已无法说服,但我绝不能袖手旁观。我松开周澈衣摆,扭身向后扑去。
腰刀下落的势头极猛,但我义无反顾。
哪怕军士反应极快,立刻收刀,我的手背仍被割出一道殷红血痕。
「阿娆!」
「公主!」
陆瓒和周澈同时出声,周澈甚至嗓音都喊破了。
手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我疼得嘶嘶叫,却还是扑在陆瓒身上:「请哥哥收回成命!」
我手下感触到陆瓒滚烫的肌肤,他全身都在颤抖,也不知道是被我的动作惊吓到,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我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捉住陆瓒手腕,示意我会保护他。
所有人乱作一团,却因为怕伤了我,不敢上前。
周澈冷着脸骂:「都愣着做什么,找大夫!」
我却扬着脖子毫不示弱:「除非哥哥答允不对陆瓒下手,我才看大夫!」
假如陆瓒不良于行,这岂不是又走回到原书剧情了吗?实情无法和盘托出,我只能仗着哥哥的宠爱来胁迫他。
周澈勃然变色,死死攥着拳头,仿佛下一瞬就会爆发。
「胡闹!」
我们兄妹僵持不下,可陆瓒却渐渐松开我的手。
我惊愕地扭头去看他。
陆瓒脸上有困惑,有无奈,有惊讶,还有一种难以描摹的……怜惜。
他轻声说:「阿娆,很痛的。伤口不及时包扎,会更痛。」
我确实手臂剧痛,但我还是死咬着牙坚持:「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伤。」
陆瓒好像在哄我一样:「我也不忍心看着你疼。快去包扎上药吧。」
他已挣脱了捆缚的绳索,此时轻轻抬手,将我往前一推。我没提防,恰好被推到周澈怀里。
周澈速度很快,立时将我拦腰抱起。
我试图继续「耍赖撒娇」,可周澈丢给我一个警告的眼神:「你再闹,我就原样在陆瓒身上割十道口子。」
周澈身上自带未来天子的肃杀气势,但他素来疼爱妹妹,一向是温柔如水。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严厉的话。
我被放到了郎中的营帐。
众人聚过来给我包扎。
我不能退缩。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该怎么软?
我回忆影视剧里小白花的演技,一言不发垂下头,泪水淌下来,衣襟瞬间湿了一片。
这种无声哭泣的抗议极富杀伤力。果然,周澈妥协一步:「阿娆听话。不能轻易放陆瓒走。你不知道,只要放他走,待他继位,头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挥军南下……
「他要用一场胜仗来洗他这些年吃过的苦,他要用屠城来树立不可动摇的威信。这样阴狠的人,他不会收手的。」
周澈果然颇具帝王之风。他所预料的,与原书剧情丝毫不差。
可他没有上帝视角,所虑的,到底有些片面。而且,他不知道的是,我已在陆瓒身上做足了「手脚」。
我忍着痛,认真分析:「可是燕、梁两国对立已久,发动战争的即便不是陆瓒,也会是陆珏。哥哥这样做,其实于大局无益。」
周澈仿佛很感兴趣,道:「说下去。」
「梁国的两个皇子,一个嫡长,却在外为质。一个庶出,却常年承欢膝下。恐怕此刻连皇帝都拿不准,到底要选谁为继承人。
「陆瓒和陆珏,两人势均力敌,都需要把梁国的民意聚拢起来,才能坐稳皇位。哥哥能猜到陆瓒挥军南下是为了树立威信,为何看不出,若换了陆珏,也会如此?
「与其寄希望于素未谋面的陆珏,不如利用近在眼前的陆瓒。更何况我知道,陆瓒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他答允我的事,便一定会做到。」
这已是我基于对原书理解和穿越以来收集到的信息,所作出的最客观的判断。
16
我结结巴巴说完,周澈脸色数变。
过了许久,他才苦笑:「倒有几分在理……只是,从前怎么不知道我妹妹长了这样一张利嘴。」
我见他态度松动,心中大喜:「哥哥,再给陆瓒一次机会吧。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情势所逼,若他能有第二次机会,必定会不同的。」
「第二次机会?」周澈拇指轻轻摩挲我脸上血污,眼睛里突然有了泪花,「阿娆可知,即便上天怜悯,给了第二次机会,也并不是人人都能顺遂心愿。」
「可是哥哥不试一试,又怎会知道第二次的结局不会比第一次更好?」
周澈终于不再说话。
分明是宛如谪仙的清俊脸庞,此刻眼神却空洞而阴郁,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叹道:「阿娆……」
「你曾说我是世上最好的哥哥……现在我差一点伤了你心爱的人,你还会当我是最好的哥哥么?」
我微微一震。
念及方才哥哥的行为,我颇有些心有余悸。
可再怎么说,周澈待周娆都是全心全意,无可指责。
任谁看到自家妹子爱上了敌人,都会忍无可忍吧?周澈……也只是在保护妹妹而已。
我默默贴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你是的,我永远都当你是最好最好的哥哥。」
因为周澈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紧绷的脊背渐渐松弛,最后,他无奈地笑了一声。
「好,妹妹喜欢的人,我总要给她一次圆满才对。
「我会再跟陆瓒一谈。假如他愿意的话,我会为你们订下婚事。」
陆瓒暂时安全了,我却顾不上开心。
周澈的话,值得信任吗?我现在已经感知不到陆瓒的疼痛,假若周澈再对陆瓒下手,我是毫无所知的。
在「相信骨肉至亲」和「不能让陆瓒受伤」之间再三权衡,我到底还是溜下了床。
陆瓒被关在一处偏僻营帐。尽管五花大绑,坐在稻草铺就的床铺上,却仍然脊背挺直。
残阳昏黄的光线透过帐篷缝隙钻进来,恰将里面的空间分为两半。
周澈和陆瓒,一在明,一在暗。
周澈上前,用食指抬起陆瓒下巴,左右打量,语气轻蔑。
「打也不让打,杀也不让杀,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哪里好,让我妹妹对你死心塌地?」
陆瓒别过脸:「是我配不上她。公主心性纯真,世上难得。」
周澈「哼」了一声:「你是配不上,天底下谁也配不上,但怎奈她就是喜欢?你为人狡诈,诡计多端,偏偏运气竟这样好,可见老天也是不开眼。」
陆瓒苦笑:「若论『诡计多端』,殿下也不遑多让。」
两个人都沉默片刻,仿佛谁都不能说服谁。
最后,还是周澈先开口:「陆瓒,从前的事,我们既往不咎。从现在开始,我给你三年的时间,铲除异己,东山再起,然后你回来……」
他很短暂地停顿一下。
仿佛有什么轻微的气流从营帐中淌过。连周澈的声音,都带了一丝轻颤。
「娶阿娆。」
陆瓒霍然抬头,难以置信:「殿下?」
周澈却果断地补充:「阿娆的陪嫁是五座城池,梁国的聘礼也是五座城池。十座城池的缓冲地带,足以让我们彼此都相安无事。
「我们两国互通嫁娶,你娶阿娆,我也从你们梁国娶一位姑娘做皇后。嫁娶当日,正式签订停战协定,三十年内不再开战,你以为如何?」
既有军事考量,又有亲情加持。
周澈给足了诚意。
陆瓒显然也很触动。
「殿下高瞻远瞩,陆瓒佩服。只是,殿下继位,顺理成章,而我却只是一个接近废弃的太子。殿下为何笃信我能够继位?」
周澈对这个疑问很不以为然:「我承诺在此,至于你能不能做到,是你的事。只不过,三年之内若你无法做到,那我便会为阿娆另寻佳婿。她若愿意,自然最好。若是不愿……
「我养她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陆瓒眉头紧锁,整整半刻钟后,才复抬头:「我能做到。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讲。」
「打从我来到燕国,殿下便对我戒心十足。第一年宫宴,为我斟了会致人声哑的毒酒。第二年春,在我卧榻上藏了小蛇。第三年冬,趁我发热昏睡,命人在我居所外放火……殿下做得很隐秘,是直到最近我才发觉。
「殿下分明恨我,此刻为何舍得将如珠如宝的妹妹嫁给我?」
周澈并没有否认陆瓒的指控。从表情来看,陆瓒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他只是轻轻一叹。
分明应当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人,可这声叹息里蕴含太多的情绪。
周澈抬手抚了下眼角,声音悲怆:「我有我的原因,你不必知道。你只需疼她,爱她,和她相濡以沫,子孙满堂,恩爱百年,就够了。你能答应我么?」
陆瓒眼神一凛,正色道:「我陆瓒在此许诺,若得阿娆为妻,必疼她爱她,让她一生幸福安乐……
「至死不渝。」
「好,很好。」周澈抚掌,「那我的妹妹,就……拜托给你了。」
或许是陆瓒的诺言太过真挚,或许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他半天才回过身,向着我的方向,轻斥:「鬼鬼祟祟的,出来!」
偷听墙脚被发现,怎么看都是我不够乖觉。
我吐了吐舌头,掀开帘子,弯身进来。
两人的视线都落在我身上。
周澈下意识地解开他身上的披风,裹在我肩上:「穿得这样少,躲在帐篷外受了风,又要着凉。」
我鼻子发酸,但这绝不是着凉的症状。
我笑盈盈地挽起他的手臂:「哥哥,当着陆瓒的面,就别训我了,怪丢人的。等陆瓒走了之后……」
我回首去看角落里的少年。
他的样子还是挺狼狈的,身上衣衫破烂,头发蓬乱,连脸上都带着血污。
可是他在笑。
笑容真挚而澄澈,恰似夏日雷霆大雨之后的骄阳一般。
17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一下子就能读懂陆瓒的心思——能从宠妹如命的周澈口中讨到成婚的许诺,他也是极开心的。
一切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阻碍都变得容易克服。
我不由得也笑起来,摇周澈衣角。
「反正,等陆瓒走了之后,三年时间,足够哥哥训我啦。」
周澈仿若未闻,只顾着给我系披风的系带。
系好了,他直起身子,最后看陆瓒一眼。
「既然约定已成,那么一刻钟之后,我会命人送你越过边境线。若你有什么话给阿娆说,此刻便说尽了吧。」
说毕,自己拂袖而出。
我和陆瓒的笑容都凝在脸上。
刚订完亲事就开始异国恋,还不准我们多告别一会儿,哥哥好严格啊。
还是说,只给一刻钟时间,是怕他自己会反悔?
这个原因陆瓒显然也想到了。
他用眼神示意我替他松绑。我手上包着纱布,一动就疼。陆瓒的眉毛却皱得比我还紧,好容易解开了,他先托起我的手,问:「疼吗?」
「不疼。」
对视片刻,他撇嘴:「阿娆是个小骗子。刀子割在身上,怎么会不疼?」
我伸一根食指,隔空去点他胸口的伤:「你中了箭,都没喊疼,我喊什么嘛。」
「确实是个傻姑娘,」陆瓒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他将我揽住坐下,按着我伏进他怀里,「就算周澈真的伤我,你又何苦去拦?」
「哥哥只是一时过激而已,待他冷静下来,必定不会如此。」
陆瓒转头,在我发顶上轻啄:「你不必担心我会怪他。若我们角色对调,唯一的妹妹爱上了个小坏蛋,只怕我也会痛心疾首。」
我在他脖颈处蹭了蹭:「哥哥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既信你,就不会食言。再说,你也没有特别特别坏……」
陆瓒唇边浮起笑意:「所剩时间无几,阿娆当真要和我继续讨论周澈?不若,再和小坏蛋亲近一番吧。」
就算他人设是个反派,这话也过于鬼畜了吧?
我气鼓鼓地瞪他:「我哥哥就在外边,你休想无礼。」
可陆瓒怎么会听。
「你哥哥亲口许配,还能有假么?」他不容置疑地覆过来,声音仿若呓语,「先前那一次,记得不够深,再给夫君熟记一次吧。」
「若是害羞,不妨闭眼。」
我想骂他下流,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紧紧闭上眼睛,然而黑暗却使触觉越发灵敏。
蜻蜓点水一样的轻触,拂过脸颊、下巴,陆瓒的胡茬带起一阵酥痒发麻。
我心跳极快,简直好像不是自己的。可是我能听到陆瓒的心跳,甚至比我还重。
门口已经响起了军士的催促。
陆瓒要抓紧时间动身了。
我陡然睁眼,眼角已是一片湿润。虽然早做好了将他送回梁国的打算,但眼下我们心意相许,离别显然更令人感伤。
陆瓒高挺鼻梁在我额头上亲昵地磨蹭几下,柔声道:「别哭。」
「周澈只给了我三年时间,我有许多许多事情要做。但是娘子放心,我必会竭尽所能,赶快回来,娶你为妻。」
我咬着唇道:「你自己说的话,自己要记住,不然,我在梦里也会骂你。」
陆瓒忍俊不禁:「多骂一骂也好,省得你把我忘了。三年的时间这么久,你要真忘了我,我上哪儿再去找你这么一个可爱的娘子呢?」
我气得去拧他的脸:「油嘴滑舌!」
「那也没办法,谁叫你喜欢。」
确实,三年的时间,足够发生许多事情。
在送走陆瓒不久,父皇驾崩,哥哥继位。我不知陆瓒经历了怎样的苦心谋划,但到底他保住了太子之位。
陆瓒每月都会写信给我。
在梁帝退位、陆瓒登基之后,两国婚事也正式敲定。
燕国公主和梁国新帝的婚书很快签订。
至于约定好的梁国公主嫁来燕国,就很是费了一番周折。
两国交恶已久,这婚事,地位崇高的皇室宗亲避之不及,最后是一位文官的女儿云氏挺身而出,受封公主,嫁与燕国皇帝周澈。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稍微有些替哥哥不值。
「就算听闻这位云姑娘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她自愿请嫁,想来也是倾慕哥哥已久——可梁国皇族贵女居然连一个都不肯嫁,实在是有眼无珠。」
周澈却不以为意:「谁嫁都是一样,朕都会给足梁国颜面。」
打我们从边境回来,周澈便开始给我筹谋嫁妆的事情。每日,他除了勤政,便是从宫中库房里搜罗各路珍宝,充作我嫁妆。
先时我还怕周澈会后悔与陆瓒的约定,但很快我便不敢再猜疑——因为宫里的好玩意儿都快被他搬空了。
吃、穿、用,桩桩件件,无一不细细考量,精挑细选。连马桶都准备了百十来个,属实有点过于细致。
嫁妆备得差不多,周澈又开始修缮中宫皇后所居的宫殿。
「把中宫宫殿修漂亮一点,也给陆瓒那小子做做样子,有样学样,好好在他们梁国修个一样漂亮的宫殿,别委屈了我们阿娆。」
嫁女儿也不过如此了吧?
18
全宫上下都在忙给我备嫁,我倒成了最清闲的一个。
我不由得开始好奇新嫂嫂。
我给陆瓒写信,问她新嫂嫂的性情任何?
陆瓒却回说,云小姐每日备嫁,心情甚美,甚至亲手缝制床帐被褥,那针脚做工,谁看了都啧啧称赞。
末了,还酸我一句,「也不知为夫是否能睡到娘子亲手缝制的被褥?」
嗯……我回头看了看率领一众宫女缝被褥的雯绮,略有点汗颜。要不然我就缝个枕罩吧?也算糊弄过陆瓒这张嘴了。
只不过以我这女红的手艺,免不了要扎几次手指。
不到半个月,我就收到了陆瓒加急送来的信和几匣子新奇玩具。
「南边港口新来的,我送给娘子解闷,别刺绣了,伤眼睛。」
有了新玩具,我便将刺绣抛开,开开心心玩乐起来。雯绮打趣:「都说心有灵犀,驸马这是怕公主手指头疼呢。」
我嗤之以鼻:「我疼我的,干他什么事?」
三年之后,终于到了出嫁之期。
周澈亲自送嫁。别说是十里红妆,只怕百里都有余。
一路行至两国交接的最后一座城镇。临别时,冷静自持的年轻帝王也忍不住泪盈于眶。
「他要是敢待你不好,别跟他吵,回娘家便是,知道不知道?
「哥哥……永远等你回家。」
我想说陆瓒才不敢对我不好呢,我背后站着对我疼爱有加、无微不至的周澈,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待我不好。
可话一出口,却全变成了哭音。
哥哥亲手为我打理凤冠上的流苏:「大喜的日子,阿娆不哭。这一回定要答应哥哥,一生平安喜乐。」
好容易送嫁队伍进入梁国境内,我仍是两只眼睛哭成桃子样。
队伍却停下来了。
原来是恰逢梁国送嫁的云氏。
我赶紧下车拜见。
云氏容貌不算绝色,但难得气质脱俗,令人难忘。
我替哥哥先喜欢上了这位嫂嫂。
为避免盲婚哑嫁难以磨合,我拉着她,滔滔不绝地讲了半日哥哥的喜好。
云氏含笑倾听,时不时附和我两句:「公主这样活泼健谈,我很是意外。」
我笑道:「嫂嫂,不是我健谈,是我哥哥真的是世上最好的男儿,嫂嫂嫁给他,必定会一生幸福的。」
我以为这么直白的祝福,会让云氏害羞,想不到她大大方方地附和:「我想也是如此。」
分别时,云氏深深看我一眼:「阿娆一定也要幸福啊。」
车马又行了数日我才反应过来,我连云氏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为何知晓我的闺名叫阿娆?
也许,是陆瓒告诉她的吗?
来不及细想了,因为临近梁国都城,我开始恐婚。
哪怕雯绮和几位服侍的女官轮番上阵,给我讲授夫妻和美的案例,我仍然忧心忡忡。
——成了亲,陆瓒会不会变坏?
——也许不会吧,他本来就挺坏。
——他要是移情别恋,我该怎么办?
——要不就让雯绮打他一顿,应该能管点用。
焦虑和舟车劳顿导致我大姨妈推迟了半个月。
大婚那日,姨妈突如其来,且来势汹涌,简直是血流成河。
没办法,良辰吉日是算好的,流着血也要成亲。
我身边足足站了三个女官,看似扶着我,其实是架着我,不致我倒下去贻笑大方。
还好梁国尚武,礼仪没有燕国繁琐。新娘子站立行礼的时间并不算很多。
然而,我情况不佳还算有情可原,为什么新郎也是脚步虚浮,满头大汗,笑容勉强?
这也太古怪了。
合卺,礼成,宫人散去,而我的夫君他,颤抖着瘫倒在床。
其实三年不见,少年眉目已经长开,多了几分舒朗矜贵,少了几分阴郁青涩。
就好像一柄宝剑开了锋芒,越发让人难以挪开视线。
然而此刻,陆瓒脸上满是痛苦,完全没有看见媳妇的半点喜悦。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成亲的第一日便哭丧个脸,日后还能和和美美吗?
我忍着腹痛,拿脚踹他:「喂,陆瓒,三年不见,你就是这般迎我的?还天天写信说思念我,果然你们大猪蹄子都是说假话!」
被我一踹,喜床上的陆瓒蜷缩起来,好半天才呜咽道:「我没说假话,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娘子,今日我虚弱无力,实在是因为……因为……」
他「因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突然就脸一红,泪汪汪地抬手,扯我嫁衣裙摆。
「娘子这一次的月事,来得尤其艰难,快些躺下,早点歇息吧。」
19 哥哥番外
我是大燕的太子。
我的父皇和母后,伉俪情深,怎奈母后生下阿娆不久,便撒手人寰。父皇悲痛,渐渐沉迷于求仙问道,不理国事。
父皇膝下子嗣稀薄,女儿更是只有阿娆一个。
我和阿娆年岁相近,年幼时,我常带她玩耍。她天生活泼,简直像丛林里奔跃的小鹿,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只不过后来年纪渐长,我每日一心读书,照料她的重任,便落在贵妃身上。
贵妃是我们早逝的母后的族妹,她待阿娆,视如己出,我自是很放心。
阿娆十五岁时,贵妃为她选定了一门亲事。夫婿无论是出身、容貌、才情都无可挑剔,我和父皇也认为很好。
我私底下问阿娆喜不喜欢,她只是笑:「哥哥说好,我便觉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