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天帝砍了吾的魔角」为题写个故事

夕阳的光从轩窗打进来,落在青年轮廓分明的侧脸,睫毛颤了颤,染上一层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井子宴沉默了片刻,手慢慢垂落下去。

7

「魔君大婚,娶的鹿白仙子,还特地送了请柬,要天界贺寿。」

「前不久才打完仗,鹿白仙子害死了茵茵仙子,天帝正在气头上,怎可能去?」

「是啊,只怕又是一场大战……」

我已在天界待了十余日,玉华把我锁了起来,不许我见任何人。

午后,一群小仙娥缩在窗下说小话。

我靠近窗隙,企图与他们闲谈。

「几位姐姐——」

「啊!」她们吓了一跳,「谁在说话?」

我凑近了些,「听闻几位姐姐提及魔君大婚之事,我知一二,诸位可愿一听?」

她们顿时来了兴趣,「快说说!」

我故作忧伤,「屋中烦闷,我热得喘不过气来,可否将我窗扇打开些?」

「好说好说!」

一盏茶的之后,我徒手劈晕了几个宫娥。

不知是玉华过于放心,还是忘了,四周并未设下禁制。

我轻车熟路地在天宫中穿行,避开了巡逻的侍卫,逐渐向着天阶奔去。

突然一张无形的大网拦在面前,如蛛丝,死死将我黏住。

纵使拼尽全身体力,也无法与之抗衡。

「莫在挣扎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旁传来。

我蓦然望去,发现竟是某位脸熟的仙君。

以往,我去玉华殿中玩耍,总能碰见他与玉华商议正事,为此,玉华还将我赶出来几次。

我无端生出一种憋屈和愤怒。

明明我从未丢掉修炼,可为什么在天界法术面前,仍然任人摆布!

「前辈,我并非自愿留在天宫,还请您放我离开。」

那老仙君捋了捋雪白的胡子,「老夫亦不赞成他娶你为妻。」

我长舒一口气,「如此甚好——」

他摇了摇头,「不如将你炼了。」

我哪里料到,这假仁假义的仙君张口就是打打杀杀,

「前辈,我未犯下任何大错,您炼我作甚!」

「玉华天劫将至,势必要拿你们魔族之物来抵挡,他心软,想留你一命,可依老夫看,炼了才是正道。」

我忍不住怒骂:「我竟不知,你们天界也是一群草芥人命的畜生!」

仙君颇为不屑,「天界护佑苍生,舍你魔族贱命,换天界之主安稳,是正道!亦是尔等荣幸!」

我狠啐一口,「呸!怎么不舍你全家狗命呢!」

老星君气得脸红脖子粗,虚虚一抓,便有网勒在我脖子上,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既然不知好歹,今日老夫便自作主张一回。」

他把我带进一处偏僻的宫殿中,殿中有一铜炉,火焰炽热,少顷便出了一身汗。

天旋地转后,我便被推入巨大的炉鼎中。

炉门紧锁,火焰瞬间腾起。

像夺人性命的毒蛇,只需一个燃点,便瞬间舔舐而上。

衣裳顷刻间化为灰烬。

剧痛自四面八方扑来,我努力凝起术法抵御火焰,却无济于事。

我大口喘着,炉烟肆无忌惮地灌入咽喉,将我的喉咙灼伤,声音渐渐发不出来了。

此等炼狱般的炙烤,很快磨掉了我的神志。

神志恍惚间,我仿佛一脚踏进了场荒唐的梦。

8

我成了局中人。

坐在梳妆镜前,身着嫁衣。

镜子里映着我的脸,冰肌玉骨,国色天香。

我是在……嫁人?

屋中喜烛高燃,可我的脸上,却并没有新嫁娘应有的喜气。

突然,门外轻叩三声,瞬即有女声恭敬道:「恭喜神女,魔界无幽君送来贺礼。」

无幽君,乃上任魔君,井子宴的叔父。

数百年前早已亡故。

难道是段旧事?

我离开梳妆镜前,起身打开了门。

屋外景色有些熟悉,却记不清在何处见过。

直到婢女施了法术,令满园菡萏飘向,我才惶然惊觉,自己竟身处数百年前的天界。

我这是要嫁给谁?

虽有此一问,却无法问出口,一切仿佛早已发生过一般,不许我有多余举动。

「太子成婚,半日功夫便晓谕四海,贺礼自然少不了。神女可要瞧瞧?」

天界太子……

我莫名想到了玉华。

数百年前,玉华的确是太子。

只见我扯了扯唇角,不冷不热道:「放下吧。」

宫娥并未听从,提醒道:「魔界少主的礼物,也在其中呢,由魔界女使亲自送来的。」

我心尖儿一颤,找到一种安心感,井子宴也在。

只是当年我何时嫁过玉华?

井子宴又何时送来贺礼?

我拢发的手一顿,终是望过去,强扯出一抹笑,「拿过来吧。」

打开盒子,是一个小巧的糖画人。

做工精致,被法术包裹着,所以没化。

突然,一小段陌生的记忆灌入脑海:

井子宴站在山下,背着行囊,摸了摸我的头,「走了,我不在可别哭鼻子。」

我不耐烦地甩掉他的手,「就你三脚猫功夫,可别把小命丢在外面!」

井子宴给了我个意气风发的背影,「待本少主历练归来,一准儿把你娶回去天天欺负。」

这是……

我和井子宴少时的记忆。

那年无幽君嫌他纨绔不化,扔出魔界历练,临走前,我曾送过井子宴。

若不是这个梦境,我差点将往事忘却。

我盯着糖画儿,突然一滴泪掉在盒子里,原本坚固的糖画突然就化开了。

一旁的魔界女使说:「少主说了,此物只有您亲自碰过,才会化出原本的滋味。」

「他……可写过信?」

女使板着脸,「神女莫再挂记。您此番已答应魔君,为修两界之好,嫁与天界太子,就别念着少主不放,图惹是非了。」

「有劳……」

魔界女使走后,我捏着糖人,含进口中。

泪水的咸包裹着甜,遍布口腔。

我心里发闷,便走出去。

院子里一池菡萏,摇曳盛放。

我漫无目的地走过回廊,在拐角处,与一端贺礼的仙娥相撞。

贺礼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只见那小仙娥神情慌张,抢在我面前将东西拾起来,

「神女恕罪,此物乃太子钟爱之物,不可示与外人。」

我轻蹙眉头,「我既然来天界和亲,自然不是外人。」

小仙娥脸色惨白,几乎晕厥。

我无意为难,「罢了,你也是听差办事,下去吧。」

她劫后余生般长舒一口气,端着盘子经过我身边。

许是被摔过,盒子露出一条小缝,我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走出几步后,我突然回身,快步追上小仙娥,一把揭开盒盖。

一条捆得整整齐齐的绳子躺在盘子中央,干瘪泛黄。

我垂眸盯着那盘中之物,神情一点一点僵住,最后血液被彻底冻结。

「哪来的龙筋?」

又是龙筋!

井子宴说,他们每个祖辈死去后,都会被抽出龙筋,挂在宗族祠堂中。

甚至还悄悄领着我潜进祠堂瞻仰。

我当时好奇问道:「你也能抽出来吗?」

井子宴给我一个暴栗,凶巴巴道:

「蠢货,活龙抽筋,非死即残,我要是抽了筋,你上哪找夫婿去?」

只见我一手掐住小宫娥的脖子,冷声问:「谁的?」

小宫娥面露绝望之色,吞吞吐吐道:「太子天阶在即,魔界献龙筋助殿下一臂之力。」

我再次将目光投向掉落的龙筋,心里突然空了下。

为什么,我在这上面,闻到了……井子宴的味道?

我也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了,这具身体的主人似乎十分愤怒,大婚当日,把天宫搅得天翻地覆。

但凡拦在我面前的,皆被一柄利剑夺去了性命。

最后一把火烧红了半个天宫,琼楼林立的天界,早已被浓烟笼罩,哀声四起。

我浑身染血,站在天阶前,面对阻拦我的天兵天将,和身着大红婚服的玉华,毫不留情地杀掉了手中的人质。

经此一夜的血洗,天阶被悉数染红。

血水落入人间,下了一场红雨。

他们最后合力将我擒拿,打穿肩胛骨,关进炼狱。

玉华站在我面前,如同俯视蝼蚁。

「鹿神,你不遵天道,嗜杀成性,再无资格嫁入天界。」

烈火澎湃,一簇簇火流星自苍穹滑落。

我跪在地上,被迫低下头颅,心底是滔天的恨。

「谁稀罕!若不是无幽君答应我,修两界之好,井子宴可顺利继位,你以为我愿意来此?」

此刻,我指甲尽断,遍体鳞伤。

玉华不置可否,「你若答应做我的妻子,这些苦难都不必受。待我天劫过后,必好好待你。」

「笑话,」我仰天大笑,扯动伤口,血流得更猛了,「用井子宴的命,换你一命,我还要与你长相厮守,你把我鹿神当什么了?」

玉华缓缓摇头,「吾只是给了魔族一个选择,龙筋是谁都行,可无幽君偏偏选择挑他侄子下手,我有何办法?」

我猛得砸向岩池,发出撕心裂肺地怒吼,「杀人递刀,死有余辜,我要你偿命!」

玉华后退一步,

「若你不肯,吾便只好将你炼药了,龙筋亦是至宝,乌龙族有心进献给本君,岂有不用之理。」

无耻!

我强撑起身体,却仍然无法阻止龙筋落入玉华之手。

他半点都不留情面,吩咐看守:「看好她,明日入炉炼药。」

轰隆!

远处传来雷声。

玉华脸色一变,凝重地望向远处。

我不再压抑翻涌的魔气,任它吞噬我的理智,成为只知杀戮的走兽。

昔日井子宴的音容笑貌,皆在眼前闪过。

他因替我承担罪责,而被叔父惩罚。

他自人间寄回的竹叶糖,以及一个绣好的荷包。

他说,要给我带个大礼,保准我没见过。

真是好大的礼。

可怜可悲。

轰隆!

玉华天劫已至,他逃不掉了,情急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将井子宴的龙筋炼化。

看着它一寸寸消失在玉华的法术中,我挣断了铁链,猛得冲过去。

在他惊愕的目光中,一道天雷劈下,我强扼住玉华的脖子,将雷混入魔力,注入玉华的心窝。

他发出凄厉的惨叫,反手给了我致命一击。

五脏六腑俱损。

我无力地落入澎湃的岩浆中。

大火将我吞噬的刹那,我死死盯着玉华,道:

「吾以残魂为祭,入炼狱,修长生,来日必定灭尔两族,不死不休!」

9

后来,我的神魂割成了两半。

一半留在炼狱,一半藏入人间。

确切的说,我算不上魔族,甚至连个人都不算。

仅保留着残缺的记忆,在人间游荡。

我以为自己是个麋鹿精,努力修炼出了一对魔角。

后来饿昏在山下,被玉华捡起。

也终于明白他第一眼看我时,为何目光热切。

因为下一个天劫将至,我是天赐之礼。

我回到了现实,于火焰之中猛的睁开双眼。

一场梦,恍如隔世。

我记起了一切。

我乃天地间唯一的神魔,鹿神。

双亲亡故后,被寄养在魔界,与井子宴是青梅竹马。

天魔开战后,魔界生灵涂炭,为求休养生息,无幽君,也就是井子宴的叔父,求我代魔界和亲。

之后,一切便也如故事所说,落得惨白收场。

此刻,火焰的灼痛已经不算什么了。

神鹿族,迄今为止,仅存我一人。

亦神亦魔,两道双修。

玉华刻意叫我抛却魔道功法,毁我根基。

以致我一败涂地。

今日我得以恢复记忆,势必要将昔日所受之苦,悉数返还!

我摸到头顶的角,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角被烧断了。

血顺着额头留下来。

火焰舔舐伤口,痛入骨髓,可比起前世,不及十分之一。

我盯着掌心断掉的红丝绦,攥紧。

短暂的死寂后,炉鼎外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井子宴地狱般地嗓音穿透了厚重的铁壁,「吾妻何在!」

久违的声音,我甚至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炉门从外面被踹开。

紧接着,我被人强硬地拽出,落入个坚硬的怀抱。

有人死死扣住我的后脑,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别怕,我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喘入第一口空气,就见一声惨呼。

老星君被井子宴用长枪挑入炉鼎中,旋即一脚踹死了门。

「老东西,他妈的先炼你。」

井子宴穿银鳞战甲,提一柄长枪,脸上鲜血密布,神情似地狱罗刹。

「殿下!咱们人手太少,撑不住了!」

魔族的将领一说,我才发现魔界的士兵不过一百人。

在天兵的围攻下,节节败退,

井子宴简单扫去我面部浮灰,打眼一瞧。

「谁让你把角掰断的……」他身上血腥味甚重,问话的神情略显阴森。

「烧的……」

他冷哼一声,将我抗在肩头,冷喝道:「魔界听令,撤!」

此次他带的人不多,手下士兵擅突袭,身手灵活,一声令下,数丈之外忙于和天兵缠斗的魔族顷刻如潮水般退却。

井子宴单手执戟,劈开路障,一路杀到天阶下。

我身子虚弱,索性软趴趴地伏在井子宴肩头。

听得上首一声咬牙切齿的厉喝:「魔君,你好大的胆子!」

人未见,一道强劲的攻击率先朝着井子宴的后心射去。

「阿井!」

井子宴反应敏捷,反手抵挡,却还是被气道带着,接连后退十余步。

玉华出现在视野中,双目暗沉,「擅自掳我天界中人,魔君,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天界中人?」井子宴冷冷一笑,眼神睥睨,「鹿白乃我魔君之妻,你囚禁关押,本君还没要你狗命,你倒先吠起来了!」

我抱紧井子宴的脖子,因为记忆复原,同他更加亲近。

「井子宴,今日你胆敢将她带走,明日咱们便战场见。」

井子宴拭去脸上的血迹,对玉华挑衅地扬起眉,「有本事,你来抢。」

天兵最终没拦住我们。

井子宴他们打了胜仗,一路上士气高涨,纷纷嚷着要天君小儿的狗命。

井子宴一路沉默寡言,直到将我抗进魔君殿,人便直挺挺地倒下去,任我怎么呼喊也无济于事。

解开衣服,我发现上次没好的伤口,再次崩裂,旧伤之上,又添新伤。

肋骨也断了两根。

可见一直撑到自己地盘才倒下的。

我脑海中嗡的一声,将他挪到床上,喊来热水,给他擦洗。

怕魔界再生异变,我不敢声张。

井子宴躺在床上,呼吸清浅,眉头紧锁,脸色煞白。

当年他是乌龙族惊才艳艳的少主,百年过去,合该与玉华打的不相上下。

为何两次对垒,都是伤痕累累。

怎么想,都逃不开龙筋的事。

至于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不得而知。

我擦着擦着,眼泪便滚落在井子宴眼皮上。

许是带了温度,他眼皮颤了颤,没醒。

就在我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拉着一只手将我拽到,另一只手勾住我的腰,压向他的身体。

我被束缚在井子宴胸口,动弹不得,拿不准他醒了还是没醒,于是轻轻说道:「你放开我,还有伤没处理呢。」

井子宴没动,半睁开眼,拇指抚过我的眼睛,声音沙哑,「哭什么?还没死呢。」

我嘴一撇,本想笑来着,眼泪突然决堤,「我没出声……」

「再哭就把我淹了。」井子宴轻叹一声,抱着我,轻轻拍打着背,「要不你给我舔舔。」

「好……」

没等说完,就被井子宴堵上了嘴。

直到我再也没力气哭了,他才松开我,两腿一并,将我束缚在床里,让我陪他躺着。

我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问:「你怎么发现不对劲的?」

「不知道,就觉得那不该是你,」井子宴声音很轻,「不该是那种反应,也不该那么笑。」

「我怎么笑?」

井子宴细细打量着我,目光专注而深情,「我不知道,你一笑,这里——」

他指指心尖。

「就会疯狂跳动。」

我收住眼泪,脸颊滚热。

「茵茵呢?」

他抿唇,眼底闪过一丝戾气,「被我发现后,逃了,连那件嫁衣——」

他没说完,我却知道他为何对那件嫁衣念念不忘。

恢复记忆后,我想起了一些旧事。

包括年少时井子宴偷偷藏自己的龙鳞被我发现。

我围着他团团转,「阿井,怪好看的!你别藏啊!给我看看!」

井子宴眼神躲闪,恼羞成怒,「我的……我的龙鳞,你一个女孩子家看什么!不知羞!」

「跟我是女孩子有什么关系?快!给我瞧瞧!别逼我抢啊!」

井子宴被我追了八条街,最后被我揪着耳朵,连声告饶,将龙鳞给了我。

淡蓝色的光透过鳞片,落在手心,流光溢彩,好看极了。

「阿井,送我好不好?」

一回头,井子宴满脸涨红,哼了声,「可不能随便送人……这是定情信物。」

我撇撇嘴,「好吧,我答应你。」

「你答应我什么了?」他一脸诧异。

「嫁给你啊……」我举起龙鳞认真打量,「将来我在嫁衣上绣满龙鳞!」

井子宴仿佛被人戳了痛脚,板着脸训我:

「你怎么这么随便啊!喜欢鳞片就嫁,那下次,你喜欢鱼鳞,不得嫁个鲤鱼精?」

我没来得及反驳,就被他生拉硬拽回了家,连好不容易抢到的鳞片,也被他抢走了。

殊不知,他竟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此刻,我认真盯着井子宴的脸。

他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稚嫩,看我的目光,也没有了情窦初开时,刻意的躲闪和遮掩。

他懂得什么叫喜欢的就要争取。

也懂爱欲。

井子宴压住我的后脑,深深吻上来,思念尽数倾泻。

我本想将自己恢复记忆的事告诉他,可一想到又要提及过往的伤心事,实在煞风景,便作罢。

夕阳半落,渔舟唱晚。

不多时,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半湖天光半湖烟,水光相映,鱼尾相接。

摆渡人泛舟湖上,水波微荡,便载着小舟左右倾倒,行入藕花深处。

暮色浓郁,笼罩四野,鱼儿因窒息,不时跃至湖面,很快一个摆尾,重新扎回湖底。

雨夜过去,天色将明。

最后一阵雨势止于黎明前,湖烟散去,鱼儿安睡湖底,一切重归于寂。

10

万没料到,天界的大军来得这样快。

回到魔界的第三日,苍穹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惊雷连着九九八十一响,几乎要将屋顶凿穿。

晨起时天阴阴的。

井子宴领兵上了前线,我跟随在侧。

此次天界兵力强盛,大军压境,大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玉华的身边,多出个熟悉的身影。

是茵茵。

原来她见势不妙,早已跑回了天界。

不多时,有人通报,天界使者至,带来了天帝玉华的口谕。

井子宴沉着脸,本不欲与他们多言。

我给拦住了。

「我想听听他们怎么说。」

井子宴转了口风,「放进来。」

士兵站在两侧,让出一条小路。

烟尘中,茵茵身穿绫罗绸缎,缓缓走来。

现如今她已然恢复了原本的样貌,还是那般其貌不扬。

眼下,她似乎收了玉华什么好处,周身仙气缭绕,勉强成了个正派的仙子。

只见她昂着脖子,露出个微笑,

「陛下说,交出鹿白仙子,两界战事可免。魔君怕也不想成为魔界的罪人吧?」

井子宴冷哼一声,

「你回去告诉他,魔界地广,埋他几万将士绰绰有余。以后我子孙后代上香,给能给他玉华带一柱。」

谁知茵茵并没有退却,反而笑得意味深长:

「若是鹿白仙子晓得当年旧事,不知还愿不愿意待在你身边。」

「住嘴!」井子宴眼底掀起滔天杀意,铁戢瞬间朝着茵茵爆射而去。

茵茵大惊,喊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魔君,你莫不是怕我将当年真相抖出!」

千钧一发之际,我握住了井子宴的枪柄。

枪尖儿堪堪抵在茵茵喉咙处,多进一寸,她便已毙命。

茵茵吓得后退一步,稳住身形,强自镇定,「姐姐,可愿意听我一言?」

「小白……」井子宴沉默片刻,转头看着我,目光凝重,「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你信我,好不好?」

谁知茵茵生怕我不信她,匆匆开口:「魔君当年,是乌龙族少主,姐姐可知道?」

「知道。」

「百年天,天魔两界曾发生过一场大战。」

「略有耳闻。」

「魔界为求止战,将魔神族——鹿神,进献给天界,并屠其亲族,啖起血肉——」

「小白,别听了——」井子宴双目变成了幽深的黑色,魔气四溢,「你想知道,我来告诉你,便是你要我的命,我也给。」

茵茵信心大张,拔高声音,

「……而姐姐你,便是当时进献给天界的鹿神。你无法接受魔界的背叛,伤心之余,选择自裁,是陛下在人间苦寻百年,将你救回,于你有再造之恩。而这位魔界少主,则利用天魔两界的契约,壮大兵力,最终坐上魔君之位。鹿白仙子,他是踩着你们鹿神族骨头爬上来的,此等血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茵茵话落,四周都静了。

井子宴指节儿泛白,双目猩红,「那是我叔父做的……我没有。」

我看了井子宴一眼,突然笑了,「我知道。」

井子宴愣住了,「你知道?」

我看向茵茵,只见她毫无畏惧地与我对视,仿佛确信我一定会被她劝服。

我勒紧缰绳,微微朝前俯身,笑着说:

「茵茵,你既知道当年我去天宫走了一遭,难道不知,我是自愿的?」

「什么?」茵茵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就连井子宴,也紧盯着我。

「无幽君统领魔界之时,曾亲口承诺我,只要我去和亲,可换魔界百年和平,井子宴顺利继位,我答应了。」

茵茵难以置信,「不可能,陛下分明说你是被迫的……」

我轻笑出声,并未理会她的质问,

「因此你所说的,我不忍魔界背叛,自裁于天宫,并不成立。」

茵茵已经蒙了。

我轻跳下马,走到茵茵面前,「所以你猜,我到底因为什么寻死觅活?」

「我不知道,你……你别过来……」

我一把攥住她,笑容发冷,「是当我看见井子宴的龙筋躺在盒子里时。」

我背对井子宴,因此并没有看见他浑身一震,默默捂住了手腕疤痕,眼底闪过痛色。

事情已经超出茵茵的认知,她奋力挣扎,而我却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小麋鹿了。

「大婚是我亲手毁掉的,你不知道那日天宫的大火,多么壮丽,几十号仙君,被我亲手削掉脑袋,血流了一天一夜。」

说完之后,茵茵吓得脸色煞白,两腿一软。

跌倒的那一刻,却被我掐着脖子提溜起来。

「哦……大概与你的脖子一般粗细,轻轻一刮,头便掉了。」

「骗人!骗人!」茵茵凄厉大叫起来。

我恶狠狠地将她拖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你知道炼狱吧,天界很有名的。我被锁在那里,打穿了肩胛骨,每日忍受着烈火的炙烤,苦苦煎熬。他们怕我,不敢将我放出去,所以我动用了禁术,割裂出一小片残魂,助我逃出炼狱。」

在茵茵惊惧的目光中,我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那么我们来猜猜,那片残魂,去了哪里呢?」

茵茵已经不会动,半撑着往后挪,慌乱地摇头,

「不可能的,陛下不会骗我的,明明我才是本体,你只是个被抛弃的可怜虫。」

我笑得更开心了。

「那他是不是还答应你,待我回到天界,你就可以将我吞噬,成为真正的鹿神?其实玉华并不在意谁是真正的鹿神,因为最后,都会变成他渡劫的工具。」

茵茵慌乱之际,逃命无果,突然抽出一柄不起眼的匕首,「贱人!我杀了你!」

只听咔嚓一声,井子宴亲手掰断了茵茵的手腕。

「你碰她试试。」

茵茵的掌心碎了,血肉模糊。

她剧烈挣扎,发出凄厉的惨叫。

「不是的,陛下喜欢我!还与我有了子嗣!你们为祸众生,欺凌我这般弱女子,为天下不容!」

「他喜欢你,还是喜欢你体内,我的半缕残魂,谁知道呢。」

我闭眼,感受到一缕熟悉的气味在眼前汇聚。

于是不由分说地抵住了茵茵的额头。

源源不断的生机自她前额流出,汇聚于我指尖,最后流入身体。

茵茵尤在挣扎,「不……不要夺走我的东西……」

咔嚓……

有什么东西碎了。

自茵茵的丹田处腾起一束白光。

茵茵身上的神光渐渐消失了,她变回了彻头彻尾的凡人。

神魔两界的威压大山似的压向她,她只能狼狈地跪伏在地。

「难怪需要我的魔角滋养,真是可笑。玉华,该现身了吧。」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玉华出现在茵茵身边,有些怜悯地看了眼茵茵,旋即对我道:「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吾可饶你一命。」

一道劲气抬手射出,井子宴跳下马,

「小白,即便你不喜欢我打架,今天我也非打不可。晚上回去,要打要骂,哪怕是跪搓衣板,我也绝无二话!」

说完,不待我回答,便脚尖一点,提戟向玉华飞去。

顷刻间,两族开战。

两股洪流相撞,声势浩大。

起初,双发打得不相上下,井子宴甚至隐隐占据了上风。

银枪宛若游龙,气势如虹,每次与玉华的剑相击,便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声。

我闪身出现在诸位神君面前,一老者在众人的簇拥中,双目阴毒,「快将这妖女拿下!」

正是将我丢进火炉的那位。

我歪头瞧着他,轻笑:「这位前辈瞧着面生,几百年前,我火烧天宫时,可曾见过?」

另一位神君温声细语地对我拱拱手,

「他是五十年前飞升的,不曾见过鹿神,亦与你无冤无仇,可是你与魔君却将他打入炉鼎,有违道义,是不是该跟我们个交代?」

「交代?」

这话听起来过于可笑,我捏了个诀,一柄寒光硕硕的长剑赫然悬浮于空中。

「我没跟他讨要交代,你们倒先问起我来了!」

老神君拍案怒吼,「你一介小妖,无非是有魔君跟你撑腰,才敢如此叫嚣,老夫敢拿你一次,就敢拿你第二次!以身殉道,是你的荣幸!」

斯文的神君脸色都白了,恨不得捂住老神君的嘴,「老先生,快别说了……那可是诛神剑。」

「什么剑老夫也不怕!」

我握住久别重逢的诛神,感受到熟悉的气流洗刷过五脏六腑,轻笑出声,

「前辈好胆识,此剑几百年前杀过几个神仙,不知道钝了没有,正好拿你开开刃。」

众神君闻言,呼啦一声全部散开。

我一眼扫过去,竟都是熟面孔。

几百年前血洗天阶,他们是见过的。

老神君没见过此中情景,气急败坏,「都愣着干什么!邪不压正,你们岂能被一个妖女吓跑!」

不等他说完,诛神的剑刃已经比在他的脖子上。

「老东西,你再说一句,我就送你下黄泉。」

他冷哼一声,伸手去挡,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

眼神从轻蔑到惊惧,紧紧是短暂的一瞬。

「你对我做了什么?」

「你当日如何束缚的我,今日,我便如何束缚你。」

「那可是天界秘术!」

我笑出声来,「鹿神,是天地间唯一的神魔。你猜,你们天界的伎俩,我会不会?」

老神君突然对着不远处的玉华大喊:「帝君!攻其后脊!」

我心一惊,回头,却见剑气扫过井子宴的后背,金色血花溅出来。

井子宴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几步,当!

铁戢拄地,声音如暮鼓,扫倒了一种天兵。

他半跪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这老东西功夫不行,但胜在眼神毒辣,他是把希望都寄托在玉华身上了。

我不怒反笑。

他还在喊:「接下来是他左脚脚筋——」

噗呲——

声音戛然而止,滚烫的鲜血溅了我一脸一身。

老神君的头咕噜咕噜滚出数丈之远。

我无视脸颊滚落的血珠,面无表情地抽回饱饮鲜血的长剑,细细擦拭干净,一脚踢开脚下的尸体,问:「下一个谁?」

众神君退得更远,却并没有撤走的意思。

井子宴受伤,战局扭转。

玉华开始压着他打。

他们有了希望,自然不甘逃走。

我心中始终惦记着井子宴少掉的半根龙筋,不再拖沓,但凡近身的神君,无不在我剑下丢去了性命。

「如此不知好歹,吾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玉华此时方才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井子宴不敌,屡战屡伤,浑身被鲜血浸染。

我渐渐杀红了眼,突然某一刻,玉华冷喝道:「魔君已伏诛!鹿白,莫再执迷不悟!」

11

我心肝一颤,当即扭头。

就看见令我肝胆俱裂的一幕。

井子宴被一剑穿胸,半跪在地,低着头一动不动。

「阿井……」

「阿井——」

我奋力劈开挡在面前的敌人,不要命地奔向他。

他抬起头,望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血从里面涌出来。

是红的。

玉华肆无忌惮地扭转剑尖儿,道:「他还剩半道龙筋,若不收走,岂不是暴殄天物。」

此刻玉华身上也好看不到哪儿去,若非井子宴缺了半根龙筋,最后的结局,未必是玉华站在这里。

我一把攥住玉华的剑尖儿,「滚……」

血割破了手指,顺着利刃,汩汩流进井子宴的身体里。

我声音很低,颤抖着,冷得可怕。

井子宴动作迟缓,慢慢握住我的手,徒劳的往外掰,口型隐约是:「跑。」

我抱住他,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滚出来,最后嚎啕大哭。

井子宴似乎想抱抱我,声音里混了血,只能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他的身体很冷,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胸前的甲已经破了,翻出不少烂肉。

接二连三的战斗,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玉华说:「鹿白,看在你的面子上,可留他一条全尸。」

战斗停了,昔日祥和的魔域,此刻早已伏尸千里。

井子宴用尽余力,轻轻握了我一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为我劈开一道生门。

我笑了,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发。

「我不走,每次我走了,准没好事……」

往日一双黑亮的眼睛,此刻已蒙上一层白翳,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却不肯瞑目。

一滴泪啪嗒落在井子宴的唇边,我轻轻吻住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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