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知道你也是穿越者。」
「借着李白杜甫的诗假装才女,还抢别的姑娘的郎君,真是无耻。」
我不完全懂他说的话,但对面被指责的陆惊月却慌了神。
罢了,既然她和我未婚夫情投意合,我便同意退婚吧。
1
我与沈一顾相邻而居。
幼时两家第一次见面,沈一顾便时时黏着我不肯走开。
他说:「思弗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孩儿。」
沈母笑盈盈地问他:「既这般喜欢思弗,那长大后,把思弗娶回家做娘子好不好呀?」
沈一顾脸红了,磕磕巴巴地点头说:「当然好了。」
我亦面红耳热,羞得不敢看他,却默默将他的话当成了承诺。
后来沈一顾长大,眉目俊美清朗,才华出众,成了往人群里一站,便要惹得众人惊叹不已的翩翩公子。
我对他亦喜爱珍重,所以过年前,沈母来我家提亲,我是很欢喜的。
只是那日,沈一顾面色平淡,似乎并不十分高兴。
我早已习惯,这些年来,他早不似幼时那般黏我。
我只当他是长大了,成熟稳重了许多,情绪不浮于表面,但心中,定然是有我的。
不然,他怎么会随沈母前来提亲呢?
元宵那日,我如同往年一样,和沈一顾一起去看灯会。
街坊都认得我们,也知我与他青梅竹马,终成正果,见了面,便都少不了一声恭喜,顺便询问婚期。
我带着期待偷看沈一顾,沈一顾却只是淡然笑笑,说:「不急。」
从前他天天念着要娶我,如今,却不急了。
我心中失落,却只能掩盖下去。
灯会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我兴奋不已,但沈一顾却始终兴致缺缺。
直到我们走进胡家酒楼诗会,沈一顾看见了一个女子。
她身着红衣,明艳似火,立于台上,出口成诗,将一众大儒比得哑口无言。
沈一顾来了兴致,上台与她比诗。
他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文采斐然,他作的诗,连边塞小儿都会背。
所以当他的诗作出时,我便以为,他不会输。
直到那女子作出「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我在台下字字推敲,竟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从未见过有任何人,能在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里,作出这么多精彩绝伦,回味无穷的诗。
更何况,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
沈一顾的诗虽已足够好,却亦被她折服,向她一拜,心悦诚服地下了台。
我原以为,沈一顾上台,是为了给我赢下那盏最好看的灯。
所以当他下来时,我还柔声安慰:「不要紧的,我已经买到最喜欢的灯了。」
沈一顾却听不见我说话,惊叹地望着那女子,道:「当真是昆山片玉,惊才绝艳,我从前怎么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子。」
我有一瞬的怔愣。
但很快,便释然了。
那女子的确才华横溢,就算是我,也为之倾倒,更何况是亲自与她比试的沈一顾。
酒楼店家将灯笼交给了那女子,周围众人唏嘘着散开。
我与沈一顾正要走,却被那女子叫住。
「喂!你的诗作得很好,这灯笼送你了。」
言罢,她便将灯笼扔了过来。
沈一顾单手接住,笑着看向她,问道:「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姓名?」
「记住了,我叫陆惊月。」
陆惊月粲然一笑,潇洒离去,如烈烈骄阳。
我明显看见,沈一顾的眼睛里,多了一束光。
我有些害怕。
这些年,他从不曾这样看过我。
回去的路上,他兴奋不已,将陆惊月所作的几首诗与我复述,赞叹了一遍又一遍。
我知他欣赏才学出众之人,可我偏偏志不在此。
我阿父一生修史,我受其影响,极爱收录民间故事。
读书时,旁人在思索自己诗里哪个字用得不够好,我却在想,码头那些纤夫传来的西乡趣事,明日一定要去记下来。
我知道陆惊月的诗好,却无法如沈一顾一般,逐字逐句分析它们精妙在哪里。
沈一顾与我论诗,我只会顺着他的话夸,说不出别的什么。
不多时,他便败兴地叹了口气:「罢了,你懂什么。」
他扭过头不再理我,神色沉郁。
我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
下马车后,他珍而重之地,将那盏灯带走了。
我问他:「一顾,这灯笼可以送给我吗?」
他皱皱眉,说:「你不是已经有了吗?」
那一瞬,我便意识到,有很多东西正在离我而去。
无论是灯,还是沈一顾。
回去以后,我整夜辗转难眠,想起沈一顾看陆惊月的眼神,心中酸涩。
却又怕是自己疑心太重,误会了他,只能满腹委屈地将心事藏起。
只盼陆惊月隐匿于人海,不要再出现,我与沈一顾的生活恢复如前。
第二天,我背着阿母给我烤得热热的米饼,去找沈一顾。
我与他早约定好,十六这日,要一起去登苍梧山,看雪山云海。
沈家大门打开,看门老伯却告诉我,沈一顾一早便出门去了。
我急问:「去哪里了?」
我与他年年都要去苍梧山,他从未忘记过,怎今年就不记得了?
老伯摸头想想,道:「不知道,不过,他出门时,神色匆匆,还提着昨夜带回来的灯笼,似乎要去寻什么人。」
此话一出,我就都明白了。
我折身离开,浑身发凉,行尸走肉一般漫无目的地走着,包裹中的米饼在严寒中渐渐发硬。
他去找陆惊月了,他忘记了我们的约定。
寒风猎猎,我发着抖,看向城外隐在蒙蒙雾气中的苍梧山,赌气地朝它走了过去。
他不来便不来,我自己去。
我背着一小袋米饼,冒着寒风,独自爬山。
在摔了不知道多少跤以后,我终于,灰头土脸地登上了山顶。
苍梧山上,白雪皑皑,山下云海翻腾,犹如仙境。
可还没来得及惊叹,便听见了陆惊月的声音。
「真的美如仙境,你果然没骗我!」
我讷讷望去,红衣如霞,她身旁含笑看着他的俊美公子,不是沈一顾是谁?
他们相谈甚欢,我的心却揪得发疼。
我迈着如灌了铅的步子走近他,忍着屈辱与委屈,唤道:「沈一顾?」
长身玉立的公子身形一僵,迟疑地转过头来。
瞧见我的那一瞬,有惊讶,有茫然,却独独没有愧疚和心疼。
「思弗,你怎么来了?」
我忍住泪,笑问他:「不是约好一起来的吗?你怎么不叫我?」
他一怔,面色有些不自然。
「我忘了。」
忘了?究竟是忘了,还是觉得根本不重要?
陆惊月看向我,问道:「她是谁?」
我想说,我是沈一顾的未婚妻,可还没说出口,便被沈一顾抢了话。
「她是我邻人家的女儿,我们幼时常在一起玩。」
只是邻人,你别多想。
他就差这么说了。
我不染尘埃的爱意,在这一刻被他捏得稀碎。
我嘲讽地笑笑,问他:「我只是邻人,那她是谁?你的相好?」
沈一顾脸色一沉:「我们以诗会友,光明正大,霍思弗,你说话不要太难听。」
难听?我还没说什么呢,他便急了。
陆惊月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白了我一眼,道:「什么雌竞女,晦气,我要回家了。」
苍梧山上起了风,大雾席卷而来,苍梧山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
「霍思弗,你太过分了。」
沈一顾看了看我,急忙追上陆惊月。
我木然看着他们走远,带着一身的污泥和伤,才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
膝盖磕破的地方,鲜血已经浸透,白裙已被染红了。
不痛,真的不痛。
2
我在苍梧山上受了寒,回家后,躺了三日,不言不语。
阿父阿母急得团团转。
幼时我生病,沈一顾一来,我就好了。
这一次,阿父阿母也急忙去寻沈一顾。
沈一顾回来了,却并未关心我的病情,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退婚。
他说,他此生从未见过那般特别的女子,他对她一见钟情,不能自已。
阿父气得头昏,一巴掌扇了过去:「刚刚提亲,又来退亲,哪有如你这般糟践别人家女儿的!」
沈一顾跪在地上,坚毅决绝:「我终于遇见了想要共度一生的良人,倘若错过,定会后悔,人生苦短,我不愿将就。」
我躺在床上,看着他,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沈一顾,是你自己,先招惹我的,是你自己,幼时日日说要娶我的。」
沈一顾愣了愣,一咬牙,道:「那时我并不懂什么是喜欢,思弗,你就忘了这些,就当从不认识我吧,离了我,你也会有更好的姻缘。」
我看着他,眼角不自觉地落了一滴泪。
是他给了我一个梦,又亲手把梦撕碎啊。
怎么会这样呢?年少时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问我喜不喜欢他的沈一顾,怎么就不见了。
我闭上眼,再不愿看他。
阿父将沈一顾赶了出去,又去找沈父沈母讨要说法。
沈母急得大哭,沈父却拍手称好。
「好!一顾有我的风范,男儿嘛,就要敢作敢为!他是个有种的!听闻那陆惊月颇有诗才,与我儿也很是相配,不像思弗,整日只知抄录些四处听来的破事。」
我阿父阿母震惊得说不出话。
最后,这婚还是退了。
阿父阿母坐在床边,看着我流泪,说:「阿弗不怕,将来就算你嫁不出去,阿父阿母也会养你一辈子。」
沈母亦抱着我流泪,说:「阿弗,我对不住你,我实在没脸见你了,将来你若出嫁,我亦会如你阿父阿母一般,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那日过后,她便真收拾东西,回了娘家,再也没回过沈家。
沈一顾与陆惊月成婚那日,高堂上坐的,只有沈父一人。
他们不觉羞耻,甚至还敢邀请我去吃席。
我以身体不好为由推辞过去。
第二日,我整理心情,带着竹简前往城北。
一开门,却遇见沈一顾夫妇。
我有些怔愣,陆惊月瞪了瞪我,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我尚未开口,我家门童便看不过去,啐道:「你抢人夫婿,倒比我家姑娘还横!」
陆惊月冷笑,道:「你们只是定亲,口头约定罢了,没有婚契,没有法律关系,怎么算得上抢?」
「你这叫什么话?定亲本意就是昭告世人,这两家的郎君和女儿将结成佳偶,你……」
我打断门童:「别理他们,关门,回去吧。」
言罢,我冷冷向北走去。
身侧传来沈一顾的声音:「你去哪里?」
我只当狗吠了一声,未曾搭理,快步离开。
耳朵里隐隐传来他二人的交谈声。
「靠,这女的怎么这么没礼貌?该不会是记恨我吧?这么小心眼,活该男朋友不要她!」
刺耳。
我难以相信,天纵诗才的少女,说出话会这样粗俗无礼。
原来沈一顾喜欢的类型,是这样。
几息的静默后,沈一顾开口,语气里,竟带了一丝对我的愧疚:「……惊月,别这样说她。」
我想,他也知道自己对不起我。
……
我行至城北,走进了最大的酒楼。
我与沈一顾定亲前,曾在这里偶遇一个西乡人,听他讲述了许多旧事,约定好,等我不忙了,还要来找他继续说的。
可惜到了酒楼里,却寻不到他的身影。
倒是伙计们忙忙碌碌的,似乎没工夫招呼客人。
邻桌的大哥才告诉我,原来今晚,闻名京城的少年将军要在此设宴。
此人我也有所了解。
他名叫霍轻尘,在前些日的抗胡战役中,立了大功,又因容貌出众,回京时,惹了不少女子夹道围观。
只是,我却因沈一顾的事,没有去凑过热闹。
那么想来,那西乡人今日是不会来了,我有些遗憾。
不远处,围了许多人,有个大胡子正在说话。
「……那前朝太子啊,就逃往光州,上了船,往西去了,据说,西边的岛屿上,有精兵数万,待到时机成熟,他便要杀回来的!」
台下众人慌乱起来:「呀!那可怎么办!」
我摇摇头,走上前,喝道:「你说得不对,前朝太子早就死了,怎么还能杀回来?」
大胡子见状,急道:「你一个小女郎知道什么!」
「我当然知道!光州许多百姓都亲眼看见,前朝太子途经光州,便被当地义士抓了,开膛破肚,喂了鱼,至于你说的什么登船西去,精兵数万,都是无稽之谈。」
「你这是不是从《九州乡野集》里看来的?我告诉你,那写书的十六生,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书生,什么也不知道,全是胡编乱造……」
「我就是十六生。」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我字字清晰地说道:「我所记载的每一件事,都找过多人查问矫正,为了查证前太子下落,我还和阿父亲自去过光州,倒是你,不知道在哪里听了些怪谈,便来扰乱人心,你居心何在?」
「我……」
大胡子哽住,说不出话。
正当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了清冽好听的男声。
「你真的是十六生?」
我转过身,堪堪撞进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里。
这人身量修长,眉目俊朗,墨发用发带束起,随风飘动,英气十足。
我心下纳罕,京中竟还有这样灿烈夺目的儿郎,从前怎未曾见过?
略一想,再看了看他生茧的虎口,便有了答案,于是微微颔首,道:「正是,见过霍将军。」
他眼中炸开惊喜,这惊喜不知从何而来,竟让他整个人欢欣得像只得了猎物的小狼。
「便是那写了《九州乡野集》的十六生?」
他似乎对这书很有兴趣。
我拿不准他在想什么,只平静道:「闲来无事,便记录了些无甚用处的东西。」
「怎么无甚用处?你可知你的书,将会填补多大一段历史空白吗?」
霍轻尘快步走近我,他的声音微颤,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因为什么别的情绪。
「十六生,我从本科到博士,研究了你六年,试图还原你的历史身份,却没想到,你竟是个女子。」
3
我被他说得头晕,但大约能知道,他是在夸我。
长久以来,我的书都被认为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旁人得到了,也只藏在台面下偷偷看,怕被人笑话。
没谁瞧得起这写书的「十六生」,唯有霍轻尘,提起我的名字时,眼中带着欣赏。
「多谢,不过你说的什么填补历史空白,本科什么的,是什么意思?」
「啊,这个不重要,你别放在心上。」
他回过神来,英眉一挑,看向大胡子:「这大胡子妖言惑众,居心不良,来人,抓回去好好审审。」
「啊,将军饶命,我也只是从别处听来的!」
大胡子哭天喊地地被抓走了。
原先围于台下的食客见状,都有些怕,迅速散开了。
霍轻尘转向我,眼眸带笑,问我:「十六生,你家在何处,今年几岁了,今日来此处做什么?」
我有些尴尬,小声道:「平常时候,就不要这样叫我了,你叫我霍思弗就好。」
「好,思弗。」
他点头,看着我,满眼好奇与紧张,似乎想问什么,却又克制着不敢问。
他身旁的副将却挠了挠头,问我:「霍思弗?是不是前些日子,被沈一顾退婚,闹得满城皆知的那个?」
这事都满城皆知了吗?
我一滞,涨红了脸。
霍轻尘闻言,瞪大了眼睛:「什么人这般有眼无珠?」
副将见他似乎生气了,便不敢说了。
他咬咬牙,冷哼一声,对我道:「思弗,你别伤心,是那人没福气,你这样的女子,当配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我讶异于他竟这般高看我,一时心中温暖,摇头轻笑道:「我不伤心,我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他怔了怔,抿嘴一笑:「我就知道,你该是这样洒脱的女子。」
说完,他似是想起什么,忽问我:「对了,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我的?莫非我回京那日,你也曾来看我?」
「没有,我是看你的风姿,以及你手上的茧,猜出来的。」
「原来如此,倒也是,京中有我这般风姿的儿郎,的确是凤毛麟角。」
……这霍轻尘,好生不要脸。
他轻叹一口气,似乎有些失望:「我原以为你曾来看过我呢,我该想到的,你不是那种爱看俊俏郎君的寻常女子。」
不不,我爱看,只是那几日我实在是心情不佳,才没去凑热闹。
我点点头,道:「没有那种庸俗的喜好。」
人果然该多出门走走。
在城北半日,心中的郁气已然消散了大半,心情好了许多。
既然那西乡人不在,我便要回去了。
霍轻尘竟要亲自送我回家。
副将牵来一匹健硕黑马,少年将军一跃而上,神采飞扬,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路边有认出霍轻尘的女子,纷纷驻足观看,手舞足蹈地喊他名字。
我手伸到一半,犹豫住了,这是否太招摇了些?
然而不等我后悔,便已被人提上了马,圈于怀中。
我脑子一片空白,硬是想不起来我是怎么飞上来的。
「好香。」他低声道。
我脸一下红了,不知道他为何说出如此浪荡的话来。
下一刻,他却问道:「烤米饼?果然是。」
他伸手,捏了捏我鼓鼓囊囊的小包袱:「你怎么带这么多饼子?」
我松了口气,又有些羞耻,道:「我阿母怕我饿着了,硬叫我背着,她说外面的吃食不干净。」
「原来大名鼎鼎的十六生也怕阿母。」
他笑了笑,挥鞭打马:「坐稳了!」
一马二人,飞驰而去。
一路行人驻足,我忍不住偷偷遮住了脸。
这当真是,太招摇了。
霍轻尘一路护送我到家,要下马时,却突然抓住我的包袱不让走:「思弗,你明日还来城北吗?」
他眼中,似有期待。
「来,我还要找那西乡人听故事的。」
「那便好。」他松了手,翻身下马,伸出双手来接我。
「不怕,来。」
我想了想,还是从另一侧跳下去了。
他急忙赶上来,道:「待我忙过今晚的宴席,再没别的事,你也可以来找我听故事呀,我在边塞好几年,新奇的见闻可多了!」
我点头:「好。」
他这才满意地笑笑。
不远处又有女子认出了她,狂奔而来。
他赶紧上马:「走了走了,你明日可一定要来!」
我看着他策马而去的飒爽背影,忍不住多驻足了片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热烈得,像一颗太阳。
4
回家当夜,沈家人提着鸡蛋敲门,想讨几句吉祥话。
我阿父一开门,对沈家人视而不见,左顾右盼,挠头道:「我分明听见敲门声的,怎的不见人?莫非是野狗撞门?」
沈一顾一家气得脸色发青,来不及发作,我阿父便砰地关了门。
沈父在外面大骂道:「姓霍的!亏你还是个史官,竟如此粗鄙!」
我阿父亦抬高声量:「哎呀!这疯狗吠得人脑瓜子疼,夫人,阿弗,取我打狗棒来!」
……
这一夜我是在对骂声中睡去的。
翌日醒来,已日上三竿,早安静了。
我阿父说:「你放心出门去,碰不见他们的,沈老头被我骂蔫了,沈小子跟他夫人去度什么,什么蜜月去了,总之都不会惹你心烦。」
「蜜月是什么?是一条河吗?」
「八九不离十,应该是。」
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哪条河叫蜜月,我摇摇头不想了。
除非沈一顾度的是黄泉,否则我都不必上心。
我背上阿母给我准备的饼子,又去了城北。
霍轻尘不在,昨日他问得那般殷勤,我还以为他会在此等着我呢。
好在那西乡人出现了,我便坐在他旁边,听他继续讲没讲完的故事。
一晃两个时辰过去,我专心听着,却不知外面正在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
直到酒楼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一声尖叫惊醒了众人:「快跑啊!官兵要封锁城北了!」
我的确听说过,开春那几日,周围有几个县发生疫病,死了不少人。
却不知,即便朝廷已经严加封锁,还是有带病之人溜进城北,感染了许多人。
市令怕被问责,隐瞒不报,直至今日死了十余人,瞒不下去,才被揭发,半个时辰不到,朝廷便下令封锁了城北。
四周人慌乱逃跑,我紧紧抓着包裹,被人推着走。
没几步,便被官兵逼了回来,擅动者,杀无赦。
外面有人闹,直接被砍了脑袋。
当真是跑不掉了,大伙便又折返回酒楼,哭的哭,闹的闹。
我躲在角落里,瞧着外面兵荒马乱的景象,害怕极了,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
天将黑时,酒楼大门却再一次被人踹开,我听见了少年将军急切的呼喊:「霍思弗!霍思弗安在?」
好似春雷乍惊,我急忙抬头,便对上了霍轻尘焦急的眼睛。
天知道,在这样绝望的境地,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我有多惊喜。
「你果然在这里!」
霍轻尘看见我,如释重负,向我跑过来,拉我起身,护在身边,一边不住地上下查看:「你没事吧?可有受伤?可有被人踩着碰着?」
如此紧张的神色,好像我对他,是多么多么重要的人。
我摇头,问他:「你怎么进来了?」
他道:「我下朝后,听说城北被封锁,便立刻赶去你家问,你阿父说你一直未归,我便猜你应当还在酒楼里,幸好是找到了,你不知道,我来时听人说,酒楼这边有几个小女娘被踩死了,我有多怕。」
「可这里这么危险。你这样闯进来,可就出不去了。」
「我岂能眼睁睁看你独陷困境而不顾?你若出事了,我一生难安。」
他眼中担忧是真,爱护也是真,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霍轻尘,你我相识不过一日,你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他轻吸一口气,道:「你不明白,我曾在无数个孤寂的日子里,将你的书读了千遍万遍,也将你这人,想了千遍万遍,你对于我的意义,早已无法衡量。」
我愣了愣。
心中某处,似有什么正在开花。
原来这世上,还能有人与我共鸣,我所做之事,并非没有意义。
霍轻尘留了下来,夜里,同我一起挤在角落里睡觉,用身体护着,我才能勉强睡好。
他似乎拿我当一株易碎的小白花,有他在,任何人都碰不得,挨不得。
翌日醒来,城北仍旧混乱,街道上到处躺着被扔出来的病人,还有饿坏了的人,正四处抢劫食物。
朝廷虽派遣了人前来,但作用始终有限。
挨过半日后,我明白,要想活下去,只能自救。
我并不会医术,但我听过记过一些各地治理疫病的法子,先前因想着有医官在,不敢出手,如今等不来医官,只能硬着头皮上,死马当活马医了。
「霍将军,我人微言轻,有些事,还需你出面来做。」
他对我没有半分怀疑,道:「你只管说,我定会办好。」
也不知道为何,他一开口,我就有底气了。
「你按我说的,给每个人备一条棉巾,用苍术、柴胡、金银花等几味药熏蒸,覆于口鼻,无论是染病的,还是没染病的,都要戴,每日一换,再熬煮药汤分给大家喝,染没染病都要喝。」
他眼睛亮了亮:「这可是你《九州乡野集》第三部记录的法子?」
我愣了愣,这书,我还没出第三部呢,他怎么知道的?
罢了。
「不重要,快去做就是了,对了,先用干净棉布应应急。」
他点点头,赶紧去了。
他是军营出身,又有爵位在身,京中人都认得他,就算认不得,也能打到他们认得。
几个时辰后,他不仅办好了我让他做的事,还将染病者集中到一处,密切接触者又集中到另一处,其余人,都听他指挥,安分地待着,不再乱跑。
傍晚时分,他来接我,去各处查看。
途经街道封锁处时,我们看见了许多围在外面,被官兵挡住的百姓。
他们多是家人朋友被关在了城北,赶过来,想见一见人的。
我眯着眼仔细一瞧,竟看见了我阿父。
他哭得两眼通红,怀中抱着一个大包裹,求道:「你就让我进去吧,我家女儿还在里面,她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进去了可就出不来了!」
「我不出来,我进去陪她,求你了!」
话虽这样说,官兵却还是不肯放人。
我急忙跑上前,却又被近处的官兵用长棍抵住,这里层层关卡,是跑不出去的。
我急忙挥手大喊:「阿父!阿父!」
我阿父闻声看来,又惊又喜地落了泪:「思弗!你怎么样?可有饿着伤着?」
「我没事,阿父!」
昨夜我在酒楼里辗转难眠,怕自己就这样死了,阿父阿母无人照料。
今日看见他哭成这般模样,心里更是难过,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滚。
只是这时候,我却得打起精神来,不能让他看到我哭。
我笑着喊道:「阿父,我没事,我们已经找到自救的法子,会平安出来的,而且我身边还有霍将军,有他在,我不会有什么事,你不要担心,照顾好你自己和我阿母就是!」
霍轻尘亦看着我阿父,郑重许诺:「伯父放心,我定会用我的命,来护住思弗,不让她掉一根头发。」
我看了看他,难以形容,在这种艰难时候,这种被人在乎被人保护的感觉,是多么巨大的慰藉。
我阿父这才点头,擦擦泪,朝霍轻尘道:「霍将军,你的恩德,我们一家没齿难忘!」
言罢,又举着包袱向我扔来:「这是你阿母给你烤的饼,你可别饿着自己!」
「知道了!阿父,你回去以后,记得用药熏蒸棉布覆住口鼻,让外面的人都戴上,听见了吗阿父!」
「阿父听见了!」
阿父走后,我终于止不住伤心,哭了起来。
「不会有事的,思弗。」
霍轻尘瞧着我,目光坚定:「你还有我。」
一只手像哄小朋友一般,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的恐慌,就这样被驱逐了。
……
我所试之法,原是迫不得已之举,没想到,竟真有效,加上霍轻尘的法子,城北疫病传染速度慢了许多。
最开始,一天死上百人,十日后,病死的人数便降至一半。
没几日,又有许多真正的医士从各地赶来,研讨治病的方子,原本那些等死的病人,便都有了被治好的机会。
大家看到了希望,心情好起来,病也好得快了。
我有霍轻尘护着,谁敢对我说一句重话,他便要杀气腾腾地去算账,是以,从来没有人敢欺负我。
药和食物,他也紧着我,每日醒来第一件事,是摸我额头,看我有没有发烧,第二件事,便是将我喂得饱饱的,壮壮的,他说,身子壮了才能增强抵抗力。
他总将自己的食物分我,两个月下来,明显消瘦了一圈,我都担心,再这么下去,他会先撑不住。
好在这场瘟疫走得,比所有人预想的都快。
到夏至时,再无人死亡,官兵终于拆除了街道上的围栏。
无数人涌进城北,接滞留于此的家人团聚。
我阿父阿母来寻我时,一家人又哭又笑地抱在一处。
霍轻尘立在不远处,羡慕又失落。
我才反应过来,他没有家人。
有一天晚上,他坐在一旁,偷偷玩我头发,笑着说:「你知道吗?现在是我最幸福的时刻,虽然现在一切都很糟糕,但每日有你在身边,便不觉得孤独,就像与这个世界有了羁绊,有了家一样。」
我问他:「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在这个世界上,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落寞感几乎要溢出来,我不忍心再追问。
在外人看来,霍轻尘少年封侯,风光无限,但其实,是很苦的吧?
我松开阿母的怀抱,看向霍轻尘:「霍轻尘,你过来,和我们一道去。」
他讶异片刻,问我阿父阿母:「可以吗?」
我阿父道:「有何不可?这些日子以来,多亏你照料我家阿弗,将军,你若不弃,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不弃不弃!」
他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
他永远都是这样,看向我的眼睛,总是带笑的。
归家后第一顿饭,是霍轻尘做的。
我与阿母想要帮忙,都被他哄走了,我惊异于他竟会做饭。
他却说:「在我家乡,男子不会做饭,是娶不到新妇的,女儿家细皮嫩肉,易被油烟损伤,还是离得远远的好。」
「你家乡可真好。」
你也特别好。
后头这句我犹豫半天,也没敢说。
因我才脱离险境,这晚一道用饭的,还有许多亲戚。
有人忽然提起了沈一顾。
「隔壁那沈一顾同他新妇游山玩水,这几日好像回来了。」
许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我身子一僵,有些尴尬。
霍轻尘见状,递了一块饼给我:「思弗,这个很甜,你尝尝。」
我阿父也板起脸,对那亲戚道:「好端端的,提那些脏东西做什么?吃你的饭。」
虽有我阿父阻止,可没一会儿,大舅父喝多了酒,便又开始说胡话。
起初,是在骂沈家的人,后来,就是哭。
「思弗多好的孩子,却被沈家毁了名声,我日日听那些闲人非议思弗,说定是因为她不好,才被人退亲,我心痛啊!」
大舅父捶着胸口哭,我阿父阿母没急,霍轻尘却急了。
一拍桌,道:「思弗哪里不好了?她是天底最好最好的女子!」
大舅父道:「咱们自家人,当然知道她好了,可外人如何能知道呢?总之都完了,思弗这辈子,定然是嫁不出去了!」
「什么嫁不出去,那是旁人都配不上她!」
「话是这么说,可要看思弗也到年纪了,谁愿意娶她呢?」
「我啊!」
好似一声雷鸣,直直击进心头。
满座皆惊,我讶异抬头。
霍轻尘耳朵绯红,话已出口,他干脆看向我,道:「此生若能聘思弗为妇,实为我之幸,只要思弗愿意。」
大舅父醉醺醺地看了我一眼,道:「你与我家思弗才认识多久,你能对她好吗?」
霍轻尘不看他,却看着我,目光坚定:「你若愿嫁我,我定会倾心以待,此生绝无二心。即便成婚,我也不会将你囚于方寸之地,强求你放弃一切,做贤妻良母,以后,你仍可以你去游你的山川,见你的天地,我绝不阻拦,只愿能永远做你的后盾,你的信徒。」
眼眶酸涩了一下。
灿烂耀眼的少年将军,谁能不动心呢?
在城北封锁的那两个月里,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热烈又克制的情谊,都让我动容。
但今日他真正打动我的,却是他的后半句话。
即便成婚,我仍可去游我的山川,见我的天地。
我不再思考,向他一笑:「好。」
正座上,憋了许久的我阿父,呜的一声哭出来,小跑着去拉霍轻尘。
「好小子,我看你第一眼,便知你喜欢我家阿弗,我果然没看错,阿弗这些日子受了太多委屈,京中许多人非议她,她心中难过,却都假装没事呢,小子,你定要风风光光地娶阿弗进门,不然,我可不依!」
霍轻尘看了看我,郑重点头:「我一定会让阿弗,做全城最风光的新妇。」
……
饭后,我送大舅父上马车。
一面扶他,一面提醒他小心脚下。
他啧了一声,不耐烦道:「知道知道,你怎的如你阿父一般烦人呢。」
语气再不似刚才那般浑噩。
我惊了惊:「大舅父,你没醉?」
「那自然,就是把京城的酒喝干了,我也不会醉。」
「那你刚才在席上,都是装的?」
他冲我挤了挤眼睛,道:「你二人那扭扭捏捏犹犹豫豫的傻样子,当真是叫人看不惯,我不得已,才出手推波助澜一番。」
「大舅父你……」
「古道热肠,不必言谢。」
你真是老奸巨猾呀。
5
霍轻尘承诺我阿父,会找个长辈做主,向我提亲。
只是,他哪来的长辈呢?
他并未告诉我,只是让我放心。
我便放心等着。
我对沈一顾虽已经没有情意,但若遇见,终究觉得恶心。
于是自回了家,便只专心写书,不曾出过门。
却没想到,还是在三日后,与他二人相遇了。
前几个月,城中因疫病,家家户户都减少出门,不敢宴客。
疫病一过,贤王便起头,在王府举办诗会。
原本像这样高规格的诗会,我这样的无名之辈,是不在邀请之列的。
但因为在城北封锁期间,我组织治理疫病,有了点声望,便也收到了王府的请柬。
霍轻尘没能与我同去,他要入宫述职,晚些时候才能来。
于是,我便只好自己先乘马车,前往王府。
临行前,我阿母说王府里都是些达官贵人,怕我被人瞧不起,还特意拿出了自己不舍得戴的一套金饰给我。
马车行至王府大门前,我一下去,便差点撞上沈一顾。
哦,对,他本就是闻名天下的才子,他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按理说他新婚燕尔,正该春风得意,只是如今他看起来,似乎过得不太好。
他一见是我,愣了愣,张嘴就要叫我的名字。
我只当看不见他,眼神凉凉地从他身上移开。
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
「阿弗,你我之间,当真要生分到如此地步吗?」
这可有意思了。
当初是他让我忘了他,如今我遂了他的愿,他却又嫌生分了?
「放开,别弄脏了我的衣裳。」
我一把将袖子扯了出来。
「阿弗……」
沈一顾还想说什么,却被身后传来的厉喝打断。
「沈一顾!」
陆惊月快步追上来,一把拉过沈一顾,像极了一条护食的野犬。
「你们在说什么呢?」
「能说什么?我与她都才到而已。」
沈一顾皱着眉头,眼中尽是不耐,哪里还有当初痴迷沉醉的样子。
他们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
但是关我什么事呢?我抬脚就要走。
「慢着。」
陆惊月叫住我,眯着眼睛打量片刻,道:「你又不会作诗,怎么会在这里?今日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是想勾引谁?」
我气笑了,问她:「我如何打扮,全凭自己高兴,陆姑娘,在你眼里,女子稍作打扮,就是要勾引男人吗?」
她冷笑,眼中甚至还有一点洋洋得意:「那谁知道?你们这种封建时代的女人,满脑子除了男人还有什么?我告诉你,我和沈一顾已经成婚了,你敢再惦记他,我就报官把你浸猪笼!」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疯话,到底是谁,满脑子只有抢男人啊。
「你放心,别人嚼剩了的饭,我看不上。」
我再不想多看他们一眼,快步离开。
王府侍童接过请柬,领着我去了诗会。
好巧不巧,沈一顾和陆惊月,坐在了我前面。
席上我谁也不认识,贤王进来后,便随着众人行礼。
诗会的座次是按尊卑排序的,我的座位很靠后,几乎看不见贤王长什么样。
一坐下,四面八方便有打量的目光向我投来。
「她是谁?没见过呀。」
「那是霍史丞家的女儿,因治疫有功,王爷便也请了她来。」
「原来如此,那她可是交了好运了,往常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可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了。」
「可不是么。」
……
怪不得阿母非要给我戴上金簪,原来达官贵人们,真的会瞧不起人。
我低头,默默摆弄桌上的书简。
旁边不远处的陆惊月忽然低低地冷笑了一声:「她不嫌丢人么?谁都瞧不起她,一会儿作不出诗,更要贻笑大方了。」
我没放在心上,作诗并非我擅长之事,我本来也不打算出风头。
意料之外地,却听见沈一顾低声道:「与其担心别人,不如自己好好准备一下。」
「切,我还用准备?我的脑子比他们先进多了,完全可以把所有人按在地上摩擦好吧。」
沈一顾隐忍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陆惊月字字句句,轻狂至极。
不过,谁让她天纵诗才,有骄傲的本钱呢。
闲话间,贤王说了些场面话,便以「隐」为题眼,请大家作诗。
毫不意外,陆惊月惊艳全场。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里,她已经作出了三首精妙绝伦的诗来。
全场无不惊叹,就连贤王,也啧啧称奇。
直到,她念出了一句,让我十分耳熟的诗。
我对她的敬佩,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所念的,是我收录在《九州乡野集》第二卷末的,一个陶姓隐士所作的诗的一部分。
因为那首诗作只在当地小范围流传,我也是随阿父拜见友人时,偶然听见,才抄录下来的。
没想到陆惊月会知道这首诗,更没想到,她会据为己用。
难怪她作诗那么快。
「陆娘子,你这诗似乎有问题啊。」
我在一片赞叹声中,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声音。
所有人都向我看来,目光如炬,似乎在质问我,为何要不合时宜地,破坏氛围。
陆惊月轻蔑地看向我,问道:「霍思弗,你想说什么?你比在座诸位公卿大夫,比王爷还要懂诗?」
「不,我没有诗才,不会作诗,也不懂诗。」
此言一出,众人都哄笑起来。
我顶着那些不怀好意的讥笑,声声掷地,字字清朗说道:「但我读过很多诗,比如陆姑娘刚才所念的诗,我就曾在别处听过。」
全场哗然。
陆惊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恢复镇静,道:「霍思弗,说话要讲证据,你仅凭一张嘴,就来污蔑我?你分明就是嫉妒我!」
她说完,一旁也有其他人窃窃私语起来。
「是啊,陆娘子的诗,我是从未听过,你也没有吧?」
「我听说,霍娘子和陆娘子之间还有些感情纠葛,依我看,就是霍娘子嫉妒别人有才情,毁人清白呢。」
我深吸一口气,假装听不见,高声道:「诸位可有人读过《九州乡野集》?证据,就在这书的第二部,第十卷末。」
又是一片哗然,陆惊月明显有些慌了。
然而旁边,却有人讥笑道:「《九州乡野集》?那种下三流的书,我等可不曾看过。」
「就是,那种书,呵呵。」
「诸君,可有谁知道这书啊?」
问话的人,满眼嘲讽,仿佛谁看过这书,便是不入流,下三滥之辈。
我一时窘迫不已。
这时候,高座之上,却有一道威严从容的声音传来。
「本王看过。」
四下突然安静,不敢置信地望向贤王。
他换了个姿势坐舒服,悠悠道:「那书,用词简练,所记载的故事趣味横生,是用来解乏的好书,本王才看了第一部,那第二部,昨日正好买到了,还没来得及看。」
方才说这书下三滥的人,一时都不敢看他了。
我松了口气,不知怎的,鼻子忽然有点酸涩,看贤王顺眼了许多。
「来人,去把书搬来。」
一声令下,侍童急忙奔向书屋。
陆惊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白了。
贤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陆娘子紧张什么,书来了,不是正好还你清白?」
「我……」
陆惊月咬咬唇,说不出话。
一箱竹简被搬过来,贤王取出一卷,在众人的注视下翻看。
不一会儿,抬眸,似笑非笑地看向陆惊月:「陆娘子,这诗,果真有记录呢。」
好似一道惊雷砸下,满堂皆惊。
所有人都看向陆惊月。
「怎会如此?」
「陆娘子,你的诗当真是抄来的?」
陆惊月脸色煞白,退了几步,惊慌解释道:「不是的!我没抄,你们,你们怎知,不是那人抄我呢!」
「有道理。」贤王点点头,又道,「这书上的诗,有十四句,你念的只有四句,陆娘子,既然是别人抄你的,那你且说说,那另外的十句,是什么?」
「是……我忘了……」
陆惊月几乎站不稳。
她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果然是抄来的,难怪作诗那么快!」
「依我看,她以前的诗,恐怕也都是抄的!」
「怪不得,我总觉得她有些诗没头没尾的,原来都是偷来的!」
陆惊月红了眼,咬牙道:「不是的!我没抄,何况,就算这首诗不是我的,你们又凭什么说我别的诗都是抄的?你们有证据吗?」
是的,没有。
大家又安静了下来。
陆惊月正要笑。
这时候,门口却传来清朗,却不容置疑的声音:「我有证据。」
霍轻尘!
我急忙回头看,却见他一身戎装,手中拿着一卷竹简,满面肃杀之气。
看样子,刚从宫里出来,来不及更衣,就过来了。
贤王瞧见霍轻尘,竟难得地站了起来:「霍卿,你终于来了。」
霍轻尘拱手一拜,握着竹简,道:「臣一出宫,便直奔王府而来,在门口就听人说,王府今日宴请了一位天纵诗才的女郎,作出了好几首绝妙的诗,臣一时好奇便听了两句,发现这些诗,臣都曾听过,便又请书童取了她以前作的诗来看,竟发现,这些诗,没有一首是她所作。」
陆惊月呆呆地看着霍轻尘,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道:「你胡说什么?这些诗,都是我作的……」
「好啊,那不如,就请陆娘子再作几首来看看?我保证,你说上句,我便能说出下句,而且比你快十倍。」
「你?」陆惊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中浮现出一些惊恐。
霍轻尘将竹简扔在地上,冷冷地看着陆惊月:「陆惊月,李白、杜甫的诗,叫你抄了个遍,今日,竟抄到陶翁头上了,你是不是太过得意忘形,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一句,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陆惊月轰然坐在地上,眼泪簌簌地往下滚:「你也是穿越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霍轻尘挑挑眉,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盗用别人的成果,来沽名钓誉,实在是小人行径。」
陆惊月究竟有没有抄袭,一目了然。
众卿纷纷气得站起来破口大骂。
贤王看了一会儿戏,挥挥手,道:「这女子盗用他人诗作,为己谋利,欺骗本王,实在是罪不可恕,来人,拖下去,重打,游街。」
听见这话,陆惊月惊恐地往后爬了几步,而后怨毒地看向霍轻尘。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们都是穿越来的,互惠互利抱团取暖不好吗?」
霍轻尘嫌恶地皱了皱眉。
「无论在哪里,都该靠自己的本事立足,而你所作所为,与盗贼无异,令人不齿,陆惊月,这是你该有的下场。」
「你!」
陆惊月目眦欲裂,在士兵抓她时,疯狂挣扎,尖叫喊道:「慢着!我承认,我的诗的确都是抄的,你们没有听过那些诗,那是因为,我是从几千年后穿越时空来的!我是妖女!」
她指向霍轻尘:「这人和我一样,都是从几千年后来的,他也是妖人,你们,你们也把他抓起来啊!」
众人看向陆惊月,向看着一条疯狗。
我替霍轻尘捏了一把汗,他自己,却淡定得很。
「寰宇之大,又岂止我朝人会作诗,陆惊月,我知道你恨我揭穿你,但你也不必编这样离谱的故事,非要与我同归于尽不可吧?」
「我没编故事……」
「够了!」
贤王揉了揉眉心,道:「一个招摇撞骗之人的疯话,岂能当真?霍卿保家卫国,功勋卓著,岂容人污蔑?赶紧拖下去,打到她不再信口雌黄为止。」
士兵得令,当即就将陆惊月堵了嘴,拖了下去。
陆惊月再没有别的办法,绝望地望向沈一顾。
「沈一顾,救我,你救救我啊!」
沈一顾冷冷看着她,直到她被拖出去,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6
陆惊月被拖走后,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霍轻尘:「穿越,是什么?」
不等霍轻尘答,贤王看了轻尘一眼,摆摆手道:「疯女人的话,你还真放心上了?散了吧,都回家去吧,本王也没有心情了。」
于是诗会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众人纷纷辞别,我与霍轻尘要走时,贤王却笑着问我:「你二人,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我的脸唰地一下红了,霍轻尘嘴角的笑意止都止不住,轻轻拉住了我的手。
「害羞什么?」
贤王打趣一声,又道:「什么时候日子定下来了,与本王说一声,本王给你添一份嫁妆。」
我吓坏了:「王爷,臣女可受不起啊!」
「有什么受不起的,本王别的没有,就是有钱。」
他笑笑,折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道:「十六生,以后多收录点香艳的故事,本王爱看。」
他他他!
我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王爷,你怎知我是十六生?」
「本王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本王为什么请你?」他得意地笑笑,挥挥手,潇洒离去。
我好像被几万两银钱砸中,一下子愣在原地,晕头晕脑的。
霍轻尘轻轻叹了口气:「我娘子怎么这般受人喜爱,我要吃醋了。」
我回过神,脸热得不行。
「谁是你娘子?」
「不是吗?」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嗯?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