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很快,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她带着道别的目光,望向那张已经刻在心里的脸,要说没有遗憾,那不可能,好在,这场爱情的较量没有输赢,她不用做那输家,结果只用生死说话。
剑成之日,即便他不死,二人也不会再相见了。
她是先伤害人的一方,她不用觉得受挫。
摄政王自落座时,就时不时地望向大门方向,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观音奴无意识地也随他目光去看了看大门,影壁之后,悄然无声,明显没有人造访。
不一会儿,沈伯进来了,通知摄政王药浴的时候到了。
摄政王中了阿父的毒尾钻心,那时阿父的掌法仅通皮毛,几日药浴下来,王爷伤势已经有些恢复了。
听说霍慎也中了阿父一掌,不知靠什么撑到现在。
忽然,观音奴眼前一暗,原是王爷走近挡住了光,摄政王带着复杂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末了,似乎有一声轻轻的叹息落下,随之落下的,是王爷宽厚的手掌,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在此等我,我去去就回。」
观音奴神使鬼差地将他的手拿下来,双手捧住。
摄政王的手背,青筋浮现,手指修长。这双手,可挽大弓,降烈马,亦可搅弄风云。是一双很好看的手,但那手翻过来,又是另一副模样了,伤疤死茧遍布掌心,都是杀孽的痕迹,蕴含千钧之力隐而不发。
观音奴浑身颤抖了一下,反应过来王爷如今是她的敌人,是个很危险的人。
她松了手,站起来送他。
王爷入了汤池,现在,是观音奴该忙活的时候了。
皇宫兵器库的钥匙还在她手上,她得赶紧放回去,避免被发现。
她极快地前往湖心小筑,迎着凉风,她远远就望见小楼无一人驻守,与平常严加看守的气氛大相径庭,她从心底生出一丝不安。
回想她偷钥匙的那一天,夜雀即使受了伤,也要值夜,她是接着替夜雀处理伤口的时候对他下了药,才顺利进入了。且还是趁了王爷受袭府中大乱才得手。
不安归不安,但她也明白,无人值守,是她进入书房的唯一机会。
她也疑心有诈,可是剑成已经迫在眉睫,她不愿因这一点之差,耽误了自在门的大事,唯有破釜沉舟一把。
王爷的书房,仅做秘密处理公务之用,存放的是一些公函和典籍兵法书信,毫无附庸风雅之感,一些小件暗器、齿轮机栝,多过字画雅玩之物。
窗未关严,一缕夕阳金光投射进来,显出浮动的尘埃。
整个房间,就似一个被猎人所注视的陷阱,静谧的背后藏着杀机。
她不敢再多想,拉开立柜的抽屉,将钥匙放进了之前的锦盒之内。
抽屉即将关闭之际,她看到锦盒之下,压着个什么五彩斑斓的东西。这不像王爷的风格,她轻手轻脚地拉扯出来一看,发现是七夕时她与他互相转赠的福袋。
她不觉笑了,觉得王爷对七夕之遇还是有些挂念的。此时再回头想当时的祈福彩缎,原来天意注定,求和睦的彩缎挂不上去是有原因的。
尤、燕势如水火,江湖朝廷互相抗衡,观音奴与摄政王,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终究走不到一起。
她的心,柔软起来,冲天的善念涌上了头,她从腰包里掏出个小瓶,塞进了福袋之内,心想,如果他念着共度七夕的人,必然会像摩挲蜻蜓红豆钗一样,时常摩挲,就必然会发现她留下的东西。
她将她动过的一切都恢复原样,准备退出去。
书房与她自己的房间,中间隔着王爷的卧房,整排房间看过去,间间大门紧闭,唯有她自己起居的房间,门楔开一个缝,从这缝隙之中,依稀可见房间的凌乱,她冲进房间,一看之下,不由吓了一跳,只见桌椅,柜箱全部被翻乱。衣裳细软首饰脂粉俱被打翻在地。
整个房间,已经被事无巨细地搜查过了!
她脑袋里轰隆一声,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方才……王爷在拿她做戏!
这一下,她出了一身冷汗,从头凉到脚,浑身遍布的鸡皮疙瘩让她感觉浑身发麻。
她知道这王府待不得了,立刻撒腿就跑,只是刚一到楼梯,方才还空无一人的湖心小筑,楼梯口顷刻就被以夜雀为首的亲卫给堵住了。
好家伙,等她上当呢!
她归还钥匙的事情,想必已经被他们目睹了……
夜雀平常总一副亲和模样,对她也多有礼遇,她从不知,夜雀握刀时是如此冷酷。
夜雀功夫造诣不在观音奴之下,加上人多,观音奴与亲卫们交手不久,被制服在地,周身大绑,扭送到摄政王面前。
摄政王正在药池中运功调息,见她被押来,收了功。
她被丢在地上,与药池中的摄政王正好目光平行。
他没什么表情,大概是早有预测,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
沈伯走近,将她常戴的斗笠拆开,从缝隙中取出一块极小极小的香片。
这样的大小,人不凑近根本闻不到,但对嗅觉灵敏的苍苍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
摄政王垂眸扫了一眼沈伯手上的香片和散了架的斗笠,这斗笠,是小皇帝赐的,这更加坐实了小皇帝与自在门有勾结的事实。他从水里抬起手挥了挥,让沈伯退下了。
他反复地深呼吸,把对她的情谊与此刻的心情,全部不动声色地内部处理了。
他多么期盼眼前人是真的霍慎……如果霍慎愿意如她般这样待自己,他不知该有多高兴。
他在这儿神伤,夜雀已经按计划行事,招呼人把观音奴死死按住,掏出一柄匕首,在她的尾指上划了一个十字型的伤口,用刀尖轻轻一挑,挑出了那枚沾着血肉的小铁片。
夜雀拿着匕首,将刀尖上的东西递到摄政王眼下。
摄政王没有看。
让他直视自己的被骗的过程,无异于在抽自己的耳光,他只是死死盯着观音奴,看见她痛得要死,却一直咬牙不肯叫一声。
当日小酒馆内,他不小心卸了她的胳膊,她不是叫得声震梁上灰吗?刀切皮肉,她怎么反而不叫呢?她不痛吗?
他转念一想,也许此时,二人背后的势力不同了吧……所以她要忍着,自尊心缝住了她的嘴。
好强,这一点,倒与霍慎一样。
观音奴受了此番伤害,自也知道王爷并没有因为日夜相处,把对霍慎的爱意转移半分在自己头上。就算内心深信不疑,也要等她放回钥匙,他们抓住把柄才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
这一时半刻的等待,也全是依托于摄政王对霍慎的渴望。
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期盼着奇迹发生,期盼着她真的是霍慎。
自己固然可笑,摄政王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心里平衡了一点,放声大笑起来。
笑得眼中含泪,「成王败寇,我没有怨言。不管你如何想,我们也相伴了时日,给我个全尸,王爷想必,不会吝啬。」
要杀吗?应该要杀的,这是他一贯行事风格,怀有异心者绝不多留!
对,应该杀。
可是,摄政王居然狠不下心。
想来是面对「霍慎」的脸的缘故,摄政王如此安慰自己,他背过身,还要闭上眼,可那一个杀字,仍旧出不了口。
王爷不爱优柔寡断,立刻道:「将她的尾指削去,带下去关起来。」
夜雀立刻领命,将她的手掌以膝盖顶住,「姑娘莫挣扎,误伤了其他手指,可算不得在下不是。」
语毕,将刀刃压下,观音奴一声惨叫,回荡在这空荡的汤池房,以及王爷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上。
王府是私宅,未设有刑狱之所,关押的地方,是小楼下面以铁链拴着的一个铁笼。这铁笼平时沉在水底,需要用时,以杠杆滑轮拉出水面,将犯人关进去,再沉入水底,只露出鼻子以下一点地方,供人呼吸。
巨大的水压顶着人的身体,难以顺畅呼吸,也不能大声呼救,一旦张嘴,那水就灌进嘴里,没到说上三句话,能喝个顶饱。
观音奴修得都是狡猾功夫,人也机灵,从汤池房到小楼的这半刻不到的时间,她卸了自己的左手腕关节,偷偷把手从绳索里解了出来,趁着亲卫拉动杠杆之际,奋力撞开身边两个亲卫,接着变戏法似的掏出个竹筒子,对着天空猛一拉信绳,一枚信号弹就此放了出去。
此时,天色刚刚黑下来,这青色信号弹,格外耀眼,一声细长的嘀铭后,爆裂的声响弄得满城皆知。
亲卫们见她失控,几人赶紧要扑上来将她重新制服,然而这次,不见她反抗,她丢掉了手里的竹筒,大张着已经残缺的双手,示意自己再无武器,而后屈膝跪地,示意就擒。
信号弹一旦发出,必有消息已经被她传递了出去,亲卫们知道自己的疏忽酿成大祸,几个人对视一眼,决心私自杀掉观音奴,以便王爷问罪的时候有个交代。
王爷在观音奴离开以后,就结束了这场药浴,他总觉得风雨欲来,实在无心再在药浴上耗费时间。
人刚一出汤池,便也见到了青色信号弹,刹那间,他的心思千飞百转,知道观音奴可能有信命之忧,不顾内伤未愈,当即运功轻身纵提,翻了两座房顶,正赶上亲卫们下杀手的时候。
王爷顺手从房顶上揭下两片瓦,落地疾跑,一手以瓦片击打亲卫们的剑刃,迫使他们的剑锋改变方向,一手揪住观音奴的后脖衣领往后一提,观音奴正下意识地闭眼,感觉到自己被人扯开,一睁开眼,就发现王爷府亲卫的刀剑砍到了她脚边偏移一寸之处。
被情爱蒙了眼睛的观音奴,面对生死也没红过眼,此刻,眼里却含了两滴泪。
她仰头看摄政王,「你不舍得我死。」
她轻声下了这样的定论。
摄政王此刻当然是没有心情理会她的,只见他神色微愠,眼含怒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群亲卫里领头的那人面前,一个巴掌呼下去,那人被打得当即倒地。
他爬起来,嘴里囫囵半天,把嘴里一颗被打脱的牙齿和血咽下,双膝跪在摄政王面前,「王爷恕罪!」
「恕罪,恕罪。」摄政王怒不可遏地念叨着这两个字,等对方爬起来跪下,当即又是一脚踹到对方心口,沉声怒道,「谁教你们这样偷奸耍滑!」
留府的亲卫都算是上了些年纪的「老人」,最短的跟他也有五年了!他们以前从不敢对他有半点隐瞒,全学了霍慎!都是跟她学的!
他现在也没心情去怪别人了,之所以如此生气,是因为觉得自己的手下为何蠢笨如猪,观音奴信号已经发出,就算杀她十遍也于事无补,而如今,观音奴是他面对自在门唯一的筹码,这群亲卫居然打算杀掉她。
他开始反思,他的亲卫不算是一门好差事,都是把头拴在裤腰带上在讨生活,这些人经历生死多了,好不容易退下来做个看家护院的,现在怕死了……不再将王府的利益为上,开始顾虑起自己的生死了。
经此一事,王爷意识到,不能因念旧情就留老人在身边效力,毕竟他现在需要的,是不畏死的后生将!
这些想法在他脑海中过了一瞬,他抬头看向白烟未消的夜空,立刻叫来夜雀组织一支队伍进宫。
小皇帝和自在门早有勾结,说不定这信号小皇帝也看到了,虽然不知道他将如何应对,但是先发制人总是没错。
夜雀领命去了,他又招手将刚才被打落牙齿的那人也招呼近身,吩咐道:「你去何宝山那,让他即刻带着他的人给我围了那劳什子冶炼局,所有人全部扣押,等候我发落。再去叫鲁开……」他惶了一下神,反应过来鲁开已经没了,又立刻说道,「去巡防营,传我令,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吩咐完毕,他转过身,撞上了观音奴的眼神。
观音奴如今也说不好是个什么心情,方才断她手指,她固然恨,可这种情况下摄政王又救了她,让她又存了一丝侥幸,如今爱恨此消彼长,争相要占领她的心,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一切。她知道自己与摄政王之间已经不消再谈爱恨,只能说恩怨。
她不应该对摄政王再有善意了,可是在听到摄政王并没有亲自去往冶炼局,心头还是不由松了口气。
「别去……」她无意识地开了口。
摄政王瞥了她一眼,只在心里想:方才有心饶她一命,不算仗势欺人,可她自己不做脸,将来有必要的话,不用再考虑她的生死。本王已经仁至义尽。
他没再多说什么,回房换起了行装。
摄政王是怕死的,他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重要,毕竟宏图尚未展开,怎甘心就此撒手人寰。所以,任何让他感觉到麻烦或是危险的出行,他必要穿上一身皮甲。
皇宫、冶炼局,都很麻烦,他权衡了一下轻重,决心先去解决皇宫之事。
鲁开已死,他如痛失一臂,以前不是夜雀在侧就是鲁开,而夜雀已被先行支去皇宫,他又没有带别人出行的习惯,故此,此次进宫,他是独身一人。
长街已经无人,各家灯火都还亮着与他做伴,马蹄扣在青石板上,清脆响亮。
长街静谧安宁,他的马蹄声和心,却急。
风盈满摄政王的衣袍和袖,他在脑海中推演着小皇帝的一千种可能,如果他没有看到信号,该怎样解释这次深夜进宫?如果小皇帝也看到信号,他会做出怎样的对策,而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他的脑海中,千丝万缕的想法在交织,不知何时起,长街尽头也传来一声声马蹄,他没有注意,可当那匹马近了,他忽然愣住,及至那马上人与他擦肩而过,他看到那是他日思夜想的小将军。
震惊、诧异……一时间,他脑海里的千万,全部给她让道,她好像一点都没有变,一丁点都没有,眉眼还是那眉眼,气质还是那气质,冷漠还是那样的冷漠。
她甚至没有勒马停下,仅仅因为诧异,伏低身子,在马上回首片刻,他从前从不觉得她身上有半寸东西是令他讨厌的,而现在,那被风吹起的挡住她眼神和脸的那些头发,是那么的讨厌!!
她没有停留,摄政王却已经急促地勒了马,心头犹豫该去追她还是继续往皇宫去,犹豫还没有结果,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地驾马追上去。
这也不是他二人第一次分离后相遇了,那次……将军府门前,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可是早有心理建设的他不愿意主动相认,他赌气,他想要小将军自己上门来道歉,像以往一样,俯首称臣!
可是这次相遇,他没有料到,之前的心理建设全都当个屁放了,他一下子慌了神,好似平静的春水突然被顽皮孩子用大石头砸皱了一般。
她就是那顽皮的孩子,不论世事如何变化,在他心里,她都只是一个孩子,一个需要自己引导、爱护的孩子,就算她做了天大的错事,都是值得被原谅的。
而小将军回首一望,心头也是感慨万千,这次长街擦肩,谁都没有料到。
她只想回来报答多年的恩情,不想再惹上是非,说得准确一点,不想再惹上摄政王。
而自己这次出行,需得独身一人,可看摄政王追的这劲头,似乎是准备追她到天涯海角了。
她猛地抽鞭,击倒路旁堆放的几个背篓子,背篓子受了猛力,打着旋儿转到摄政王马前,摄政王知道是小将军在阻拦她,于是放缓了速度,没有再追,可是心里仍是不甘,所以只是放缓了速度,但仍旧说服不了自己就此放手。
他心里还念着皇宫别有什么变故,前后张望,两边都不肯放。
他太过了解小将军,她就是一头又笨又蠢又拉不回来的大牛!可是她从来不行无意义的事,那瞬间,他忽然福至心灵,又或是说默契还在,他猜想小将军可能是去往冶炼局。
他习惯了小将军这双手,鲁开没了,小将军正好替上,有小将军在,冶炼局那边暂时可以放一放心。
可城门已经封闭……他几乎没有多想,摘下自己的令牌,沉声一吼:「小霍!」
小将军听了这几年都未听到的称呼,下意识回头,就见一枚铁块还是铜块,裹挟着千钧之势破风而来,她抬手一抓,将那令牌抓在手里,低头一看,也明白了王爷的用意,立刻一挥鞭,消失在夜幕之中。
经过方才的放缓,小将军再这一挥鞭,王爷已经彻底看不到她了。
他怔怔停下,还没缓过来,「死丫头,连个谢谢也没有,还以为自己是大将军呢!拿我令牌当家常便饭。」
他很是委屈地喃喃自语,说完马头也调转了回去,像是要与小将军比谁更潇洒一般,也猛地一抽鞭,只是他忘了自己的马是烈马,这一抽之下,马突然发力,差点折了他的腰。
小将军是好胜的,好斗的,如世上所有的武夫一般。身为女子,在男人的世界立足,手上不可能没有人命,可是她认为她杀人是为了捍卫国土,报效国家。
有一晚,她收到来自上峰屠城的命令。
这一晚,她守卫家园的刀,挥向了无辜妇孺。
自那以后,她的睡眠不再好,很容易噩梦缠身,加之在前线时刻警觉的习惯,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会被惊醒。搬进将军府以后,她特意改建过寝室,寝室的遮光和隔音都做得非常好。
当晚,观音奴发出信号弹的时候,她一丁点都没有察觉。
那时,她正褪下衣裳,从镜子里查看自己的伤势,胸口那毒尾钻心的掌印已有由绿转黑的征兆。她凝聚全部精力用来对抗伤痛,故而,信号弹的那一点声响,她是真没察觉到。
她轻轻触碰了一下掌印的边缘,所触之处,立刻传来针刺一样的疼痛感。
她拿出自己的药瓶,是临行前,神医友人相赠的返生香,关键时间续命所用。
她把药全部抖落到掌心,小心翼翼地用食指点着数了一数,还剩七颗,不知能顶多久,得省着点用。
总不至于明天就死了,她如此劝着自己,擦了擦因为内伤发作而痛出的一头冷汗。没有服药,她把返生香重新倒回药瓶。
她咬着牙,顶着难受劲儿,换了身华服。
刚换装完毕,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李馥元。
第十一节 风云起
李馥元知道她从来不穿这样妨碍行动的衣服,穿得像个后宫妇人,必然是打算假扮观音奴,说得再详细一点,是打算假扮观音奴假扮的霍慎。
她扮的是观音奴,去的,自然是冶炼局。
「你非要去孤身犯险,你的命很大吗?」李馥元有好声没好气地杵在门口说。
小将军笑了笑,拉他进屋,伸手要去拿李馥元手里的,邹固留下的冶炼局枢纽地形图,她这边去拿,李馥元那边却不松手。
李馥元很犹豫,他知道小将军的意图,他给出这张地形图,无异于亲手把小将军推向危险。
小将军扯了几次,李馥元都不松手,也不敢再用力,再用力就得扯破了,她知道今天不把李馥元哄高兴,是搞不到这张图了,李馥元看着温柔好说话,实则内里韧得很,逼急了,他能一口把这纸塞进肚子里吃了也说不定。
「不是我命大,是这世上,有比我命大的东西。」
李馥元阴阳怪气地酸她,「摄政王?他比你的命大?」
「唔……」小将军被这样噎了一句,有点语塞,片刻后才说,「倒不是单纯说王爷比我命还重要,只是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他如今陷入危机,我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况且,现在已经不单单是王爷一人私事,已经关乎朝政稳固了。」
李馥元的眉头拧了起来,他不能逼着小将军顺着他的心意去做事,唯有铆足劲去劝了,「可朝廷的事都早与你没有关系,你何必再操心呢!」
小将军胸口一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她这一动,因为内伤,整个人很不舒服,于是又坐下,含胸驼背地稳住胸口那伤势来源,「别说我,你揣着满腔报复守着这京城,不也是为了等到有明君摄政的那一天吗。」
李馥元没话说了,他恹恹耷拉了眉眼,嘀嘀咕咕,「等你送了命,你连哭都找不到地儿。」
「找你啊!不是你写信跟我说有人冒充我在骗王爷,我这才回来的吗?可不得找你。」
李馥元听后叹了口气,后悔起来,「是怪我……都怪我。」
当年摄政王察觉小将军假死,不是没从李馥元这儿套过消息,动了怒的王爷甚至对李馥元上了大刑,李馥元死不松口,王爷这才打消对李馥元的疑虑,信了他是真的不知道。
若非那次大刑,李馥元的腿……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
小将军看向李馥元的腿,心头很是愧疚。
她已经很愧疚了,李馥元却从不这当回事,这无疑让她更加有负担。
现在他又自责起来,小将军心头就更不是滋味。她不愿意再敷衍李馥元,于是费心想了一番说辞,「王爷于我,有抚养、启蒙、教导、知遇提携之恩,无数次的救命之恩都不用提,说恩重如山都算轻的,若非他,我估计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还活着没都不一定,这样的恩情,你说,我能不报吗?」
「这么多年效力,还不够吗……」李馥元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劝说是这样苍白无力,声音越来越小。
小将军离开时,摄政王问鼎江山已成定局,他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大燕权力的顶峰,她甘心隐退,如今王爷涉险,她没有一点推辞又站了出来……一个女子,身体里怎会蕴含这样的勇气。
霍慎的品德,不正是自己欣赏她的原因吗?李馥元望着她晶亮的双眸,内心开始妥协。
他道:「照你这样说,为他死了你也还不完。」
小将军点了点头,无比坚定,「是,来世结草衔环,报完为止。」
李馥元不再劝了,这也是他早知道的结果,奋力挣扎一下,表表自己的心意便罢了,他交出了地形图。看着小将军研究得聚精会神,他悄悄退了出去。
结草衔环的念头还未消尽,小将军就与摄政王在马上重逢。
他浓烈的执念和思念,连瞎子都能看清楚,小将军心头抱憾:她可以为摄政王付出一切,唯独他最盼望的爱情,她实在给不了。
或许以身相许可以恩怨相抵,可是小将军还是想要自己的人生,所以她宁愿当牛做马,也绝不做他的妻妾。
纵马来到城门,大门果然紧闭,巡防营紧密把守,幸好她得了摄政王的令牌,可以顺利出城。
她对紧闭的城门有些疑心,料到可能是有什么未知的变故,但因碰到摄政王进宫,便以为是摄政王有什么行动,真是打死也想不到是因为观音奴的信号。
出了城门,纵马快跑半刻不到,城市模样渐消,路旁两边出现一些树木。
小将军扶着马鞍一躬身,在马鞍上站了起来,将摄政王的令牌放进了树上一鸟窝——明争暗斗,牵一发而动全身,搞不好冶炼局也有防备,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她都不能带。
放好了令牌,她在马上下腰躲过横出来了枝干,一举一动之间,轻盈自如,马速没有降低半分。
她来到冶炼局门口,一路出示了邹固留下的令牌,自在门的弟子只当是自家少主回来了,便未多加阻拦。
她顺利入内,按照记忆中地形图的指示,找到了地下入口。
入口处席地或躺或坐着几个赤膊穿皮甲的铁匠,她仍旧出示了令牌,这次却被拦下来了。
其中一个大汉对着他平举了一下双臂,是示意要搜身的意思。
在府外接应观音奴的人看到了信号弹,一早放出了信隼通知拓跋延寿有变,但这个消息,拓跋延寿并未告知冶炼局的每一个人,以防打击士气。故而,小将军面前的这几个大汉,是不知道观音奴已经被擒的消息的。
他们不知道有什么变故,但接到了掌门加强巡逻防备的命令,故此,别说是少主,除了掌门以外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搜身。
小将军的眉头忍不住跳了跳,庆幸自己不该带的东西都没带,也不怕搜身,她很坦然地张开双臂,任人在她身上拍拍摸摸。
搜身完毕,大汉让开道,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机关在何处,地形图里有标记,可此处灯光灰暗,她不能一下子找准,又唯恐自己开机关的样子不熟练而露了馅,因此不敢自己上前去找机关开。
她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下,对方才搜身那大汉挑了挑眉。
大汉只当是自己搜身冒犯了少主,现在她摆起架子来了,也没多想去那石桌下面扭动了开关。
小将军一路下行。
小将军之前也假扮观音奴混进来一次,但她没有令牌,只能在外围打探了一圈,还不慎暴露行踪,被拓跋延寿发现,交手时中了一掌。
这条地下通道,她还是第一次来,没带火折子,在甬道积水又没有灯火的那段路,浪费了些时候,加上面对黑衣人的盘查又费了时间,花费了足足两刻,她才找到铸剑炉。
外间石室的童男童女已经被转移走,小将军没碰上,要是碰上了,说不定还得花时间考虑一下先救人还是先毁剑。
铸剑炉所在的石室空无一人,小将军只当是炼剑过程单一枯燥不需人时时守着。
实则,是拓跋延寿和邹固接到信隼传信知道观音奴暴露,怕观音奴被严刑拷打交代秘密,出去布防去了,而此刻,已经在回铸剑炉的路上。
守地下入口的大汉,在他回来时,向拓跋延寿报告少主来了的消息,拓跋延寿更是加快了脚步往铸剑炉赶。
而小将军对此,自然是一无所知。
摄政王进宫后,倒没发现什么异样。
可是,没有异样反倒让他更慌,有异动,他就有把握纠正,可什么也没有,正是让他有劲儿也找不到地方使。
该巡逻的羽林卫巡逻,该打更的太监打更,该添灯油的宫女添灯油。
摄政王一路朝小皇帝的寝宫走去,一路瞄着这些举止如常的人。
明知与他们无关,却总担心这些如常的背后,藏着什么咬人的东西。
夜雀得知王爷进宫,自己留在小皇帝寝宫等着,将其他人派出去忙活。
摄政王一走近,夜雀就脸色有异地迎了上去咬耳朵,「王爷,陛下不见了。」
听到这消息,摄政王反而放心了一点。
要是小皇帝束手就擒,倒把王爷架了起来,怎么处置好像都不太合适,既然说不见了……那就好办很多。
摄政王不露脸色,进入寝宫,夜雀一边道:「属下已经派人出去找了,别是歇在了其他什么地方。」
摄政王冷笑一声,「他敢!」然后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他又解释了两句,「他给那几个道姑拨宫室,夜夜宿在那儿……本王教训他以后,我不信他还敢宿在应天殿以外的地方。」
他伸手进被窝,探了一下温度,还是温热的,不是临时收信跑了还能是什么?他还能半夜惊醒坐起,发誓要当个好皇帝去御书房看奏章去了?
夜雀是下人,摸龙床这种大不敬的事他是不敢做的,他根本不敢有这个意识,这才让摄政王亲自发现端倪。
摄政王一脚踩在床踏板上,一手插着腰,轻轻咬着舌尖以集中注意力,思考小皇帝能去哪,突然他的心思拐弯,急切道:「快派人去天牢看看。」
夜雀听他这样说,也知道事情大了,开始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派人一问,摄政王顿觉晴天霹雳——一直关押在天牢的二皇子也不见了!
二皇子是以谋逆罪下狱,如今与小皇帝一同不见,定然是蛇鼠一窝了。
二皇子下马前,手下有文有武,有兵有权,若不是篡改遗旨被发现,出师无名,失了民心,完全是有在他摄政之后再来逼宫的能力的。
二皇子的党派中不乏一些手握兵权之人,摄政王又以仁君自榜,断然不可能赶尽杀绝,唯有尽力劝降。这些年变法集权一并进行,都只是初见成效,也就是说,二皇子的党羽,仍然是有兵权的,结合如今的情况再换言之,二皇子,是有兵的。
虽然他已经尽力劝降招揽,但武人最信不过一个义字,二皇子如果能说动那些人再次造反……那么大燕,即将再起兵戈。
造反?不,小皇帝是他亲手扶上皇位的皇帝,叔侄二人都是皇室正统血脉,如今联合起来抵抗他一个外姓人。成王败寇,他日史书工笔,造反被洗成清君侧也说不定!
摄政王冷静下来,他没有时间在这儿等人去找小皇帝,还有其他麻烦等着他去处理,他示意宫人关门,压低声音对夜雀道:「派人去找,应该还在城里。」
夜雀抱拳答是,摄政王郑重其事地按下他的双拳,夜雀抬起头来,又看到了摄政王眼中的斗志与果断,如从前一般,这让夜雀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掏出心来明志。
摄政王:「此事涉及天家秘辛,越少人知道越好,一旦找到,不需向我禀告,就地革杀!」
夜雀诧异,「陛下也……」
王爷未语,眼神沉了沉。
夜雀不再多话,道了领命二字。
「剩下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夜雀低头道:「是,自在门与陛下有约,事后突然反悔,刺杀陛下,属下定当全力追捕。」
摄政王颔首,拍拍夜雀的肩轻轻道:「去吧。」
而后,他一路走出寝宫,准备前往御书房,对门外值守的羽林卫道:「去宣兵部尚书、注史官、飞扬将军和中枢省主事到御书房见我,告诉他们,一刻钟以内必须出现,谁敢耽误片刻,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