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默不作声地吃饭的宋明修突然夹了块肉放我碗里,那双蓝色的眼睛含笑看着我。
“你吃这个吧,我看你好像很喜欢。”
我一时非常感动,又把肉放了回去:“你多吃些吧,宋念钰说得对,我平时吃很多的不差这一点。”
古有孔融让梨,今有我林颜让肉。
感人至深感人至深。
除了宋念钰黑得掉煤渣的脸色比较煞风景以外。
宋明修又想夹菜放我碗里,一旁的宋念钰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睨我们一眼,冷冰冰道:“孤吃饱了。”
他碗里的饭一粒没少。
我装作没看见,只道:“好耶,弟弟,这些菜就都是我们俩的了。”
话音刚落,宋念钰蹭的站起来,甩了下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
“皇兄他,是生气了吗?我是不是打扰到他了。” 宋明修有些不安地问道。
我继续吃饭,“没事儿,你别看他这么大了,其实就一小屁孩儿,特幼稚。”
“姐…… 姐姐很了解皇兄吗?” 他语气弱下来,越发的可怜。
我砸吧砸吧嘴,思考了一下,“还成吧,毕竟睡同一张床的嘛。”
而且现在宋念钰已经不会把我踹下床了,这狗贼还是有良心发现的时候的嘛。
他苦笑了下,“也是,你们成婚近两个月了,皇兄这么好,想必你很喜欢他吧。”
我还在埋头扒拉饭,有些莫名其妙:“我是他正妻,自然喜欢他啊。别说这么多有的没的了,你看你饭都没吃多少,万事都没有吃饭要紧,吃饭吧吃饭吧。”
说着我就不再接话,只顾着吃菜,宋明修也没再开口,我们俩沉默着扫光了桌上的饭菜,当然大部分是我吃完的。
饭后我又拉着宋明修在后院的秋千玩了一会儿,这秋千是我前几日缠着宋念钰修好的。
我坐在秋千上,宋明修在后面推我。
对面的那块大石头在我眼前忽远忽近,忽小忽大。
“宋明修,” 我荡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很喜欢我吗?”
虽然我与他才认识了几个时辰。
他没再推我。秋千慢慢停了下来。他走到我身侧。阳光斜斜的打在他脸上。
他其实不像我的弟弟,一点也不像。
林安的脸是病态的苍白色,在阳光下隐约可见底下青色的脉络。林安的眼睛是琥珀色的,上面永远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林安的头发松松软软,摸起来很舒服,但是在最后的几年里越发稀疏,他曾开玩笑说这是一堆枯草。
宋明修不同,他虽然皮肤白皙,但是面色红润,那是健康的象征。宋明修的眼睛是湛蓝色的,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宋明修垂下的头发长而黑,连我都有些羡慕。
他们两个人完全不一样。
但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想起林安,那个缠绵病榻,永远都会对我微笑的温柔的林安。
或许是因为,林安很喜欢吃绿豆糕吧。
“我们不是朋友吗?” 宋明修露出人畜无害的笑。
我坐在秋千上晃动双脚,没有接他的话茬,“你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我。你也不喜欢吃绿豆糕。而且你比我大,不该叫我姐姐。”
哪有这么多巧合呢,小太监就这么凑巧地被叫走,我就这么凑巧地走进他在的偏殿,他就这么凑巧地在吃绿豆糕。
宋明修比宋念钰小三岁,比我大一岁,其实我记得。
虽然十五岁就能如此绿茶让人有些匪夷所思,但念及十四的我也仿佛有四十的心态,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看宋念钰十八了还像个八岁的幼稚鬼。
宋明修默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在秋千旁边的草地上坐下。
“对不起,” 他说道,“之前你和皇兄一起进宫,我就看到你了。我就是想找个人陪陪我。你是第一个没有躲着我还说我眼睛好看的人。”
不会吧不会吧?宫里的人都什么审美啊?
我晃了晃秋千,“别理他们,有些人眼明心瞎的。你的眼睛很好看,你很好看,如果你往后不这么喜欢扮柔弱的话,你会更好看,我甚至会画幅画送给你。”
当然现在这关头我只想画一幅茶树或者白莲花的图。
他讶然地转过来看我:“你不生气吗?我刚刚…… 好像挑拨离间了。”
“没事儿,我不生你的气,我在生宋念钰的气。”
这是我后知后觉的,做的时候没想这么多,现在冷静下来,我很清楚我在生气。
“那…… 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啦,你想什么时候过来玩都可以,只要别再和之前一样膈应人。”
他突然笑了起来:“你真的还蛮有意思的。还要我叫你姐姐吗?”
“那就不必了吧……”
之前忽悠他,只是因为我有些想念林安了。
但我果然还是喜欢听林安叫我姐姐。
宋明修回去后,直到我用完晚膳宋念钰也没出来,两顿饭没吃的他一直窝在书房。
为了避免半夜三更又被他拉起来进厨房做贼,我拿了饭菜去找他。
敲门。
没人应。
再敲门。
还是没人应。
我生气了,踹了门一脚,“饿死你算——”
门正好开了,我一脚踹到宋念钰的小腿上。
“饿死我算什么?” 他腮帮子绷了绷,眯着眼笑道。
我把食盒提到面前,眨巴眼,“饿死太子殿下算是全国百姓的巨大损失。”
他抱胸倚在门框上,不接茬,“哟,你的好弟弟走了?”
我点点头,“走了,他四年前就走了。”
他啧一声,站直身子往屋里走。我跟着他进去,把食盒放在书案上。除了处理好的公文整齐的码在一旁,其余的东西都放的乱糟糟的,毛笔、宣纸、砚台都在它们不该在的地方,地上还散落着几个揉皱的黑乎乎的纸团。
看样子一下午都在生闷气?
宋念钰坐回椅子上,盯着食盒,似乎在等我打开。
我站在他对面,也看着食盒,一动不动。
食物的香气在我们之间肆意游走。
宋念钰终于自己动手打开了食盒。
这局我赢了。
他吃得正开心的时候,我说道:“宋念钰,我今天生气了。”
他停下来,抬头看我。
我一本正经地继续说:“我不喜欢你说我是小屁孩儿,虽然我只有十四岁,但是我早熟。”
他目光微微下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我:?
如果是寻常女子,这时候就应该护住胸口大喊流氓。
我不是寻常女子,于是我挺了挺平坦的胸部,严肃道:“你今天也生气了,我知道。所以你在因为什么生气,可以告诉我吗,宋念钰?”
他放下筷子,一声不吭。
一股无名火又上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你也说了,我是你的正妻,目前也还没有被你克死,所以我们现在是夫妻。我娘教过我,夫妻之间不应该有大秘密。”
多讨厌啊,你和你爹有矛盾,把我夹中间不做人,完了你俩还都给我当谜语人,死活不说是因为啥闹矛盾。
尽管人生是一笔糊涂账,但我不糊涂,我不喜欢被人耍着玩。
宋念钰盯我半晌,笑了:“夫妻?夫妻算什么?皇家有什么夫妻?”
生气了生气了,无名火压不住了。
我动手收拾他吃到一半的饭菜,边收边说:“那你休了我吧,或者你哪天再下个毒把我克死,反正我不想在这里待了,真没意思……”
宋念钰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袖子与桌面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闭上嘴,看向他骨节分明的手,再看向他的脸,见他挑眉笑道:“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刚成亲那几日不还像个鹌鹑?”
我皱眉:“好脾气也是有限度的,我不喜欢在关键问题上当鹌鹑。”
他不松手,仍是笑着:“那便先放一放,你想听故事,总要先让本太子吃完饭。”
我咧嘴笑了:“妥了,您吃好喝好。这够不够吃?不够我再给您拿。”
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宋念钰说,他爹,也就是现在的皇上,叫宋元良。
宋元良还是太子的时候,娶了青梅竹马的将门之女金玉宛为太子妃。二人伉俪情深,琴瑟和鸣,一度被传为佳话。
后来宋元良的爹死了,宋元良登基,金玉宛顺理成章做了皇后。
然少年帝王接下的是一个烫手山芋。
彼时我大宋刚结束一场大战,百废待兴,朝中武官当道,尤其是金家,赫赫战功,功高震主。 金将军声望颇大,于朝堂之上一呼百应。百官叩首的不是皇帝,而是将军。
在这个关头,孟柔进宫了,也就是现在的皇后。
孟柔的爹是当时的宰相,是金将军的死敌。
一文一武,在朝堂斗来斗去。
一静一动,在后宫斗来斗去。
宋元良夹在中间,暗地里逐步巩固自己的权力。
两家斗了五六年,金家突然谋反,率兵逼宫,却正好落入宋元良与孟家联手做的圈套。
金家满门抄斩,除了金玉宛。
宋元良力排众议,仍留着她的皇后之位。
两个月后,金玉宛在生下宋念钰的第十天,一根白绫吊死在永乐殿。
宋念钰在八岁以前,都不知道他的生母是谁,所有人包括他爹都只说他娘是难产而死,再问下去便缄口不言。宋念钰那时候没想这么多,周围人都宠着他,他过得很快乐。
直到那个夏天,贪玩的宋念钰溜进了御书房,并好巧不巧地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找到了一个锁起来的盒子。
盒子上没有灰尘,锁也没有生锈,可见其主人时常会拿出来看看。
“我把它打开了。我以前好玩,学会了撬锁。” 宋念钰单手撑着头,对我笑得没心没肺,“你猜猜里面是什么?”
我绕过书案,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头。
“宋念钰,你现在笑起来很丑,别笑了。”
他看我的眼神闪了一下,随后偏过头不看我。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
宋念钰在背诗,一句接着一句,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金玉宛写给宋元良的,宋念钰都背了下来。
我想那盒子里应该不止这些诗,或许还有别的,比如,金家谋反的罪证,再比如,金玉宛写下的遗书。是加上这些,宋念钰才会这么恨那个人,恨到要改掉自己的名字。
我也不清楚当年的金家有没有真的谋反,金玉宛又是不是真的对宋元良死心,而宋元良又是不是真的还怀念着金玉宛。
我只知道我所在的环境能告诉我的东西。
我爹曾经和我讲,他还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就被拉去打仗,一去不复返。随后遇到饥荒,快饿死的人什么都吃,草根、树叶、树皮,甚至土也能吃。最后我奶奶看到有人易子而食,终于受不住了,带着我爹从乡下一路流浪来到了京城,靠着什么活都干,硬生生把我爹拉扯大。
后来战事结束,新皇登基,我爹运气好,捡了个芝麻官当。
再后来,我爹遇到了在外流浪的我娘,娶了她进门。
我爹常说,现在的皇帝是个好皇帝,不打仗,不搞事,让老百姓得以喘口气,重新好好过日子。
我想,宋元良确实是个好皇帝,同时他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父亲。
宋念钰眼角通红,嘴抿成一条直线。他仍不肯看我。
我记得他以前与我讲过,他九岁时,空悬多年的后位终于有人了,而他也自然而然被放到孟柔膝下养着。
八岁到九岁期间,他在做什么呢?
我看着他的侧脸,思索了一会儿,手脚并用爬到椅子上,蛮横地挤到他怀里。
椅子很大,我坐在他怀里绰绰有余。
宋念钰被我吓了一跳,揪住我衣领就要丢我下去。
我眼疾手快抱住他的脖子,死活不撒手。
“林颜,你胆子肥了啊,做什么……”
我在他颈间蹭了蹭,小声道:“宋念钰,不丢人的。”
“你说什么?” 他放在我后颈的手僵住。
我又蹭了蹭,“我说啊,想哭就哭吧,我明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胡说八道。” 他声音在打颤。
“才没有,林颜什么都不会记得的。”
我抱紧了一些,确认这个怀抱很熟悉。
我刚进来的那几日,因为认床,总是睡着睡着就掉下去。有人会把我抱回去,抱我的时候嘴里还骂骂咧咧,这些我都知道。
毕竟摔下去是真的会疼醒的。
宋念钰的身子终于不再僵硬,他顺从地让我抱着,一言不发。
我有些奇怪,想抬头看看他什么表情,结果又被人按了回去。
哦,他在哭。
天色早已暗了,书房四角的宫灯亮着,打下一层暖黄的光,有点像太阳。
屋内静悄悄,没有啜泣声,没有呜咽声,若不是颈间有些湿润,我都要怀疑我的判断出了差错。
宋念钰哭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二天我是在床上醒来,那时宋念钰已经去上早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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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念钰早朝还未回来,皇上身边的太监先来了,还带着一堆赏赐。
据说是今日朝堂上宋念钰难得没有和皇帝抬杠,皇帝尤为感动,火速派人过来送东西。
“往常两个人总要吵上一吵,如此相安无事还是头一回。” 太监堆着笑说,“因而还没下朝呢,陛下就先派奴才过来送点东西,还望太子妃不要嫌弃。”
我确实有点嫌弃,送的是一堆金银珠宝,又不能吃,只能放库房里积灰。
不过我面上不显,差几个宫人把东西收起来,就拉着太监说悄悄话:“公公,向您打听个事儿,平日里太子殿下就和陛下不对付吗?比如那个宰相,户部尚书啥的……”
太监惊恐地瞧了瞧四周,压低声音:“您这说的什么话,虽然太子与几位大人的千金有缘无份,但公事公办,几位大人怎会参杂私情。”
“可这克妻之事……” 自家女儿死了诶,真没问题吗……
太监古怪地看我一眼:“什么克妻?太子殿下只是与那几位小姐退婚了罢了。”
我:???
“太子妃,您还有事儿吗?”
“没事儿了,您慢走我就不送了。”
我丢下这句话就跑到后院,那日为我夹菜的小宫女正在浇花,我激动地拉住她的手,凶神恶煞道:“小玲,问你个事儿,坦白不一定从宽,抗拒肯定从严。”
容我想想,在我进太子府之前,我是如何得知太子克妻的?
是那本话本子。
那么这话本子是谁写的?
“太子妃恕…… 恕罪!是奴婢写的……” 小玲老老实实地跪在我跟前,惶恐道。
我绕着她慢悠悠转了一圈,若有所思:“不对,你撒谎… 是宋念钰写的对不对?”
小玲眨眨眼,直接哭了起来:“奴婢不知道…… 太子妃饶了奴婢吧……”
懂了,果然是宋念钰那家伙写的。我说呢,怎么太子府也有这种地摊文学。
啊气死了!合着之前那么多破事儿都是他在逗我玩儿,亏我还真情实感地为自己的人身安全担忧过。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等忍到宋念钰下朝,我已经气饿了。因而用午膳的时候,我故意和他对着干,他要吃什么菜,我就和他抢。
结果在第十次被我抢走他的肉之后,他奇怪地看我一眼,直接把那盘菜端到我面前,嘴里念念叨叨:“以往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吃这道菜。”
?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变温柔了???
我愤恨地咬下一块肉, “妾身也没发现太子殿下原来还会写书呢。”
“咳咳!”
他差点呛到,拍着自己的胸顺气, “你怎么知道的?”
一旁的小玲默默退后了几步。
“我聪明,自己发现的不行啊?”
“我之前不想成亲,故写着玩儿的,谁知真有人当真呢。” 他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我,眼波流转,看得我一时心神荡漾。
慢着,林颜,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我移开视线,咳了几声让自己冷静下来,“就因为这?”
“左相的女儿喜欢上了一个自己的竹马,王尚书的女儿喜欢女子,至于许尚书家的那个嘛,一心一意断案不想成亲,所以我就都去退婚了。嗯?你这什么眼神?”
我无比真诚道:“宋念钰你可真是个好人。”
他皱眉,“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呢?”
我凑他跟前,歪头,“怎么会呢,我这人就爱说大实话。”
他捏了把我的脸,“不生气了?”
我嘻嘻笑,“不生气了,吃饱了就不生气了。”
不就是故意散布太子克妻的谣言嘛,我懂我懂,你就是这么一个无聊的幼稚鬼。当然此时的我已经全然忘记了当初在心里胡乱脑补的东西。
(事后宋念钰:原来美人计这么好使啊(顿悟))
我在太子府的日子就这么过着。
宋明修时常会过来,他说想跟着我学画画。
宋念钰听到后,直接找了个大师塞给他,“你跟着他学比较有前途,这丫头连人都画不来。”
我:?
虽然句句属实,但你是不是应该给我留点面子?
宋念钰眯眼笑:“你很想教他?”
“没,一点都没,宋明修,你哥说得对。”
宋明修后来就不怎么来了,听说是被大师的画技折服,日日追着人学东西。大师是个心肠软的,见人孩子可怜巴巴,真也就苦心教导,还时不时感谢宋念钰给自己找了个好徒弟。
不对大师,你刚来那时候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铮铮铁骨呢?
宋明珠没像以前来得那么频繁了,听闻是被皇上送到太傅那儿念书。我偶尔去宫里遇到她,都是皱着一张小脸苦兮兮地背之乎者也。我费了老大劲才没有笑出声。
“别笑人家了,明日起孤也要教你。” 宋念钰点点我的额头,“虽识字,但看的都是话本子,不大行。”
我傻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 定……” 我站在宋念钰面前磕磕巴巴背书,眼睁睁看着他脸色越来越黑,手里的书卷一晃,我立马躲到了小玲身后。
他打了个空,气笑了,“开头这么一句,你背这老半天了也没背下来,话本子的故事倒是记得一清二楚哈?”
我扒着小玲的衣裳探头,讪笑:“可能是我太笨了,能不能不背啊,或者我给您背首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耳朵慢慢红了,却仍是一脸疲惫,“你明明诗词都记得飞快,为何就是不愿读这些?你是太子妃,我不要求你学《女训》《女诫》,但这四书五经你总该记住吧?”
我不作响。
他放下书,揉了揉额角,“罢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宋念钰离开的背影很不开心,我也不太开心。
“太子妃,殿下是为您好啊。” 小玲微微俯身,整理我有些散乱的发髻。
宋念钰自然是为了我好。
转眼我嫁入太子府已有一年。前几日及笄礼,我听到有人闲聊,大致意思是如今的太子妃身份低贱,胸无点墨,毫无一国之母的样子。这也就罢了,还有人想怂恿宋念钰纳妾,原因居然是我一年无所出。
我就纳闷了,谁家闺女十五就能生孩子啊?
但问题也是有的,我十五了,还没来过葵水。
我爹一个糙汉子,养我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这事儿,我自己也没想这么多,稀里糊涂就这么过来了。进太子府后,伺候我的嬷嬷发现了不对劲,报到了皇后那里。皇后指了个太医下来,一诊,啥也没查出来。
老太医顶着宋念钰颇有压力的目光,开始瞎掰:“许是太子妃脾胃虚弱,气血不足……”
宋念钰:“说人话。”
老太医:“或许是太子妃小时候没吃好,落了病根。”
宋念钰了然:“难怪你现在这么爱吃。”
对不起家境贫寒。
太子妃克亲人,太子妃身份低微,太子妃文盲,太子妃还很可能不孕。
好家伙,这四个话题在京城中常年占据八卦前十榜,若不是宋念钰前些年克妻的名头太过响亮,这太子府早住进好几个侧妃了。
因此宋念钰想让我多读点书,我也明白,但为什么一定要从《大学》开始呢,我一点也不喜欢。
我与他就这事打了近一个月的拉锯战,终于有一日,皇后看不下去了,召我进宫喝茶。
这回不是纯喝茶了,孟柔宫里的小厨房手艺真的很不错。
“颜颜啊,” 我吃了两盘绿豆糕后,孟柔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吃慢些。”
我恋恋不舍地收回我的爪子。
她笑了下,“我是怕你噎着。我听闻,钰儿最近在教你念书是吗?”
我盯着一块块绿豆糕,嗯了一声。
“钰儿不大与我亲近,但我还是知道的,他性子善良,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颜颜你也是个机灵孩子,该明白太子妃这位子,没有这么容易坐稳的。”
我看向她,她眼角堆满了细细的皱纹,每一道都是过去后宫中厮杀出来的,说不定,大部分是和金玉宛斗出来的。
“皇后之位,也是如此吗?”
孟柔愣了下,转了转手里的佛珠,“皇家的位子,都是如此。饶是这样,还有人挤破脑袋想坐上来。这几日也有几个姑娘来宫里陪我,个个都是知书达理的好女儿。”
“可是啊颜颜,我最喜欢的还是你这丫头。当初陛下和我说,你是最适合钰儿的人,我还不信,但后来你解了钰儿的心结,我就全明白了。”
“我们这一辈,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便最不想看到你们步上我们的后尘。都说帝王天子难有真情,可个中情谊真假,又有谁曾真的看清呢?”
“真心易付难收,若是于最不自由的帝王家得了真心,合该好好收着,莫失了它。”
孟柔说着,眼眶开始泛红,她最后长叹一声,只说:“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看你爱吃这绿豆糕,过几日再做几盒给你送去。”
我谢了她,在后花园散步,有些恍惚。
宋念钰虽从未说过,但大概是心悦我的。
我与他一起睡觉的时候,他常常睡着睡着,将我揽到怀里;我画画时,他总明里暗里问我何时能画一幅他的画;我吃饭的时候,他也会留意我爱吃哪些菜。还有很多,都是他自以为不明显的小细节。
我对他呢?
我说不清到底是男女之情还是纯粹的依赖。
“啊——!”
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和落水声,我惊醒,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的湖中有人在扑腾。
“好像是七公主!来人啊!快来人!七公主落水了!” 跟在我身后的太监尖叫起来,“诶——太子妃!太子妃您!”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正在水里奋力向宋明珠的位置游去。
她在水中扑腾,脑袋一上一下,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挥动。
“救,救命,啊——”
她在逐渐往下沉。
所幸掉的地方离岸不远,我很快到了她身边,她立马紧紧攀住我的脖子,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直直把我也往水下拉,湖水一个劲儿往我口鼻灌。
淦哦。
这死小孩。
我到底为什么要跳下来救她。
这是我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想法。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我梦到林安还没死,我拿着刚画好的画兴冲冲去找他。
“安安,你看!这是我画的常春藤。” 我自豪地向他展示这副画作。他没法出门,因而他想知道的东西,想看到的风景,都是由我画出来给他看的。
他正在前院晒太阳,入夏了,他身上还盖着毛毯。
“姐姐画的很好看。” 他弯着眼睛笑道。
我将画放在他膝上,将毯子往上拉了拉。他太瘦了,好像风一吹,他就能飘走。
“你还有什么想看的吗?我都能给你画出来。” 我叉腰,一脸得意洋洋。
林安闭眼想了会儿,说:“我想看昙花,真的昙花。”
“可是昙花都是晚上开的,你看不了呀。要不这样吧,这后山有昙花,我今晚上去对着它画,明天给你看好不好?”
他琥珀色的眸子看着我,透着一股执拗:“我想看真的昙花。”
我连连摇头,“不行,夜晚山里凉,你的身子扛不住的,而且要是被爹娘知道了,我皮都要被扒下来。”
他难得瞪着我:“我不要,我就要看真的。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不成,唯独这个,我是不会答应的。”
不欢而散。
第二日我带着一身泥,灰头土脸地跑回家,手里抓着刚挖来的昙花。
“我想了想,干脆挖回家放你房间里。” 我把昙花放花盆里,对林安笑嘻嘻道,“娘那里你帮我兜一会儿,我去收拾一下。”
晚上我偷偷溜进林安的房间,将他叫醒一起看昙花。
或许是运气好,那一晚昙花正好开了。月光透过窗照进来,昙花层层花瓣仿佛在发光。
林安的眸子出奇的亮,他盯着那花眼睛都不眨一下, “姐姐,昙花有香气吗?”
我记得昙花有清冽的香气,但此刻怕是闻不出来的。林安的房间这么些年来只有一种气味。
于是我说:“有的,昙花是中药香。”
林安轻轻笑了一声:“姐姐又骗人。”
我无语:“我就说早熟不是一件好事。”
两个孩子都早熟,我爹娘属实不易。
“为什么这么想看昙花?”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它,很漂亮,哪怕只开了一夜。”
我看着他发亮的眼睛,点头,“是很漂亮。”
看完昙花后没过两日,林安就走了。他走得很安静,躺在床上,无声无息,仿佛和平时一样睡着了,下一刻或许就会醒来,叫我姐姐。
窗边的昙花早就败了,本不该败得这么快,可我将它挖了出来,它适应不了。
我早该扔了它的,但是我没有。
娘一定要说,是我挖来的这花,害了我弟弟。就如当初因为我贪玩,害得她早产一样。
我娘将我打了一顿,关进了柴房。
柴房很黑很小。我坐在稻草堆上,旁边摆着一摞摞木柴。空气里有枯草和腐朽的木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刚开始会令人作呕,久了,倒也习惯了。黑暗中偶尔响起的悉窣声也提醒我,我并不孤单。
我也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我太饿了,腹部一抽一抽地疼,脑子也乱糟糟,迷迷糊糊之间听到隔壁人家的声响。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有人在背书?那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呢?我分不大清。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爹什么时候回来?他出远门都有半个多月了。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
太饿了,我可不可以抓老鼠来吃?
“这孩子是天煞孤星,此生注定孤独终老。”
“我去你娘的天煞孤星。”
——————
“小石头!小石头!刘太医,你说了她已无大碍,为何还不醒来?连这两日都在说胡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子妃她身子确实无碍了,但是似乎是入了梦魇,这老朽就……”
“罢了,小石头,我们不背书了,你醒来好不好?”
嗯?真的能不背书吗?
“你都两日没吃东西了,这儿有你喜欢的绿豆糕,你真的不想吃一点吗?”
嗯?绿豆糕?柴房里也有绿豆糕吗?
我费劲睁开眼,眼前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醒了!醒了!刘太医!快来看看!” 那人哑着嗓子叫道。
我张了张嘴。
他凑近我,极温柔地问:“你要什么?”
我费力道:“你好吵啊,宋念钰。”
我跳进湖救宋明珠,结果把自己搭了进去,最后还是一个小太监把我俩救了起来。
那这就有点尴尬了。
“你也知道尴尬啊?” 宋念钰一边喂我喝药,一边埋汰我,“宫人这么多,要你一个太子妃去救人?救人就救人,还能把自己搭进去,你是笨蛋吗?我怎么会娶你这么蠢的人进来的。”
我插空小声逼逼:“还不是你爹把我招进来的,又不是我主动报名……”
他一勺子直接塞我嘴里,“能耐了哈,还顶嘴?”
我心虚地瞥他一眼。
小玲偷偷和我说,我落水后宋念钰急得快疯了,两日里不吃不喝守着我,还不停和我说话试图把我叫醒,若是我再晚一点醒过来,宋念钰可能就要被认作神经病了。
他确实憔悴了许多,头发是散乱的,眼睛都是红血丝,底下一片青黑,下巴冒出不少胡茬。我醒来后,他也没去收拾,吃了点东西就过来喂我喝药。
这个人只要不说话,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在想什么呢?喝药也能走神?” 他拿勺子碰了碰我的嘴唇,一脸嫌弃。
我把最后一勺药咽下去,笑眯眯说:“在想宋念钰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他耳朵尖红了,却还是板着张脸,“就算你这么说也要喝药。”
我嘴角一下垮下去,皱起脸,“可是它真的好苦啊嘤嘤嘤。”
他来劲了,“苦?苦就对了!就该让你长点记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带脑子做事。一天天吃这么多不用来长脑子用来干什么去了?也没见你长多高啊?”
我把被子往上拉盖住脸,“别骂了别骂了,再骂人都傻了。”
他凶巴巴的,“把脸露出来。”
我闷声道:“不要,除非你不骂我。”
他笑了,“看来你不想吃蜜饯。”
我立马把被子拉了下去。
宋念钰递了颗蜜饯过来。我凑过去张嘴,结果不小心舔到了他的手指。
一触即离。
心脏在怦怦直跳,盖住周遭所有的声音。
宋念钰极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收起手,起身,背过去,露出两个通红的耳朵,“喝完药再休息会儿,明日我们回太子府。”
我傻乎乎地笑道:“好嘞。你也去睡会儿吧。”
“要你多嘴,你先管好自己。” 他切了一声,逃也似的走了。
我还躺在床上傻乐。
没过一会儿,偏殿的门开了,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我闭上眼假寐。
小崽子啪嗒啪嗒走近我。
我估摸着差不多了,倏地睁开眼,大笑道:“哈哈宋明珠你被我逮到了吧!”
小丫头愣住,眨巴眨巴眼,肉乎乎的手就往我脸上招呼,“啊——坏人!吓死我了!”
我控住她,没好气道:“小兔崽子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
她静下来,撇撇嘴,“又不是你救我上来的,是人小卓子救的。”
嘿,你这倒霉孩子。
我挑眉,“那你来干嘛?你皇兄可说过不许闲杂人等进来的。” 连皇帝和皇后都不让进来着。
我转念一想,又说:“哇宋明珠,你别不是来害我的吧?来人啊!有人谋害亲嫂子——”
“别叫了!别叫了!” 她打断我,“母后…… 母后让我来……”
她支支吾吾,我又喊:“来人啊……”
她猛地凑上来捂住我的嘴,“母后让我来道谢的啦!”
我笑嘻嘻:“诶,这才乖嘛。来,说句谢谢嫂子听听。”
“谢,谢谢你。” 她皱着张脸,拧巴道。
我把手放耳边,“听不见!大点声!这么小声还想道谢呢!”
她吸了口气,“谢谢你!”
我装糊涂,“谢谢谁啊?”
“谢谢嫂子!” 她索性闭上眼,大喊道。
我捏了一把她肉乎乎的脸,“好!很有精神!”
她嫌弃地瞪我一眼,小声吐槽:“你怎么这么欠啊。皇兄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我指指自己,嬉皮笑脸,“兴许你皇兄有怪癖,就喜欢我这么欠的呢。”
她信以为真:“真的吗?”
我无情指出:“假的。”
宋明珠气得跺脚,脸上的肉跟着一颤一颤。“你这人真的是!父皇和母后也这么喜欢你,真搞不懂。算了本公主宽宏大量,不和你斤斤计较。”
嗐,别说你了,我也纳闷呢。
我回太子府的第二日,皇帝就颁了道圣旨,称我救七公主有功,且才思敏捷,兰质蕙心,特封平康郡主。
官方认证,太子妃不克亲人,太子妃身份也不低微,太子妃也不是文盲。
宋元良这一手玩得妙啊。
“陛下大恩大德,颜颜你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这个恩啊。” 我爹迟了几日得到消息,来看我,结果就坐床边拍天子马屁。
“爹你就不能盼着点我好吗?你女儿这还没死呢你就想到下辈子去了。”
“那你这辈子争点气成不?我听人说,太子殿下教你念书你还不听?你这脑瓜子不是聪明得很吗?做什么呐?”
我诚恳道:“爹你要是过来一趟就是来劝学的,那您老就先回去吧,小姨娘还在家等你呢。”
那丫鬟其实是在大街上卖身葬父,我爹遇着了,就给买下来了,还当我不知道呢。
他胡子一吹,“什么小姨娘!人还是黄花大闺女,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
我嘟嘟囔囔:“娘走了这么些年,你续弦她也不会怪你的。”
当年我在柴房关了一天多一点,我爹就回来了。他先是把神志不清的我娘安抚下来,再把饿昏了的我捞出来,叫了大夫照料,然后又开始操办我弟的丧事。
那几日他忙得连轴转。
大夫说我就是太饿了,吃些东西就好。我爹就破天荒买了一堆吃的放我面前任我吃,时不时还说:“慢些吃,不着急啊,都是你的。”
我狼吞虎咽期间也不忘问:“爹,娘呢?”
我娘不敢见我,她变得有些疯疯癫癫,一见到我就怕得躲起来,嘴里还念叨:“对不起啊颜颜,对不起,娘错了,娘不是故意的。”
我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娘……”
“对不起,娘错了,安安,颜颜,娘错了,娘对不起你们……”
言尽于此。
一月后,我娘把自己关在柴房里,饿死了。这么说也不对,其实她在这之前就开始不愿意吃饭了。
我爹又办了一场丧事。
这个男人一下子老了好多,鬓边多了不少白头发,背也弯了下去。
我还记得丧葬前一天,他通红着眼,递给我一块生姜,“颜颜,哭不出来就用这个法子,记住了吗?”
我爹叹了口气,“你娘不怪我,我这良心也过不去啊。你爹一大把年纪,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就不霍霍人小姑娘啦。”
他浑浊的眼睛瞅了瞅我,“我听闻你身子落了病根是不是?唉都怪爹没照顾好你。”
“爹你别这么说,我这不挺好的,给您养的也没缺胳膊少腿。”
他无奈地笑了下, “你娘在就好了。颜颜啊,你娘她挺苦的。当初你弟弟早产,和你没什么关系,是你娘身子本来就不好。所以她心里有愧,受不住刺激。”
“安安走了的那几日,她脑子都不清楚了。有时候清醒,就和我说对不住你,她一个娘亲,怎么能把自个儿孩子关柴房呢。”
我吸了吸鼻子,“我知道,我不怪她。”
我爹拍拍我的肩,“怪你娘也没事,本就是她的错。颜颜,有些人不想原谅也没关系的。”
我哽住了,“可是那是娘……”
那是我娘,我怎么能不原谅她呢?
他揽住我,“爹娘也是人,爹娘也会犯错的。我和你娘这辈子也是第一次为人父母,唉,养孩子是真的难啊。颜颜,对不住啊。”
我爹明明很老了,可他的胸膛还是很宽厚很温暖,和小时候一样可靠。
多年没哭的我头一次嚎啕大哭,“柴房真的好黑啊爹!我真的好害怕…… 娘为什么不要我呢…… 安安也走了,奶奶也走了…… 娘…… 娘……”
我哭得说不出话,我爹抱着我,一下一下拍我的背。
“对不住啊颜颜,对不住。”
我好委屈。
自那个疯道士说了一番话,我就一直委屈。
为何要说我是无情之人。我也会难过,也会伤心。奶奶走的时候,安安走的时候,娘走的时候,我都很难过。我在想,他们是不是找到了更快乐的地方,所以才不要我了。
为何人要有七情六欲,为何我不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大石头,这样不会疼也不会累。
我真的太委屈了。
哭了也不知多久,反正最后又睡着了。待我醒来,宋念钰正半躺在我身边看书。我盯着他如画的眉眼,想着若是能画下来该多好。
“醒了?” 他看过来,笑了一声,“你可真能耐,哭一次睡一次。”
我瞪眼,“上次明明不是我哭——诶哟别打我,我不记得了,我乱说的。”
我缩到被子里,感觉到他揉了下我的头。
“出来吧,不打你。”
我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往他那儿凑了凑,结果就看到他手里的书是《大学》。
我林颜的一生之敌莫过于此。
宋念钰扬了扬手里的书,“放心吧,不会再逼你背书了。”
我爬起来抱住他胳膊,“真哒?”
他咳了一声,眼睛往别处瞟,“都是太子妃了,何苦还要做不喜欢的事。往后你不愿做的事,便不做。”
我一时非常感动,说:“啊——,其实我早就背下来了。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宋念钰的脸色越来越黑,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宋念钰咬着牙蹦出两个字:“林!颜!”
“嘤我真不是故意耍你玩的。”
我说着就要往被子里钻。宋念钰眼疾手快扑过来按住我。
“真的有你的啊。” 他在我上方俯视我,咬牙切齿道。
他的头发垂下来,蹭着我脸颊,怪痒的。我忍不住笑起来,很不走心地道歉:“对不起,下次不敢了。”
宋念钰不作响,他直直看着我,漆黑的眸子里有我看不明白的东西。我这才反应过来被子早被蹬下去了,宋念钰正压在我身上,他身上的温度正隔着薄薄的衣衫传过来,有点热。
我试图叫他:“宋念钰……?”
“闭嘴。” 他没好气道。
我乖乖闭嘴,看着他绯红的脸离我越来越近,他嫣红的唇也离我越来越近。
我闭上眼,紧张又期待。
“你不会在等我亲你吧?”
耳边传来他贱兮兮的声音,我睁开眼,正看到他笑得花枝乱颤。
这厮真的真的真的太恶劣了!
我一时气愤,勾住他脖子,仰头亲了上去。
宋念钰瞪大了眼睛,但下一刻他就揽上我的腰,将我压向他。
唇齿交缠。
我林颜的初吻,在十五岁没了。
亲了一会儿,宋念钰松开我,面露不安:“你怎么哭了。”
我苦着张脸,“我肚子好疼。”
宋念钰起身看了看,默默说,“哦,你来葵水了。”
……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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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医说这简直是医学奇迹。
宋念钰说这都是他的功劳。
我说你闭嘴吧我快疼死了。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来葵水会这么疼啊?啊???
我感觉有一双手在我的肚子里搅来搅去,把五脏六腑都搅得稀巴烂。
“真的有这么疼吗?” 宋念钰在一旁提出质疑。
我对着他两腿间就是一脚。
“啊——!林颜你有病吧!”他捂着裆,整个人就是大写的 “痛苦” 二字。
我冷漠地说:“就这么疼,明白了吧?”
皇帝和皇后上午还送来东西,说是祝贺我大病痊愈。
我不是大病痊愈,我明明是得了不治之症,我现在烦躁得只想毁灭世界。
更可怕的是,小玲和我说,生孩子比这个还要痛苦,这实在太可怕了。
于是我对宋念钰说:“你纳个妾吧。”
他正在安安分分给我揉肚子,闻言手一顿,“嗯?”
“太痛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生孩子的,你不纳妾的话,可能就要绝后了。”
他无所谓道:“那就绝后呗。”
我一时非常感动,结果听到他接着说:“有你一个就够麻烦了,我可不想再来几个。”
我:“和离吧,没爱了。”
或许是因为我头一次来葵水,脾气异常地差,宋明修和宋明珠来看我的时候都被我吓回去。最后小玲说兴许带我出门散散心会好一些。
嗯,散心,散着散着就被绑票了。
眼罩被摘下,嘴里的布团被拿走后,我对着眼前的蒙面男子张口就是一句:“我淦你老母。”
他露出的两只眼睛写满了诧异,“堂堂太子妃就这教养?”
我白眼翻到后脑勺,“你绑我,难不成还要我谢谢您?我谢谢您八辈儿祖宗嘿。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他姥姥的绑我一个弱女子做什么?您不觉得您这样非常的卑鄙吗?诶到底谁没有教养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还敢绑人唔——”
他又把布团塞回去。
“还吵不?”
我眨巴眨巴眼,摇摇头。
“那也不拿开,你先安静会儿,吵吵嚷嚷弄得我头疼。”
…… 淦你老母。
这位绑匪先生我总觉得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他一直蒙着脸,穿着一身黑衣服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有问题。不过他还是挺好的,比如最后还是把我嘴里的布团拿下来了。
“你哭啥?” 他很不耐烦地问。
我哭唧唧:“我饿了。我这人饿不得,一饿就难受。”
他两眼写着:“真的假的?”
我是真的饿了,肚子又疼又饿,再想想我这几日的悲惨遭遇,真的不用多费力就哭出来:“我饿死了呜呜呜,我真的好饿啊——”
他烦得要死,“那你要吃什么?这菜吃不吃?”
哟,你这绑匪还挺体贴,那我不得寸进尺都对不起你了。
“我要吃绿豆糕,而且只吃徐大福家的。”
“你做梦。”
…… 淦你老母。
这位绑匪先生明显口是心非,在被我呜呜呜得不耐烦后,还真的给我买了徐大福家的绿豆糕,我都感动哭了。
“别哭了,这么多绿豆糕还不够你吃的吗?我记得以前这太子妃不爱哭啊。”
不好意思前段时间刚解锁这项新技能,看来您消息有些落后。
我一开始是被绳子绑住手脚,后来他给我换上了手链和脚链,因为我说他喂我吃绿豆糕很像 “嗟,来食”,我受不了这委屈。
这房间很普通,窗户被封起来,看不到外面。我被关了两三日,他没说绑我是为了啥,我也没问。我看他出手阔绰,不像是要钱,那绑个太子妃估计是什么政治斗争或者个人恩怨了。
按宋念钰这厮的臭脾气,确实很有可能在外招惹仇家。
第四日,我终于耐不住好奇心,问他:“你绑我到底图啥?太子抢你闺女了?”
我从声音和身形判断,这人年纪挺大的,大概和皇帝差不多。
他不理我。我说:“我抢你儿子了?不应该啊。”
他不理我。我又说:“哦那就是无妻无子,孑然一身。”
他还是不理我。我开始自由发挥:“我猜猜啊,大叔你把我绑这里,不图财不图色,你看着也不像个二百五,太子也和你没啥仇。啊——你不会和太子他爹有仇吧。”
他刷的抽出一把剑指着我的脖子,“这几日给你惯着了?”
他急了,那我猜对了。
我笑嘻嘻,“你和他有仇,绑我作甚?你该去绑他啊。”
“呵,此等背信弃义之人。”
我发愁了,“你既然与他有深仇大恨,那便找他算账。你把我关这里,好吃好喝的供着,到底图啥啊?你要报仇我也不拦着你是吧?”
“你——” 屋外隐隐有些声响,他正要看,我大叫道:“你是小卓子对不对!”
“你说什么?” 他大吃一惊,正欲问个究竟,门被撞开了。
宋念钰带着人冲进来,他直接过来抱住了我,整个人都在发抖,“你有没有事?你若是有事,我将他千刀万——”
“咳咳,” 我憋着气说,“你先松开,我喘不过气了。”
宋念钰:“……”
我连着吃了三日的绿豆糕,可算把他吃过来了。
“连着三日买这么多,大概也只有你能做到了。” 宋念钰又无语又好笑道。
绑匪已被控制起来,摘下面罩后,发现不认识。
我清了清嗓子,说:“宋念钰,这位…… 可能是你的亲戚。”
我说为啥这么眼熟呢?
虽然身形很像小卓子,但更多的是,那双眼睛,很像宋念钰。
宋元良见到他时,一脸不可置信,抖着手说:“是你。你没死。”
?谁啊?你怎么又做谜语人啊?
“小卓子” 啐了一口,“是我,宋元良,真是许久不见。啊这么说也不对,其实前几日才见过。”
那时候他易容了,谁都没发现。
这两人扯皮了一会儿,我才听明白,这厮是金玉宛的胞弟,金玉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