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宫里位分在我之上的有好几个,但是我进宫以后,跟宫里其他人的交流实在不多,许多人甚至是在今天头一次见。
所以,这万寿宴我过得很不清闲。接连好几波妃子过来跟我说话,莲花给我添酒的时候,忍不住嘟囔:
「陛下平日里这么护着小主是有原因的,你看看她们一个个的,都是怎么打量小主的!」
我端酒杯的手一顿,心里酸涩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是一个皇帝的事情了。
今日一看,我方才明白何谓「三千佳丽」。
她们打量我也是正常的,毕竟别云谏几乎日日留在了我宫里。只是,我被看得很不舒服。这万寿宴上,莺莺燕燕多到仿佛进了万花园,她们的目光仿佛无孔不入。好像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不来下不去,闷得要死。又坐了不消一刻钟,我终是坐不住了,偷偷溜出去想透口气。
莲花跟在我后面,声音绵绵:
「小主不要忧心了,陛下的心思不是全然在小主这里吗?」
我听她提起别云谏,脑袋里又想起那个坐在宴首的人。那人冷面寡语,不苟言笑的,是个帝王,不是我宫里那个挑剔嘴毒的别云谏。
我摆摆手,让莲花不要再说,提起衣摆,快步走向御花园深处,走了几步回头告诉莲花:
「这宴席我不要回去了,你找人传话说我不舒服。」
莲花叹了口气,让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婢女回去通传,随后她又拉着我的手:
「当局者迷,陛下喜欢你,别怀疑他。」
我看着莲花,挤出一个笑。我想说,我没有怀疑他,我只是在遗憾自己喜欢的人是皇帝。九五至尊,他给得了我一世荣宠,却给不了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21
御花园锦鲤池里养了很多鱼,平日里很多妃子都会过来喂。
因着万寿宴,锦鲤池旁边被围了一圈红灯笼,亮堂得好像是黄昏。
我看着池子里鱼头攒动,心里着实烦闷,名义上打发了莲花去给我寻鱼食,实际上是想自己静一静。
我摘了一朵花,坐在凉亭里,撕碎了花瓣去逗那群锦鲤。那胖头鱼傻乎乎地争着吃花瓣,看得我忍不住笑出声。
忽觉周身一暗,我以为是莲花回来了,头也没回,直接伸手跟她要鱼食。
默了半晌没动静,我转身一看,入目的是一根漆黑的云纹腰带,云纹用了银线,在灯笼下闪着若有若无的光。
这大概是哪位侍臣走迷路了吧?我抬头看这人的脸,心里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莲华!
我倒吸了一口气,接着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口鼻。
是莲华!
他另一只手缠上我的腰身,带着我在御花园曲折躲藏,最后在一个假山后停了下来。
我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莲……华?」
我叫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明明是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可我就是知道他是莲华。
「……今酒。」
真的是他。
「你怎么在这里?!」
心里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惆怅,直觉告诉我,我现在应该掩护他离开这里。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没有说话。我扯住他的袖子告诉他:
「你快走!皇帝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你快离开这里!」
话说到一半,我记起爹爹,我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告诉他:
「你离爹爹远一点!爹爹在利用你!你去拿我留在丞相府的首饰,全都带走!把它们当掉当盘缠,能走多远走多远!」
他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仿佛天塌下来,他也会面无表情地顶着。
可是我见过了这张脸更为生动的模样,只觉得他现在有些枯燥干瘪。
「今酒,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愣住,然后点点头。
我当然想他,刚入宫的时候每天都在想他。难过的时候甚至自己蹲在被子里哭,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跟他分开这么久。
只是后来,我就不那么难过了,因为云谏,也因为我自己。我总该学会离开他的,他也要有自己的生活。
我对他点点头,但是我告诉他:
「我过得很好,这段时间,我有好好照顾自己。莲华你不要担心。」
他眼睛弯了弯,我知道他在笑,但是他眼睛里掺杂了我看不懂的东西,我又问他:
「你过得好不好?你今天是不是跟着爹爹一起来的万寿宴?你要找东西遮盖自己的脸,回去以后能走多远走多……」
他忽然扯了我一把,将我扯进他怀里。我所有的话被噎了下去。他怀里有的只是衣服被阳光暴晒留下的味道,与云谏被熏香熏出来的味道不同。
我突然发现,即使他们长得再像,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也是一眼就能看穿。
22
「今酒,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在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挣脱他的怀抱,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我疑惑地看着他。
莲华伸手扶正我头上的一支钗,对我弯了弯眼睛,我知道他在笑。
「没什么,就是你突然离开,我不习惯而已。」
我看着他脸,突然觉得他身上有种落寞,就像入宫那天,他送我的时候一样。
他说:「我很想你。」
我想我眼眶一定红了,不然怎么看不清他的脸了呢?
我说:「我也很想你。」
他说:「这就足够了。」
什么、唔唔……
一块白布捂住了我的口鼻,浓烈的药味让头脑一下子不清醒起来,我本能地挣扎,但是因为那个人是莲华,我觉得他不会伤害我……
纠结了几次呼吸,意识涣散起来,眼前莲华的脸渐渐模糊,我失去了意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跟着一个老妇人摘野菜,我摘得很慢,老妇人回头用腰间系着的帕子给我擦汗,然后对我笑。
我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这是个梦。
我觉得自己醒来一定会有麻烦,但是没想到事情平淡得不像话。
我在自己寝宫睁眼,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我惊疑不定地跑下床,四处寻找那熟悉的面孔,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小主,你怎么不穿鞋啊,小主。」
莲花拿了我的鞋子在我身后追我,可是我焦躁到没有耐心去穿鞋。莲华呢?他人呢?他把我迷晕了要做什么?
问题层出不穷,我找不到答案,最后转身擒住莲花的肩膀问:
「莲华呢?他去哪里了?他要做什么?!」
莲花挣开我的禁锢,将鞋子放在我的脚边:
「穿上吧,你做噩梦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语气平静得不像话,就好像真的只是我做了一个梦一样。
昨天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
地上那双鞋子我没有动,我固执地盯着莲花,莲花蹲下去给我穿鞋,我拗不过她,只能把鞋子穿好。
「你昨天晚上喝醉了,同陛下看完烟花以后,常礼公公跟着轿辇送你回来的。」
「烟花?什么烟花?我昨天晚上分明离席了啊!」
「所以说,你喝醉了。」
莲花的语气平稳又坚定,好像这一切真的像我在胡闹一样。
你喝醉了,昨天晚上说了一晚上梦话,幸亏陛下不在,不然你一晚上都在叫「莲花」,被陛下知道了,我又要日日罚跪了。
我听莲花说的得真实,忍不住怀疑自己真的做了一场梦。可是,那也太真实了吧。
「我昨天晚上,真的没有离席吗?」
莲花摇了摇头:
「没有。昨天晚上,几个宫里的妃子轮番给你敬酒,你被灌醉了,最后强撑着陪陛下看了烟花。」
我不记得,头很疼,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莲花过来替我理了理头发:
「你喝醉了记错了,这很正常,噩梦就是噩梦,不要当真。」
我抬眼看向莲花,莲花笑得很温柔。我头疼,忍不住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莲花,我梦见莲华了。
23
莲花让我喝点醒酒汤,然后再睡会儿,说这样,头就不疼了。
我没说话,任她摆布,脑海里混沌一团,莲华捂住我口鼻的画面不断闪现。
太真实了。
我被莲花扶着躺好,她替我腋了腋被角,我不想再睡,但是睡意却越来越浓。
我又开始做梦了,梦里我还是在摘野菜。我蹲在山坡上,看着一个比我大一些的男孩子在放羊。
我手里拿着一簇野花,野花上有虫子,我十分淡定地将有虫子的那朵花扔了出去。
梦的最后,好像是有人喊我们两个去吃饭,临走前,我还把花喂给了那只羊……
我好像睡了很久,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疲软无力。房间里很黑,我腿软到站不起来,下了床走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上。
我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自己再爬起来。只是这一次,我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过分苍白,好像一夜之间瘦了十斤,整个人都单薄了不少。
大概是我摔倒又爬起来,发出了什么动静吧,门从外边开了,进来了几个我不太熟悉的宫女。
她们忙忙碌碌,将我扶回床上,我问她们:
「莲花呢?她怎么不在?」
我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嘶哑,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她们面面相觑,没有言语。这让我很焦躁恼怒,有力使不出的感觉。
恼怒之际,门外进来一溜太医,随后进门的还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徐徐上前,坐在了我的床边,我看他的时候是逆光,有些看不清,但是那龙涎香的气味,让我知道他是别云谏。
我挣扎着起来扑进他怀里,脑袋里好像有一根弦得到了放松。
他说:「……阿酒,先让太医看看。」
声音低沉,语气也低沉。他没有讥讽我今日突然投怀送抱,这让我怀疑我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
我喊他,云谏。
他嗯了一声,再无其他。
我抬头看他,看见他眉宇间有我陌生的忧愁。我不曾见过别云谏有过这样的表情,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眉心:
「别皱眉,为什么要皱眉?」
他眉间一松,神情有片刻慌乱,但是很快就抱住我,将我脑袋扣在他胸前。
「给她看看。」
他同一旁的太医说。我趴在他怀里,安静地让太医诊脉。空闲里,我问他:
「莲花呢?」
他一僵,随后说:「莲花病了。」
我急忙问他:「怎么了,莲花得了什么病,严不严重?」
他安抚地将我锢回怀里,轻轻说:
「没什么,就是容易传染人的病,最近宫里有这个,我姑且让她养好了再见你。」
一旁的太医说,那病症不难治,贵人大可放心。
别云谏又说,听见了吧,朕没诓你。
我一怔,问他:
「陛下……方才说什么?」
他摸了摸我的头:「朕没诓你。」
24
他说:「阿酒你好好休息。」
说完就带了人离开了,留给了我满屋子不熟悉的宫女。
其中一个宫女对我说,宫里出了些事,陛下很忙。
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是太后殁了。
我征然,别云谏八岁的时候母妃去世,八岁以后都是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今的太后扶养的。
太后对他有养育之恩,这突然没了,他大概很伤心吧。
我又问她,太后什么时候没的?
那宫女低头答道,陛下万寿宴的第二天,太后急症去了,贵人当时醉酒自然不知。
我心里一阵抽痛,别云谏当时应该很难过吧?可我不在他身边。我当即下床就要去找他,但是几个宫女将我拦住:
「贵人大病初愈,还是不要乱跑的好。」
几个宫女将屋门严严实实地挡住,好像她们不是在照顾我,而是在看守罪犯。
只是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在意她们说的「大病初愈」。
我问她们,我昏睡了几天了,她们说四天了。
她们来照顾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昏迷了。
「那你们怎么知道,太后殁了的时候我醉酒不知?」
「这是陛下说的。陛下还叮嘱我们,不要让贵人乱走动,贵人还是回去吧。」
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是我没有办法,只能安分地回到床上,感受身体有气无力的状态。
在我快睡着的时候,宫女端来一碗汤药:
「贵人,吃药了,这是太医开的补身体的药。」
我皱了皱眉,喝了下去,随后宫女端上来一碟方糖,说是陛下让人准备的。
我吃了一块,又想起了莲华。
莲华总是给我买麦芽糖,那些糖粗制滥造,卖相很不好看。
好看的就是这种方糖,但是这种方糖很贵,买的人少,卖的人也少。莲华每次碰见那个大街小巷挑着担子卖方糖的,都会买好多,多到我吃不完就化了。
那颗糖在嘴里丝丝缕缕化开,药味被驱散。我眼皮子又开始打架,可我不想睡,我想等云谏来。但是睡意忤逆,我还是睡着了。
我又做梦了。
梦里我还是那摘野菜的小姑娘,但是这次是在一个庄子里,我看见一个小姑娘跑过来递给我几个包子,我带着包子回去交给了一个老妪。
我是被别云谏叫醒的,醒了以后,我看着他的脸很久反应不过来。直到他拿了帕子给我擦脸,我才迟迟地唤了他一声云谏。
「你做什么梦了?怎么哭得如此厉害?」
我不解地摸摸脸,果然濡湿一片,我任他帮我擦干净。
想问他难过不难过,想问他累不累……满心疑问,口却无言。
我摇摇头,告诉他,我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忘记了。
他摸了摸我的头:
「吃点东西吧,吃饱了病才好得快。」
「我得了什么病?」
「气虚体寒罢了,需要好好调养。」
我看他神色平静,想安慰他不要伤心的话就堵在了嗓子眼。太后去了,说不定他很伤心,只是不想让我担心,所以不表示。
「阿酒,这个你爱吃,多吃点。」
「……陛下?」
「嗯?」
我筷子一动,忍不住皱了眉。
25
我吃了十四口菜,十四口饭。每一口都细嚼慢咽,这是别云谏花了半年给我养成的习惯。
无论好吃不好吃,每道菜吃的次数都要相同。喜欢的不留恋,不喜欢的也不会厌烦。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知道你喜欢什么。想害你的人,也无从下手。
我埋头苦吃,心尖却在发颤。
我问那个坐在我身边的人,莲花在哪?
他夹菜的动作一滞,缓缓道:
「她的病还没好,好了太医院自然会把她送回来。」
他眼睛对着我弯了弯:
「阿酒,别担心,她会回来的。」
我点点头,对他笑了笑。
那天晚上,他没有留下,看着我喝药他就走了。
他出门前,我拿着那方糖喂给他一颗,告诉他,方糖很甜,但是我如今吃惯蜜饯了。
他张嘴让我喂给他,眼睛弯了弯:「那以后,方糖就都换成蜜饯。」
说完,他也往我的嘴里塞了一块方糖。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实在喊不出,「云谏,再见。」这四个字。
我头有些昏沉,那宫女眼疾手快扶住了我,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眼角余光瞄见了兰花盆旁边的一个小盒子。
我没见过那个盒子,问宫女那是什么,宫女看过之后,说是鱼食。
我心里一阵狂跳,几乎站不稳。
我跌跌撞撞回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紧,我想哭,我害怕,可是我不敢哭不敢说。
事到如今,我若是再发觉不到异常,那我就活该草包死了。其实我早就该发现了,只是一直心怀侥幸,不愿意去承认。
说我懦弱也好,胆小怕事也罢。我只是觉得,莲华没有那么坏,别云谏不可能那么轻而易举被替换。
我知道我入宫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我也怀疑过他们二人的长相。
我在莲华身边长大,又岂会认不出他?我曾深夜端详别云谏的脸,他们二人的确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是他们的不一样,我亦是一清二楚。
于我而言,别云谏是巧合,莲华是命运磋磨。我有幸认识莲华,最后只能嫁给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人。我以为自己进了戏文一样的生活。
我只是没想到,莲华竟然将别云谏替换……
谁给他的胆子啊,他这是不想活了吗?
口中的药味尚未褪去,我苦笑一声,睡意预料之内袭来。
这药,喝都喝了。我只能闭上眼睛,无法挣扎地陷入黑暗。
还是做梦,梦里我依旧是挖野菜的小姑娘。只不过这一次,我没有挖野菜,而是跟着嬷嬷学礼仪,同我一起学的,还有那个给我包子的小姑娘。
半梦半醒之间,觉得有人在摸我的头,我猛然惊醒,发现那人是莲华。
他穿着绣着团龙的寝衣,坐在我的床侧。
见我醒了,他对我笑了笑,只是依旧是眉眼带笑,下半张脸冷若冰霜。
我伸手摸了摸那件团龙寝衣,轻轻地告诉他:
「云谏不会穿这个,以后别穿了。」
他身形一僵:
「阿酒,你在说什么?」
「云谏不喜欢当皇帝,他的常服,从不绣团龙纹,寝衣……也只是白绸。」
「你怎知他寝衣……」
他果然是莲华!
「我……是德贵人啊。你要学……就学得像一些罢。」
26
莲华看着我,清冷的眸子里满满都是悲伤,他伸出手想继续摸摸我的头发,可是被我躲开了。他的手在空中静默了半晌,才慢慢收回去:
「今酒,你是怎么将我认出来的?」
我摇摇头,眼泪又开始顺着眼角往下流,鬓边的发都湿了。
我说:「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两个本来就是两个人,怎么存在认不出呢。」
莲华眼里似乎有震撼,他张了张嘴,又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所有人都分不清我与他,这么久了,只有你这样对我说。」
我没说话,心口缺了一块一样疼。他这样说,该是早就知道自己跟另外一个人很像吧?所以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别人的影子吗?
我坐起来,思索良久,抱了抱他:
「不是啊,你是莲华,你是对我最好的莲华,你一直是你啊。」
可是他问我:「那你……为什么会爱上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他?为什么你不爱我,却爱上了他?」
我说不出为什么,爱……就是爱了啊。哪里来的这么多为什么,我被爹爹送进宫,莲华是看着我进来的啊。
「今酒,他是皇帝,给不了你你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锢着我的肩膀,眼睛看着我的眼睛。他像一条濒死的鱼,在我面前挣扎。
我摇了摇头,说:
「他在哪里啊?他还活着吗?你别伤害他……」
莲华突然抱住我:
「今酒……是我先在你身边的啊!是他长得像我!你为什么要爱上他!」
我挣开他的禁锢:
「我是德贵人,你别碰我。」
很多东西我到现今都不明白,我不知道莲花去了哪里,不知道爹爹为什么让我进宫,不知道为什么莲华云谏长得一模一样,更不知道莲华是怎么将云谏替换的。
亦不知道,莲华那天晚上临走前,给我喝的是什么药。
我说:「我是德贵人。」
他捂住我的嘴:「今酒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我说:「别碰我。」
他将一碗药递过来:「今酒,喝了它,喝了它就不会乱说了。」
我不喝,可是他嘴对嘴将一碗药尽数逼我喝了下去。
我死命地擦嘴,问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可是他抱着我,口中喃喃:
「睡吧,等我解决这一切,都会好的……」
「今酒,你要乖一点……」
我在哭,哭着哭着感受到了睡意的磅礴。我知道他在我闭上眼睛之后就离开了。可是我动不了,只能任由那碗药带我进入黑暗。
27
梦还是那个梦,梦里的我不再摘野菜,而是坐在琴案前哭。我应该是刚刚被斥责了,因为太笨我学不会,所以教琴的女夫子就打了我。
梦里的我,看见一个男人命人一把火烧了那个茶庄,那个让我去挖野菜的老妪死在大火里。
我在梦里很着急,很想救人,可是没有办法。后来我开始学琴,好像又有了一个家。
头很痛,痛到我苏醒。
天色很晚了,我醒了以后,那些宫女又按部就班地照顾我。
我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几乎塌陷的面颊,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身后的宫女说,贵人久病消瘦是正常的,莫要为此忧心。
我在想,我这真是病吗?
宫女见我依旧冷着脸,便告诉我:
「陛下为了贵人,把好几位妃子打入冷宫了。」
我微微皱眉,问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个宫女被另外一个宫女推了一下,便低头不再言语。
我叹了口气,心想,别云谏啊别云谏,你嫌弃的那一众莺莺燕燕,都被人欺负了,你到底去了哪里?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相信!别云谏是不在这里!他只是有事情被绊住了!只是被绊住了而已……
我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呢?」
那几个宫女互相对视了一眼:
「陛下,在御书房议事。」
我冷笑一声,心想,他一口气将几个妃子打入冷宫,那些妃子背后的势力怕是坐不住了吧。什么议事,无非是在那群老头子面前诡辩罢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心里对文武大臣的称呼被别云谏带跑偏了,忍不住笑了笑,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到底发生了什么,别云谏你到底在哪里?
那天,我坐在饭桌前,看着那碗药,不想喝。几个宫女苦口婆心地劝,就差没对我动手了。
可是我知道,她们不敢。她们大概只是接了死命令必须看我喝下去而已。她们不敢强迫我。
我趴在桌子上,冷眼看着那碗药落了凉。
我说:「你们倒掉吧,我不会告诉他的。你们不说,他不知道我没喝药的。」
我话音刚落,一个有些耳熟的女声喝道:
「给我架她起来,灌下去!」
我爬起来寻声看去,心口一滞。
那个锦衣华服的女人,不正是消失依旧的莲花?!
我跑过去拉住她的手:
「莲花莲花,你去哪里了?」
「莲花莲花,你是真的病了吗?病是不是好了?」
她甩开我的手,又将我推倒在地。
「阮今酒,你再草包,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跪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她,她满头的朱翠在烛光下反射出清冷的光。
我脑袋里一团乱,所有事情都变成了一团乱麻,但又好像有蛛丝马迹可寻。
下巴被一只手捏住,那只手上的护甲戳痛了我的脸。我被迫抬头跟她对视。
「阮今酒,你就不该存在!没有你,事情只会更顺利!有你在,我就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我脸上,不疼,但是耳朵耳鸣了。我感觉不到挨过打的半张脸的存在,想必是肿了吧。
28
人能想到的,最难过的事情是什么?
未出阁的我,想到的大概是藏起来的糖果点心被奶娘没收了。
刚嫁人的我,想到的大概是再也看不到莲华了。
如今的我,却是什么都想不到了。因为,我好像觉得没什么事情可难过了。
满屋子的宫女被赶了出去,我被莲花掐着喉咙逼到墙角。
「阮今酒,你这个猪脑子是不是到现在都没搞清楚状况?」
我想说,是啊,我就是不明白。可是我喉咙好疼,被掐得说不出话,眼泪一个劲地流,耳朵还在耳鸣,听声音都像是隔了水。
莲花的声音影影绰绰地传来,我听她说:
「你该不会还以为自己是丞相府的大小姐吧?」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天底下无奇不有,真的有两个人巧成一副皮囊吧?」
「你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为什么就是能让他喜欢你?!」
「你什么都没做,凭什么享受他的偏爱?!」
「他要为了你散尽后宫,我连最后一个待在他身边的身份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歇斯底里,她抓着我的头发,又开始打我耳光。我被她问到脑袋里一片空白,忘记了反抗,也没有力气反抗。
我躺在地上,看她力竭以后,将满桌子没来得及撤下去的饭菜掀翻。碟子碗破碎以后的碎瓷划伤了我的脸。
脸颊的疼痛让我脑袋清醒了些,我终于开口说:
「莲花,你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她身形一怔,不可思议地蹲下来看我:
「你应该骂我,你应该反抗打我,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叫我莲花!傻子!」
我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很委屈,之前的眼泪或许是因为疼,或许是因为害怕,但都不是因为委屈。
我听见她骂我傻子,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我哭着对她说:
「求求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莲花笑了,歇斯底里地笑了。然后她又自言自语地问:
「我到底为什么要跟你生气?你什么都不知道,像个傻子一样,我为什么要跟你生气?」
她问完就甩了袖子要走,我急忙扯住了她的衣角。
「莲花,你告诉我,别云谏在哪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冷冷地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一个人值得你问。」
她甩开我,离开了。
我躺在地上,哭到几乎断气。
其实我身上被她打的地方并不疼,疼的只剩下了脸颊上那飞碎瓷划出来的伤口。
只是我连那伤口都觉不出来了,只觉得心里像是被捅出了个口子,呼哧呼哧漏风。
莲华来的时候,满室的狼藉已经被宫女收拾干净。只剩下略微肿胀的脸颊,加上那条被碎瓷划伤的伤口,能看出来我先前的狼狈。
我呆坐在床上,他伸手想摸我脸上的伤口,可他终究没有触碰。
许是见我不想理他,他便问了宫女事情始末,我不关心他问了什么,所以翻进床里侧不去听。
只是有一句格外刁钻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贵人今天喝药没有?」
那宫女颤巍巍地说:「没有。」
我坐起来,唤了一声:「莲华。」
他看着我的眼睛,纠正我:「你应该唤我陛下。」
我点点头:「陛下。」
陛下,我还能信你吗?
29
「今酒,你无须质疑。你只要知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将你带离我身边。」
「你,以后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喝过药。那个梦,我也没再做过。
至于别云谏,我始终没有在莲华面前提及。可能是不愿,或是觉得不敢。
我不敢问,我怕结果是我承受不了的。
我被莲华堂而皇之地幽禁在了锦云宫,一个空了许多年的宫殿。这里住过贵妃,住过太妃,唯独没住过贵人。
我也没再问过莲花,我总觉得,总有一天,他们二人能将事情的始末告诉我。我可以等。
我等到六宫上下,一半的嫔妃都被莲华寻了由头打压。
等到前朝像雪花一样给莲华递奏折。
等到莲华一道圣旨将我抬成了贵妃。
我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满头的发饰。以前我觉得宫里位分高的娘娘总是端着架子,现如今我才知道,这满头的发饰,让人不能来去自如。
头上顶的多了,自然就要稳当些。
莲华在我身侧俯身,他看着铜镜里的我,我看着铜镜里的他。
他说,你等我,很快你就是我的皇后。
今酒你笑一笑……
今酒,你是不是不喜欢……
我没说话,他扳正我的身子,眉头紧锁地看着我。
「今酒,你说句话……」
我张了张嘴,问他:
「陛下什么时候……放过我?什么时候……把云谏还给我……」
莲华拿起一支朱钗,别进我的发:
「你看这钗,如今与你最是相衬。」
我笑了笑,再没说话。
他给了我满朝文武都反对的荣宠,让我在六宫间来去自如,许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看着他那张脸禁不住问自己,明明都是一样的脸,为什么如今的莲华,变得索然无味。像是干瘪的皮囊,毫无灵魂。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他那张脸最适合咬牙切齿,最适合刻薄嘴毒……
那是在成为德贵妃的第十二天,我站在御花园的锦鲤池旁,面无表情地将一盒子鱼食倒了下去。
在我倒到第四盒的时候,一个小宫女同我行礼,请我去陛下的寝宫。
我顿了顿,把第五盒鱼食也倒了下去。
锦鲤池面上漂浮着满满当当的鱼食,那些锦鲤吃不完也要吃,吃撑了还在吃。
密密匝匝的鱼头在锦鲤池里挤来挤去,我突然将手里的鱼食盒子砸了下去,那盒子激起偌大的水花,水花过后,两条锦鲤肚皮朝上翻在了水面上。
周围的宫女皆是瑟缩,跪在地上的那个小宫女尤其厉害。她哆哆嗦嗦地呈给我一个东西。
我只看了一眼就夺了过来。
别云谏左手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
谁给你的?!
「常、常礼公公……」
「他在哪里?!」
「陛、陛下、下寝宫……」
30
我想过很多画面,想着我终于能看见他了,多坏的结果我都有想过。我甚至连怎么为别云谏殉情都想好了。
可是我没想到,是这样一副荒唐的画面。
莲花。
那个同我一起长大的莲花。
她躺在我睡过的床上,同一个样貌与别云谏一模一样的男人纠缠。她问我为什么莲华偏爱我的时候,我就猜到,她同莲华并不是真的兄妹。所以看见这个,我也就没有那么惊讶。
我来得很不是时候,交颈鸳鸯正当行云流水处,我很是识相地没有打扰。
我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常礼。心下明白,这是莲花诓我的。她该是有话要对我说,而且不是好话。
她叫我来看这个,大概是想看我惊讶的表情吧,只是我心里实在没什么波动,只是一遍又一遍摸着那玉扳指,心里叫不出什么滋味。
「你来了,怎么不出声?我还以为,你会傻乎乎地叫出来。」
莲花来了,她声音带着娇笑。我转身看她,她只穿了个肚兜,下半身也只有一件亵裤。
这样的打扮,却没让人觉得她有半分淫靡。长发尽散,未施粉黛。我从未发现,一贯沉默的莲花,也会有如此妖媚的一面。
我头一次觉得,她身上没有半分莲华的影子。也是,她本就不是莲华的妹妹,又怎么会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