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一个小包袱和阿姊从小门跑出来。
店里现在是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谢然与客人拉扯,掀了几张桌子扬了几坛陈酿,惹得附近的街坊商户全跑来挤在门口看热闹。
然后我们就趁机跑了。
我问阿姊为什么。
阿姊说,「现在是什么季节?」
「啊……」我一时不知道阿姊想说什么,差点接不上话,「冬天啊。」
「那就奇怪了,大冬天的,你说为什么店里面暖和的,挨着火炉的地方大片空着,挨着门口的那张桌子这几日却从不断人?」
「不会喝酒,身板坐得倍儿直。两个人面对面拿着酒杯,活像咽药。」阿姊的声音从牙缝里冷冷地钻出来,「不像来消费,倒像来监视的。」
「监视……啊……为什么……?」
我心里快速想过九王的面容。
「我不确定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姊低眉,「我只知道防患未然,我不想回家路上出任何岔子了。」
42
阿姊带我去了尚书府。
真奇怪,门口的侍卫看见我们有点激动。
府里各处通报传了一通,不多时有两个锦衣华服的人前簇后拥地赶出来,上来就摩挲着阿姊的头脸,「儿啊天啊」地哭了起来。
「锦玉——我的好女儿,你怎么才回来。」
尚书夫人哭得尤为厉害,手帕子都由旁人递换了三张。
忽一撇眼看见了立在阿姊身后的我,吓得差点扬掉手里的第四张帕子。
她哆哆嗦嗦用手指我,问阿姊:「你……你生的?」
尚书大人搂住自家夫人。
「锦玉才走了几个月,你看这孩子都多大了。你呀,准是太高兴,高兴到昏头了。」
「可不是,真是糊涂了。」尚书夫人一拍脑门,「快快,都进来。」
43
尚书千金李锦玉的闺房雅致精美,我的阿姊李子怡正忙着翻箱倒柜。
原来有故事的人不止我一个。
「阿姊。」
阿姊正翻她的首饰匣子,闻言「嗯」一声。头也不抬,只问我怎么了。
怎么了?
这种情况难道不需要一个解释吗。
阿姊读懂了我的疑惑。
「我确实就是这府里的小姐,只不过偷跑出去了一段时间,不存在冒名顶替什么的。」她合上匣子小声嘟囔,「怎么不在啊?」
「为什么?」我追问。
放着这样的锦绣富贵不享,非要出去过灰头土脸的日子。
「我不喜欢别人伺候。」阿姊说,「而且他们待我太好了,我担不起。」
李尚书和尚书夫人确实待人极好。
在饭桌上,尚书夫人热情洋溢地给阿姊夹菜,还顺带给我捎了一筷子。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又是问阿姊过得好不好,又是念叨着阿姊瘦了许多。
「你这孩子自小身子就弱,还这样乱跑可怎么行?传出去外人怎么说都无谓,真出什么事让我们怎么办?」
我看了鼻头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我的爹娘要是活着,也是要把我搂在怀里心疼一个过的。
李尚书用胳膊肘撞一下尚书夫人。
尚书夫人瞥一眼注意到我,下一刻温暖的手掌覆上我的。
「娃娃这样小,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吧。」暖意顺着传进我掌心,「既是锦玉带回来的,以后我们阖府就当二小姐待你。」
「要是有天我不在了,也让她留在这里好好待她可以吗?」
一直不做声的阿姊发问。
「你这孩子又说什么傻话!什么『在』『不在』的,我们锦玉是菩萨保佑,定会活得长长久久的。」
尚书夫人气急,又拿出了帕子抹眼泪。
「对不起,娘,我错了。」
「我只是希望日后不论如何,都可以待真真好一点。」
阿姊沉默半晌,复又抬起头发问。
「我那枚玉佩,莹白的玛瑙料子,雕着彩凤双飞的那枚,娘知道去哪里了吗?」
「玉佩?」尚书夫人停住拭泪的动作,「你打小最宝贝的那枚?」
「作为定亲信物送到侯府了呀。」
44
平阳侯府的小侯爷,当今圣上最宝贝的大侄子。
其母亲是深受皇帝倚重的鲁元长公主,父亲是为人乐道称赞的宣平侯兼常胜将军。
常言京城望族,多出于「王」「谢」二姓。而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谢怀玉谢小侯爷,则是最为人称道,被誉为「人中龙凤」的一位世家子。
用俗话说,阿姊是钓到了金龟婿。
但阿姊一脸不为所动。
真是奇怪,她放着好好的尚书千金和侯门夫人不做,却是热衷于白衣起家,坑蒙拐骗四处敛钱。
当然,阿姊现在仿佛一夜看开,连敛财也激不起她的兴趣了。
「我还是想,一切首先建立在自由的基础上。」阿姊仿佛是在解释,又或者只是在自言自语,「如果只能生活在这里,自然还是无拘无束的平民百姓生活更适合我。」
「我之前说担不起尚书夫妇的好意,也做不到听之任之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我做不成他们的乖女儿,自然觉得他们的感情是负担。若是顺理应当接受了太多好处,日后有人以他们夫妻的身家性命等等劝我成婚,我也怕我做不到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所以我很自私地走掉了,在对他们没有产生深厚感情之前。」
阿姊如是说。
「我也觉得很对不住他们,也会时常觉得矛盾的同时承受内心的谴责。」阿姊扯了个自嘲似的笑,「但我还是最爱自己吧。」
「甚至我现在回来,也只是更自私的,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对不起真真。」阿姊说,「你阿姊我,真的是个很不好很不好的人。」
45
按理说未婚女子是不该提前私下与夫君见面的。
但是尚书夫妇好不容易盼得独女回来,便是现刻听得她说想摘星星,也是要请神工巧匠修一架天梯助她完成夙愿的。
所以我们现在出现在了平阳侯府。
这是小侯爷的独邸,袭爵后圣上钦赐的府宅。
得了通传,阿姊一往无前,直接走出了虎虎生威的气势。
待走到内厅。
却是先见到了一旁坐着品茗的九王。
阿姊呆了,我傻了。
这是什么样的一段孽缘,他为什么会在这啊?
待另一位锦衣束发的公子回转过身来,我觉得我眼前开始冒星星了。
惊喜无处不在。
谢怀玉——谢然。
我已经不想在这待了,很想不道德地丢下阿姊开溜。
但是九王已经发作了。
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怎么是你?」
谢然倒是笑容洋溢。
「李子怡——锦玉小姐,幸会。」
这世道,人批两张皮。
阿姊也吃惊:「你是谢怀玉?」
「在下正是。」
「你骗我?」
「锦玉小姐,不是告诉在下自己叫李子怡在先吗?」
「我那是……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合着这么多天你就耍我玩呢?」
阿姊扶脑袋。
「现在但凡有把刀在我手上,我不是砍死你就是砍死我自己……」
「别这样,好子怡。我们还是和气一点。」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情况?」
九王也为混乱局面添砖加瓦。
他问阿姊:「你从酒肆逃跑就为了回来同他成亲?」
「我……酒肆的人是你派的?」
我想死。
我非常尴尬。
我想变成厅里那根横梁或者立柱。
「好了。」阿姊打住所有谈话。「我今日来不是和你们扯皮的。」
「既然你是那小侯爷就一切好说了。」阿姊对谢怀玉说,「给我玉佩,解除婚约。我们从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谢怀玉笑着摇摇头。
「我不。」
「婚事绝不可能解除。一是这是我们自小定的;二是我又请陛下另下了一道谕旨;三是,我不愿意。」
「至于玉佩什么的,待你成了平阳侯府的女主人。这府里的一切,连人带物,自然全是你的。」
阿姊再次扶额。
「你死都不肯解除婚约?」
「死都不肯。」
「只要我嫁过来就一切都是我的?」
「一切都是。」
「那我嫁。」
九王扬手摔了手中的杯子。
46
「九王是装的,谢然是假的……」
阿姊倚着栏杆喃喃。
「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夜风吹得她头发有些乱,她回过脸来。
「真真,我在这个世界最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了。」
我咽了咽口水,把自己的身世重新吞进肚子。
那一刻我脑中有浓墨铺开的「愧疚」两个字。
我想问阿姊,她之前跟我说过的,「婚姻」是两个彼此相爱的人自定契约,愿意为对方牺牲,情到浓时矢志不渝至死方休。
这番话,还作数吗?
她对谢怀玉,真的有到了她口中「爱情」的地步吗?
「虽然没有,真真……但这是特殊情况……」阿姊说,「你以后千万不要随便找人嫁出去。」
我不想随便嫁出去。
我也不想阿姊随便嫁出去。
阿姊的悲伤情绪没有持续特别长时间。
虽然那天最后大家闹得不欢而散。
但隔了几日谢怀玉就巴巴地找来。
他不能随意进来,还有模有样下了张拜帖,邀阿姊陪他去花灯会。
是的,还有我。
47
「婚期定在三月,聘书已经送到你们府上去了。」
谢怀玉笑嘻嘻。
「聘礼想要什么?」
「古玩珍器,玉石珠宝,地契田产。」
「除了我已经列在单子上的,凡是你开口,便是揽月捉鳖我也给你寻来。」
「我……」
阿姊一开口,便被人撞了一下。
「我的钱袋子没了!」
「愣着干什么?」阿姊拍一下谢怀玉,「追啊。」
谢怀玉不多时回来。
「那小贼找不到了。」他扬扬手中的油裹纸,「不过我给你带了尚食坊的酥饼。」
「可惜了……」阿姊撇撇嘴,「算了,反正也是身外之物。」
「若是真抓到了那小贼,你想怎么处理?」谢怀玉也递给我一块糕点。
「那自然是扭送见官。」
「可是……若他是生活贫苦,迫不得已呢?」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阿姊口中塞着点心,含糊不清地说到,「生活困苦的岂止他一个?好手好脚不谋上进还有了理由。」
「要是人人都比困难,干坏事全找托辞,那不如大家比惨好了。好歹也是法治社会,世人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不是?」
阿姊拍拍手。
「这点心好吃是好吃,就是太甜了。」
谢怀玉合了合那油裹纸,没说话。
48
谢怀玉和阿姊的婚事成不了了。
皇帝驾崩,国丧三年。
九王当了皇帝,更是可以一笔抹了这桩婚事。
「不行。」阿姊说,「还有几天就是月底了,我一定要拿到玉佩。」
我们又去了平阳候府。
这次遇见的是谢怀玉的母亲——鲁元长公主。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当时阿姊借着养九王挣钱的时候,谢怀玉会问一句「那长公主该怎么看你?」
婆媳关系,自古难题。谢怀玉是深谋远虑,唯恐长公主对阿姊印象不好。
现下长公主在堂上坐着,确实看着……不太好相处。
「怀玉不在。」她抿一抿茶盖,「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和我说。」
「他既不在,我就改日再来。」阿姊胡乱行一个礼,「告辞了,长公主。」
我也跟在身后欲走。
「站住。」
长公主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不尊礼数,胆大妄为,绝不是尚书千金的做派。」她瞥我一眼,「连身旁的小丫头都做得比你好。」
就在我以为她要借题发挥数落阿姊时,她话锋一转。
「李锦玉,你可是,非我朝人?」
阿姊也站住身。
「长公主在说什么?」
长公主面色不忿。
「自你落水,京城中人便说尚书府的小姐突转了性子。」
「而自怀玉提起,我便让人偷偷观察你,发现你何止是转了性子,分明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这样的奇事,任天下也见不到几桩。」
「但偏偏我见过。」长公主说,「我有一故人也是这般突转性子,行事做派与你一般无二,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而来。」
「那……」阿姊急促,「长公主故人……现在怎么样了?」
「哼。」长公主冷笑一声,「她走了。」
「你们那的人不都是这般薄情寡性,只爱自己吗?」
阿姊默默,一时没了言语。
倒是长公主接着说道。
「不论是哪里人,既无意便不要撩拨,这番道理也该懂得。」
「不要哄得个个为你牵肠挂肚,你们敛够了好处便一走了之,将旁人心意视作草芥粪土,全不放在心上!」
「我们不是你们的踏脚石,合该被你们用完即弃。熠儿被那女人伤得多深我全看在眼里,如今要轮到你来祸害我儿子!」
「我不是……」阿姊踉跄后退了两步,「我没有……」
她组织了好一会语言。
「我已经努力回避了……我不想跟任何人产生情感纠葛……」阿姊抱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还会一团糟……」
我心一痛,小声唤她:「阿姊……」
「既真心不想产生情感纠葛就早日离开,婚事作罢。」长公主说,「怀玉心心念念十几年的人不是你,他想娶的人不是你。纵是你批了一张皮也不是。」
「离他远一点。」
「长公主。」阿姊红着眼睛看她,「我只想要回我的玉佩。」
「把我的玉佩给我,我保证不再纠缠谢怀玉。」
「甚好。」长公主说,「你的玉佩我会给你。你想做什么我也会助你。你只肖离我儿子远远的,一切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49
玉佩是谢怀玉亲自送来的。
「李锦玉。」他摸着那块玉佩,「这玉佩是我小时候给你的,你还记得吗?」
阿姊摇头。
「对不起,我不是她。」
谢怀玉哑然失笑。
「对啊,你是李子怡,不是李锦玉。」
「我本来都知道了,却非要母亲耳提面命点醒我才真的死心。」
「那么……」谢怀玉问,「你知道真的李锦玉,去哪里了吗?」
「抱歉。」阿姊再度摇头,「我不知道。」
「我本就是异世之人,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也不知道这副身子原本的主人身在何处。」阿姊说,「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想过要骗你。」
「我知道。」谢怀玉垂了眼眸,「是我在一直自欺欺人,觉得锦玉转了性子,也还是锦玉。」
他把玉佩递给阿姊。
「我们的婚事不能成了,许诺给你的风光聘礼也做不得数了。真可惜。」
阿姊接了那玉佩,手指轻轻捻上面的流苏摆坠。
「谢谢你,谢怀玉。」
谢怀玉神色本也见几分落寞,待我再看时已扬了个笑。
「能不能别弄得这么伤感啊喂,只是不能成亲了而已,还是可以做好朋友的对不对?」
他扶住阿姊的肩膀,阿姊反朝他肩头擂了一拳。
然后又抱住他。
「谢谢你,谢怀玉……真的很谢谢你。」
阿姊抹了抹眼下挂着的泪。
「我对你总是态度不好……总是对你大呼小叫,还动不动就伸手打人……唉……谢怀玉……」阿姊说,「我会一直把你当朋友的……也会一直记着你。」
50
我想我是没有什么法子拦住阿姊了。
我去找了宏愿大师,问他有没有能穿梭异世的法子。
大师说很巧,前些日子也有一个人这样问过他。
但是大师也说,这种事情靠机缘,全赖造化。
赖造化。
那是我福浅缘薄,求之不得。
我揪着心口忧心那个日子临近。
很奇怪,我既不想阿姊离开我的生活,又有那么一点矛盾地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所以直到捱到那天,我也什么都没有做。
我最多也只是在该睡觉的时候跑到阿姊床上,揪着阿姊问她:「阿姊,真的要抛下我们所有人吗?」
阿姊摸我的脑袋摸了半天,最后只说出一句:「真真,李锦玉有李锦玉的生活,李子怡也有李子怡的生活。」
真到了大师说的那一天。
二月的最后一天。
阿姊带我出府,临行前很体贴地分别抱了李尚书和尚书夫人。
阿姊本不要我去的,是我硬求着。
待到了湖畔,我才知道她为什么不要我跟着。
她几乎是毫不迟疑便投了湖,骇得我连呼救都忘记。
这是重生还是自杀!
为什么要用这么惨烈的方式往所有人心上剜一道疤?
一道身影很快追了下去。
水面只是初时激起很大的「噗通」一声的水花,而后便是层层涟漪。
再而后,便是静无一物。
我站在那白玉柱子旁,只觉得世界都安静。手指无意识,把本就光秃秃的指尖扣得生疼。
阿姊啊——
水面突然动了起来。
一群人急着下去捞,我也被唤回魂魄似的站在岸边,心里生出一个火花的期待。
九王挟着阿姊游过来。
不对,他已经是皇帝了。是皇帝带着阿姊游过来。
阿姊浑身湿透了,被呛得只管大口大口地咳嗽喘气。
她的头发湿湿贴在脸上,身上的衣服被风一吹也激了一身寒噤。
皇帝赵熠让人拿了外衣披到阿姊身上,全然忘了自己也是个全身上下湿透了的人。
「阿姊。」
我握住阿姊的手,好凉,真的好凉。直接凉到人的骨子里生出一股绝望来。
阿姊哆哆嗦嗦:「为什么……我回不去……」
她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湖水,湿腻一片。
51
阿姊郁郁寡欢,每日最常做的事就是拿着玉佩发呆。
阿姊去找大师。
哪个环节错了?为什么回不去?
大师说:「是施主错了。」
「我只是想回我的世界……」阿姊伏在桌子上哭,「我只是想回我的世界……」
阿姊回不去,也没有心情干别的事情。
我死拽着她出来散心,不期然就遇上了赵熠。
阿姊扭身就走。
「不要躲我好吗?」赵熠拦住她的去路,「不要躲我。」
「可我没有什么话想同你说。」阿姊唇色发白,不知是冻的还是身体不好的缘故。
「可我有话想同你说。」赵熠说,「我有许多许多话……想同你说。」
我们去了摘星楼。在这里,俯可见人流穿行,灯火万家;仰可见明月皎皎,星河璀璨。
「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宁愿装傻也要留在你身边?」寒风拥着赵熠领子上的毛边都抖动起来。
「你和我母妃很像。」
「也许因为……你们是同一个地方的人。而她在我九岁的时候……抛弃了我。」
「那还真是不该,太残忍了。」阿姊摸着我从府里带出来的小手炉静默,「她既然打定了主意回去,就不该留下这样深重的羁绊念想才对。」
「就像你对我一样是吗?」
赵熠眼尾泛红,笑里透着一股子绝望。
「李子怡你有没有心啊?」
赵熠一把抱住阿姊,让阿姊的头贴在自己心口。
「你听到没有啊,它这次没有疼,它在跳!」
「李子怡你告诉我,你就一点心动也没有吗?你就一点留恋也没有吗?难道所有的情感都是我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我有的!」
阿姊甩开赵熠的手。
「但是那不够——」
阿姊说。
「没有到那个程度……」
「什么?」赵熠伸出手,想离阿姊更近些,但阿姊向后退开了。
「我对你的感情没有到那个程度。没有到让我能够放下父母亲情,割舍掉我在现代社会的一切的程度。」
「我是异世之人。赵熠。我是先做了二十年的李子怡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在我的思想里,李子怡始终优先于李锦玉。」
「我拼了命地想回去,因为有人在那边抱有同样期待你明白吗?」
「而且我的思想,我的生活习惯全都处于二十一世纪。我没有办法接受,没有电的生活,没有手机没有汽车,所有一切全都不方便。哪怕我锦衣玉食,生活条件够好了,这种因为处于上位者带来的快乐,也不是我想要的。」
阿姊掷地有声:「我想要人人平等,我想要男女无差。」
「我不想要有奴仆,不喜欢人们鞍前马后地伺候,不想开个店还要被前后剥去几层税皮。」阿姊说,「我知道的,我能过得好,只是因为我是尚书府的小姐,也因为我跟你们关系好。你们都是皇权制度的受益者,是万分之一的塔尖享乐者,我不过是沾了光。但这和我想要的不一样。」
「我想要的,是每天打起精神上班。是吐槽自己头发掉光了也能被一杯奶茶抚慰的快乐。是周末去爸妈家蹭饭,是拉着闺蜜朋友五黑,是瘫在沙发上看剧追综艺待到凌晨虽然咸鱼也很快乐的快乐。」
「我想要的在这里得不到,赵熠。」
「哪怕我没办法了,我只能留在这个世界。」阿姊说,「我脑袋不好使,我觉得每天勾心斗角太累了,我觉得行礼尊规太累了,我觉得生命垂危太累了。」
「我特别没有自信你知道吗,赵熠。你现在说喜欢我,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而且我不敢想你会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我。我知道自己不够好,你们这里尊崇的,所有女子该有的美好品质,我全都没有,也不想有。」
「你现在喜欢,不过是贪一时新奇,你会厌烦的,你会逐渐失望的。而以你的身份,如果我真的爱上你了,把全部身家系在你身上了,一旦你开始嫌弃我,我就会一无所有。」
「我不想诚惶诚恐地过日子,也做不到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阿姊说,「就算留在这个世界,我也绝不入宫门半步。」
就等于是亲口斩断了和赵熠的情缘。
「好,好。」赵熠几乎是咬着牙说话,「你话说得够通透也够决绝。」
「合该我一个人做傻子,合该我一个人死用了情又求不得。」
赵熠拂袖而去。
阿姊缓缓蹲下缩成一团。
「阿姊。」
阿姊半张脸埋在袖子里,声音支离破碎。
但我听出来了。
「我也会有心动的感觉,真真。我也舍不得。但我没有办法……」
52
没得到阿姊消除心动的办法,得来了另一个办法。
回家的办法。
赵熠拥着夜色,声音沙哑的不似从前。
「真真。」
他唤我。
「她还有一次机会,对吧。」
我一惊:「你都知道?」
赵熠并没遮掩。
「你们去灵廿寺的时候,我派人跟着了。」
「所以你就派人在酒肆守着,只为怕阿姊跑掉?」
「嗯。」赵熠应一声,自嘲式笑笑,「可还是跑掉了。」
「不过——我在平阳候府见到她时才知道那枚玉佩指什么。」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念头。
「那玉佩——」
一块莹白物什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我换掉了。」
「所以她回不去。」
「可是现在,真真。」他把那枚玉佩推到我手上,「你帮我给她吧。」
我觉得手中的东西烫得吓人。
赵熠攥着我手掌。
「拿给她。」
「好……」我应下,「你不要再见见她吗?」
赵熠垂了眸。
「不见了。」
「她大约也不想见到我。」
我想告诉他不是的。
阿姊也动了心,只是一样又不一样。她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
可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想起大师的一句话。
「全赖造化。」
我握着那枚玉佩往回走。
那样硬那样硌人。
是不是我此时砸了这玉佩,阿姊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忽然又想起阿姊说的一句话来。
「真真,我在这个世界最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了。」
53
「阿姊,玉佩。」
我把那玉佩递给她。
没有人知道我心里过了几百转心思,我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用歹毒的法子把它毁掉。
但我忍住了。
「赵熠送过来的,之前的被他调换了。」
阿姊拿着玉佩,不似想象中的那般欣喜。
「谢谢你,真真。」
「也谢谢他……」
54
阿姊拿着玉佩在闰二月的最后一天再度投了湖。
这次再被赵熠救起来的时候,阿姊不是完完本本的阿姊了。
阿姊成了痴儿,形同八九孩童。
谢怀玉和赵熠打了一架,没能抢得过他。
只我一人坐在阶上呆呆地想:果然离别早有预警。那躯壳里的三魂六魄怕是已经跟着阿姊回了她口中的理想国度。
我突然很想跟着阿姊一起死一次。
投入水的那刻还听得有人唤我。
「真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