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不想侍寝」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他可以将我占有,但是他不可以当我是唯一。

「阿酒,你和她们不一样。」

他放下梳子,从身后抱住了我。他身上的味道,不全是龙涎香,我已经能分辨出他身上味道特殊在哪里,这个味道很好闻。

「哪里不一样?」

我听见自己这么问,放松了身体,靠在他怀里。

他大概感觉到了我没有因为他先前那句话而生气,所以拿起梳子,继续玩弄我的头发。

「不一样,你的喜欢,是我一点一点争来的,是我在你这里争来的宠爱,她们怎么能跟你相比?」

我听他在我面前,越来越熟稔地说出「我」,心里越来越软。

「阿酒,你跟她们不一样。你不喜欢我,不会因为我的身份而对我谄媚,你是这后宫里,唯一一个有自己想法的人。」

他的声音褪去帝王的威压,褪去轻佻的语气,温润的音色让我意识到,他就是一个不过也才二十岁的年轻人。

后宫里捧高踩低的常态,让他周围都是戴着面具的人。二十年,他人生的二十年全然是这样过来的。他好像,不用唤我阿酒,就能让我的心软成一团。我靠在他怀里,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了:

「你在我面前,不像一个皇帝。」

他笑了笑,脸颊贴着我的脸颊:

「因为我发现,在你面前,我最愿意做别云谏。阿酒,以后唤我云谏。」

「好……云谏。」

16

我不想侍寝,但是我已经忘记了我当初为何抗拒侍寝。又或者说,我从一开始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侍寝。

可能只是对父亲安排的一种反抗,或是对云谏那张脸的执着。

我以为我能坚持到底,可是轻飘飘一声「阿酒」,打乱了所有。

眉毛画得重了些,我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有人通传说,常礼公公来了。

我索性不再画眉,去看看那常礼要说什么。

常礼颔首现在门外,见了我便笑着说:

「贵人好福气,陛下明日要摆宴给景岳世子接风洗尘,这不,叫内务府挑了衣服首饰,让奴才给贵人送过来。陛下这么看重的,您当属后宫里头一个。」

我让莲花收了东西,又让常礼替我谢过皇上。但是常礼摆了摆手:

「贵人这谢奴才就不帮捎带了,皇上日日午头都在您这儿歇,哪里用得着奴才?」

我笑道:「还是常礼公公明白,是我糊涂了。」

莲花送走了常礼,回来时又看见我坐在铜镜面前发呆。她上前拿了眉笔,替我画那没画完的眉毛。

莲花说:「皇帝这样好,小姐到底在纠结什么?」

是啊,我在纠结什么。我从铜镜里看向莲花,想从她的脸上找出莲华的影子。可是我看遍她脸上的每一寸,都找不到莲华的半分影子。

我想,别云谏真厉害,不消半年而已,就彻底在我这把莲华抹了个干净。

我说:「莲花,我快记不清他了。」

莲花说:「可是他记得你呀,我们都是他的妹妹,他怎么会忘记。」

「妹妹……吗?」我看着莲花,莲花对我笑,她又说:

「小姐,进宫就没有回头路了,丞相也是为了你好,有个孩子傍身,以后对小姐在宫里立足是好的。」

我没说话,或者,我也说不出什么了。

中午,别云谏依旧一进门儿就歪在我的贵妃踏上,我上去给他脱了鞋。

他拉住我的手:

「阿酒,我又跟那群老头吵架了。」

他引着我坐在他身边,翻身将脑袋枕到我大腿上:

「那群老头子让朕立后,真是吃饱了撑的,瞎操心……」

我听他孩子气地骂骂咧咧,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阿酒,明日陪我去给景岳接风洗尘吧。景岳离开也有小半年了,上次见他,还是在选秀的时候。」

我心里一动,突然想起,我进宫那天,莲华曾经指着一个青衫人对我说,小姐本来是要嫁给景岳世子的。

我都没见过那景岳,莲华又怎么会认识?

17

别云谏告诉我,他八岁那年母妃去世,先帝就将他养在了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今的太后名下。而景岳则是太后的侄子,二人从小一起长大。

我心中一惊,突然想到,莲华知道景岳!那景岳认不认识莲华?!他会不会发现莲华同云谏一模一样?!

心里惴惴不安,直到亲眼见到了那景岳,我才稍微放下心来。大概是我觉得,景岳这人,生来就让人觉得放心吧。

景岳见了我,当即拍着别云谏的肩膀说:

「好家伙!丞相千金呐!我半年前苦求了一个月,丞相都没答应我,没想到让你娶了!」

说完继续拍着别云谏的肩膀,旁若无人地大笑,丝毫没有看见别云谏黑炭一样的脸色。

随后,景岳又端了酒杯过来问我:

「阮小姐可还记得,一年前,在万明湖,小姐曾捡到了在下遗失的一把折扇?」

我想了想,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正准备回答,却听到那上首坐着的人咬牙切齿道:

「这里哪里有什么阮小姐?朕怎么只看到了德贵人?」

我看向别云谏,只见他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挡在我同景岳中间,还夺了我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某人:「看什么!朕不能用你的酒杯吗?」

我:「……」

某人:「怎么不说话?!能不能用?!」

我:「……能用。」

某人:「……景岳!看到没!朕能用她的酒杯!」

景岳:「……」

然后整个宴席画风诡异起来,别云谏一改平日里对外的帝王作风,挽着袖子灌景岳酒,最后两个人皆是喝到东倒西歪……

到最后,常礼搀扶着张牙舞爪还要继续喝的景岳,送他离开。我则扶着一脸淡定的别云谏回他的寝宫。

走了两步,别云谏忽然不走了。

「常礼呢?常礼!」

我告诉他,常礼去送景岳了,很快会回来。

别云谏拉着我的手蹲下,然后一脸神秘地告诉我:

「我们要等常礼回来,让常礼带我去找小酒儿……」

我一怔,抬手在别云谏眼前晃了晃。

「云谏,我是谁?」

别云谏皱眉看着我那只手,眼珠子随着晃动的手乱飘:

「姑娘,你的手好胖啊!」

他醉了。亏他一脸淡定,让我以为他酒量很好。还有,我的手哪里胖了?!

他忽然伸手拉住我的手:

「不过摸起来,跟小酒儿的一样,小酒儿可真好看……」

啧,他喝醉了嘴挺甜啊,跟白天那个喜欢张牙舞爪,说话嘲讽又嘴欠的人,完全不一样啊。

「但是我不喜欢小酒儿了。」

「她竟然跟景岳那个傻子去万明湖!都不跟我去!」

……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把这个蹲在地上拿石子戳地的人拖回寝宫,但是他太沉了,一动不动。

我只能继续蹲下来看他,他拿着不知道哪里来的石子,一边戳地一遍念叨,小酒儿不理我、小酒儿不理我、小酒儿不理我……

莲花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识相地跑远了,估计是怕别云谏酒醒了找她灭口。

18

我托腮看着他,嘴角忍不住上扬。

就觉得很神奇,他整个人都很神奇,时而是深不可测的帝王,时而是天真可爱的别云谏,时而又是那个嘴不饶人的皇帝……

他千姿百态,却又毫不矛盾,他这一副我以为只适合彬彬有礼的皮囊,被他演绎得活灵活现。偏偏他每一个样子,都好像长在了我心尖。

「喂,别云谏。」

「嗯?」

他停下戳地的动作,有些傻气地抬头,一双好看的眼睛里,满满都是迷茫。

他今天晚上喝了多少来着?没数,总之能灌醉好几个我了……

「云谏?」

「嗯?」

「我好像开始喜欢你了……」

「为什么呀?」

他不戳地了,而是学着我托腮。而我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开始喜欢你了。」

他挑了挑眉,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是嘴里还是喃喃道:「我喜欢也小酒儿……」

我嘿嘿笑了两声,觉得他越来越顺眼,大着胆子上去拍了拍他的脸:

「别云谏,你看我是谁?」

他站起来,低头看我:

「你是小酒儿。」

他头发有些散了,整个人傻气更浓了,我有些忍不住,一直想笑,他又低头看了看我:

「你喜欢我吗?」

我说:「我喜欢呀。」

他嗯了一声,似乎没听清,我又说了一遍,我说,今酒喜欢云谏。

突然一阵天翻地覆!我啊了一声发现自己被他横抱起来,急忙勾住他的脖子,生怕这个醉鬼把我扔到地上。

但是走了两步,我发现他走得十分稳健。

「别云谏?你是不是没醉?」

「啊?」

「别云谏你别装傻!」

「唔。」

「别云谏,你要干吗!」

……

入眼满是明黄,我躺在他寝宫的床上,看着那个欺身上我,一脸醉意的人。

我双手抵在他的胸膛:

「你说过,不会让我侍寝的!」

回答我的是我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口中的酒气很重,竟然将我也熏出了几分醉意。

意乱情迷之时,我听见他说:

「阿酒,给我一个孩子。」

再睁眼,已经临近中午了。

我是被别云谏从被子里挖出来的,睡眼蒙胧之际,看见他一身严谨的朝服,顿时清醒了大半。

反观我自己,不着寸缕,只有一床云被蔽体。

我当即裹了被子滚进床角装鹌鹑,却发现,连床都不是我自己的!

这是别云谏的寝宫!

百感交集中,脑袋上扣了一只大手:

「起来了,吃点东西再继续睡。」

我回头从指头缝里看他,他凑过来在我指缝上落下一个吻。

「阿酒,我好喜欢你。」

我不想侍寝,但我还是侍寝了。

莲花比我还开心,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开心,她笑吟吟地说:

「小姐终于接受陛下了。」

我没说话,因为我想起了莲华。那天夜里,看着身边的别云谏我突然觉得,有个孩子长得像我跟别云谏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这样能救得了莲华,也算得上是两全其美了。

秋意渐起,窗外看得见老燕带雏鸟离巢。我记起春意浓时我初入皇宫,莲华站在宫外,送一步三回头我的离开。

那时,我不知道我会回不去。如今想来,竟然有隔世之感。

19

莲花说,一场秋雨一场寒。

说着,伸手关了窗户,不再让我看窗外的秋雨绵绵。我笑她过分谨慎,她却说:

「小主身子不好,年年这个时候染上风寒,今年可得小心些。」

我嘴上敷衍地附和她的话,手里却没停,又翻了一页从别云谏那里讨来的书。

看着看着,莲花突然跟我说:

「小主,下个月就是陛下生辰了。」

我抬眼看莲花,莲花眼睛里闪烁着期待,她一向喜欢撮合我与别云谏,巴不得我心思全放在别云谏身上。我猜这是爹爹嘱咐她的,她报恩心切,所以对这件事情格外上心。

别云谏生辰,莲花提前一个月告诉我,就是希望我好好准备。我看着她眼中的期待,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虽然生在相府,但是书画潦草,棋艺不精,刺绣勉强,不懂音律不善舞。我草包成这样还能入宫,我自己都不相信!别云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实在想不到自己能送云谏什么东西。

我大概算不上是个藏得住心事的人,当天中午,别云谏就点着我的眉头,问我在愁什么。

我对他笑了笑,然后很没形象地躺在了贵妃榻上,他凑过来继续刨根问底。

我觉得这是他的生辰,说出来就没什么惊喜了,虽然我还没想到送他什么,但总归不要让他知道我在忧愁这个的好。

可是,他见我不说,直接点了莲花问。莲花好像没看见我对她使眼色,径直告诉了他我在忧愁他的生辰礼。

他许久没说话,我忍不住爬起来去看他。他坐在贵妃躺上,手里无意识地把玩那枚羊脂玉的扳指。

「云谏云谏,你在想什么?」

他抬眼看我,眼里的光讳莫如深,青天白日里,我竟觉得自己背后一阵阴风扫过。

「都下去吧。」我听他说。

房里的婢女退了个干净。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阿酒,你猜我最想要什么生辰礼?」

我摇摇头,老实道:

「你是一国之君,什么都不缺。」

他低头吻了我,吻在眉心。

我耳根子忍不住红了红,他身上的龙涎香气味裹挟着他自己的味道,每次闻到都让人觉得心安。

我说:「你别打岔,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想不出送你什么了。」

他又吻了我,这次偏了几分,吻在了我耳畔,

「阿酒,我喜欢听你对我说『你』。」

他的声音低沉起来。我一向受不了他故意放低的声音,每次听到后腰都会酥麻。他也知道我听不了这个,每每喜欢这样逗我。

这次也是,我忍不住想要推开他,不想让他俯在我耳畔继续挑逗。

可是,等不及我推开他,就被他一把从贵妃躺上捞起来,半丢半放到了床上。

「阿酒,我还缺很多东西。」

我看他利落地抽下我头上地簪子,顿时红了脸。

「这是白天,云谏你要干吗?!」

「阿酒,陪我『造』个生辰礼吧。」

20

自那以后,别云谏十分热衷于「造」生辰礼,以至于我看见他就想跑。

为此,别云谏气呼呼地对我说他要去雨露均沾,我让莲花送他去,他又哼哼唧唧跑回来说我不在意他。

我费了功夫,从内务府寻来一匹上好的云锦缎,想着给他做件寝衣,充做生辰礼。

我在软榻上坐着忙那件寝衣,别云谏看见以后,跑过来东瞧瞧西看看,然后指手画脚。

阿酒,你在这里给我绣上你的名字……

阿酒,这里你绣个绿豆糕吧,你爱吃这个……

阿酒,这里……

阿酒……

行。你的生辰礼,你说了算。

终于,在别云谏千辛万苦的指点下,一件花花绿绿的寝衣做好了。

但是还没到他生辰,所以我也就没给他。

结果做好的那天晚上,他自己翻出来,穿上转了两圈给我看:

「阿酒,我好看吗?」

「好看吗好看吗?」

那件寝衣被我歪歪扭扭地绣了一堆吃的,花花绿绿地穿在他身上,衬得他一张白皙的脸格外傻气。

但是,他那张脸,穿麻袋都好看。

我也只能对他点点头,心里暗叹他这长相,可真是上天的恩赐。他凑过来亲我一口:

「阿酒给的,最好看了。阿酒,我还是想……」

不,你不想!我捂着胸口滚到墙角戒备地看着他,无奈被他抓到脚踝拖了回去。

「阿酒,我没那么好打发。我就是想自己『造』生辰礼!」

……

他生辰那天,我巴不得给他放鞭炮,莲花说我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我捂着嘴不承认,心里却想等生辰过了,他也该消停一段日子了吧。

皇帝生日,万寿宴。侍臣、贵戚、使臣都要进宫一同庆贺。

我位分只是个贵人,所以宴席上我坐得离别云谏很远。

其实宫里位分在我之上的有好几个,但是我进宫以后,跟宫里其他人的交流实在不多,许多人甚至是在今天头一次见。

所以,这万寿宴我过得很不清闲。接连好几波妃子过来跟我说话,莲花给我添酒的时候,忍不住嘟囔:

「陛下平日里这么护着小主是有原因的,你看看她们一个个的,都是怎么打量小主的!」

我端酒杯的手一顿,心里酸涩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是一个皇帝的事情了。

今日一看,我方才明白何谓「三千佳丽」。

她们打量我也是正常的,毕竟别云谏几乎日日留在了我宫里。只是,我被看得很不舒服。这万寿宴上,莺莺燕燕多到仿佛进了万花园,她们的目光仿佛无孔不入。好像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不来下不去,闷得要死。又坐了不消一刻钟,我终是坐不住了,偷偷溜出去想透口气。

莲花跟在我后面,声音绵绵:

「小主不要忧心了,陛下的心思不是全然在小主这里吗?」

我听她提起别云谏,脑袋里又想起那个坐在宴首的人。那人冷面寡语,不苟言笑的,是个帝王,不是我宫里那个挑剔嘴毒的别云谏。

我摆摆手,让莲花不要再说,提起衣摆,快步走向御花园深处,走了几步回头告诉莲花:

「这宴席我不要回去了,你找人传话说我不舒服。」

莲花叹了口气,让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婢女回去通传,随后她又拉着我的手:

「当局者迷,陛下喜欢你,别怀疑他。」

我看着莲花,挤出一个笑。我想说,我没有怀疑他,我只是在遗憾自己喜欢的人是皇帝。九五至尊,他给得了我一世荣宠,却给不了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21

御花园锦鲤池里养了很多鱼,平日里很多妃子都会过来喂。

因着万寿宴,锦鲤池旁边被围了一圈红灯笼,亮堂得好像是黄昏。

我看着池子里鱼头攒动,心里着实烦闷,名义上打发了莲花去给我寻鱼食,实际上是想自己静一静。

我摘了一朵花,坐在凉亭里,撕碎了花瓣去逗那群锦鲤。那胖头鱼傻乎乎地争着吃花瓣,看得我忍不住笑出声。

忽觉周身一暗,我以为是莲花回来了,头也没回,直接伸手跟她要鱼食。

默了半晌没动静,我转身一看,入目的是一根漆黑的云纹腰带,云纹用了银线,在灯笼下闪着若有若无的光。

这大概是哪位侍臣走迷路了吧?我抬头看这人的脸,心里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莲华!

我倒吸了一口气,接着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口鼻。

是莲华!

他另一只手缠上我的腰身,带着我在御花园曲折躲藏,最后在一个假山后停了下来。

我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莲……华?」

我叫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明明是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可我就是知道他是莲华。

「……今酒。」

真的是他。

「你怎么在这里?!」

心里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惆怅,直觉告诉我,我现在应该掩护他离开这里。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没有说话。我扯住他的袖子告诉他:

「你快走!皇帝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你快离开这里!」

话说到一半,我记起爹爹,我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告诉他:

「你离爹爹远一点!爹爹在利用你!你去拿我留在丞相府的首饰,全都带走!把它们当掉当盘缠,能走多远走多远!」

他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仿佛天塌下来,他也会面无表情地顶着。

可是我见过了这张脸更为生动的模样,只觉得他现在有些枯燥干瘪。

「今酒,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愣住,然后点点头。

我当然想他,刚入宫的时候每天都在想他。难过的时候甚至自己蹲在被子里哭,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跟他分开这么久。

只是后来,我就不那么难过了,因为云谏,也因为我自己。我总该学会离开他的,他也要有自己的生活。

我对他点点头,但是我告诉他:

「我过得很好,这段时间,我有好好照顾自己。莲华你不要担心。」

他眼睛弯了弯,我知道他在笑,但是他眼睛里掺杂了我看不懂的东西,我又问他:

「你过得好不好?你今天是不是跟着爹爹一起来的万寿宴?你要找东西遮盖自己的脸,回去以后能走多远走多……」

他忽然扯了我一把,将我扯进他怀里。我所有的话被噎了下去。他怀里有的只是衣服被阳光暴晒留下的味道,与云谏被熏香熏出来的味道不同。

我突然发现,即使他们长得再像,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也是一眼就能看穿。

22

「今酒,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在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挣脱他的怀抱,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我疑惑地看着他。

莲华伸手扶正我头上的一支钗,对我弯了弯眼睛,我知道他在笑。

「没什么,就是你突然离开,我不习惯而已。」

我看着他脸,突然觉得他身上有种落寞,就像入宫那天,他送我的时候一样。

他说:「我很想你。」

我想我眼眶一定红了,不然怎么看不清他的脸了呢?

我说:「我也很想你。」

他说:「这就足够了。」

什么、唔唔……

一块白布捂住了我的口鼻,浓烈的药味让头脑一下子不清醒起来,我本能地挣扎,但是因为那个人是莲华,我觉得他不会伤害我……

纠结了几次呼吸,意识涣散起来,眼前莲华的脸渐渐模糊,我失去了意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跟着一个老妇人摘野菜,我摘得很慢,老妇人回头用腰间系着的帕子给我擦汗,然后对我笑。

我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这是个梦。

我觉得自己醒来一定会有麻烦,但是没想到事情平淡得不像话。

我在自己寝宫睁眼,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我惊疑不定地跑下床,四处寻找那熟悉的面孔,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小主,你怎么不穿鞋啊,小主。」

莲花拿了我的鞋子在我身后追我,可是我焦躁到没有耐心去穿鞋。莲华呢?他人呢?他把我迷晕了要做什么?

问题层出不穷,我找不到答案,最后转身擒住莲花的肩膀问:

「莲华呢?他去哪里了?他要做什么?!」

莲花挣开我的禁锢,将鞋子放在我的脚边:

「穿上吧,你做噩梦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语气平静得不像话,就好像真的只是我做了一个梦一样。

昨天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

地上那双鞋子我没有动,我固执地盯着莲花,莲花蹲下去给我穿鞋,我拗不过她,只能把鞋子穿好。

「你昨天晚上喝醉了,同陛下看完烟花以后,常礼公公跟着轿辇送你回来的。」

「烟花?什么烟花?我昨天晚上分明离席了啊!」

「所以说,你喝醉了。」

莲花的语气平稳又坚定,好像这一切真的像我在胡闹一样。

你喝醉了,昨天晚上说了一晚上梦话,幸亏陛下不在,不然你一晚上都在叫「莲花」,被陛下知道了,我又要日日罚跪了。

我听莲花说的得真实,忍不住怀疑自己真的做了一场梦。可是,那也太真实了吧。

「我昨天晚上,真的没有离席吗?」

莲花摇了摇头:

「没有。昨天晚上,几个宫里的妃子轮番给你敬酒,你被灌醉了,最后强撑着陪陛下看了烟花。」

我不记得,头很疼,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莲花过来替我理了理头发:

「你喝醉了记错了,这很正常,噩梦就是噩梦,不要当真。」

我抬眼看向莲花,莲花笑得很温柔。我头疼,忍不住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莲花,我梦见莲华了。

23

莲花让我喝点醒酒汤,然后再睡会儿,说这样,头就不疼了。

我没说话,任她摆布,脑海里混沌一团,莲华捂住我口鼻的画面不断闪现。

太真实了。

我被莲花扶着躺好,她替我腋了腋被角,我不想再睡,但是睡意却越来越浓。

我又开始做梦了,梦里我还是在摘野菜。我蹲在山坡上,看着一个比我大一些的男孩子在放羊。

我手里拿着一簇野花,野花上有虫子,我十分淡定地将有虫子的那朵花扔了出去。

梦的最后,好像是有人喊我们两个去吃饭,临走前,我还把花喂给了那只羊……

我好像睡了很久,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疲软无力。房间里很黑,我腿软到站不起来,下了床走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上。

我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自己再爬起来。只是这一次,我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过分苍白,好像一夜之间瘦了十斤,整个人都单薄了不少。

大概是我摔倒又爬起来,发出了什么动静吧,门从外边开了,进来了几个我不太熟悉的宫女。

她们忙忙碌碌,将我扶回床上,我问她们:

「莲花呢?她怎么不在?」

我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嘶哑,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她们面面相觑,没有言语。这让我很焦躁恼怒,有力使不出的感觉。

恼怒之际,门外进来一溜太医,随后进门的还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徐徐上前,坐在了我的床边,我看他的时候是逆光,有些看不清,但是那龙涎香的气味,让我知道他是别云谏。

我挣扎着起来扑进他怀里,脑袋里好像有一根弦得到了放松。

他说:「……阿酒,先让太医看看。」

声音低沉,语气也低沉。他没有讥讽我今日突然投怀送抱,这让我怀疑我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

我喊他,云谏。

他嗯了一声,再无其他。

我抬头看他,看见他眉宇间有我陌生的忧愁。我不曾见过别云谏有过这样的表情,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眉心:

「别皱眉,为什么要皱眉?」

他眉间一松,神情有片刻慌乱,但是很快就抱住我,将我脑袋扣在他胸前。

「给她看看。」

他同一旁的太医说。我趴在他怀里,安静地让太医诊脉。空闲里,我问他:

「莲花呢?」

他一僵,随后说:「莲花病了。」

我急忙问他:「怎么了,莲花得了什么病,严不严重?」

他安抚地将我锢回怀里,轻轻说:

「没什么,就是容易传染人的病,最近宫里有这个,我姑且让她养好了再见你。」

一旁的太医说,那病症不难治,贵人大可放心。

别云谏又说,听见了吧,朕没诓你。

我一怔,问他:

「陛下……方才说什么?」

他摸了摸我的头:「朕没诓你。」

24

他说:「阿酒你好好休息。」

说完就带了人离开了,留给了我满屋子不熟悉的宫女。

其中一个宫女对我说,宫里出了些事,陛下很忙。

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是太后殁了。

我征然,别云谏八岁的时候母妃去世,八岁以后都是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今的太后扶养的。

太后对他有养育之恩,这突然没了,他大概很伤心吧。

我又问她,太后什么时候没的?

那宫女低头答道,陛下万寿宴的第二天,太后急症去了,贵人当时醉酒自然不知。

我心里一阵抽痛,别云谏当时应该很难过吧?可我不在他身边。我当即下床就要去找他,但是几个宫女将我拦住:

「贵人大病初愈,还是不要乱跑的好。」

几个宫女将屋门严严实实地挡住,好像她们不是在照顾我,而是在看守罪犯。

只是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在意她们说的「大病初愈」。

我问她们,我昏睡了几天了,她们说四天了。

她们来照顾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昏迷了。

「那你们怎么知道,太后殁了的时候我醉酒不知?」

「这是陛下说的。陛下还叮嘱我们,不要让贵人乱走动,贵人还是回去吧。」

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是我没有办法,只能安分地回到床上,感受身体有气无力的状态。

在我快睡着的时候,宫女端来一碗汤药:

「贵人,吃药了,这是太医开的补身体的药。」

我皱了皱眉,喝了下去,随后宫女端上来一碟方糖,说是陛下让人准备的。

我吃了一块,又想起了莲华。

莲华总是给我买麦芽糖,那些糖粗制滥造,卖相很不好看。

好看的就是这种方糖,但是这种方糖很贵,买的人少,卖的人也少。莲华每次碰见那个大街小巷挑着担子卖方糖的,都会买好多,多到我吃不完就化了。

那颗糖在嘴里丝丝缕缕化开,药味被驱散。我眼皮子又开始打架,可我不想睡,我想等云谏来。但是睡意忤逆,我还是睡着了。

我又做梦了。

梦里我还是那摘野菜的小姑娘,但是这次是在一个庄子里,我看见一个小姑娘跑过来递给我几个包子,我带着包子回去交给了一个老妪。

我是被别云谏叫醒的,醒了以后,我看着他的脸很久反应不过来。直到他拿了帕子给我擦脸,我才迟迟地唤了他一声云谏。

「你做什么梦了?怎么哭得如此厉害?」

我不解地摸摸脸,果然濡湿一片,我任他帮我擦干净。

想问他难过不难过,想问他累不累……满心疑问,口却无言。

我摇摇头,告诉他,我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忘记了。

他摸了摸我的头:

「吃点东西吧,吃饱了病才好得快。」

「我得了什么病?」

「气虚体寒罢了,需要好好调养。」

我看他神色平静,想安慰他不要伤心的话就堵在了嗓子眼。太后去了,说不定他很伤心,只是不想让我担心,所以不表示。

「阿酒,这个你爱吃,多吃点。」

「……陛下?」

「嗯?」

我筷子一动,忍不住皱了眉。

25

我吃了十四口菜,十四口饭。每一口都细嚼慢咽,这是别云谏花了半年给我养成的习惯。

无论好吃不好吃,每道菜吃的次数都要相同。喜欢的不留恋,不喜欢的也不会厌烦。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知道你喜欢什么。想害你的人,也无从下手。

我埋头苦吃,心尖却在发颤。

我问那个坐在我身边的人,莲花在哪?

他夹菜的动作一滞,缓缓道:

「她的病还没好,好了太医院自然会把她送回来。」

他眼睛对着我弯了弯:

「阿酒,别担心,她会回来的。」

我点点头,对他笑了笑。

那天晚上,他没有留下,看着我喝药他就走了。

他出门前,我拿着那方糖喂给他一颗,告诉他,方糖很甜,但是我如今吃惯蜜饯了。

他张嘴让我喂给他,眼睛弯了弯:「那以后,方糖就都换成蜜饯。」

说完,他也往我的嘴里塞了一块方糖。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实在喊不出,「云谏,再见。」这四个字。

我头有些昏沉,那宫女眼疾手快扶住了我,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眼角余光瞄见了兰花盆旁边的一个小盒子。

我没见过那个盒子,问宫女那是什么,宫女看过之后,说是鱼食。

我心里一阵狂跳,几乎站不稳。

我跌跌撞撞回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紧,我想哭,我害怕,可是我不敢哭不敢说。

事到如今,我若是再发觉不到异常,那我就活该草包死了。其实我早就该发现了,只是一直心怀侥幸,不愿意去承认。

说我懦弱也好,胆小怕事也罢。我只是觉得,莲华没有那么坏,别云谏不可能那么轻而易举被替换。

我知道我入宫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我也怀疑过他们二人的长相。

我在莲华身边长大,又岂会认不出他?我曾深夜端详别云谏的脸,他们二人的确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是他们的不一样,我亦是一清二楚。

于我而言,别云谏是巧合,莲华是命运磋磨。我有幸认识莲华,最后只能嫁给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人。我以为自己进了戏文一样的生活。

我只是没想到,莲华竟然将别云谏替换……

谁给他的胆子啊,他这是不想活了吗?

口中的药味尚未褪去,我苦笑一声,睡意预料之内袭来。

这药,喝都喝了。我只能闭上眼睛,无法挣扎地陷入黑暗。

还是做梦,梦里我依旧是挖野菜的小姑娘。只不过这一次,我没有挖野菜,而是跟着嬷嬷学礼仪,同我一起学的,还有那个给我包子的小姑娘。

半梦半醒之间,觉得有人在摸我的头,我猛然惊醒,发现那人是莲华。

他穿着绣着团龙的寝衣,坐在我的床侧。

见我醒了,他对我笑了笑,只是依旧是眉眼带笑,下半张脸冷若冰霜。

我伸手摸了摸那件团龙寝衣,轻轻地告诉他:

「云谏不会穿这个,以后别穿了。」

他身形一僵:

「阿酒,你在说什么?」

「云谏不喜欢当皇帝,他的常服,从不绣团龙纹,寝衣……也只是白绸。」

「你怎知他寝衣……」

他果然是莲华!

「我……是德贵人啊。你要学……就学得像一些罢。」

26

莲华看着我,清冷的眸子里满满都是悲伤,他伸出手想继续摸摸我的头发,可是被我躲开了。他的手在空中静默了半晌,才慢慢收回去:

「今酒,你是怎么将我认出来的?」

我摇摇头,眼泪又开始顺着眼角往下流,鬓边的发都湿了。

我说:「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两个本来就是两个人,怎么存在认不出呢。」

莲华眼里似乎有震撼,他张了张嘴,又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所有人都分不清我与他,这么久了,只有你这样对我说。」

我没说话,心口缺了一块一样疼。他这样说,该是早就知道自己跟另外一个人很像吧?所以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别人的影子吗?

我坐起来,思索良久,抱了抱他:

「不是啊,你是莲华,你是对我最好的莲华,你一直是你啊。」

可是他问我:「那你……为什么会爱上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他?为什么你不爱我,却爱上了他?」

我说不出为什么,爱……就是爱了啊。哪里来的这么多为什么,我被爹爹送进宫,莲华是看着我进来的啊。

「今酒,他是皇帝,给不了你你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锢着我的肩膀,眼睛看着我的眼睛。他像一条濒死的鱼,在我面前挣扎。

我摇了摇头,说:

「他在哪里啊?他还活着吗?你别伤害他……」

莲华突然抱住我:

「今酒……是我先在你身边的啊!是他长得像我!你为什么要爱上他!」

我挣开他的禁锢:

「我是德贵人,你别碰我。」

很多东西我到现今都不明白,我不知道莲花去了哪里,不知道爹爹为什么让我进宫,不知道为什么莲华云谏长得一模一样,更不知道莲华是怎么将云谏替换的。

亦不知道,莲华那天晚上临走前,给我喝的是什么药。

我说:「我是德贵人。」

他捂住我的嘴:「今酒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我说:「别碰我。」

他将一碗药递过来:「今酒,喝了它,喝了它就不会乱说了。」

我不喝,可是他嘴对嘴将一碗药尽数逼我喝了下去。

我死命地擦嘴,问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可是他抱着我,口中喃喃:

「睡吧,等我解决这一切,都会好的……」

「今酒,你要乖一点……」

我在哭,哭着哭着感受到了睡意的磅礴。我知道他在我闭上眼睛之后就离开了。可是我动不了,只能任由那碗药带我进入黑暗。

27

梦还是那个梦,梦里的我不再摘野菜,而是坐在琴案前哭。我应该是刚刚被斥责了,因为太笨我学不会,所以教琴的女夫子就打了我。

梦里的我,看见一个男人命人一把火烧了那个茶庄,那个让我去挖野菜的老妪死在大火里。

我在梦里很着急,很想救人,可是没有办法。后来我开始学琴,好像又有了一个家。

头很痛,痛到我苏醒。

天色很晚了,我醒了以后,那些宫女又按部就班地照顾我。

我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几乎塌陷的面颊,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身后的宫女说,贵人久病消瘦是正常的,莫要为此忧心。

我在想,我这真是病吗?

宫女见我依旧冷着脸,便告诉我:

「陛下为了贵人,把好几位妃子打入冷宫了。」

我微微皱眉,问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个宫女被另外一个宫女推了一下,便低头不再言语。

我叹了口气,心想,别云谏啊别云谏,你嫌弃的那一众莺莺燕燕,都被人欺负了,你到底去了哪里?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相信!别云谏是不在这里!他只是有事情被绊住了!只是被绊住了而已……

我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呢?」

那几个宫女互相对视了一眼:

「陛下,在御书房议事。」

我冷笑一声,心想,他一口气将几个妃子打入冷宫,那些妃子背后的势力怕是坐不住了吧。什么议事,无非是在那群老头子面前诡辩罢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心里对文武大臣的称呼被别云谏带跑偏了,忍不住笑了笑,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到底发生了什么,别云谏你到底在哪里?

那天,我坐在饭桌前,看着那碗药,不想喝。几个宫女苦口婆心地劝,就差没对我动手了。

可是我知道,她们不敢。她们大概只是接了死命令必须看我喝下去而已。她们不敢强迫我。

我趴在桌子上,冷眼看着那碗药落了凉。

我说:「你们倒掉吧,我不会告诉他的。你们不说,他不知道我没喝药的。」

我话音刚落,一个有些耳熟的女声喝道:

「给我架她起来,灌下去!」

我爬起来寻声看去,心口一滞。

那个锦衣华服的女人,不正是消失依旧的莲花?!

我跑过去拉住她的手:

「莲花莲花,你去哪里了?」

「莲花莲花,你是真的病了吗?病是不是好了?」

她甩开我的手,又将我推倒在地。

「阮今酒,你再草包,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跪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她,她满头的朱翠在烛光下反射出清冷的光。

我脑袋里一团乱,所有事情都变成了一团乱麻,但又好像有蛛丝马迹可寻。

下巴被一只手捏住,那只手上的护甲戳痛了我的脸。我被迫抬头跟她对视。

「阮今酒,你就不该存在!没有你,事情只会更顺利!有你在,我就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我脸上,不疼,但是耳朵耳鸣了。我感觉不到挨过打的半张脸的存在,想必是肿了吧。

28

人能想到的,最难过的事情是什么?

未出阁的我,想到的大概是藏起来的糖果点心被奶娘没收了。

刚嫁人的我,想到的大概是再也看不到莲华了。

如今的我,却是什么都想不到了。因为,我好像觉得没什么事情可难过了。

满屋子的宫女被赶了出去,我被莲花掐着喉咙逼到墙角。

「阮今酒,你这个猪脑子是不是到现在都没搞清楚状况?」

我想说,是啊,我就是不明白。可是我喉咙好疼,被掐得说不出话,眼泪一个劲地流,耳朵还在耳鸣,听声音都像是隔了水。

莲花的声音影影绰绰地传来,我听她说:

「你该不会还以为自己是丞相府的大小姐吧?」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天底下无奇不有,真的有两个人巧成一副皮囊吧?」

「你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为什么就是能让他喜欢你?!」

「你什么都没做,凭什么享受他的偏爱?!」

「他要为了你散尽后宫,我连最后一个待在他身边的身份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歇斯底里,她抓着我的头发,又开始打我耳光。我被她问到脑袋里一片空白,忘记了反抗,也没有力气反抗。

我躺在地上,看她力竭以后,将满桌子没来得及撤下去的饭菜掀翻。碟子碗破碎以后的碎瓷划伤了我的脸。

脸颊的疼痛让我脑袋清醒了些,我终于开口说:

「莲花,你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她身形一怔,不可思议地蹲下来看我:

「你应该骂我,你应该反抗打我,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叫我莲花!傻子!」

我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很委屈,之前的眼泪或许是因为疼,或许是因为害怕,但都不是因为委屈。

我听见她骂我傻子,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我哭着对她说:

「求求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莲花笑了,歇斯底里地笑了。然后她又自言自语地问:

「我到底为什么要跟你生气?你什么都不知道,像个傻子一样,我为什么要跟你生气?」

她问完就甩了袖子要走,我急忙扯住了她的衣角。

「莲花,你告诉我,别云谏在哪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冷冷地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一个人值得你问。」

她甩开我,离开了。

我躺在地上,哭到几乎断气。

其实我身上被她打的地方并不疼,疼的只剩下了脸颊上那飞碎瓷划出来的伤口。

只是我连那伤口都觉不出来了,只觉得心里像是被捅出了个口子,呼哧呼哧漏风。

莲华来的时候,满室的狼藉已经被宫女收拾干净。只剩下略微肿胀的脸颊,加上那条被碎瓷划伤的伤口,能看出来我先前的狼狈。

我呆坐在床上,他伸手想摸我脸上的伤口,可他终究没有触碰。

许是见我不想理他,他便问了宫女事情始末,我不关心他问了什么,所以翻进床里侧不去听。

只是有一句格外刁钻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贵人今天喝药没有?」

那宫女颤巍巍地说:「没有。」

我坐起来,唤了一声:「莲华。」

他看着我的眼睛,纠正我:「你应该唤我陛下。」

我点点头:「陛下。」

陛下,我还能信你吗?

29

「今酒,你无须质疑。你只要知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将你带离我身边。」

「你,以后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喝过药。那个梦,我也没再做过。

至于别云谏,我始终没有在莲华面前提及。可能是不愿,或是觉得不敢。

我不敢问,我怕结果是我承受不了的。

我被莲华堂而皇之地幽禁在了锦云宫,一个空了许多年的宫殿。这里住过贵妃,住过太妃,唯独没住过贵人。

我也没再问过莲花,我总觉得,总有一天,他们二人能将事情的始末告诉我。我可以等。

我等到六宫上下,一半的嫔妃都被莲华寻了由头打压。

等到前朝像雪花一样给莲华递奏折。

等到莲华一道圣旨将我抬成了贵妃。

我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满头的发饰。以前我觉得宫里位分高的娘娘总是端着架子,现如今我才知道,这满头的发饰,让人不能来去自如。

头上顶的多了,自然就要稳当些。

莲华在我身侧俯身,他看着铜镜里的我,我看着铜镜里的他。

他说,你等我,很快你就是我的皇后。

今酒你笑一笑……

今酒,你是不是不喜欢……

我没说话,他扳正我的身子,眉头紧锁地看着我。

「今酒,你说句话……」

我张了张嘴,问他:

「陛下什么时候……放过我?什么时候……把云谏还给我……」

莲华拿起一支朱钗,别进我的发:

「你看这钗,如今与你最是相衬。」

我笑了笑,再没说话。

他给了我满朝文武都反对的荣宠,让我在六宫间来去自如,许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看着他那张脸禁不住问自己,明明都是一样的脸,为什么如今的莲华,变得索然无味。像是干瘪的皮囊,毫无灵魂。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他那张脸最适合咬牙切齿,最适合刻薄嘴毒……

那是在成为德贵妃的第十二天,我站在御花园的锦鲤池旁,面无表情地将一盒子鱼食倒了下去。

在我倒到第四盒的时候,一个小宫女同我行礼,请我去陛下的寝宫。

我顿了顿,把第五盒鱼食也倒了下去。

锦鲤池面上漂浮着满满当当的鱼食,那些锦鲤吃不完也要吃,吃撑了还在吃。

密密匝匝的鱼头在锦鲤池里挤来挤去,我突然将手里的鱼食盒子砸了下去,那盒子激起偌大的水花,水花过后,两条锦鲤肚皮朝上翻在了水面上。

周围的宫女皆是瑟缩,跪在地上的那个小宫女尤其厉害。她哆哆嗦嗦地呈给我一个东西。

我只看了一眼就夺了过来。

别云谏左手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

谁给你的?!

「常、常礼公公……」

「他在哪里?!」

「陛、陛下、下寝宫……」

30

我想过很多画面,想着我终于能看见他了,多坏的结果我都有想过。我甚至连怎么为别云谏殉情都想好了。

可是我没想到,是这样一副荒唐的画面。

莲花。

那个同我一起长大的莲花。

她躺在我睡过的床上,同一个样貌与别云谏一模一样的男人纠缠。她问我为什么莲华偏爱我的时候,我就猜到,她同莲华并不是真的兄妹。所以看见这个,我也就没有那么惊讶。

我来得很不是时候,交颈鸳鸯正当行云流水处,我很是识相地没有打扰。

我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常礼。心下明白,这是莲花诓我的。她该是有话要对我说,而且不是好话。

她叫我来看这个,大概是想看我惊讶的表情吧,只是我心里实在没什么波动,只是一遍又一遍摸着那玉扳指,心里叫不出什么滋味。

「你来了,怎么不出声?我还以为,你会傻乎乎地叫出来。」

莲花来了,她声音带着娇笑。我转身看她,她只穿了个肚兜,下半身也只有一件亵裤。

这样的打扮,却没让人觉得她有半分淫靡。长发尽散,未施粉黛。我从未发现,一贯沉默的莲花,也会有如此妖媚的一面。

我头一次觉得,她身上没有半分莲华的影子。也是,她本就不是莲华的妹妹,又怎么会像他。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