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妈不在了,我爸也走了,那个家只剩我自己了。」
我抱着他,抱得很紧很紧,告诉他:「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我二十八岁生日那天,在学校不小心崴了脚,周杨着急忙慌地赶来,推辞了几次都没有用,他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抱下楼,去医院检查。
医生说没有大碍,孩子三个多月了,发育得也很好,周杨终于松了口气,又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起来,到停车的地方也没把我放下来。
他说医院离家也没多远,现在路上堵,要让我在十二点之前许个生日愿望,就让他抱着吧。
他一边走,一边问我生日愿望。
我说:「只要家人平安,别的随意。」
「就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关于你自己的?」
「昂,也有,26岁,我妈催婚的时候,我在姻缘庙里许,希望嫁给一个温柔的人,和他一起共享人间烟火,然后在海边看一次盛大的日落。」
「林漫,我带你去旅游吧,先去洱海陪你看日落,去北京逛巷
子,再去南京看梧桐……」
「好。」
他又问我:「你还想去哪?」
「去重庆吃火锅。」
「好。」
我问他:「去过这么多地方,然后呢?」
「然后回家,给你熬南瓜糊,给你做所有你爱吃的东西,然后
陪咱们的孩子慢慢长大……」
「哈哈哈哈……」
我偎在他怀里幸福地笑……
那天的笑声我还记得,那天无比幸福的感觉还温存在我心里,
可是那些时光明明已经很远很远了……
远到我提起那个五个月大的孩子,都不再感到痛惜。
我和周杨没能到他口中的一个又一个的地方,除了他临走前陪
我看过一次日落,我们没能实现任何一个愿望。周杨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给我做了引流,我非常虚弱地
躺在病床上,怅然若失。
他喘着大气跑过来,惊慌失措地看向我,蹲在我床边,握着我
的手给我说了无数次对不起。
我说:「周杨,是我不小心把他弄没了。」
他说:「没关系,你没事就好,周莹(他妹妹)说你在医院的
时候,我都快要吓死了。」
他绝口不提孩子,满眼是我的样子,让我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
痛苦了。
两天后,当我看见本地新闻报道,他曾念念不忘的女孩,在那
个商场做活动,遭到人恶意袭击,他陪同受害者上了救护车……
而那一天,我失去了和我骨肉相连五个月的孩子。
我在家收拾东西,踩在椅子上,不小心滑倒,之后腹部开始阵
痛,给他打电话却没人接,挪步到楼下的时候,血已经流到了
脚踝,是邻居给我叫的救护车……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点,我们不曾是别人口中人人艳羡的小夫
妻,他还是他,可我却早已不是我了。
我没有力气去恨,没有精力去怨造化弄人,全然只剩下一颗麻
木的心……
他红着眼睛跟我解释:「你相信我,林漫,当时宣传部负责人不在,安保处给我通
知,我没想那么多,是谁我都会去帮忙的。手机在混乱中被挤
掉了,才没接到你的电话。真的,你不要看网上那些人乱说,
我就只是帮忙把人送到医院,没有抱,我甚至没正面看她一
眼。」
我说:「我知道。」
我越是这样说,他就越难过,可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我真的
知道,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可我还是觉得很委屈,很难过,
天都要来戏弄的感觉,真的不怎么样……
他看着我,缓缓蹲下,靠在墙角,抱着头哭了,哭得身子一颤
一颤的……
那样一个高大的男人,在无数时刻给我安全感的男人,无助地
蹲在墙角里哭了……
那件事在我们本市新闻网上不断发酵,舆论纷纷,帖子也到处
飞——
「看来夫妻感情不和啊,怪不得两年了都没生个孩子。」
「七八年的初恋哪能说忘就忘。」
「我觉得这个二十线小舞星和这个商场经理还挺配的。」
……
我的心好像被蒙上了一层霾,我很努力很努力,它还是散不开。
我想我应该出去走走了,所以,我报名了我曾经犹豫很久的支教活动,那个地方很远,设施也比较落后,我曾经犹豫是因为周杨,现在想要去也是因为他。
我只给他留了一张纸条:小乌龟想去大海里游游了,然后轻装上阵,开启了一段新生活。
没有机场狂追的桥段,他明白,所以他放我走了。
他在微信上给我发消息说:
「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我在这边为你打江山,你去外边好好透透气,但是不要太久啊,我怕我会忍不住去找你。」
我想了很久,还是回复了他「好」。
支教的地方虽然是个偏远的山村,但是风景很好,空气很新鲜,村民也很和善,那里有两所小学,一所中学。
我除了培训当地的几位老师,偶尔也会教教学校里的孩子,虽然有点忙,但是让我觉得很有意义很充实,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周杨每天都会给我发信息,给我汇报他吃了什么,几点睡的,几点醒的,开了几次会,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想吃什么告诉他,他给我寄……
有时候我会忘记回他的消息,他也不说什么,第二天仍是按部就班给我发。
他给我寄过两个充电宝和一支手电筒,寄了很多我平常很喜欢的零食,隔三岔五寄些日用品,有防晒的,有驱蚊虫的,还有两双新买的运动鞋。
他好像会比我先知道这边的天气,然后早早告诉我穿厚还是减薄,提醒我记得拿伞。
五月中旬,从家带来的运动鞋已经磨坏了鞋底,我踩着硌脚的板鞋坡上坡下地走,从学校回来,看着脚上的水泡,才想起来周杨给我寄过两双运动鞋,曾被我当闲置品堆在房间角落……
六月某天清晨,看着外面的大晴天,他却一再提醒我拿伞,我不耐烦地拿了背包就去上课,结果放学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把黄土地打得泥泞不堪了。
我站在门口等雨停,认真翻着他给我发的每一条信息,不禁鼻头一酸……
我告诉他:「周杨,我没带伞。」
他说:「没关系,我陪你一起等雨停。」
然后给我打来一个视频通话,我们已经两个月多没见面了,他好像瘦了,看见我的时候,他在笑。
他问我过得好不好,我说还行,我也问他,他说不好。
他说:「林漫,我想你了,我可不可以来找你?」
「你怎么跟小孩一样?」我说,「我在这边工作,你来了我也没时间陪你。」
他点了点头,没再给我说要来的事,我告诉他我在这边一切都好,也让他照顾好自己。
他也跟我讲了很多,我认真听着,挂断视频的时候,我告诉他年底应该会回去,他笑了笑说好。
八月,是我在那个地方待的第五个月,天气很热,没有空调,只能冲凉水澡来解热。
村民们会支着桌子在树下、路边吹晚风,很晚才回去,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在街头吹晚风,有时候还会分到井水浸过的西瓜。
我常常一个人映着昏黄的路灯走回住的地方,不知道哪天开始,我感觉被人尾随了,拿手电筒照过去,又什么都看不见。
后来,那个人会扔来一俩个石子,我装作和人打电话,加快脚步赶回去,之后,我不敢再去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吹风扇,半夜竟然有人拿石子砸我的窗户。
我向村支部反映了情况,他们说最近的确有个精神不正常的男人出没在村子,他们说会处理,让我不要害怕。
回去后我依旧放不下心,做了一夜的噩梦,醒来发现有个人坐在我的床边。我吓得攥紧了毛毯,他说:「别怕,我是周杨。」
我做梦一般看向他,他静静坐着,像是在等我确认。
他说公司放了个小长假,就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不可控地落了满脸的泪。
他靠过来点,把我抱在怀里:「怎么还哭上了?」
我没有给他提起被尾随的事,我说应该是高兴的。
他陪我在那儿住了一个星期,像一个小跟班儿似的,跟着我从
学校到宿舍,又从宿舍到学校。
我讲课他就在外面等我,我回去,他也回去,然后当我的内
厨。
我扮演着导游的角色,每天晚饭后带他四处溜达……
近九月的风不再那么闷热,他牵着我,我们站在一座小山上,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坡。
夕阳铺了半边天,橘色的光一直蔓延到那个拿着风车的小孩儿
的脚下,他的爸爸妈妈在后面跟着……
「周杨,等我回去,我们要一个小孩吧。」
他怔了怔,看着我说:「好。」我送他到镇上的车站,告诉他年底就会回去的。他点了点头,
紧紧抱住我。
我拍拍他的后背说:「好了好了,怎么还矫情上了。」
再次见到他,是霜降,我们结婚的日子。
「矫情就矫情吧,林漫,今天是我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我怎
么想都必须要来一趟。」
我嗤地笑了,挽着他的手臂告诉他:「正好我又想你了。」
他送给我一条围巾,说年前应该没时间来了,让我冬天戴。
我笑他越来越唠叨了,有点像我妈,他也跟着笑了。
他看了看我空而简陋的厨房,说一个人生活也不能太将就,然
后拉我去镇上买东西。
傍晚回来,路过野草地,他蹲下摘了几束花,用绳子捆好递给
我。
他说附近没有买花的,如果从家带来就萎了,花儿是难看了
些,但心是真的。
我们只顾着谈天说地了,回到家才发现没有买油。
我笑着调侃他也有忘的时候,告诉他让他在家等着,我去隔壁
陈老师家借点回来。这里的房子不是紧挨着的,大都隔着几棵树或一丛草。我借到
油,捧着瓷碗往回走,一个人影突然闪到我面前,油撒了半碗
出去。
我稳了稳,赶忙从一边绕过去,往家门方向跑,那男人突然疯
了似的也跑起来,咣的一声,我被他扑倒在地,碗碎了,手上
还残存着油水。
我疯狂地一边喊救命,一边用手打他凑过来的身体。
周杨很快出现了,但他不能采取任何行动。
那人一手禁锢着我,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斧头。
我逼自己冷静下来,不发出任何声音。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周杨告诉那人,「不要冲
动。」
那男人吞吐不清地嚷嚷着:「我要老婆,这就是我老婆!」
一边说着,一边拿斧头的尖端逼近我。
「好,好。」周杨试探着问那疯子,「你要去哪吗,我送
你。」
「滚!」疯子大吼,然后对我说,「咱回家。」
周杨看向我,我轻摇了下头,被迫转身和疯子一个频率地向前
走。
第五步,周杨从后面掰开疯子的手,疯子惊吓的同时我迅速跑开了。
疯子左右摆动,周杨把他钳制在地上,要夺走那把斧子的一刹那,疯子抡起斧头砍在了周杨的左腹,血瞬间殷出来,透过衣服滴落在地上——
疯子大笑了几声跑了,我惊恐地跪坐到周杨身边,邻里看到也都跑过来……
周杨被送到村里唯一一个诊所里,大夫进了里屋给他缝合,他在里面待了很久,我怕得浑身发冷,手心却汗湿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杨出来了,唇色有些发白,精神倒是很好。
他说就一点皮外伤,不用担心,大夫说最好去镇上再消一消毒。
我问大夫:「没消毒吗?没打破伤风吗?」
周杨拉住我说:「当然打了,就是这里消毒设施不全,怕感染,我再去镇上的医务所好好消一下毒就好了。」
大夫一脸困苦相地告诉我:「南河要发大水了,得尽快!」
听到这,我的心头霎时一凉,我拉住周杨,告诉他我要和他一起去,他不允许,但没时间推搡了。
镇上离这儿并不近,天已经很晚了,没了通往镇上的专车,我借了一个电动三轮载着周杨,到半山腰遇到一大批群众,有个人喘着大气拦住我:
「南河要发大水了,有的房子恐怕要塌了,大家都往山上跑,你怎么还下去?」
周杨从后面拉了拉我说他应该没事儿,不要再下山了,很危险。
镇诊所的大夫是个老前辈,我应该可以确定他不会很快离开。
我把车开得又快了些:「水不是还没淹过来吗,大水发过来不知道要在山上待几天,你的伤感染了更危险。」
那天的我们像犯了大罪的囚徒,任命运摆布。
天色是昏黑昏黑的,越靠近山底风却越大,整个山镇像一头巨大的猛兽要将我们吞噬,镇上的民众一波接一波向山上跑,眼前尽是兵荒马乱……
我不管不顾地冲到南坡,镇诊所大开着门,我冲进门,发现老大夫倒在了地上,我把老人家扶起来,周杨没有坐在三轮车上等我。
他走过来也帮我一起搀扶着老大夫。
我问老大夫:「紧急的药箱,还有刀伤需要的药在哪,我帮您拿上,现在先送您出去。」
我和周杨把老人送到南坡上,有人来接应,然后拿着喇叭对坡下喊:「快走了,紧急撤离了,南河要发大水了!」
我不管不顾冲到坡下,准备跑进屋拿药箱。
轰轰隆隆的一闷响——
眩晕得不清醒的意识里,还是能感觉到有一个人死命把我护在他怀里。
周杨撑在我身体前面,我们两个蹲在一个狭小的角落,房梁斜立在我们面前,挡住了其他塌落的重物,地上的水刚没过脚踝……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伸手抚过他的肩膀、手臂、后背……试图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林漫,这时候耍流氓不合适吧?」
我一点都笑不出来,听着他略显艰难的喘息,又开始止不住地抽泣。
我问他:「你的伤口是不是很疼?」
「还好。」他说,「都说不让你来了,如果你出不去,你知道我会有多自责吗?」
我摇着头对他说:「对不起,周杨,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他费力地伸手抚上我的脸:「你别哭啊。」空气冷而潮湿,地上的水已经蔓过小腿腹,浑身冰冷直至骨
髓。
周杨把头搭在我肩上,我靠着墙,断断续续昏睡到一束光从缝
隙里照进来……
「林漫,我爱你。」
我们四目相视——
我笑了笑,认真地告诉他:「我也爱你。」
「咱俩要是早点认识就好了,最好是青梅竹马,然后我肯定义
无反顾地娶你。」
我说:「你少来,这辈子你必须对我负责。」
「对不起,本来你可以很幸运的,却摊上我这样一个人。」
「和自己的初恋结婚有什么不幸运的?」
他笑了,还是那样好看,那样从容,仿佛此刻没有经历任何病
痛。
我们在那里待了19个小时,冰凉的水一直埋到我的腰线。
以前简单的日子太多,从不曾想过还有这样的磨难,直到感觉
死神离自己很近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一切都那么脆弱易变,我
们是被鞭打着跪在了命运面前。
我祈求着,祈求着……
直到听见外面有人在呼喊,老大夫告诉村里的人我们还被困在山下,村大队还有热心的村民带了工具,挖了三个小时,把我们救了上来。
周杨发了热,还好隔天就退了热,在我面前蹦哒了两下,告诉我他的伤也没大碍,让我别老那么小心翼翼的……
我们在山上待了六天,城镇开始重建,负责人也让我提前结束工作。
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又重新回到了熟悉的城市,小区楼下仍有人唱歌,学校仍能让我感觉朝气蓬勃,周末的公园依旧欢声笑语,我和周杨的家还是那个家。
日子平淡且幸福,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从那回来,周杨开始变得分外珍惜眼前,他几乎是在用所有能用的时间做计划,然后一一兑现。
11月1日
「林漫,你是不是明天没课?」
「昂,怎么了?」
「咱们去看海吧。」
「你不用上班吗?」
「我请过假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他以一个坚定的眼神和一个温柔的笑作为回应。
我们坐着高铁到离家最近的一个地方看了海,因为不是假期时间,所以海边的人并不多。
他牵着我,我们漫步在海滩上,一直等到日落。
脚下是醇柔的沙地,海风凉而并不刺骨,夕阳也漫步着,一点一点把天空揉成自己的颜色。远处的海也被晕染,那是一场盛大的日落,比我想象中还要震撼许多……
我们找了家民宿住了一夜,第二天去吃了当地的特色美食,我挽着他的胳膊,快乐地忘乎所以。
忘乎所以,必然就有不好的东西来打破——
在附近公园里逛的时候,有个算命先生极其热情地把我们拦下,兴致使然,我想,算就算一卦吧,算命先生略显专业地让周杨回避,周杨坐在前面的椅子上等我。
果然扰乱了我所有的好情绪,周杨一边笑着一边逗趣地问我怎么了。
「那算命的成心跟我过不去吧,说了一堆我不爱听的,虽然前半部分猜的大致都对。」
周杨拢着我肩膀,边走边问:「他说啥惹着我家小仙姑了?」「他说我命有不吉。」
周杨突然停下,站到我对面说:「把你的手给我。」
我疑惑着伸过去。
他也伸出手,十指交握住我的手,说:「现在好了,你所有不
好的运气都传给我了。」
「呸呸!才不用你——」我蹙着眉想要把手抽走,他突然一把
把我拉进他怀里抱着,抱得很紧。
「怎么了?」我问他。
「没事儿,就突然想抱抱你。」
我伸手抚了抚他的背,告诉他:「没事儿,其实我根本不信算
命的。」
立冬那天他做了一桌子菜,我下班回到家,诧异地看着餐桌问
他:「今天家里要来客人吗?」
「没有。」他指着桌上几样菜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我都没给你做过,想让你尝尝。」
周末那天本来计划去拍写真,但下雨了,我们颇有仪式感地在
家吃起了火锅,饭后他收拾战场,我追着剧。
他收拾好后,坐到我旁边,我偎在他怀里,跟他闲聊起备孕期
间吃什么好,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感觉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小林有需求,我肯定得伺候好了——」
我白了他一眼:「跟你说正事儿呢!」
「我知道啊,但是我找大师算了一下,大师说咱俩的孩子适合在元月出生,我算了算,那得四五月怀上。」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了?」
「这其实是在信缘分呐,你不是也信吗?」
我嗤地笑了,没跟他计较。
从那之后,他开始变得特别忙,可能快年底了,他没有时间陪我逛街,不跟我一起吃饭,晚上不知道要加到几点的班,一连三天都会见不着他。
之后他回家,我告诉他不要太辛苦了,晚上总等不到他回家我真的很孤单,他没说什么,只是紧紧把我抱住,我也抱着他,感受着那久违的温度……
11月16日,那天是周五,我跟周杨约好了在一家主题餐厅吃晚饭,下班后我满心欢喜地开着车准备赴约,却接到周莹的电话。
她哭着告诉我周杨在医院,让我赶快过去。
我一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就到医院去了?顿时心如乱麻,一路疾驰着赶到了医院。周杨刚被抢救过,正躺在ICU,我只能隔着玻璃窗看到他。
他们告诉我周杨患了破伤风,斧头上有铁锈,他那个伤根本就
没好。
村里的诊所根本没有破伤风抗毒素,当时情况紧急,不能保证
能从镇医务所拿到药,所以他骗我说只是需要消消毒,南河发
大水,把什么都冲没了……
医生告诉我周杨感染属于比较严重的那类,而且进入发作期已
经近一周了,目前只能针对性干预,没多大希望恢复。
我的两条腿像被抽走了筋一样,咚地瘫在了地上。
没多大希望就是还有一丝希望吧。
11月19日,周杨从ICU转到重症单人病房。
他的意识很清醒,从外看也并没有明显的病态,他还能给我说
很多话,我都笑着回应他。
下午四点他发作了一次,面部、颈部、腹部强烈痉挛,之后就
说不出话了,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再看我。
晚上十一点,我躺在陪护床上,他躺在病床上问我:「林漫,
吓到你了吧。」
「没有。」
「你害怕吗?」「我不怕。」我说,「我怕的是你不理我,我们是夫妻,应该
共患难的。」
我从很多种途径搜寻这种病的救治方法,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
答案。
一个星期后的那次发作让周杨哭了,他说他很痛苦,因为发作
的时候他没有一刻是不清醒的。
六天后,他出现了呼吸暂停的情况,被送去抢救室,我几近崩
溃地求医生一定要把他救回来……
晚上八点,他又回到了病房,戴着呼吸机,持续昏睡。
12月5日,他可以摘掉呼吸面罩,保持正常进氧。
平安夜,我躺在陪护床上给他讲我小时候的事儿,他像变法术
似的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苹果,隔着床间隙伸手递给我,他的手
在抖,我赶忙接住。
「这是你送我的第三个平安果。」
「嗯。」
12月27日,周莹在医院照看着他,我去家收拾了点日用品。
到电梯口碰见了胡晓亮(周杨的助理),也是他的好朋友。
「嫂子,正好,把钥匙给您,」胡晓亮说,「周经理让我从他
书房里拿了点文件。」我点了点头,听他问候了几句便上了楼。
下楼路过门口的垃圾桶,恍见一个纸盒子。
那个纸盒子分明是胡晓亮手里刚拿的,我琢磨着扔文件为什么
要让他朋友专程来一趟,所以拿起了那个纸盒子。
打开它之后,我的心完全被揪了起来。
那里面是一堆关于那个山村的报纸,通往那里的机票、火车
票、汽车票,这些票有一沓。
远不止他和我见面的那两次,还有份十一月初的体检报告,一
份旅游计划书,旅游计划是从他许诺我生日愿望那天开始写
的,每一个地方,他都做了很详细的攻略。
盒子最下面有一叠工作便签纸,上面是他的随笔:
16年
「林漫做好了晚饭等我下班,原来家的感觉是这样。」
「我好像还挺喜欢林漫的」
17年
1月:周杨,你也是够怂的,回窝的事儿都不敢提。
4月:该怎么挽回人渣才有的迟疑。6月:走路记得牵林漫。
9月:父亲离世,有点孤单。
11月:对不起,对不起。
18年4月2日:去林漫工作的地方看看。路不好走,费鞋,路
太黑,供电不稳定。
4月23日:给她寄运动鞋,充电宝。
5月19日:没有超市,寄零食。
6月26日:那边蚊虫较多,寄喷雾。
7月23日:有人跟踪他,她害怕了,抓到那人没揍他,竟然是
个疯子。
8月4日:光明正大地去。
9月15日:时间过得真慢。
10月21日:还有三天就是和林漫结婚两周年纪念日,必须去
一趟。
……
「能不能再多活几天,林漫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但好像没
机会了。对不起,下辈子,我一定先爱上你。」「如果哪天再次伤害了你,一定不是我本意。」
「我爱你,LM.」
……
我含着泪带着笑看完这一纸盒子的东西。
把东西放到副驾驶位,我开车疾驰在路上,大桥头堵车,我下
车抱着东西奔向医院。
等红灯的时候,周莹给我打电话说周杨不在了。
我的心突突跳着,脑子却被拉成一条直线,定在原地,脚一步
都挪不动,抱着盒子的手越来越冰冷……
周莹找到我,把我接到医院,我不敢看他,没有一丝勇气踏进
那个房间。
周杨是吞了半瓶安眠药死的,他们说这样也好,不会太过痛
苦。
他们说这是注定了的,说他应该很早就做了决定。
周莹说找了他身边所有的东西,发现他只给我留了一封信。
这个季节的风已经冷得刺骨,凋零的花草没有新生,路旁的树
只有枯涩的枝,我攥着他写给我的信,像一具被抽走魂的尸。
他说:
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你足够特别。你那么安静却又充满锋芒,刚把你娶进门的时候我就在想,这女人真能忍,我都那样了,还不哭不闹的,简直就是来造福我的。
你给我足够的权利让我去欺负你,可对于现在的我来讲,以前对你做出的伤害,十条命都不够我还的。
后来,没你还真不习惯。咱们一起柴米油盐,一起风花雪月,很幸福,很默契。
你把我推出厨房,自己在里面手忙脚乱,我在茶几上做文件,听着你在厨房里叮叮当当,你喊我吃饭的声音我本来准备听个五十年的……说多了,你又该嫌我矫情了。
林漫,不好的事情来的时候,人是有预感的。村诊所的大夫说不打破伤风的话很危险,本来想赌一把,但一想到你,就觉得不能赌,你着急忙慌下山要给我拿药,害你被困在那么难受的地方那么久,所以,你不欠我的。
可能这注定了吧,这辈子也真是有缘无分,你这么相信缘分,又人美心善的,肯定能遇到一个比我好的人。
这辈子就让他替我好好照顾你,要是他欺负你了,我变成鬼也会替你收拾他,但也别老迷信,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大师算小孩儿几月出生好,哈……我竟然笑了,你不是也喜欢看我笑吗,你说我笑起来好看到让你见我的第一面就有了托付终身的勇气。
林漫,你可真够肤浅的。我没有岔开话题,你别生气,擅作主张很抱歉,但和你生死相隔的我,真的不想因为一个孩子在你
生活里阴魂不散,我希望你可以永远自由永远任性永远开心……
林漫,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你在病房每次都笑盈盈地跟我谈天说地,没在我面前哭过一次,可你现在见我都不照镜子,拖着红得跟兔子似的眼就窜到我面前,你知不知道你流过的每滴眼泪,都像冰刀子一样划进了我心里……
我都快忘了,这封信不是用来怀念的,它是用来告别的,就到这儿吧……
林漫,没什么好哭的,我可能只是习惯了有你的岁月,也没有多爱你。
署名:人渣周杨
我拿着信坐在长椅上,那天,又下雪了,我知道不会再有人抚掉我头上的雪接我回家。
那天,我并没有大哭,只是感觉心里一直郁结着一块东西,可后来的很多天,在家里,餐桌、厨房、茶几、卧室,随便一样东西我能盯着它发一整天的呆,然后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长久地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太过亲密的事,我不知道我的爱还会持续多少年,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
雪是暮时雪,枝是晚秋枝,我们到底爱的是岁月还是彼此……
番外春节在父母家待了些日子,搬回家的时候他们还是不放心我一
个人住,我告诉他们自己没事,迟早都要面对的……
收拾好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在父母多次电话的催促下,我裹了
件大衣准备下楼买份晚餐。
走出门,红色的街景尽数扑进眼中,门店两壁贴着红色的对
联,门檐上挂着大红灯笼,树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石榴灯,
小孩子们欢脱地跑着笑着放烟花……
我被一声炮响惊醒,原来这是年,年还没过完……
走了挺远才找到一家粥铺。
「欢迎光临,今宵。」服务台的人站起来,「请问您吃点儿什
么?」
我扫视着菜单,眼睛定格在养胃粥一栏。
「你们这儿的南瓜粥是什么样的?」
「噢,我们的南瓜粥是用南瓜和糯米粉熬制,不添加任何……」
「帮我打包一份吧。」
……
「南瓜糊,先把南瓜削了皮,在笼屉里蒸十五分钟……」
「你切的南瓜也太大了吧。」「好了好了,快关小火。」
「林漫,你还挺有天赋的,虽然你造的厨房有点像化工厂,哈
哈哈……」
……
「您的南瓜粥,女士,本店刚刚开业,有抽奖活动,您参加
吗?」
「不了,谢谢。」
南瓜糊是热的,我把它攥到大衣里,推开门走了出去——
砰——!
一个迎面跑来的小孩撞过来,南瓜糊带着包装盒掉在地上,挤
压的时候有一些洒在了我衣服上和手上……
我看着洒了一地的粥和被烫红的手,愣在原地。
「快跟阿姨道歉……」
「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懂事儿,你这多少钱我赔你吧?」
……
我缓缓蹲下,把盒子扶正,控制不住地痛哭起来。我哭了很久很久,全身的水都要被我挤成泪,不管路人把我当
成疯子还是傻子,一直哭到虚脱,哭到失声……
忽然,有个人蹲下,蹲到我旁边,抚掉我的泪,握住我的手。
「怎么了?林漫。」
那个声音好熟悉,我紧皱着眉,奋力去想,去寻找……
我看向他,费力看向他,可怎么都看不清他的脸,所以我还在
哭着,很绝望地处在好像只有自己的那个世界。
……
「别怕,我是周杨。」
我睁开眼——
他蹲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
我满脸是泪地看着周杨,然后紧紧抱住他。
他抚了抚我的背,问我:「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
「今天是几月几号?」
「12月26号,怎么了?」
12月26号,7点18分。我偎在周杨怀里,告诉他昨晚的梦。
「我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丢下啊,」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医生不是说了吗,病情在好转,很快就能出院了,别老胡思
乱想。」
我的心还是久久不能平复,紧握着周杨的手,微仰着头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