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是罪臣之女?」
议论纷杂喧嚷,那女子却掸了掸青袍,一拍响木,「今日小生的书便说到这里,诸位官人留个念想,明日再来。」说完翩然离去。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郊外的桃林已然悄然结了花苞在枝头,迎风颤颤,如将落未落的蝶。女子穿过桃林,只身步入深处,直到停在了木屋前。
那一方清癯背影果然守在石碑前,沉静得仿佛与石碑相融。
她走过去,放下那束新采的花,低声唤,「甄姐姐。」
「阿桃,你来了。」那人只是笑笑,并未回首,「其实你不必来看我的。」
岁月不饶人,美人亦迟暮,曾经倾城的容貌也会一点点褪去颜色,何况相思入骨,爱而不得?
阿桃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夫沈长恒之墓」上,眼眶亦随之酸涩,「当年甄姐姐和沈大人在酒馆相救之恩,阿桃不敢忘却,沈大人教诲于我如重生再造,阿桃心甘情愿常来看看。只是姐姐你呢?你在朝中一切可好?」
「我顶的是他的名分,且不求重权在握,皇帝自然以礼相待。」女人说着,眉眼之间终于多了一份缱绻笑意,隐隐可见当年的绝色容光,「他这一世都想见到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我做到了。」
山风吹落枝头的第一朵桃花,落在她肩头。
「如今,终于能在此地陪他终老,阿桃,我心中十分欢喜。」
番外——沈长恒
其实,最初母亲给我取名为「长安」,或许她最大的期望便是我能一生长安,可是后来我发现整个上京有的是陆长安李长安,于是我在加冠之年给自己改名为沈长恒。
那时我正值年少轻狂,怎愿安稳却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
我是朝中最年轻的状元郎,本以为自己会平步青云,谁知刚入仕便处处受到掣肘,那时我才明白,文韬武略并不能令我在朝堂扶摇直上。
春和景明的三月,祭酒大人千金的及笄之礼,我的同僚早早预备了礼物,只有我推辞不去,一觉在家中睡到正午。
然后,我便被请到了祭酒大人府上。
我以为面临的必然是劈头盖脸的诘问,还有可能丢了官发落出去,谁知率先见到的并不是国子监祭酒,而是那位嫡小姐。她也不像个小姐样子,竟然骑在桃树上。
和风融融,我眯着眼睛看她,春色明盛如许,却不能及她的容光和笑靥。
那日的情形我已记不十分真切,只记得自己说,「因阴阳之恒,顺天地之常。甄小姐记不住也无妨,总之往后会常常相见的。」
我进入甄家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皇帝着意安排。
彼时甄老爷高居祭酒之位,朝中有不少人入仕都要靠他察举,不可不谓权倾一时,皇帝让我盯紧甄家,有风吹草动便要回上京禀报。
先才的一切步步为营都是谋算好的,唯一算错一步的便是甄家二小姐,甄宝林。
她美,美的跋扈恣肆。她不肯受训,在我打她手板子的时候会嗷嗷乱叫,像是张牙舞爪随时反咬回来的小狐狸,但她偶尔也沉静地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垂钓。
「我要是男儿身就好了。」她嘟嘟囔囔地说,「我要学李广那样,做一个守城大将!」
「李将军骁勇善战,却也饱读兵书,你呢?你连过秦论都背不下来。」
她气的蹦起来,「沈长恒!」
我露出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模样,「甄小姐,如今是在甄府,你我师生身份,你还是唤我一声沈先生比较好。」
甄宝林磨牙霍霍:你等着。
我悠闲地撒一把鱼食:好啊,我等着。
府上的小丫头春儿告诉我,甄夫人过世得早,而老大人又常年忙于政事,是以对小姐疏于管教,原先也不是没有请过旁的私塾先生,只是被甄小姐百般捉弄,不出一月便纷纷请辞。
我一面坐在灯前温书,一面在脑子里转动着这些话,余光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窗前经过,直奔后院,然后便传来了铲子挖土的「吭哧、吭哧」声,在寂静夜间更显得清晰可闻。
真是……想不注意到都难啊。
我合上书卷,无奈叹息。
第二日,甄宝林带着几分兴奋几分慌乱,圆溜溜的眼睛止不住地乱转,就差用墨汁在脸上写做贼心虚四个大字。
自然,计划落空,她反而被吊在了树上。
「沈长恒!开玩笑也就罢了,你这未免过了头了!」她又急又怒,「你放我下来!」
我不理,只是直身而立,拿着书卷一字一句念给她听。
大抵甄小姐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不断地挑衅、哭闹,渐渐到最后成了求饶。
我握着书卷的手微微攥紧。心疼自然是心疼的,我原本可以做一个两不得罪的私塾先生,就像之前遇到的那些蛮横不讲理的世家小姐一样,可是她是甄宝林。
我不能那么做。
所以,我同她一起暴晒在烈日之下,整整两个时辰,直到她将我要求的论赋带着哭腔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我才割断绳索。
被放下来落在地上的一瞬间,她整个瘫坐在地,也顾不上小姐形象了,眼泪鼻涕全抹在袖子上,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嚎啕大哭。
「沈长恒,你有道理好好同我说不行么?……你让着我一点不行么?」
我静静地看着她,递上来一方锦帕。
甄宝林夺过去,呜呜地抹着眼泪,「我还是个女孩子啊……」
那日之后,府上人人都发现,原本跋扈不可一世的二小姐似乎乖顺了不少,也肯读书了。甄大人很感谢我,问我想要点什么。
我想起前些日子在窗边托腮的甄宝林,微微一笑,「不知可否让晚辈带甄小姐出去过元宵?」
她那双灵动的眸子刹那间溢满惊喜。
上京的元宵节十分热闹,长街上衣着光鲜的男女络绎不绝,远处鳞次栉比的楼宇中传来歌声,天上漂浮着一盏一盏的明灯,桥下清溪也被花灯点亮。
我着意选了一家清静些的茶馆子,择靠窗的位置,甄宝林欢天喜地地凑过去,手上拿着张飞的糖人儿,眼中倒映着上京繁盛的灯火。
「沈长恒,真好看,是不是?」
我一惊。
原来不觉之间,我看地从不是繁盛的夜色,一直是她。
三两杯酒被我匆匆饮尽,甄宝林未曾察觉到我的异样,却在对席滔滔不绝地说道,「其实呀,你算是温和的先生,当初我爹教我念书,那都是用那么长那么厚的板子打我呢。」说完顿了顿,「不过他一打我就哭,哭自己自幼没了娘,他便撂了板子同我一起哭。」
「爹和大哥自然待我很好,但是——」她托腮,「但是他们总不在我身边。那些下人们畏惧我,背后必然十分讨厌我。诶,沈长恒,你讨厌我吗?你实话说,我不怪你。」
我哑然失笑,「若真厌恶,还能在贵府教书半年哪?」
今日说书的不在,楼下咿咿呀呀地唱起小曲儿,声音倒是幼嫩婉转,我越听却越蹙了眉。
这词这曲,若在楼栏构舍也就罢了,如此淫靡,竟然在清茶馆子里唱起。甄宝林品咂了一阵,也回过神来,撂下筷子叫来了小二。
「青天白日的,这这这,唱的什么呀?」
那小二赔笑道,「二小姐有所不知,这是老陈头下面管着的小丫头,那些个醉春风的大酒楼都被有名的给占了,她们呀只能在这儿卖唱,若是讨不到赏银,回去也是挨打。」
说完又小心翼翼地揣度我二人的神色,「如若两位贵客觉得有污尊耳,我令她出去便是了。」
甄宝林才过及笄之礼不久,恐怕想到那小丫头和自己相仿的岁数,境遇却是云泥之别,一时间有些恍然,「让她别唱了,需要多少银子我出便是,对了,你们去给她备些小菜,就说楼上的贵客赏的。」
小二喏喏应声而去。
「沈长恒,世间竟有这等荒唐事。」
我淡淡一笑,「市井之间数不胜数,只是你未曾见过,便觉得荒唐。我小时候住在胡同里,亲眼所见父亲卖女儿、豪赌的儿子冲进长姐家里……那时我便立誓,自己一定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一声暴喝,「贱命的丫头!不要脸的小蹄子!谁准你坐在这儿有吃有喝的?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
甄宝林往下瞧了一眼,登时怒极,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杯盏连带着酒唰地甩下楼去。
「哎哟!谁!」
这丫头不惹则已,一点就着,恨不得越过围栏去叫骂,「你说是谁?是你的亲娘姑奶奶!逼良为娼,你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了!你——」
她不骂了,不是因为没词儿,而是那姓陈的竟带了乌泱泱十来个打手,阴恻恻地围上楼来。
甄宝林犹自气的俏脸通红,我将她拉到身后。
「别怕,交给我。」
而后的数年之中,我总在午夜梦回那一幕,我拉着她的衣袖说交给我,一切情愫似乎藏匿于这句话中,然而却只字未提「欢喜」,只字未提「白首之约」。
我亦在叩问自己,假若我早知道一切,哪怕有所预料,会不会在此之前坦明心意?
但我没有说出口的机会,因为甄家被抄家了。
在我官拜大理寺少卿的同年,甄家以勾结党羽之罪被灭门。
我才从锦州办了案子回来,便见到上京熊熊燃烧的大火,过往的百姓无一不在讨论,昔日荣极一时的甄家,原来覆灭也在弹指间。
他们还说,检举甄家的,正是甄家二小姐。
一瞬间天崩地裂。
我不相信,策马在长街上狂奔。
如何会这样?如何会这样?
然而我只见到在熊熊燃烧的断壁残垣中,有一袭灼目红衣越众而出,上了宫中的轿辇,那女子肤光胜雪、容色倾城。
我不顾礼数拦下轿辇,盯着她,她亦隔着层层宫人回望我,大火燃烧,火光中她的眼眸是哀痛之至的绝望,最后化成一捧灰烬。
她放下了轿帘。
不出意料,甄宝林宠冠六宫,从嫔位到贵妃不过一年辰光。我的同僚指责她是妖姬祸水,说她不知廉耻,背叛世族谄媚于君,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利刃剜心,将我刀刀凌迟。
皇帝也许曾经是好皇帝,但当大权独揽,亦会渐渐变得杀伐狠戾,无所顾忌。
那年入夏,我听闻皇帝要开国库大兴建海市蜃楼,只觉喉中甜腥,血从口鼻之中一滴两滴落下,渗透信笺,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直至两眼昏黑。
太医来瞧,说我积郁成疾,若不能排遣苦思,则病根难除。
甄宝林还是见了我。
隔着重重纱幔,她的声音娇嗔妩媚,「别来无恙啊,沈大人。」
在漫长而难熬的死寂之中,我的目光低垂,看到了她扔在我脚边的锦帕,原本想拾起来擦一擦脸上雨水,却不经意间瞧见了绣在帕子角的桃花。
那年府上初见,春光明盛,她在漫天桃花疏影中巧笑嫣然。
许久,我听到了她的回应。
「我要你陪我三日。」
其实我想问的话有许多,然而见她难得卸下满头珠翠出宫游玩一次,我便不愿再问。
只是如当年一样,给她买最大的糖人,站在胭脂铺子前瞧她试颜色,摘两朵茱萸插在她的鬓间。
最后一夜,甄宝林倾身覆上我的唇。
那双素手捧住我的脸,她低声喃喃,「沈长恒,在你心里,是不是我永远比不上这江山安稳?若我死能换来海晏河清,你换不换?」
那大抵是我在数年里,唯一一句发自真心的话。
「我不换。」
甄宝林杀了皇帝,那群被她放走的兽人却忽然间折了回来,眼中闪烁着对我二人的熊熊怒火,然后他们便乌泱泱地冲了上来,我将甄宝林护在怀中,若是数年之前,没有沉疴在身的话,也许我二人是有望逃脱的,但如今只能勉强护住她。
嗤的一声,狼的利爪穿透肩膀,瞬间剧痛蔓延开来。
甄宝林拼了命地想用手堵住伤口,甚至跪着朝向前来解救我们的将军,求他救我。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想要出声,却只有血沫不断地从口鼻之中溢出,许久许久,才发出低微的声音。
「对不起,宝林。」
(完)
□ 蓝筝
如何以「我封妃那天,他在宫外跪了一夜」为开头写一篇古言小说? - 宫墙往事的回答 - 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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