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娘娘,其实奴才不是真正的太监」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你是不是怪我没有及时救你。」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流露出虚伪的温柔神色。

可我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得他白天那个目光,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够了,真是够了。逢场作戏多了,有时候真叫人厌烦。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懒惫一笑:「督主说笑了,你不是救了本宫吗?本宫该对你感恩戴德,怎么还敢对你生气呢,本来嘛,我也没指望督主能救我一命,我们算什么,故交嘛?哦不,入宫前我们就决裂了,难道是情人?情人起码会互相取悦对方,本宫和督主?呵……」

他的目光顿时冷凝,面色沉了下去,捏住我的下颌逼问:「说下去,娘娘和奴才又如何?」

我撇唇冷笑:「督主还需要问吗?督主厌憎本宫,接近本宫难道不就是为了报复,看到本宫在你身下婉转承欢,很得意,很有成就感对吗?把当年抛弃您的人踩在脚底下,是不是很过瘾?如果不是今日,本宫差点都要被督主的温柔蒙蔽过去了,前几日督主说想要本宫的心,本宫以为督主还念旧情呢,这会想明白了,督主是要本宫把仅剩下的一颗心双手奉上,然后再举高狠狠地掷到地上,踩上几脚,本宫明白了,都明白了……」

他捏着我的下颌力度加重,按得发疼,神情渐渐变得阴郁,「娘娘天资聪颖,可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的眼眸渐渐结冰凝霜,神色狠戾,他杀人的时候就是这副德性。

因为我猜中他的心事,所以恼羞成怒,不打算迂回地报复了,干脆一了百了嘛。

我咬唇微笑:「督主想杀我吗?这会恐怕不好吧,本宫约了太子殿下来夜谈,如果督主这会杀我,会叫太子殿下撞见的。督主可犯不着为了我这一个必死的人惹一身骚。」

他彻底恼了,双手移到我的肩上,紧紧按着,目光愤怒又有隐约的沉痛,「娘娘宁愿和东宫那位,也不愿……」

我迎上他的目光,痛快利落道:「是。督主往后别再来招惹本宫了,本宫受不起,督主的温柔留着给别人吧,请吧。」

他那双闪熠着鬼火似的眼眸深深凝视着我,似乎想分辨什么。

我含笑望着他,他强压下怒意,手握成拳,垂在两侧,再次确认,一字一句咬牙道:「娘娘不是喜欢人上人吗奴才已经是,人上人了。」

「那又关本宫什么事?夏侯离,不要再用你那虚伪的温柔来蒙蔽我了,我也不见得对你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吧,犯不着这样对付我,我只不过是想活命,好命歹命,只要能活下来就好。这样好吗我凭我的本事,能活得下来就活下来,活不下来是我自己没本事,你不要再……」

他蛮横地掐住我的腰,恶狠狠地封住我的唇,缠斗得两败俱伤,他的唇,我的唇,都流着腥烈的血。我咬中了他的舌尖,他吃痛,终于放开了我,伸出拇指擦拭着血,妖艳的血愈发镀得他那张深秀的面容妖冶,他红着眼寒声笑道:

「娘娘伶牙俐齿,杀人诛心,对奴才总是很不公平,上一次选择沈延,这次还是……罢了,既然娘娘不愿意,奴才也不强买强卖,往后,娘娘是死是活,与奴才不相干。娘娘日后最好不要求到奴才。」

夏侯离这回没有半分眷恋就走了。

我从地上捡起抹巾,疲惫地趿鞋走到桌边斟茶喝,桌上放了一个紫檀锦盒,这不是我的。

我打开看,里面一摞银票、地契,还有一堆价值连城的珠宝玛瑙。

式微恰好给我换药来了,她眼尖,飞快地瞧见了那紫檀锦盒,又连啧声道:「娘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抱怨督主不看重你,白天我不过是同督主闲聊了几句,提到娘娘要翻箱倒柜找件衣服来撑门面,督主这就紧忙给娘娘送小金库来了,羡煞旁人…..」

这算什么,打了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吗?我昙仙儿不稀罕夏侯离的施舍。

我把那锦盒扔到她身上,冷笑道:「还给你家督主,本宫不稀罕。」

我选择沈延,因为我深刻清晰地厌恶沈延,做交易不用伤情动肺。

再不济,一颗心还是能保留在自己胸膛上的,不至于捧出去叫人摔。

可若是夏侯离,不一样,交易做起来,就没那么纯粹了,就没办法一事一清了。

我确实和沈延有约,他约我的,在神庙后面的柏树林里相见。

我趁夜色深浓,提着盏红色小夜灯钻进柏树林里,还在专心分花拂柳,就被来人从身后抱住了。

龙涎香。

在这黑洞洞的暗林子里,沈延双手环住我的腰,沿着我的耳朵凌乱地吻下去,气息温热,呼在颈间,恶心。

我温柔地推开他,转过身来,红色小夜灯照亮他那情欲浅浮的面庞,我和他面对面,拉着他的手,娇笑道:「太子殿下,白天对本宫见死不救,到了这寂静深夜,却想从本宫这占些便宜,于情于理,有些说不过去吧……」

沈延牵起我的手,贴在唇边,吻了吻,又伸手来抚摸我的脸颊,浮浅一笑道:「我可舍不得小仙儿死,今日那个杀手是东宫的人,要是最后夏侯离没出手,那个杀手也不会真杀了你的。」

滚热的血是一下子融凉的。

本来以为沈延只是见死不救,原来他是拿我来作饵,拿我的命来做试验,沈延真是不辜负我对他的期望啊,一次又一次,拿我做他往权力巅峰攀爬的垫脚石。

如果有前世今生,我上辈子铁定欠了他许多债,这辈子才这么倒霉,回回被他算计。

我垂着脸寒笑:「所以是为什么,太子殿下为什么要拿我来取乐?」

沈延低头吻了吻我的眉心,煞是温柔道:「小仙儿最近和督主走得过分近,我只不过害怕小仙儿被他哄骗了,所以帮你试试他。这一试,不就试出来了吗?」

呵,沈延最擅长的就是义正词严地包装他的阴谋,他替我试?他不过就是想确认我在夏侯离心上的地位,要是夏侯离心里真的有我,那我就是他的软肋,那最高兴的人应该就是沈延了。

夏侯离管辖的东厂如日中天,沈延主持的西厂目前还在他的压制下,沈延这样野心勃勃的人,没有一刻不想要取代夏侯离的。

沈延现在就是千方百计找到夏侯离的致命弱点,然后瞄准,一击毙命。

我咬牙冷笑:「那太子殿下替本宫试出来了吗?督主究竟喜不喜欢本宫呢,本宫也很好奇。」

沈延抚弄着我的唇,那双幽深到极致泛蓝的眼眸在夜里闪绰着寒光:

「我也分不清了。小仙儿,告诉沈哥哥,夏侯离有什么秘密吗?」

秘密?夏侯离倒是跟我说过他的秘密。虽然他前阵子夜夜宿在我的关雎宫,可是夏侯离还是有几分本事,不该看到的人都被他弄死了,他把我们欢好的秘密藏得很好。旁人都以为,督主是靠某些道具和技法,让昙妃娘娘快活的。

最开始我以为夏侯离跟我说笑,他跟那么多个娘娘有染,别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秘密,可宫中确实从未有这样的说法,夏侯离又是那样谨慎稳妥的人,根本不会让把柄落在别人手上,天知道他是怎么让那些娘娘们快活的。

总归,我只知道一件事情,沈延是不知道夏侯离的秘密的。

如果统辖东厂的督主不是太监,那从根本上,他就没有资格当督主。

我舔了舔唇,微笑道:「沈哥哥空口白话,就想哄我告诉你夏侯离的秘密,这一本万利的买卖,可不要做得太划算了。」

沈延神色微变,他亲昵地俯下脸,贴着我的额头问,「小仙儿真的知道他的秘密?」

我冲他妩媚一笑,微微颔首道:「可能是个致命的秘密,沈哥哥,拿什么跟我交换?」

沈延半信半疑,打量了我半晌,忽然笑道:「小仙儿帮沈哥哥扳倒夏侯离,沈哥哥保你不用殉葬,还能当上受万人尊崇的太后,如何?」

我伸手整理他的衣领,轻笑道:「沈哥哥,那以后你岂不是要叫我母后,那可不能像今夜这样,抱着小仙儿,吻着小仙儿了。」

他把我揽住,唇贴在我耳边低笑:「谁说的,到时候儿臣把母后金屋藏娇,夜夜都能陪着母后。所以,夏侯离的秘密是什么呢?」

我捂着嘴垂着脸笑,踮起脚尖在他耳边道:「沈哥哥什么时候给我实际好处了,小仙儿再告诉你。哦,比如,先帮仙儿解决了殉葬的事情吧。」

「小仙儿可别骗沈哥哥……」

「怎么会呢?除了沈哥哥,小仙儿没有别人可以依傍了。」

「那小仙儿可要信守承诺。」

「只要沈哥哥别再负了我就好了。」

十一

祭天的时候,本是晴空万里,却在陈皇后举香时一个霹雳震耳。

那道雷电慑人,当场劈死一个站在陈皇后身边的宫婢,还劈开了白玉阶下一块古石。

「死人了!」凄厉的声音响彻在这高山之上。

尖叫,逃窜,场面混乱无序,众人惊慌失措,天公有意搭台做这一场戏,配合这九台山上惊悚恐惧的戏码,万里长空上登时卷起呼啸狂风,滚上黑云压城。

东厂负责本次护卫,陈皇后很快被簇拥着从九阶之下躲下来,正红飞鱼服在这苍茫黑暗的天地间尤其鲜亮。玲珑拉着我寻地方避雨,跑着总觉得步伐太慢,人群互相推搡,走没几步又落后,又听得身后的雷一道又一道,好像一个不留神就要迎头劈下来,怎么也跑不到前方殿宇去。

又一堆人拥护着姚贵妃开道,玲珑被推倒,连带着我一起摔在地上,雨水已经砸下来了。顾不上问疼不疼,我和玲珑又相互拉扯着要爬起来,可是玲珑腿摔了,一时之间又挣脱不起来,我拼尽力气搀扶起她,在暴雨里使劲往前挣扎。

雨水把视线都打得模糊。可是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展苍莽的斗牛红服,一双乌金长靴。

一把水红大伞遮去了磅礴暴雨。

「娘娘,需要奴才帮忙吗?」

我已经分不清眼睛上掉下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咬着唇,望了望玲珑,什么尊严,什么体面,统统都不要了。

我只要玲珑和我都活着。

我抬起脸,望着伞下那张妖冶明艳的脸,酸涩地恳求他,「督主,求你帮忙。」

他的脸上渐渐绽放出一个微笑。

他背起了玲珑,我执伞依傍在他身边,在黑天暗地的雨里往前行走。

督主不用拼挤,他往前走自然就开辟出了一条路,他的步伐大,每走一步都要稍微停下来回头看我,他那双璀璨的长魅眼在朦胧的雨里尤其的明亮,「娘娘,跟上奴才,别丢了。」

我抽噎着说好。他又不放心,伸出一只手来,把我紧紧拖住,再同我并肩往前走。

恍惚之间,仿佛回到小时候,我们贪玩,在荒野遇上暴雨,小家奴也是这样,走在前面开路,又时不时停下来等我,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主子,跟上奴才,别丢了。」

苍茫寂寥的荒野,天再黑,雨再大,小庶女也不是一个人前行,总有那个执着稳笃的小家奴在前方候着她。

十二

白玉阶被天雷劈出了一块古石,石头上镌刻了血字。

「夏氏忠良,含屈枉死。」

这场祭天,一部分缘故就是为了平息关雎宫夏贵妃的冤魂。

结果,天降厄运,还砸出了这样一个血书。

陈皇后听见的时候,吓得昏了过去,姚贵妃也拿不住碗,姜茶摔了一地。

雨初歇,我站在廊下喝姜茶,静静地望着屋檐下成串的水珠砸在青砖上,集聚成一片又一片的小湖。

日光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了出来,宁静地吮吸着这一片片小小水泽。

有些小时候的事情记起来了,夏侯离是我娘捡来的,他刚来到我家的时候,总是跟我抢娘亲,他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在噩梦中哭醒,我娘总是要哄他。他身上有一块很漂亮的玉佩,上面写着「夏」,可是我娘把他的玉佩藏了起来,娘亲说他姓夏侯。

夏侯离或许是姓夏。

从关雎宫闹鬼,再到祭天,都是夏侯离在一手推动。

他当年进宫是为了什么?跟枉死的夏氏有关系吧。

忽然打了个喷嚏,身上就落下来一件红色披风,夏侯离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与我并肩站着,沉寂了片刻,闷声问:「娘娘,昨晚说的话还作数吗?」

他也淋了雨,有些鼻塞,说话闷声闷气的,手上端着一碗滚烫的姜茶,低眸吹着热气放凉。

很难得见夏侯离这样乖顺的模样,把那张狂的大红飞鱼服都撑出几分温柔来。

很容易把人的心酝酿得柔软缠绵。可这种恻隐心软,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我,都不是好事。

我们都是一脚踩在阴间的亡灵,活在无休黑夜里,若是痴心妄想,贪恋明亮温暖的白昼,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

昨晚约定好,桥归桥,路归路,不再招惹对方。

督主就该不择手段,六亲不认,冷血腹黑,才能稳当地做好东厂督主这个位置。

昙妃就该虚与委蛇,谄媚虚伪,无情无义,才能保住一条卑微的小命。

他继续做他的人上人,我继续当我的人下人,各凭本事,在自己的道上一路走到黑。

这才是我们各自该走的路。不要有交集。谁也不会成为谁的负累,谁也不会成为谁的软肋。

我抿了最后一口姜茶,抬眼望着他,「今天就当本宫欠了督主一个人情。有机会的话,本宫会还的。昨晚说的话,还作数。督主和本宫,还是各走各的道,互不烦扰。」

他停下喝茶的动作,掀起眼眸寒湛湛地望住我,慢慢冷笑起来:「娘娘的心,是铁打的,不会痛,也不会流血。不像奴才,心是血烫的,肉造的,会流血,会发痛,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蠢,捧出来叫娘娘践踏。」

哐当。他把滚烫的瓷碗狠狠地掷到廊前一汪汪的水泽里,破碎的瓷片溅得漫天乱飞。

我面无表情冷道:「督主,本宫没心,也没想要你的心。」

他咬牙冷笑:「是奴才犯贱,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他踹了一脚栏杆,拂袖走了。

小家奴,跟着权势与日俱增的,还有这糟糕的坏脾气。

可是他冲着谁发脾气呢。

其实他知道的,聪明的督主比谁都知道,这才是对的,这才是我们都该做出的最理智的选择。

有时候,不是想不想要的问题,而是该不该的问题,我们都不是幼稚的小孩子了。

沈延这只恶狼还在环伺,无论如何,小庶女总不能叫自己家的奴才被别人欺负啊。

更何况,我也很有兴趣与狼共舞呢。

叫沈延相信我爱他,相信可怜的昙妃娘娘对他一往情深,以为昙妃娘娘是个蠢货,这样最好了,只要他不把我当一回事,什么时候把后背露出来,什么时候我就能从背后送给他一刀子。

十三

回宫了,祭天失败,老皇帝病重垂危,发生了一件吊诡的事情。

老皇帝竟然单独召见了我,人微言轻的昙妃,简直不可思议。

灯火明明灭灭,躺在病榻上的老皇帝就是一具即将枯朽的骷髅,生命已经被酒色掏空,形如枯槁,那双污浊的双目空洞洞地望着帐顶。

我坐在他的床沿边静静地削梨。

「小仙儿,朕最近常常梦见你娘了,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穿着一身白裙,对着我笑……」

老皇帝快死了果然糊涂了,糊涂了才会痴心妄想,以为我娘对他笑。真恶心。

可我不能说出来,只是慢腾腾地用小刀子削着那粗糙的梨皮,微笑,听他回忆。

老皇帝或许是回光返照吧。他说起许多往事,我不知道的往事,关于我娘的秘密,夏贵妃的故事。

我娘和夏贵妃同一天出生,并列晋安城第一美女,娘亲是清水芙蓉,夏贵妃是国色牡丹,娘亲出身富商之家,有钱,夏贵妃出身公侯之家,有权,两个晋安最出色的女人是闺中密友,在她们十五岁生辰那天,遇见了天子,悲剧根源自此而生。

夏贵妃爱上了天子,天子爱上了我娘,我娘爱上夏贵妃的哥哥。

本来这种纠葛的错爱未必酿成悲剧,可一旦权力从中作梗,贪欲执念作祟,就阴差阳错,成就了一出悲剧。

新登基的天子为稳固政权,娶了夏贵妃。

我娘和夏贵妃的哥哥情投意合,也定了亲,暂未过门。

可是有一天,夏贵妃有孕,娘进宫去探望她,却被旁人带到一个无人的冷宫里,被天子强占了。

天子欲迫娘亲进宫,可是娘亲宁死不屈,夏贵妃发动夏家权势保护娘亲,入宫一事才作罢。

当时恰逢夏贵妃哥哥出征打战,夏父得知娘亲失清白一事,立即退了婚。

我娘在婆提寺度过了一年,出征的夏贵妃哥哥还没回来。

可是娘亲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被抱到太傅家去了。

外祖父很快把娘亲许配给昙家做妾。

假如当年夏贵妃不是坐胎不稳,缠绵病榻,或许她能帮娘亲一把。

又或者如果当年夏贵妃哥哥早一步回城,他能把娘亲夺回去。

可是世事总是悲剧地巧合,娘亲嫁入昙家的第二日,夏贵妃哥哥凯旋归来。

一切已成定局。

娘亲在昙家绝望地过活,我那便宜老爹最初贪慕娘亲的美貌、财富,对她恩宠有加。

可是后来,娘亲在礼佛路上被强盗绑了,几个月过去了,夏贵妃哥哥去剿匪,娘亲已经怀孕了。

我就是那个野种。

娘亲被视为不贞不洁,可她还有丰厚的嫁妆,她活着的时候,昙家人不敢赶走我们母女,他们还要依附在我娘身上,吸吮最后一口鲜血。

沉寂的灯火被微风吹过,无意地跳了跳。老皇帝像是死了,阖上眼,双手合在胸前。

可他没死,他尚存了一丝鼻息往外出气。

我脸上的笑容沉下来阴霾,我问老皇帝:

「难道陛下的太子,和陛下的宫妃,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吗?」

这个世界怕不是疯了吧。

过了良久,没有人回答这个荒诞的问题,我以为他死了。

正准备摇铃,老皇帝忽然伸出那只枯枝一样的手,紧紧缠住我的手,用那浑浊无力的声音说:

「错了,我错了,什么都错了。太子不是太子,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和千千的儿子,是夏侯离。」

千千是我娘。

五雷轰顶。

浑身力量都在一句话里流失掉了。

荒诞。离谱。不可能。

老皇帝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他来不及告诉我他是怎么发现弄错的,他是怎么确认夏侯离才是他的儿子的。

他仅用最后一口气告诉我。

他说,他要废了太子,他要他真正的儿子登基。

他说,他留下的诏书藏在东厂的诏狱。

他说,他会留下遗命,让我成为太后,让我找时机,扶持我的哥哥,夏侯离登基。

奄奄一息的灯火终于灭了。

我把铜铃摇响,压山倒海的宫人跑来,我像一个行尸,站在门口,被风吹得迷了眼。

皇帝死了,我和陈皇后,同时成了太后。我是西宫太后,她是东宫太后。

沈延暂时登基了。

十四

宫里头办起了丧事,入了夜,触目所及,凄凉白帷帐,白灯笼,白烛,一片白茫茫,惨淡淡。

陈皇后已经哭晕过去了,而我这位始料未及的年轻太后,尽心尽力地哭灵,守灵。

丧礼是夏侯离主持的,我们不可避免在这灵堂碰见了,那会我哭得眼睛发痛,倚在柱边揉眼皮,沈延伸手搭在我肩膀上,一边拍着我的背,温声细语:「母后,切莫悲痛过度。」

夏侯离几次来请示,目光沉静,他只当我是陌生人。

如果我们真的是陌生人,互不相干的人多好啊,哪怕是仇人也好,总归,比是兄妹好。

我去后堂歇息时,迎面遇见了他,他冷冷瞥了我一眼,从我身边掠过。

可冷淡的声音像一阵乍暖还寒时的雨,轻忽忽地落下来,砸得心头都发冷。

「奴才恭贺娘娘,所得皆所愿。」

我对他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微微仰起脸,对着风口用手扇酸涩的眼睛,扇了一会又觉得多此一举,太后哭灵理直气壮,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悲痛的理由,可以放肆、无拘地掉眼泪,没有人觉得异样。

入了夜,剩我和沈延守灵。

我漠然地往铜盆里烧纸钱,看着青蓝火焰烧出一缕缕烟,看炙热的火焰漫过指尖,一点点刺痛,慢慢牵动知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门被关上了,廊檐上的招魂铃阴森森地摇晃着。

沈延什么时候抱住我的,我没知觉,直到他的指尖,沿着我的喉咙,滑下去,到锁骨前缘,冰冷从肌肤一点点渗透到四肢百骸。

我震愣地望住沈延,这是灵堂,堂前还有一具棺材,一具未寒的尸骨。

他勾住我的腰,抵在森冷的柱上,绵长的、雪白的帷幕飘下来,覆住我们。

一边停放着祭奠的花圈,高几上白烛明明灭灭,把纠缠的影子点明,掐暗。

「沈延,你疯了。」

我听见自己沙哑如瓦砾的,沉痛过度的声音。

他不为所动,用那冰冷的指尖放纵地肆虐我:

「我没疯。小仙儿,把你献给他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盼着这一天,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他死了,他终于死了,我就是想要在他的灵堂上,让你重新做回我的女人。」

我发狠地咬他,推开他,「沈延,你不嫌脏吗?我侍寝过……」

蛮力斗争,女人总是吃亏。我撼动不了他半分,反倒被他揽得更紧,更贴。

他舔了舔我的唇,哑声笑道:「小仙儿,你别蒙骗我,你一侍寝就吐,怎么侍?」

我怔然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他笑得愈发无制,「催吐的药是我下的,我怎么不知道。」

最后,他斩截道:「小仙儿,你只会是我的女人。」

森冷的手从衣裳下摆探入,恐惧四面八方涌来。

惊惶之中,头脑也瞬间清明。

如果,如果他要了我,他就会发现我失去了贞洁,他就会知道,夏侯离的秘密。

我咬牙压制住那些惶恐,伸手捞住他的手臂,用那最无用最懦弱的眼泪去哄他,「沈哥哥,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连娼妓都不如?」

他暂时停下手掌的抚弄,用那双幽深泛蓝的眼眸审视我,我咬着唇继续垂泪:「你不过拿我当泄欲的玩意儿,在这样的地方,这样混账地苟合,就连娼妓,起码也是在床上。你就是这样糟蹋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吗?」

我暗窥他神色,他神情渐渐有些松动,那双欲色浓烈的眼眸也隐约温和了些。

他小心试探道:「小仙儿,你待我,还有几分真心吗?」

我拿手帕掩住脸,低泣道:「有没有,又有什么分别,横竖你也不当一回事。」

直接说有,他只会怀疑,只有故作打情骂俏,捻酸做醋,他才会以为我是真情实意。

隔着手帕,我看见他彻底动容的神色,我在心里冷笑。

他放过了我,这回仅仅是把我拥在身下,声音夹杂着难言的喜悦:

「有分别,小仙儿,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只要你对我还有真心就好。」

我拿指尖缠绕他的一缕发,闷声闷气道:「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们注定有缘无分。我是太后,你是皇帝……」

他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温言细语:「小仙儿,我们可以长相厮守的,如果没人拦在我面前……」

我佯做天真:「哦?沈哥哥,你都登基了,还有谁拦你呢?」

他的眸光渐冷:「夏侯离不死,我这皇位,坐得也不稳。」

我幽声道:「可惜,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他盯着我的眼,诱骗道:「小仙儿不是知道夏侯离的秘密吗?告诉沈哥哥吧。」

我作势倚在他胸膛前,低头妩媚轻笑:「我知道啊,夏侯离的秘密……」

「嗯?」

沈延专心致志地听。

我嘻嘻笑道:「他喜欢陈皇后。」

沉寂片刻,沈延捏住我的下颌,和我四目相对。

「小仙儿是在拿沈哥哥取乐吗?」

我露出认真诚恳的神色:「沈哥哥,这有什么好取乐的,他和陈皇后厮混,可不就是致命的秘密吗,你看他对陈皇后言听计从,还常常流连凤鸣宫,宫里头人都说……」

宫里头谁不知道督主可以用法子让娘娘们高兴啊。我知道,宫里头人知道,沈延当然也知道。

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可我没骗他啊,这确实是,我知道的,夏侯离致命的秘密呢。

沈延不悦地打断了我:「够了……」

他又开始怀疑我了。

我把笑隐淡了,推开他,往火盆那一边走一边叹息:

「沈哥哥,这会是不是觉得仙儿没用?前头你说要跟我长相厮守,也是在哄我吧……」

他追上来,擎住我的手,一寸寸地打量我的神情,没看出破绽,这才答道:「小仙儿,你何必这样防备我,我不会再骗你了。」

我冷笑着,把他的手一摔,寒声道:「究竟是谁在防备谁?沈延,我对你一腔真心实意,你呢,没有一刻不想利用我。我只是个小女人,你少拿对外面人那一套来对付我。」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脾气一时唬住了,又把刚浮起的猜忌压了下去,他重新拉我的手,摸我的头,温言道:「小仙儿,是沈哥哥错了。我也是着急,想早点铲除我们之间的障碍,你消消气……」

我冷着眼看他,慢慢把气消下去,趁势给他一个台阶,还有,一个陷阱跳。

「呵,你当我不想吗?你知道老皇帝为什么突然召我,让我当这太后吗」

沈延面上显然地探寻意味。「嗯?」

他其实早就想问了,这个问题估计在他心里都过了千百遍了,只是还没找到时机问,这下我主动说出来,彻底帮他打消疑虑。

「他叫我要帮你铲除夏侯离,我也疑惑,他为什么觉得我能帮你呢,他说我跟夏侯离认识的时间久,总是能比旁人多了解他,对付起来,就有把握些。不过我想老皇帝错了,我一个小女子,哪能懂这些呢,我想你也不信我,就算了罢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程子话,算了算了……」

我叹气摇了摇手。

他握住我的手,下定决心道:

「小仙儿,我信你。」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沈延相信我了。

我拉着他的手,对他娇嗔:「往后你再不信我,我就不理会你了。」

他把我轻轻抱住,下颌抵在我的发顶上,「不会了,小仙儿,往后我们齐心协力。」

我勾唇一笑,「齐心协力,完成老皇帝的遗愿。」

这守灵的一夜,侥幸逃过一劫,还有意外收获,沈延开始敞露后背了,不过只是个开端。

沈延先我一步出去了。

玲珑提着灯笼来接我,我身心俱疲,借着同玲珑寻常聊几句消乏。

「娘娘,督主现在越来越可怕了。」

「哦?怎么说?」

「刚才我来的时候,撞见他了,他那个脸阴沉沉的,好像谁挖了他祖坟一样。」

「在哪撞见的?」

「喏,就在停灵门前,他好像在那站了挺久了,我看他头发上都沾了些寒露。」

忽然觉得脚上千万钧重量,抬也抬不动。

他什么都听见了,他又该什么都信了。

心像被什么突然戳中了一下,发麻地生疼。

十五

当上太后的我很忙,每天总要请些贵妇进宫来谈天说地,打发时日。

有时候聊得起兴,还会跟她们出宫去逛逛。

当然,沈延派人监视着我,最初盯得很紧,可看我确实是吃喝玩乐,他也就慢慢松懈了。

祭天血碑的事没完,还掀起了惊涛骇浪。

万民血书请求彻查当年夏家冤屈一案,至今晋安城百姓还记得那位骑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的夏家公子,年轻少将,夏煜。

他死在辉煌璀璨时刻,打败敌寇、率军凯旋归家的时刻。

边关刀光剑影、寒风冷雪伤害不了他半分,可这锦绣荣华的晋安城,却不由分说把他围杀。

那时,太傅、陈皇后母家、姚贵妃母家等多个重臣联合上书,参奏夏煜通敌叛国,皇帝震怒下令灭夏家九族。

万民拥护的少将夏煜死在了断头台上。

风华正茂、二八年华的贵妃也勒死在了梧桐树下。

夏贵妃的小皇子也死在一场无妄的大火里。

夏家自此绝灭。

可生命能磨灭,公义正道长存人心,一时之间,为夏家平冤之事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

现在的天子本想对此案敷衍了事,毕竟牵扯其中的,大多数是他的党羽。

就在天子对着诸位臣公扬言「民间流言不足为证」的时候,督主出列,抬手一挥,东厂番役押上一列被鞭笞得血肉模糊,当年指证夏家的证人。

证人经历过东厂的刑狱,从地狱走了一遭,连叩头把真相一股脑地说了。

众目睽睽,天子还欲说些什么搪塞之词,督主雷厉风行,对天子冷笑道:

「陛下事务繁冗,臣愿为陛下分忧,彻查此事。」

「夏侯离,你竟敢擅专!」

天子站在金銮之上,气得面色发白,督主站在阶下云淡风轻,二人僵持片刻。

西厂的人被拦截在外,东厂的人围住了朝堂,锦衣卫作壁上观。

太傅、陈相、姚相这些老臣纵要护卫天子,可是没兵就没有发言权。

姚相试图从言语上震慑督主,「夏侯离,你反了你!老夫要参你,掌权自重,妄图……」

都没看见督主是怎么出手的,只是血染金銮殿,督主的眉眼十分冶艳,比鲜血还艳。

督主平和地擦拭绣春刀上的血渍,叫东厂番役把尸体拖下去,又抬眼对诸位臣工温和一笑:「姚相离间陛下和本督,罪该万死,本督为陛下清君侧,惊扰了诸位,莫怪。」

全场寂静,众人屏息。

督主说罢,又拿那双冶艳的眸望住天子,漫不经心道:「陛下,彻查夏家冤屈一事,就由臣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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