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回宫了,祭天失败,老皇帝病重垂危,发生了一件吊诡的事情。
老皇帝竟然单独召见了我,人微言轻的昙妃,简直不可思议。
灯火明明灭灭,躺在病榻上的老皇帝就是一具即将枯朽的骷髅,生命已经被酒色掏空,形如枯槁,那双污浊的双目空洞洞地望着帐顶。
我坐在他的床沿边静静地削梨。
「小仙儿,朕最近常常梦见你娘了,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穿着一身白裙,对着我笑……」
老皇帝快死了果然糊涂了,糊涂了才会痴心妄想,以为我娘对他笑。真恶心。
可我不能说出来,只是慢腾腾地用小刀子削着那粗糙的梨皮,微笑,听他回忆。
老皇帝或许是回光返照吧。他说起许多往事,我不知道的往事,关于我娘的秘密,夏贵妃的故事。
我娘和夏贵妃同一天出生,并列晋安城第一美女,娘亲是清水芙蓉,夏贵妃是国色牡丹,娘亲出身富商之家,有钱,夏贵妃出身公侯之家,有权,两个晋安最出色的女人是闺中密友,在她们十五岁生辰那天,遇见了天子,悲剧根源自此而生。
夏贵妃爱上了天子,天子爱上了我娘,我娘爱上夏贵妃的哥哥。
本来这种纠葛的错爱未必酿成悲剧,可一旦权力从中作梗,贪欲执念作祟,就阴差阳错,成就了一出悲剧。
新登基的天子为稳固政权,娶了夏贵妃。
我娘和夏贵妃的哥哥情投意合,也定了亲,暂未过门。
可是有一天,夏贵妃有孕,娘进宫去探望她,却被旁人带到一个无人的冷宫里,被天子强占了。
天子欲迫娘亲进宫,可是娘亲宁死不屈,夏贵妃发动夏家权势保护娘亲,入宫一事才作罢。
当时恰逢夏贵妃哥哥出征打战,夏父得知娘亲失清白一事,立即退了婚。
我娘在婆提寺度过了一年,出征的夏贵妃哥哥还没回来。
可是娘亲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被抱到太傅家去了。
外祖父很快把娘亲许配给昙家做妾。
假如当年夏贵妃不是坐胎不稳,缠绵病榻,或许她能帮娘亲一把。
又或者如果当年夏贵妃哥哥早一步回城,他能把娘亲夺回去。
可是世事总是悲剧地巧合,娘亲嫁入昙家的第二日,夏贵妃哥哥凯旋归来。
一切已成定局。
娘亲在昙家绝望地过活,我那便宜老爹最初贪慕娘亲的美貌、财富,对她恩宠有加。
可是后来,娘亲在礼佛路上被强盗绑了,几个月过去了,夏贵妃哥哥去剿匪,娘亲已经怀孕了。
我就是那个野种。
娘亲被视为不贞不洁,可她还有丰厚的嫁妆,她活着的时候,昙家人不敢赶走我们母女,他们还要依附在我娘身上,吸吮最后一口鲜血。
沉寂的灯火被微风吹过,无意地跳了跳。老皇帝像是死了,阖上眼,双手合在胸前。
可他没死,他尚存了一丝鼻息往外出气。
我脸上的笑容沉下来阴霾,我问老皇帝:
「难道陛下的太子,和陛下的宫妃,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吗?」
这个世界怕不是疯了吧。
过了良久,没有人回答这个荒诞的问题,我以为他死了。
正准备摇铃,老皇帝忽然伸出那只枯枝一样的手,紧紧缠住我的手,用那浑浊无力的声音说:
「错了,我错了,什么都错了。太子不是太子,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和千千的儿子,是夏侯离。」
千千是我娘。
五雷轰顶。
浑身力量都在一句话里流失掉了。
荒诞。离谱。不可能。
老皇帝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他来不及告诉我他是怎么发现弄错的,他是怎么确认夏侯离才是他的儿子的。
他仅用最后一口气告诉我。
他说,他要废了太子,他要他真正的儿子登基。
他说,他留下的诏书藏在东厂的诏狱。
他说,他会留下遗命,让我成为太后,让我找时机,扶持我的哥哥,夏侯离登基。
奄奄一息的灯火终于灭了。
我把铜铃摇响,压山倒海的宫人跑来,我像一个行尸,站在门口,被风吹得迷了眼。
皇帝死了,我和陈皇后,同时成了太后。我是西宫太后,她是东宫太后。
沈延暂时登基了。
十四
宫里头办起了丧事,入了夜,触目所及,凄凉白帷帐,白灯笼,白烛,一片白茫茫,惨淡淡。
陈皇后已经哭晕过去了,而我这位始料未及的年轻太后,尽心尽力地哭灵,守灵。
丧礼是夏侯离主持的,我们不可避免在这灵堂碰见了,那会我哭得眼睛发痛,倚在柱边揉眼皮,沈延伸手搭在我肩膀上,一边拍着我的背,温声细语:「母后,切莫悲痛过度。」
夏侯离几次来请示,目光沉静,他只当我是陌生人。
如果我们真的是陌生人,互不相干的人多好啊,哪怕是仇人也好,总归,比是兄妹好。
我去后堂歇息时,迎面遇见了他,他冷冷瞥了我一眼,从我身边掠过。
可冷淡的声音像一阵乍暖还寒时的雨,轻忽忽地落下来,砸得心头都发冷。
「奴才恭贺娘娘,所得皆所愿。」
我对他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微微仰起脸,对着风口用手扇酸涩的眼睛,扇了一会又觉得多此一举,太后哭灵理直气壮,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悲痛的理由,可以放肆、无拘地掉眼泪,没有人觉得异样。
入了夜,剩我和沈延守灵。
我漠然地往铜盆里烧纸钱,看着青蓝火焰烧出一缕缕烟,看炙热的火焰漫过指尖,一点点刺痛,慢慢牵动知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门被关上了,廊檐上的招魂铃阴森森地摇晃着。
沈延什么时候抱住我的,我没知觉,直到他的指尖,沿着我的喉咙,滑下去,到锁骨前缘,冰冷从肌肤一点点渗透到四肢百骸。
我震愣地望住沈延,这是灵堂,堂前还有一具棺材,一具未寒的尸骨。
他勾住我的腰,抵在森冷的柱上,绵长的、雪白的帷幕飘下来,覆住我们。
一边停放着祭奠的花圈,高几上白烛明明灭灭,把纠缠的影子点明,掐暗。
「沈延,你疯了。」
我听见自己沙哑如瓦砾的,沉痛过度的声音。
他不为所动,用那冰冷的指尖放纵地肆虐我:
「我没疯。小仙儿,把你献给他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盼着这一天,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他死了,他终于死了,我就是想要在他的灵堂上,让你重新做回我的女人。」
我发狠地咬他,推开他,「沈延,你不嫌脏吗?我侍寝过……」
蛮力斗争,女人总是吃亏。我撼动不了他半分,反倒被他揽得更紧,更贴。
他舔了舔我的唇,哑声笑道:「小仙儿,你别蒙骗我,你一侍寝就吐,怎么侍?」
我怔然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他笑得愈发无制,「催吐的药是我下的,我怎么不知道。」
最后,他斩截道:「小仙儿,你只会是我的女人。」
森冷的手从衣裳下摆探入,恐惧四面八方涌来。
惊惶之中,头脑也瞬间清明。
如果,如果他要了我,他就会发现我失去了贞洁,他就会知道,夏侯离的秘密。
我咬牙压制住那些惶恐,伸手捞住他的手臂,用那最无用最懦弱的眼泪去哄他,「沈哥哥,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连娼妓都不如?」
他暂时停下手掌的抚弄,用那双幽深泛蓝的眼眸审视我,我咬着唇继续垂泪:「你不过拿我当泄欲的玩意儿,在这样的地方,这样混账地苟合,就连娼妓,起码也是在床上。你就是这样糟蹋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吗?」
我暗窥他神色,他神情渐渐有些松动,那双欲色浓烈的眼眸也隐约温和了些。
他小心试探道:「小仙儿,你待我,还有几分真心吗?」
我拿手帕掩住脸,低泣道:「有没有,又有什么分别,横竖你也不当一回事。」
直接说有,他只会怀疑,只有故作打情骂俏,捻酸做醋,他才会以为我是真情实意。
隔着手帕,我看见他彻底动容的神色,我在心里冷笑。
他放过了我,这回仅仅是把我拥在身下,声音夹杂着难言的喜悦:
「有分别,小仙儿,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只要你对我还有真心就好。」
我拿指尖缠绕他的一缕发,闷声闷气道:「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们注定有缘无分。我是太后,你是皇帝……」
他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温言细语:「小仙儿,我们可以长相厮守的,如果没人拦在我面前……」
我佯做天真:「哦?沈哥哥,你都登基了,还有谁拦你呢?」
他的眸光渐冷:「夏侯离不死,我这皇位,坐得也不稳。」
我幽声道:「可惜,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他盯着我的眼,诱骗道:「小仙儿不是知道夏侯离的秘密吗?告诉沈哥哥吧。」
我作势倚在他胸膛前,低头妩媚轻笑:「我知道啊,夏侯离的秘密……」
「嗯?」
沈延专心致志地听。
我嘻嘻笑道:「他喜欢陈皇后。」
沉寂片刻,沈延捏住我的下颌,和我四目相对。
「小仙儿是在拿沈哥哥取乐吗?」
我露出认真诚恳的神色:「沈哥哥,这有什么好取乐的,他和陈皇后厮混,可不就是致命的秘密吗,你看他对陈皇后言听计从,还常常流连凤鸣宫,宫里头人都说……」
宫里头谁不知道督主可以用法子让娘娘们高兴啊。我知道,宫里头人知道,沈延当然也知道。
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可我没骗他啊,这确实是,我知道的,夏侯离致命的秘密呢。
沈延不悦地打断了我:「够了……」
他又开始怀疑我了。
我把笑隐淡了,推开他,往火盆那一边走一边叹息:
「沈哥哥,这会是不是觉得仙儿没用?前头你说要跟我长相厮守,也是在哄我吧……」
他追上来,擎住我的手,一寸寸地打量我的神情,没看出破绽,这才答道:「小仙儿,你何必这样防备我,我不会再骗你了。」
我冷笑着,把他的手一摔,寒声道:「究竟是谁在防备谁?沈延,我对你一腔真心实意,你呢,没有一刻不想利用我。我只是个小女人,你少拿对外面人那一套来对付我。」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脾气一时唬住了,又把刚浮起的猜忌压了下去,他重新拉我的手,摸我的头,温言道:「小仙儿,是沈哥哥错了。我也是着急,想早点铲除我们之间的障碍,你消消气……」
我冷着眼看他,慢慢把气消下去,趁势给他一个台阶,还有,一个陷阱跳。
「呵,你当我不想吗?你知道老皇帝为什么突然召我,让我当这太后吗」
沈延面上显然地探寻意味。「嗯?」
他其实早就想问了,这个问题估计在他心里都过了千百遍了,只是还没找到时机问,这下我主动说出来,彻底帮他打消疑虑。
「他叫我要帮你铲除夏侯离,我也疑惑,他为什么觉得我能帮你呢,他说我跟夏侯离认识的时间久,总是能比旁人多了解他,对付起来,就有把握些。不过我想老皇帝错了,我一个小女子,哪能懂这些呢,我想你也不信我,就算了罢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程子话,算了算了……」
我叹气摇了摇手。
他握住我的手,下定决心道:
「小仙儿,我信你。」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沈延相信我了。
我拉着他的手,对他娇嗔:「往后你再不信我,我就不理会你了。」
他把我轻轻抱住,下颌抵在我的发顶上,「不会了,小仙儿,往后我们齐心协力。」
我勾唇一笑,「齐心协力,完成老皇帝的遗愿。」
这守灵的一夜,侥幸逃过一劫,还有意外收获,沈延开始敞露后背了,不过只是个开端。
沈延先我一步出去了。
玲珑提着灯笼来接我,我身心俱疲,借着同玲珑寻常聊几句消乏。
「娘娘,督主现在越来越可怕了。」
「哦?怎么说?」
「刚才我来的时候,撞见他了,他那个脸阴沉沉的,好像谁挖了他祖坟一样。」
「在哪撞见的?」
「喏,就在停灵门前,他好像在那站了挺久了,我看他头发上都沾了些寒露。」
忽然觉得脚上千万钧重量,抬也抬不动。
他什么都听见了,他又该什么都信了。
心像被什么突然戳中了一下,发麻地生疼。
十五
当上太后的我很忙,每天总要请些贵妇进宫来谈天说地,打发时日。
有时候聊得起兴,还会跟她们出宫去逛逛。
当然,沈延派人监视着我,最初盯得很紧,可看我确实是吃喝玩乐,他也就慢慢松懈了。
祭天血碑的事没完,还掀起了惊涛骇浪。
万民血书请求彻查当年夏家冤屈一案,至今晋安城百姓还记得那位骑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的夏家公子,年轻少将,夏煜。
他死在辉煌璀璨时刻,打败敌寇、率军凯旋归家的时刻。
边关刀光剑影、寒风冷雪伤害不了他半分,可这锦绣荣华的晋安城,却不由分说把他围杀。
那时,太傅、陈皇后母家、姚贵妃母家等多个重臣联合上书,参奏夏煜通敌叛国,皇帝震怒下令灭夏家九族。
万民拥护的少将夏煜死在了断头台上。
风华正茂、二八年华的贵妃也勒死在了梧桐树下。
夏贵妃的小皇子也死在一场无妄的大火里。
夏家自此绝灭。
可生命能磨灭,公义正道长存人心,一时之间,为夏家平冤之事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
现在的天子本想对此案敷衍了事,毕竟牵扯其中的,大多数是他的党羽。
就在天子对着诸位臣公扬言「民间流言不足为证」的时候,督主出列,抬手一挥,东厂番役押上一列被鞭笞得血肉模糊,当年指证夏家的证人。
证人经历过东厂的刑狱,从地狱走了一遭,连叩头把真相一股脑地说了。
众目睽睽,天子还欲说些什么搪塞之词,督主雷厉风行,对天子冷笑道:
「陛下事务繁冗,臣愿为陛下分忧,彻查此事。」
「夏侯离,你竟敢擅专!」
天子站在金銮之上,气得面色发白,督主站在阶下云淡风轻,二人僵持片刻。
西厂的人被拦截在外,东厂的人围住了朝堂,锦衣卫作壁上观。
太傅、陈相、姚相这些老臣纵要护卫天子,可是没兵就没有发言权。
姚相试图从言语上震慑督主,「夏侯离,你反了你!老夫要参你,掌权自重,妄图……」
都没看见督主是怎么出手的,只是血染金銮殿,督主的眉眼十分冶艳,比鲜血还艳。
督主平和地擦拭绣春刀上的血渍,叫东厂番役把尸体拖下去,又抬眼对诸位臣工温和一笑:「姚相离间陛下和本督,罪该万死,本督为陛下清君侧,惊扰了诸位,莫怪。」
全场寂静,众人屏息。
督主说罢,又拿那双冶艳的眸望住天子,漫不经心道:「陛下,彻查夏家冤屈一事,就由臣着办吧?」
督主哪里是在问,分明是斩钉截铁,不留分辩。
天子惶然地跌坐在龙椅上,摆手,「劳烦督主。」
当天晚上,沈延把我压在榻上,他想从我身上寻求安慰。
我连忙止住他,望着他轻轻一笑:「陛下,前朝不宁,你也不该在这后宫放纵,若是叫人知道,天子和太后乱伦,岂不是更让人拿住了把柄……」
沈延目光渐渐变得森冷,盯着我:「母后,是真的替儿臣着想,还是不愿意同儿臣欢好?」
他的目光像一盏窥照的镜子,似乎要把我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我在脸上浮现好脾气的微笑,伸手埋进他的发里,用指腹为他按捏解乏,轻声含笑道「陛下这无名火发得邪性,无缘无故又对我生疑,你若是不信我,何苦还来纠缠我。」
沈延松懈了几分,揽着我的肩沉默了片刻,才恼忿道:「夏侯离那个阉狗,我迟早要他碎尸万段。」
我冷笑道:「陛下可有什么法子对付他?」
沈延抚摸我的脸颊,吻了又吻,愤怒稍平缓了些,方道:「若是锦衣卫能为我所用,铲除东厂指日可待。」
「哦,陛下可有什么主意了?」
沈延冷笑道:「锦衣卫指挥使宁衡是个狐狸,他到现在都作壁上观,不肯押宝。」
我的脸乖巧倚在他的手臂上,寒笑道:「是人总有弱点,要么贪财,要么贪权,再或者,贪色,陛下应该投其所好,见机行事。」
沈延捏住我的下颌,对着我的眼睛,叹息道:「母后聪慧,可惜宁衡现在家财万贯,权势在握,钱权两不缺,既有这底气,也不差女人……」
我撑起一只手,伏在他面前,微笑道:「陛下可知道,我这些日子,总是喜欢在宫里头办些聚会,请些贵妇进宫来做什么吗?」
沈延挑眉问道:「为什么?」
我支手在下颌,娇声笑道:「你们男人做政治,只晓得刀光剑影,哪里晓得,歌舞升平也出成就,你以为我成天攒局是为着玩乐吗?我可是为了陛下你,煞费苦心。把这些个女人聚在一块,聊些家长里短,市井流言,听得多了,对这些百官可了解得更透彻些,不单单是朝堂上了,就连家里头那点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能摸透了,诶,你说巧不巧,才说呢,我前儿就听见了宁衡那些个破事……」
我看着沈延的目光显然地流露出了兴趣盎然的意思,方继续不紧不慢说下去,「宁衡早些年是靠泰山发家的,家中夫人又是个虎婆娘,一直把他压制得死死的,可近些日子,他这个狐狸,老房子着了火似的,看上了一个寡妇,一发不可收拾,还强取豪夺,把人家占做外室,经常连家都不回了,常常流连在外宅。陛下,可拿这位外室做筏子,逼一逼宁衡……」
沈延若有所思,盯了我一会儿,方慢慢笑道:「母后果然是儿臣的好内助。儿臣该怎么奖励母后呢?」
我敛眸笑道:「若是陛下当真心疼我,就让我过几日清闲日子,你常常夜里来我这胡闹,叫人撞见了,传出去,叫那些言官知道了,怕是要拿我去祭天。」
沈延又覆上来,按着我的双肩,垂下脸来逼近我,笑道:「儿臣听母后教诲便是了。可是母后,今晚给些甜头儿臣尝尝吧。」他一边说,一边试图从衣裳下摆探手进来,抚山弄水。
我连忙蹙眉捂住小腹喊疼,对他惨淡笑道:「今日身子污秽,陛下就饶了我一回吧。来日方长。」
暂时把沈延唬住了。可他并不走,想要在我这过夜。
我正在想法子赶走他,玲珑拉了铜铃,在门口道:
「娘娘,宫里头出事了。东厂的人,在抄陈太后寝宫。」
沈延的柔情蜜意登时消散,他那副脸很快阴沉又狠戾。
督主下手,果然是快准狠,连半点功夫也不给这位天子准备。
我和沈延一齐到了南月宫——陈太后的寝宫。
东厂卫军把南月宫围得密不透风,百千火把将这金碧辉煌的宫殿照得亮如白昼。
夏侯离负手站在火把前,脸色极白,五官极浓烈,十分妖冶。
我已经有一些时日没见着夏侯离了,总是听说他。
听说他没日没夜彻查夏家冤案,听说他审犯人手段愈发残酷狠戾,听说他通宵达旦饮酒纵欢。
专心做事的督主,成绩显著。这才是他该走的路。若是,不纵酒伤身,就更好了。
听见我们来了,夏侯离在火光中张眼望过来,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向沈延。
面上结上肃杀的笑容,他并未对沈延行礼,就那么挺拔地站着,含笑道,「不过是抄个太后,不必惊动陛下。」
沈延气得脸发白,却不能表露半分,只能含糊笑道:「督主辛苦了。」
夏侯离讲到「太后」二字时,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夏侯离似乎有所察觉,又朝我望了一眼,冷笑道:「今晚只是抄东太后,西太后不必烦忧。」
他目光里的恨意涌动,那样明显,又悄无声息地,无影无踪地化成小刀片,一点点撬起心脏边缘。
不是骤然地发疼,而是细细麻麻、密密集集地,你以为不疼,可刚压下去,又有其余角落,或者四面八方焦灼地发起疼来,叫人喘气也喘不过来。
我垂下眼,不能再看他,再看一眼,就会被那目光逼得窒息。
正说着,忽然殿内就传来呼呼喝喝的声音,有些宫女被驱赶着散了出来,一时之间作鸟兽散。
紧接着,就有一众厂卫簇拥着陈太后出来了。与以往众星拱月的簇拥不同,这回,陈太后是被众星拱月地押赴出来的。
蓬头垢面,形容狼狈,陈太后昔日那张保养得娇嫩的脸,没了胭脂和白粉做底,在这明晃晃的灯火下残败衰老得厉害。
她还未充分接受即将抵达的命运,还在奋力地挣脱手上的绳索,见到夏侯离,那双已经衰老的眼眸又亮起了光来,竭尽全力地挣脱开厂卫的压制,朝夏侯离奔去。
尊贵的陈太后忘记了体面,她奔到夏侯离面前,跪了下来,以一种乞求姿态望着他,被捆缚的双手牵动他红色袖袍:「督主,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救救我吧。」
往日情分,我抬眼望着他们,夏侯离远远望过来,不过是不经意,错上一眼。
陈太后还在苦苦哀求做情,夏侯离垂下眼,夺下她手中的鲜艳袖袍,轻声笑道:
「本督是个残破之人,怎能奢求同太后娘娘有情分。若论情分,恐怕迷迭香和娘娘的情分,更深些。」
迷迭香致幻。或许,督主就是用这迷迭香,让后宫娘娘们快活的。
陈太后脸色衰败,还想攀附上去,扯他的袖子,却被他踢开了。
他手一挥,边上的厂卫再次把陈太后按住了。
沈延终于按捺不住,想出声喝止。毕竟沈延入宫后是养在陈太后名下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是他的喝止声显得过于苍白,他命令东厂厂卫住手,东厂厂卫置若罔闻,齐齐望向他们的督主。
夏侯离走到沈延身边,伸手搭在他肩上,懒惫一笑,道:「陛下应当多匀点时间来理朝政,少些时候去后宫厮混。」
沈延气得唇都颤抖,说不出半句话。
夏侯离一边说,一边笑,一边侧过脸来,用那双妖冶的桃花眼来望住我,
「西太后有功夫,多念念佛经,学些三纲五常,才能给后宫树立典范啊。」
「省得哪一天,也同这位东太后一样,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我听见自己惨淡的笑声,「本宫就不劳督主费心了。」
当天晚上,东太后被勒死在关雎宫梧桐树下。
第二天晚上,姚太妃也被勒死在关雎宫梧桐树下。
当年的夏贵妃,就是被东太后和姚太妃勒死在关雎宫的梧桐树下的。
十六
千灯节时,我在人潮拥挤中望见了夏侯离,他提着一盏灯,身旁依傍着一个鲜活明亮的姑娘。
她在笑,唇边一点笑涡,红衣裳鲜艳,他除了提灯,手上还提了许多刚置办的玩意儿,神色温柔。
他们一说一笑,没有人注意到几丈开外的我。
我听说过,督主捡回了一个姑娘,叫小仙儿,他很疼爱她。
疼爱到,可以抛下百般事务来陪她逛千灯节。
千灯节是情人相会的日子。
手上的灯什么时候跌落的我也不知道,不远处又有钟鼓鸣,有新的热闹看,人们脸颊上盈满洋洋笑容,我呆呆站在原地,逆着人流,被撞得也浑然不觉疼。
我一个寡居太后,在这种时候,又来凑什么热闹呢。只不过是因为玲珑说,今夜的晋安城是个不夜城,四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数不完的灯直挂到天角去,长街上还有许多逗趣的戏班子、杂耍、各样小吃、精巧首饰。
我心动了,太后偶尔贪玩一会,罪过很大吗?昙仙儿偶尔贪慕喜庆,痴心妄想吗?
现在看来,还真是,我有些后悔了,还不如就待在寂静深宫里剪灯花,总比现在要好些。
别人的热闹,别人的喜庆,与我何干。
玲珑喊我,把我的魂召了回来,她笑得明朗朗,我脚步虚浮,任由她拉着一齐钻进新的热闹摊子。
人们在射箭赢喜头,大多数是男人为心爱的女人赢奖品,一阵阵欢呼喝彩声,得了彩头的男人欢天喜地,捧着礼物送给心上人,女人红着脸推拒片刻,最后连手带礼物被情人握在掌心里。
他们都笑得很甜、很温柔,把人的心都熨烫得妥帖。
玲珑挨在我身边羡慕道:「什么时候,也有人给我赢彩头呢?」
我不作声,只是冷淡望着高架上的彩头,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可如果是心上人排除万难,珍重万分献上来的,就价值连城了。
叫人盲目的爱情。
忽然有人也挤了过来,红得扎眼。
「离哥哥,我喜欢那个小兔子泥塑,你帮我赢回来好不好?」
娇滴滴、软绵绵的声音,我转过脸,撞进夏侯离那双璀璨的桃花眼。
他和我一样始料未及,但很快恢复了寻常神色,没有作声。
我们都当作不认识对方。
心头叫人窒息的感觉又席卷上来,我想扯了玲珑走,可是玲珑已经闯到最里头去了,她手上拿着那个小兔子泥塑,对我招手,「主子,你不是喜欢小兔子吗我给你赢回来。」
周遭的人都望住我,我不能叫玲珑在热闹里唱独角戏,只得也挤开人群,上前去。
玲珑是个傻瓜,她根本就不会射箭,举着箭歪歪扭扭瞄了一会,射出去,没到靶子上就先落了地。
玲珑很沮丧,可我也不会射箭,我捧着钱袋子问店家,能不能买。
店家笑道,这是个喜头,大家只能各凭本事赢回家。
我们拿不走小兔子,可是夏侯离可以,那个小仙儿怂恿着他上前来赢彩头。
我和玲珑归置到一边,看夏侯离,举弓射箭,毫不费劲,正中靶心。
小仙儿拍掌欢笑,店家把小兔子泥塑捧上前去给她,她很高兴,朝夏侯离身边奔过去。
我们主仆没看下去,挤开人群往外走,玲珑还垂头丧气,我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那玩意儿不值钱,没什么意思……」
玲珑低头闷声道:「主子最近都很不开心,我就想给你赢个彩头,叫你高兴高兴,我真没用。」
本来并没觉得什么,昙仙儿从来都是求而不得的,早就习惯了,没什么。
可这个讨厌的玲珑,惯会惹人掉眼泪。
我用手揉了下眼皮,一边揉一边笑道:「胡说,我明明很高兴,天天都很高兴……」
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比起之前差点殉葬,现在起码是个太后了,没那么缺吃少穿的。
我半睁着眼望着前方的灯火,有些迷离了,晃得眼睛朦胧。
正说着,玲珑忽然停下脚步,扭身跑回去。
她赶在我拦截她之前,拉住夏侯离问:「督主,小兔子能不能给我?」
一根筋的玲珑。
那个小仙儿把那小兔子紧紧捂住,张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着玲珑,还有,追上去的我。
夏侯离默不作声地望着我。
我狼狈地把玲珑扯回身后,掀眼对夏侯离微笑:「她胡闹,不用管她。你们继续玩吧。」
夏侯离仍盯着我,街上的灯火都融在他那双璀璨的眼里,明明是很和煦的光芒,可是看一眼,就觉得冷一秒。
就好像,你曾经拥有过一件至珍贵的物件,到头来,不属于你,这物件愈好,你就愈忿忿不平。
可注定的,什么办法也没有。连挣扎都没得挣扎,就陷入沼泽里。
我不敢再多贪看一眼,急忙拉着玲珑扭身就走,手腕却被紧紧握住了。
我挣了挣,施压在手腕上的力量却分寸不让,蛮横的督主。
「为什么哭?」
那低得发沉、哑得发闷的声音差点又叫我破防。
不知道藏在胸脯下那颗破损的心都叫酸醋酿过几回了。
还好这回我摆布住了那汹涌的眼泪。
我深深吐了一口气,回过脸望了眼边上神情异样的小仙儿,再望向夏侯离,勉强扯出一个笑来:「督主看错了,今儿这么好的日子,我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好哭的。」
这回我摆脱了他的束缚。
玲珑说要去湖边点花灯祈愿,她去买灯,我坐在湖边等她。
灯火通明,我的眼前却忽然一暗。
十七
半昏半醒之间,我听见一群人在说话。
「这么个白白嫩嫩的大美人,可惜了,马上就要喂鱼了。」
「蠢货,玩完再沉塘,谁知道……」
一寸寸的黑暗侵袭着意识。
「玩得尽兴点,下点猛药。」
有人捏住我往嘴里灌水。
「搬到船上去,玩完往湖里一扔,神不知鬼不觉。」
手脚被束缚,我被扔到了一张床上,摇得厉害,已经在画舟上了。
我听见男人粗噶放浪的声音,衣帛撕裂。
污糟的恶鬼要欺凌上来。
有人握住我的脚腕,有人按住我的手,有人扯我脖上最后一抹丝带。
昙仙儿真是个倒霉鬼啊。不过就是贪玩一会,就要落个这样的下场。
真是不甘心啊。
「急什么。等药性发作了,这小娘们自己勾上来……」
浑身开始发软,发烫,发红。
那些人开始拆掉我手上脚上的绳索,他们知道,发作之后,我根本不会再有半分力气挣脱了。
我拼力用尖锐的指尖划大腿上的嫩肉,破开,陷入,很疼,可是还不足以抵挡那疯了似的欲念。
我死死咬住唇,紧紧攥住身下的床单。
那些男人也开始要发疯了。
我绝望地闭上眼。
却听见几声闷哼,有滚烫的、粘稠的血溅到我光裸的手臂上。
有人用温热的指腹奋力地擦拭掉我手臂上的血。
可男人的触碰此时是最致命的。
我半张开眼,什么意识也被情欲的一场大火摧枯拉朽地烧将起来。
来的人是我想要的人,可是是我不能要的人。
我猩红着眼,咬牙对他说,「夏侯离,不要碰我……」
他没听话,捏着我的足腕覆身上来。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落进来几点模糊的光,根本分辨不清他的神色。
「不要,我不要你……」
夏侯离,你知不知道,昙仙儿和你已经错了。不可以再错下去了。
他双手捧住我的脸,唇印在我的额头上,音色发沉:「这会,你只能要我了。」
那是无药可解的媚药,再拖延下去,血脉挣裂,死路一条。
他不由分说,撞进了那个禁忌世界。
一错再错。
晚来风急雨骤,黑沉的夜,狭窄的船舱忽然被雷雨裹挟着,卷入汹涌漩涡,在翻腾的巨浪中,自此坠入无法无天、永无白昼的万丈深海之下,永不见天日。
十八
行事至夜半,江面上下起了雷雨,一程风,一程雨,一程凉。
我失去所有力气,被他双臂禁锢在怀里。
我低头看着我们相扣的十指,每一根血脉都在发麻,脑子也轰鸣得厉害。
我这是做了什么,法理不容,世人唾骂,令人发指。
丧失的理智、纲常渐渐被找补回来,连带着那无情无义的言语也从唇边疲惫泄露。
「夏侯离,送我回宫。」
我的脸掩在他敞露的胸怀里,没有望他的神情,只是话刚落,他的身躯微顿。
他的嗓音哑得厉害:「然后呢?」
「然后,」我艰难地从唇间蹦落剩余的字,「督主和本宫,没有然后。」
他扣着我的指尖那样发冷,一言不发。
沉寂了半晌,他沉默着推开我,起了床,一边理裳,一边踱向窗边,停在窗边,背对着我看雨。
雨被江上渔火照得凄迷,他的背影被这迷离雨夜镀得孤寂沉鸷。
我捡起红色肚兜,单薄的丝料被他揉得发皱,手指一捻,重新覆上发冷的胴体。
一件件披了回去,我扶着床沿,虚软地站起来,窗边的他忽然冷笑道:
「在床上是离哥哥,下了床,什么也不是。」
「早知如此,奴才就不该来。」
「娘娘是生是死,与我又何干。」
那样深沉的悔意、恨意,比满窗江雨还寒心彻骨。
眼泪差点就抖落了下来,我用力咬住下唇,把那些沉痛压下去。
「欠你的,我会还你的。」
一茬又一茬的江雨把船舱内的寂静都淹没了。
终于等到夜雨暂歇,他先走出狭窄的船舱,最后沉重的乌靴在船槛那里停顿。
「娘娘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
他扬起手,手上的小兔子泥塑在迷离黑夜里白得那样扎眼。
「奴才以为,娘娘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的东西抢不到,就会哭鼻子。」
小时候,小家奴为了哄小庶女不委屈、不掉眼泪,总是用尽办法为她赢尽她想要的彩头。
不一样了。管制眼泪的阀门又在震震地松动了,要拼了命才能把锁焊死、把门堵死。
一滴眼泪也不要掉。
我就那样干着眼,看着他毫无眷恋地把那件小兔子掷进沉黝黝的江水。
咕咚一声一沉到底。
最后是东厂的护卫把我送回宫,沈延站在朱红宫门前,冷着脸,负着手,寒声问我:「母后今晚去哪里胡闹了?」
我筋疲力尽,没有应他,只是拖着沉重的步伐往黑黢黢的深宫里头走,仿佛永远也没有天光。
可沈延不放过我,他扯住我的手,疯了似的,拖着我往我的宫殿去。
只是刚进了殿,一切宫婢被他驱散,宫门被他踢着合上了。
他甚至来不及到床上,就把我按在那深红销金的柱子上,发狠地吻我。
我发狠踢他,推搡之间,奋力扇了他一巴掌,他不敢置信地掀起眼凝视我,又抬起手,一点点按上那脸颊上的红痕,目光阴鸷,可是唇边却露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寒笑。
「母后不是喜欢儿臣吗?怎么连床,也不肯陪儿臣上了?」
我红着眼望住他,嗓音哑得抽噎:「我累了,今晚不……」
手腕被他狠命掐住,他的嗓音在我耳边发冷:
「母后知道儿臣等了多久吗?儿臣以为母后喜欢千灯节,在宫里头点了千万盏灯,想陪母后赏灯,可是从傍晚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半夜,儿臣还以为母后跑了……」
不是他设的圈套?如果他演技真能这样精湛,还真是叫人服气。
我沉默着盯着他。
他说着说着,忽然寒彻彻笑道:「罢了,」他捏住我的下颌,直逼进我的眼眸深处,「母后是不是觉得这宫里头太冷清了……这样吧,母后为儿臣生个皇子,热闹些,母后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像没线的风筝似的,没个着落……」
我望着他,沉沉笑起来,「陛下还愿意要我吗?本宫在宫外遇上了歹人,被拖进船里,强占了身子,不干不净了,要不是刚好遇上巡逻的东厂侍卫,本宫这会已经沉塘喂鱼了。」
沈延的面色一寸一寸地垮败,灰暗下去。
那双幽深得泛蓝的眼瞳渐渐现出杀戮的寒光。
最后,他叫许多宫婢来服侍我沐浴,洗了一遍,他说不够,逼着我洗了无数遍。
细嫩的白肤都拭红了,有些过嫩的地方都蹭破了皮,折腾了很久,直到他去上朝,我才终于可以歇息。
虽然很累,可是还好,惊心动魄地,守护住了秘密,还顺理成章地,叫沈延恶心我的身子了。
再好不过了。
十九
那天晚上要害我的人,不是沈延,是太傅,沈延的养父。
这养父养子,真是一丘之貉。没本事,就会欺负女人。
太傅是为了沈延好,若是太后和皇帝传出什么乱伦的事,那就荒谬了。
太傅为了他这位养子煞费苦心。太傅唯一的亲儿子很小时死于一场高烧,于是将一腔父爱尽数倾注于沈延身上了。
沈延当然投桃报李,哪怕我差点死了,他也只是哄我:「太傅年事已高,膝下无子,也是个可怜人,算了吧。」
我冷笑道:「一日为父终身为父,本宫贱命一条,哪敢计较。」
我需要去一趟东厂诏狱拿回诏书。
巧得很,昙家二叔犯了事,被抓进了东厂诏狱。
我名正言顺去东厂诏狱探监,可却被拦住了,厂卫说,就算天子来了也进不得,东厂诏狱,只认督主的手令。
将近黄昏,森严高墙之下的诏狱处于一片半昏半暗中,常年不见光明,透着森森的冷,寒鸦掠过。
东厂的人在施刑,厚重的铜门缝隙时不时泄出一些尖利可怖的哭喊声。
我正站在狱门之外踌躇,狭长的甬道上有人提着灯往诏狱过来。
脚步声渐近,那灯也逐渐把人的面容照亮。
照亮一张惊艳绝伦的脸。可那张脸分文笑意也没有,冷得同这诏狱森冷的墙壁、铜把一样。
不近人情,没有情绪。
他的灯把我的脸照亮了片刻,可他同我擦身而过,我的脸又黯淡下去,黯淡得几乎不存在。
厚重的铜门吱呀地推开的那瞬间,我转过身,奔到他身边,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两根手指捏住他的袖口,急促道:「夏侯离,我想进诏狱,见见二叔。」
这将暗半暗的时分,霜露也跟着降落,他眉眼也沾了霜露,发着冷,透着寒。
「娘娘凭什么以为,奴才可以任由你召之即来挥之则去?」
他一边说,一边憎恶地拨开我停留在他袖口上的手指。
嫌弃,憎恶,原来对我,还有这样致命的屠戮力。
我缩回手,垂在两臂间,宽大的袖子可以掩盖发抖的指尖。
以及细细麻麻的创伤。
原来我这样不堪一击。
他不再理会我,提灯跨过高阶,进了那阴冷漆黑的诏狱。
在门快合上的时候,我浑浑噩噩地伸手去阻拦。
骤痛,甚至来不及呼救,我以为指关节都会粉碎的时候,另一只不属于我的大手覆上来。
是那只大手替我承受住了锥心的痛,暗红的暗红,淤青的淤青。
门开了,他把我扯进那黑洞洞的诏狱,立在漆黑中,居高临下冷斥道:「娘娘想死,没必要拖累别人。」
我咬着唇,眼里蓄满眼泪,只能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砸在阴冷的地板上。
「对不起……」
他的声音仍冷硬,还生出了几分警惕:「娘娘又想做什么?眼泪这一套功夫,娘娘已经用过一次了,奴才这回不会再上当了。」
可他一边寒声,一边伸出手来,在我的脸下,捧住那连绵不休的眼泪。
我满脸泪痕抬起脸望着他,他的表情还是那么慑人,有那么一瞬间,想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他。
你是我哥哥,可是我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怎么办。
而且,最可怕的不是已经做了的事情,而是还在持续的眷恋。怎么办?
我们能不能逃走,离开这里,离开世人,只有你,和我。
我们就相爱。跟寻常人一样相爱。你只是我的小家奴,可以和小庶女永远在一起的小家奴。
好不好。
昙仙儿懦弱得可怕,无知得可怕。
「夏侯离,如果,如果……」
他敛眸静静望着我。
诏狱深处忽然传出来一阵凄厉的女人哭喊声。
这阵哭喊一下子把我的勇气吞噬了大半。
他回望了一眼,见我脸色发青,平静道:「那是一个乱伦的荡妇,不用理会。」
勇气彻底被吞噬了。
我没有再说下去,他也没有再说话。
他提着灯走在前方,把一寸寸黑暗点亮,我走在黑暗中,走在他身后,就慢慢看见了光,可是光只是短暂地,渐渐又会黯淡下去。
有人来向他汇报,他望了我一眼,和那人走到另一边去谈话。
我站在黑暗里,没人看我,身后是一块石阶,我背过手去拨弄,拿到了诏书。
二十
我忽然腹痛,见了红。
私下请了式微来替我把脉,她面色微变,那双杏眼睁得圆润:「娘娘怀了。将近两个月了,近期是有过激烈床事,导致胎相不稳,娘娘是想要保胎药,还是堕胎药?」
我颓然倚在榻上,怔然地望着窗外梧桐兼细雨。
一场秋雨,满地黄花残损。
我听说过,兄妹乱伦会诞下畸形儿。一辈人痛苦就够了,没必要把这痛苦延续下去。
可这个不期而至的生命那样顽强。没有人在意,他却暗中萌芽生长。
我覆上小腹,很微妙的感觉,明明没有动静,可却那样强烈地感觉到,有一根孱弱、细嫩的小指头触碰在我的掌心上,轻轻挠着,就连耳朵也幻听了,有稚嫩的童声在一声一声地喊娘亲。
我仿佛被困在一个迷障里,怎么也走不出去,我明明看见光亮的出口了,可是我的脚,一步也迈不动,我不想走,甘愿被困,甘愿自我囚禁。
我对自己扯了借口,现在还不能堕胎,中秋节很快就要到了,很快一切尘埃落定。
我先要了保胎药,还有其余几类药。
式微虽然是夏侯离的人,可是她有很好的医德,她会帮我保密。
沈延抓了宁衡的外室,宁衡这个审时度势的狐狸是个痴情种,他领着锦衣卫向沈延投诚了。
宫里头开始张灯结彩,为中秋节的百官宴做好准备了,沈延想要在那花好月圆的日子,联合锦衣卫,绞杀东厂。
我在中秋节前夕,托式微替我带了一封信给夏侯离。
式微刚走,沈延就来了,自从知道我失身以后,他就没来过了,或许这会,他以为他快赢了,想找人宣泄他的喜悦,他又不恶心了,把我按在半明半暗的屏风前,捏着我的下颌吻我。
我用双手抵在他胸膛前,强笑道:「陛下,本宫可不干不净……」
他竟破天荒地没有恼怒,分出一根手指抵在我的唇边,温柔笑道:「母后生气了吗?是儿臣错了,那档子事就翻篇了,母后往后,只做儿臣的女人。再也没有别人能碰母后了。」
我冷笑道:「陛下以为,言官都是摆设吗?」
他把我往身上扣,那双情欲浮动的眼眸含笑道:「明天夏侯离就死了,没有谁再敢对朕指手画脚了。母后和儿臣,往后能够长相厮守了。」
「陛下总是说笑。陛下会和自己的皇后长相厮守。」
「母后,不要总对儿臣冷言冷语,儿臣也有苦衷的。」
我讥笑道:「哦?陛下有什么苦衷,把本宫送给你父亲,本宫失宠的时候不闻不问,去九台山祭天路上,陛下还拿本宫的贱命来试探督主,哦对了,还有陛下的养父叫人杀本宫,陛下只叫本宫忍气吞声,本宫真是好奇,陛下说的苦衷是什么?」
他喉头滚了滚,眼神晦暗,伸手摆弄我耳际的流苏坠子,垂着眼,忽然幽声道:「他不是我父亲。太傅也不是我的养父,他是我真正的父亲。」
我惊怔地抬眼望住沈延,他又吻着我的耳际幽声低笑起来:「很荒唐对吗?当年儿臣是真的想娶母后的,那时候东宫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算好吉日以后,儿臣每天都在倒数,可是糟老头召见了我,在太昭殿,墙上挂了一副美人画,美人是母后,老头告诉我,他喜欢你,他要你。」
「儿臣不是没有拒绝过的,可是太傅告诉儿臣,儿臣不是什么真正的皇家血脉,儿臣是个冒牌货,儿臣没有任何资格和底气阻挠老头,老头想要的东西,在那会没人能阻止的。」
原来是太傅玩的一手狸猫换太子的好把戏。
「儿臣利用过母后,可是儿臣不会伤害母后的。以后一切都会好的,母后要相信儿臣。」
沈延太不了解我了,他以为我是个任人践踏的圣母,可是他错了。昙仙儿是一个锱铢必较,有仇报仇的小人。
他现在摆出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感动的是他自己,本质上沈延最爱的人是他自己。而女人,对他而言从来都是锦上添花。
我垂眸抚弄他的领口,低声问:「那真正的太子,又是谁呢?太傅又是怎么调换的?」
沈延握住我的手,半晌,「那都不重要了,母后多体谅体谅儿臣吧,儿臣这一路走得也心惊胆战,现在好不容易快赢了,母后就不要再跟儿臣置气了,今晚儿臣在母后这里过夜好吗」
他没等我回答,径自把我打横抱起,放到床上,倾身上前。
我已经强忍着了,可是没忍住,吐了。太医诊出喜脉,还诊出了时日。
时辰上,这个孩子不是千灯节怀上的,是在祭天前,那时候夏侯离每晚流连在关雎宫。
沈延彻头彻尾想明白了,他面色铁青,额上青筋迸裂,那低沉的声音像地狱深处飘来的一样阴冷。
「原来是他,又是他,呵,当年我就该杀死这个小家奴。」
当年,什么当年,我惶惑地望着他。
他那冰冷的大掌抚上我的脖子,阴鸷一笑:
「当年,他要带你私奔,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进了宫,我就叫人把他抓起来,捆在一个麻袋里打得没声息扔湖了,谁知道,这个下贱的奴才,阴曹地府也不收他,一个打渔的把他救了……」
我的指尖发冷发颤,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夏侯离那么恨我,我一直以为,他凭什么恨我。原来,原来因为我那愚蠢的年少爱情,差点把他的命给葬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