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立下的誓,曾说过的爱语,皆是假象,一个他恋慕着我的假象。
在他忆起少綦后,将我当作她的替身,朝夕相对时,心中所想所念的亦皆是少綦。
期望纯粹的喜欢,是否是我的过错。
是我太过贪婪。
你看,那些天荒地老、生死与共的誓言,都是不能信的呀。
唯一一次,我从云缪眼中看到了痛楚。
十四、
云缪说小白身上有魔气,才会被火麒麟咬伤。
如今养好了伤,十之八九是逃回魔界了。
原是这般。
它定是不好意思告诉我它的身份,才会不辞而别。
其实不必如此,我对妖魔鬼怪都无甚偏见,况且它从未伤害过我,还在少綦执剑抵着我的脖子时,跳出来保护了我。
我那时候很感动。
此生肯对我以命相护的,除了它,便是我的前一只灵宠。
所以我将讨来的灵药为它续了断肢。
如今它伤愈,回到它该去的地方,我亦觉得很好,我本就是个无用的主人,护不住自己的灵宠。
云缪日日守在我身侧,看得出平常是个被伺候的主,笨手笨脚,喂个粥把我嘴唇都燎起泡了。
我很想告诉他我已经没几天活头了,不用这么费事。
云缪说,他已将陨情丹的解药喂予天帝服下。
天帝会记起我的。
是吗。
十五、
他似是怕我不信,将我带去了天帝面前。
少綦在瑶池边就着一树桃花自斟自饮,眉宇间的利落风流是寻常女子所不能及的,而天帝在看她,眼神中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即便我就在他目力所及之处,他也未留半分余光给我。
我笑了笑,问云缪,「你看天帝这一腔深情,此刻倾注了何人身上?」
云缪眉心紧拧,「不该如此,莫是那解药无用……」
我摇摇头,踱步离开,「解药并非无用,只是即便这陨情丹解了,天帝心中所爱之人,也未曾变成我。」
十六、
这几日我的神识愈发浑噩混沌,时常在睡梦中被幻象所扰,醒来的时间愈发短了。
我要在我忘记自己是谁前,回到我的家乡。
若是连自己也将自己当作了旁人,岂非太过可悲了。
走之前,我将伴了我半生的灵玉留予了云缪。
他为秘境中的瘴气所伤,那毒虽不至于让上神殒命,却总归也是要头疼耳鸣些许时日的,若是再看见些七七八八的幻象生出心魔,便太不划算了。
这灵玉可驱散瘴毒,明心静气,于识海混沌,也是有效的。
可惜少綦那一灵已在我体内扎根太深,浑若一体,失了它,我迟早都会落得像当初的少綦一般元神溃散的下场。
所以这玉于我,已是无多大用处。
我从未告诉云缪,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很感激。
过去虽有些不愉快,可他已算得上我在这天界唯一的朋友。
不能当面与他道别,我很是遗憾。
我须得尽快赶回家乡。
若死在了秘境之外的地方,我族后人失了莲心,怕是要断子绝孙了。
十七、
时隔数百年,我终于得以回到秘境。
打点好一切,我立在无厌崖上,金色的霞光带着暖意温柔地覆盖在我身上,脚下是汹涌的浪潮,夹杂着滔天的声势席卷而来。
我阖上双目,鼻端嗅到这方天地间熟悉的灵气,那是我生之本源,连灵台处的刺痛都削减了几分。
腕间的符文隐隐灼痛,是姻缘契。
竟未能解开吗。
不过没关系。
我垂眸看了看,用刀子生生剜去那一块皮肉,纵身跃入黑沉沉的无厌海中。
我这一生,做自己的时间寥寥,冒用了旁人的样貌,替了旁人的位子,不伦不类,不清不楚,终是难以善了。
我生于微渺,死后亦然。
这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到我的影子。
崖边不知何时来了个白袍少年,他目眦欲裂,伸出手试图抓住我,却仅能够到我的衣角,「阿薄……」
那声音粗嘎沙哑,蕴藏着巨大的绝望。
我望见他黑曜石一般纯净清澈的眼睛,莫名知晓,他是我的小白。
果真,他趴在崖边厉声嘶吼道:「阿薄,我是小白,我没有死……」
原来是它吗……
多好。
这世上,总算还有一个人记得我的名字。
十八、
我被埋在这莲沼之中已有百年,每日餐风饮露,风吹雨打,狼狈得紧。
小白时常会来查看一番我的生长发育状况,看看骨头有未长岔,肥瘦是否匀称。
我瞧他如今生得挺拔清俊,与从前那副白胖软和的模样多有出入,不由得很难相信他真的是小白,要求他变回去给我看看。
他没理会我,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说是受不得我的轻薄,才不得已化作人形。
轻薄?我何时轻薄过他?
他凉凉地睨了我一眼。
那日他奋不顾身跃下悬崖,在我彻底淹没前将我救起,可无厌海的海水已将我的肉身变作死躯,皮肉腐化溃败,所幸只要灵魄尚在,莲沼便能为我再生一副躯体。
我醒后,为他的一腔情义感动,不大好意思再嚷嚷着寻死觅活,遂问起他的身份,云缪说他是魔族中人,可魔族怎会沦为我的灵宠?
小白坐在我身侧,语调清淡地讲述了自己身为魔尊次子夺嫡失败,惨遭兄长暗害追杀,九死一生逃出魔界又不慎落入我魔爪的悲惨身世。
对于「魔爪」这一形容,我表示不予置评。
那时我将他当作小公主一般精心照料,每日洗得香香软软抱在怀里睡觉,还给他剪指甲扎小辫,难道我对他不好吗?
又过了百年,我终于长出一身新的血肉,拥有了再一次选择性别的机会。我在魁梧大汉与风流书生间纠结许久,考虑到如厕习惯问题,还是选择了成为女子。
小白在一旁如释重负,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拳头。
对于相貌问题,我认认真真描了一张仕女图给小白。
小白接过后沉默不语,眉头紧蹙,连夜画了一幅女子的画像,画工较我精湛许多。
我将脑袋探过去看了看,沉吟道:「原来你喜欢妖艳挂……」
容貌与身段塑成后,我低头瞧了瞧胸前,觉得小白捏的时候藏了私心,画上哪有这么大。
小白问我,心中可否存有怨恨,只要我想,他会陪我一同站到天帝与天界众人面前。
我摇摇头。
我生来便是软弱无为的性子,只要他们不再来打扰我与我在意之人,这便很好。
在那人眼里,我早已堕入无厌海底化作虚无,再不存在于这世间。
十九、
遣云宫内,天帝立在海棠树下。
桌上放置着一坛酒,酒坛上以极亲昵的姿态篆刻着一双名字,随着日久年深,已经模糊难辨。
「你可知那酒坛上刻着的女子是何人?」云缪神君缓缓行至他身前,一同望着那坛酒。
天帝未语。
云缪眼中泄出一丝了然,像是遗痛,亦像是嘲讽,「想来阿薄这个名字,你还不曾记起。」
「她与我,与菡萏,有何瓜葛?」
云缪扭头,「答案我早已连同那杯酒送到了你手中,可你终归是没有饮下。」
「千年前你为放下少綦,从陆压道君那里求得陨情丹,他告诫你『执念太深,终是自苦』。这话,如今你可还记得?」
天帝唇色一白。
「执念太深,终是自苦。」
随着陆压清正的声音回荡在耳畔,那块纂着他与那女子姓名的符文在他腕间神光一现,渐渐褪去。
云缪亦看见了这一幕,他瞳仁震颤,负于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死死攥住掌中的灵玉,唇角却勾起一抹极凉的笑,「传闻只有真心相爱之人才能将名字篆刻于三生石上,你与少綦迟迟不能结契,而与菡萏的姻缘却在你亲手抹去后又再度生出,难道就从未思索过其中的缘由吗?」
云缪眼中讽意愈盛,「一块石头都能窥破的东西,你却蒙昧不知。而今她以性命相抵,解了这契,你该是称心如意了。」
他转身离开这破落的庭院,天界最冷漠不近人情的神君,脚步竟有些踉跄。
天帝垂眸望着空荡荡的腕间,那二字隔了这许久,终于从他口中说出。
「阿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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