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摄政王眼中,那些百花缤纷顿失颜色,仿佛已经被除了根,他的一腔热情也随之冷却。
小将军不知为何他的脸色突然变了,赶紧往回找补,「格局陈设须似王爷府上,属下便欢喜。」
他颇具暗示地说:「你的宅子,要怎样处置你说了算,王府再好,你也不可一直留下,男未婚女未嫁,一直同居,难免惹人口舌,这天下悠悠众口,吃人从不吐骨头。」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给她思考的时间,也给自己重新措辞的时间,「你早过了出阁的年纪,将来有亲事……」总不好在王府里把你从东厢接到西厢。
只是后面这句话,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话题一旦转到这些事上,小将军总是想尽办法地回避。她就当耳旁过了一阵风,什么也不往心里去了。
……
而今二人又同站在这门前了,可摄政王只是看了她一眼,似乎并没有认出她来,然后就上马车离去了。
小将军终于放下心来,入了将军府。
李馥元赶紧招呼人关门。还不待小将军进屋找个地方坐下,就赶紧追问:「怎么样,观音奴怎么说?」
小将军叹了一声,「自在门为了雪姬剑花这么多功夫,哪是我三言两语就劝得动的。就看在她心里,是王爷重要还是她爹一统江湖重要了,如果她选择王爷,放了那些孩子,与今上断绝往来,她愿意假扮我就随她去吧,左右王爷也……」
「自在门与陛下勾结,陛下兴建冶炼厂助她铸剑,自在门替陛下铲除摄政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里是她可以左右的呢?」
「可我也只能从她这里下手了,前些天我暗探冶炼厂暴露了身份,如今怎么也进不去了,就算想阻止拓跋寿延也没有机会了。」
说话间,她看到正厅待客的茶几上,多出一封帖子。
李馥元解释道:「是王爷送来的请帖,他要跟那个假将军成婚。」
他把那帖子递给小将军继续说道:「龙涎香除了先皇,就只有你可以用,我已经用你的旧香囊提示过王爷了,估计是今上与观音奴设的计,让王爷上当,这话我就差挂子嘴边了!王爷一向明断,这次不知为何,我都做得这样明显了,他还是不懂!」
「也许他不是不懂。」
小将军回忆起方才的擦肩而过,虽然隔着面纱,可她也能清楚地看见摄政王的眼神……他不可能不知道。
李馥元追问道:「你是说他在自欺欺人?」
小将军笑了,摄政王从不自欺欺人,或许,摄政王是在用这种方式,逼她主动现身。
「李先生,王爷已经对你起了疑心,他断定你我从未断过联系,所以,他把要成婚的消息告诉你,你必然会来告诉我,他是在用这种方式,逼我去找他,他算定了我不会对他的事袖手旁观。」
李馥元闻言不由慌了,一瘸一拐地在屋内走来走去,「我就说那晚不该去王府不该去不该去!现在好了,四年隐姓埋名、四年筹谋!功亏一篑!」
李馥元这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回头看小将军,还八风不动,面色沉静。
「怎么,你不会真要去找他吧?其实……其实现在重新离开,也,也来得及,不如……」
他的建议还没说出口,小将军就摇了摇头。
她这条命都是王爷给的,王爷待她恩重如山,就算赔上她的一切,她也要去还这恩情,只是……
她突然有些低落,不知道想起什么,轻轻摸了摸肚子。
李馥元何等细心,立刻关问道:「怎么?不舒服?」
小将军摇头,「不是,有点饿了。」
李馥元这下好像犯了难,府中茶食一向简陋,他自己倒无所谓,可是不愿将军也跟着受苦,他左思右想,然后道:「等会儿,我叫管家去书房取我一幅画去换点钱,去酒楼给你买现成的回来。」
李馥元算是八方街的贵客,可能是因为被贬之后闲的吧,琴棋书画之道格外精通,他的一幅画作,重金难求,别说去酒楼买点吃食,碰上那画痴,以李馥元一幅画去换整座酒楼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可即便将军府要靠王府接济过日子,李馥元也从未去以画作换钱,以他的话来说,铜臭会玷污风雅。
他愿意为小将军去行那己所不欲之事,小将军又怎么能安心接受呢。
最后,二人就着府中的残羹剩饭对付了一顿。
第九节 观音奴
郊外,被绿茵侵占的古道上,一枣红马正在道上飞驰,马上的人正是拓跋观音奴。她此行的目的地,是拓跋寿延一直藏身的冶炼局。
距离观音奴上次到此,仅过了不足半月时间,而冶炼局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变化。
把守入口的是巡防营士兵和自在门弟子两重人,人人佩甲佩刀,像一群在狩猎的兽。在这群兽物之外,安置着一圈防马冲撞的木刺栅栏,这里已经不像一个冶炼局,活似个军事要塞了。
估计是阿父在提厄驻守时和当兵的学来的。
看来,铸剑事宜已到尾声,否则冶炼局的气氛不至于如此紧张。
她策马过去,守卫一见有马匹冲过来,立刻围拢了栅栏,自在门弟子拔刀相指,巡防营士兵长枪交叉挡住她的去路。
「站住,什么人!」
观音奴被霍慎给了个下马威,此刻正是满腹的郁闷与邪火,见自家手下拔刀相向,难免动怒,她一把掀开斗笠,柳眉倒竖,「瞎了你的狗眼了,老子的路也敢拦!」
原以为亮出自在门少主身份,对方必然深感冒犯,然自在门弟子在看清她的脸后,反而慌张与恶意并生,他们相互招呼着,并把刀尖凑得更近,「霍慎!你还敢来!下马受死!」
扮了这么久的霍慎,以前只唯恐别人觉得她不像,现在被自己人误认为霍慎,她只觉得烦躁与生气。观音奴抄起马鞭,横手一劈,正打在她马旁的弟子脖子上,顿时那人脖子就绽开一处血淋淋的伤口。
见她出手伤人,守卫已摆出攻击的架势,头上瞭望台的士兵更是已经拉开弓将寒芒对准了她。
她大喝一声:「放肆!」而后掏出自在门的令牌信物,「好好看清楚!」
自在门弟子已经停手,犹犹豫豫地唤了她一声:「少主?」
她勒马往前冲两步,撞倒了马前三个士兵,「把这些拦路的撤开!」
有人开始动作,将栅栏留出一人一马通行的缝隙,她驱马进入,一路走,一路甩开马鞭往人群里抽。幸运的只闭闭眼,不幸的脸上就多了一条火辣辣的疤。
如此张扬跋扈的人,不是自家少主还能是谁呢!没有人再质疑她的身份,她的前路再无人敢阻碍。
行过关口,冶炼局的大门后不再方便行马进去,她只得下马来,步行进入。
她发现每一个见到她的人,脸色都有些怪异,好像是觉得紧张,在与同伴们低语几句后,却都没有人敢上前来拦她。
观音奴猜想,一定是霍慎曾假冒过自己的身份进入冶炼局,这才搞得人心惶惶。
好个霍慎啊,这以其人知道还施彼身的伎俩,玩得可真顺手。
冶炼局唯一能算上建筑的东西,就是她面前这座一圈凹字形房屋。正中间是待客厅或是装模作样处理公务的地方,左边几间是巡防营夜间休息和储放兵器、储放燃料的地方;右边是自在门弟子住宿的地方,以及一间破破烂烂的厨房。
兴建冶炼局,朝廷拨了不少款,可明显,这些款的大头都没落在这些建筑之上。
凹字形房屋正前,是一个大广场,两边堆放了一些杂物,一群自在门弟子正在往广场正中央安置一个全新的水箱,是将来为冷却剑而设的。
穿过广场,再穿过凹字形房屋,背后是一间泥坯造的土房,里面频繁传来打铁和风箱声,走近还可闻到一股燃煤味、铁腥味,混杂着一股汗臭。是这冶炼局用来哄骗世人的表象。
绕过土坯房,后面便是山壁了。
这里有一小片空地。
几个铁匠模样的赤膊大汉正在这儿,躺的躺坐的坐,一副很懒散的样子。
但这几人身上的筋肉,时刻警惕的神情,明显不是铁匠该有的模样,几人在见到观音奴后,都站了起来,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观音奴知道自己可能又被错认成了霍慎,倒也不见她慌乱,淡定地出示了自己的令牌。
几个大汉将包围圈化成了两条队列,为她让出一条道,她每行过一人,面前人莫不都是低头颔首。
这条以人围成的道的尽头,是一张石桌,观音奴弯下腰,在桌面之下,扭动了一个开关,地面立刻传来机栝齿轮之声,不一会儿,石桌移开,一个冒着凉风的黑魆魆的洞口出现在她面前。
有一个大汉递给她一个火折子,她接过吹亮,往下走几步,用火折子照亮了脚下下行的台阶。
洞内阴暗潮湿,台阶是挖出来的,并未铺垫上砖石,一脚踩下去,黄泥瘫软湿滑,若不是有轻功底子,很难走稳。
下过台阶,观音奴一脚踩进了地面的积水里。
淌着积水越往里走,阴冷潮湿感更甚,手上的火折子都因受潮而开始爆裂火花。
再走几步,积水更甚,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这洞内来回回响。
再前行半刻,甬道开始出现了些火光。随着照明的火光一同出现的,是身穿暗色衣物的自在门弟子。
这群弟子一向是专为保护掌门而设,在自在门中,算是与观音奴交集最多的一群人,但因有了霍慎这出事故,这些人也不敢轻易断定她的身份,直到她一路将令牌展在胸前,这些人才低下头,如鬼魅一般重新隐于灯下黑的角落。
走过甬道,眼前是一扇已攀附了些青苔霉丛的石门,观音奴轻车熟路地打开了机关,闪身自门缝而进。
门内与外面可谓是两个世界。
里面空气干燥且滚烫得逼人,五百个童男童女正被几个一群绑在一起,蹲在角落,这些孩子脸已经被熏得发黑,黑中又因常处在这儿火热之处而透着红。
角落放置着四口石缸,缸内是些清水。
这些孩子有的还在抽泣,有的已经哭累了睡了,有的在看到来人之后,赶紧缩了起来。
观音奴扫了两眼,没多留意。
这间石室的尽头,还有一间石室。
她扭开插在石门上的钥匙,进入了这冶炼局的枢纽——铸剑炉所在。
铸剑炉设置在这个地方,倒也不算故作神秘,据邹固所说,雪姬剑剑刃质地特殊,非这个地方的湿度温度,不可完全发挥剑的功力。
这间石室陈设就更简单了。
左边是一个小榻,供人休息,拓跋寿延正坐在榻上,看着一张兵器谱。
正中是空地,空地前方,是一个嵌入山壁的铸剑炉,炉火正在熊熊燃烧。
除煤以外,还有一种特殊的她叫不上名字的木材,正在被炉前的邹固有序地、按时地投入炉火。
木材燃烧的爆裂之声,充斥着石室。
热浪舔舐着整个空间,观音奴不得不调动内功调息,才可在这滚烫的空气之中,顺畅呼吸。
观音奴对着正在添燃料的邹固的背影喊了一声:「舅舅。」
邹固头也没回,应了一声:「阿奴来了?」
听到这声音,一旁的拓跋寿延才从兵器谱里回神。
拓跋寿延是个个头较为矮小的精壮小老头,精壮得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出他那矮小的身体里,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他正沉浸在即将获得神剑的巨大喜悦之中,对自己的形象也就不那么顾忌了,因为热,他只穿了一件单衣,衣裳凌乱,发髻更是如此,发间落满了灰烬,脸都被烧煤的灰给抹黑了,眉毛、睫毛、发尾都已被火焰燎成了枯黄色,想来是经常将脸凑近炉火之故。
拓跋延寿快步走过来,拉住观音奴的手腕,面部表情因为狂喜而显出两分扭曲,「阿奴,你阿父的大业将成!一统江湖计日可待也!哈哈哈哈!」
观音奴尚不及说什么,被拓跋延寿一把扯近了铸剑炉,他示意邹固将石屏打开。
这铸剑炉的结构可以简单理解为一个灶,后面有烟囱将烟排出,为了使炉内的温度保持在一个固定的高度,邹固为其加上了一层石屏,将剑和燃料完全地密封在一起。
石屏打开,因炉内压力和气流的变化,满炉的灰烬冲炉而出,洋洋洒洒如大尤边境的鹅毛大雪。
观音奴一边呛咳,一边用手扫着这些恼人的柳絮鹅毛一样的灰烬。
拓跋延寿贪婪地凑近,如仰视神明一样,仰视着炉内的雪姬剑。
剑身已被重铸,如今正是加固的关键阶段,剑身被烧成通体金黄,浑身上下流淌着圣光一般。
观音奴察觉到了雪姬对阿父心智的影响,她觉得这剑像是会蛊惑人心,将他慈爱的阿父变成了一个疯魔。
她偷偷看了一眼邹固,邹固的脸上除了贪婪,还有一种铸出神剑的成就感,与一种对未来有无尽畅想的痴妄感。
观音奴心中有些不爽。
邹固对观音奴道:「雪姬现世,阿奴功不可没,若非你从摄政王府偷出皇宫兵器库钥匙,舅舅还真只能对着库内的断龙石大门望洋兴叹。」说着他从腰袋中掏出钥匙递给观音奴,「钥匙你赶紧放回原处,莫打草惊蛇,雪姬剑离出炉仅一步之遥,此刻万不可出差错。莫因此惹来摄政王插手。」
观音奴看看自己的阿父,又看看同样被迷惑了神志的舅舅,有些不满道:「你们就不关心我为何此刻突然到此?我看你们眼里就只有这剑了吧?」
拓跋延寿狂喜之下,哪能想到这些,仰视着剑心不在焉地问了声为什么。
观音奴道:「霍慎都找上门来了!她识破了我!」
拓跋延寿咋吧了一下嘴,似乎有些口渴,「上次她中了我一掌,没想到还能这么蹦跶。」
观音奴:「她来冶炼局,你们就没一个人发现?她知道咱们多少秘密?」
拓跋延寿和邹固不约而同脸色一滞,有些羞愧。
看他俩神色,结合霍慎今日在棋室威胁她的言语,她知道,情况不妙,霍慎多半已经对冶炼局的情况了如指掌!!
拓跋延寿道:「她中了我的毒尾钻心掌,没多少活头了,不必在意。你回去稳住摄政王,千万拖住他,等到雪姬一成,我立刻杀光他的王爷府!」
观音奴焦急地一跺脚,「阿父,您怎么还不明白!霍慎已经握住了我们的把柄,现在不是我能不能稳住王爷的事了,只要霍慎通知了王爷,王爷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的!他有兵有权,燕皇也要看他脸色!」
拓跋延寿:「放心。冶炼局周围早已被皇帝亲兵包围,只要摄政王敢来,那就是送死!瓮中捉鳖!!倘若他没能察觉,待雪姬面世,阿父会用雪姬,到王府去,亲手斩下他的头颅,以兑现自在门与燕皇之约。」
观音奴突然黯然,自言自语地叨叨了两声,「那岂不……横竖都是死?」
「什么?」
观音奴突然揪住拓跋延寿的衣袖,「阿父,能不能放王爷一条生路。」
拓跋延寿狐疑地盯着观音奴,抽出了手。
他没说话,但态度已经表明。
观音奴还想再劝,邹固却突然插话道:「阿奴啊,舅舅知道你一向心慕那些江湖豪杰,燕摄政王豪爽英俊,少年成名,称之为一代枭雄也不为过,你与他英雄惜英雄,舅舅也能理解,但,江湖之中,最重信义,我们受燕皇之托,自当忠其之事。」
观音奴没理会他,因为邹固一向在门中也没什么话语权。
邹固见自己好言相劝,晚辈却一点不给他面子,权当是个耳旁风,不由愤然,冷哼一声,转过身去继续添燃料了。
观音奴急切唤了声:「阿父!」
拓跋延寿也算过来人,如何不知道女儿的心思,但大业在前,女儿的儿女私情算个屁。
「阿奴,帝王之家的男人,最是无情,你最好断了那门心思。」
无情?怎么会……若非王爷的情……自己怎么可能偷得出钥匙呢。王爷与旁的帝王之家男人不一样!他……是她见过最长情的人。
「阿父,就当女儿求你了,女儿从不曾求过你什么…」
拓跋延寿已有些不耐烦了,「此时无须多言,你赶紧回去,还回钥匙,拖住摄政王!只需最后一天!不能出差错!至于霍慎……我会多安排弟子在王府附近守着,只要她现身,我必要她有来无回!」
语毕,拂袖而去,不再听观音奴的哀求。
观音奴悻悻离去,阿父对她态度坚决,反倒是她一向冷眼相待的舅舅过来安抚她,提出要送她离开冶炼局。
观音奴一路且行,邹固就劝了一路。
「摄政王弄权多时,早把大燕当成了自己的玩意儿,手伸得很长,冶炼局的事情,他可能已经有所察觉,这几天你千万要好好安抚,待童子祭剑,自在门大事可成,姐夫混迹武林多年,唯此夙愿,阿奴,不消舅舅多言,你也该明白其中利害。」
观音奴知道邹固这是拿话在点她,但她一向不把这个舅舅放在心上,故而也没多做理会。
待将要出了冶炼局,邹固不得她表态始终无法放心,于是忍不住把话挑明了,「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那不到处都是?你千万不可心软,坏了你阿父的大事。」
观音奴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面露不悦,但忍下不发。摄政王三个字如今简直是观音奴的痛脚,而邹固此番,简直是踩在观音奴的痛脚上跳舞。
观音奴的生母是中原人,舅舅是在中原混不下去以后,突然跑来投奔的,功夫不到家,嘴皮子功夫倒是利索,在自在门狐假虎威,巧舌如簧四处挑拨,惹是生非。她对这个舅舅多半是看不上,剩下的,就是懒得搭理了。
她不理会邹固在后面叽叽喳喳,连一个眼神也懒得应付,只在弟子们向她行礼时,会微微颔首,以此彰显自己的少主身份,并希望邹固能认清自己不要再缠着她说话。
邹固受了多年冷待,但在燕皇那儿受了几天吹捧与服侍,加上铸剑这么大的功劳,他的心态早有些变化,不再甘于被这么个小女娃压住风头,他站定,沉声一喝:「阿奴,舅舅在同你说话,你太无礼了,简直目无尊长!」
观音奴听着邹固这极附中原语气的数落,已经忍无可忍,正愁一肚子气没处撒,邹固话音未落,就见观音奴转身扬手劈头盖脸赏了他两巴掌。
她这动作潇洒极了,简直一气呵成,如同抽打一个不知尊严为何物的畜生。
邹固被抽蒙了,回神过来,几乎是气得炸了毛。跳起来就想与观音奴厮打,可遍布冶炼局的自在门弟子不是吃素的,见有人冒犯自家少主,一群人蜂拥而上,将邹固团团围住。
邹固这才发现,自己赖以生存并且为之行事的自在门,从来没把自己当自己人。
观音奴有了弟子们的拥护,气焰更长,「你少往姑奶奶头上找不痛快!在燕国做了几天太史令,以为自己是个玩意儿了?再敢跟我指手画脚,我剁了你的狗头!滚!」
观音奴撒了通气,领了马走了。
邹固这边受了气也没闲着,他也领马一匹,往城中去了,不过去的,并不是皇宫,而是被人遗忘的将军府。
他敲开门,对老管家道:「我找我师弟!」
见老管家面露不解,添了一句,「李馥元。」
李馥元正在与小将军说话,听了下人来报,恐是有诈,于是听了小将军的劝,决定不见。
邹固报复心切,不在意吃了个闭门羹,厚着脸皮借来纸墨,留书一封,道明铸剑进度,附上冶炼局铸剑炉枢纽所在,且留下一块自在门令牌,就此离去。
话再说回王爷府。
彼时酉时将过,日头微沉,天边已隐隐现出红霞。摄政王正抄着手,看着下人们把大红绸子往门匾上挂,把囍字往门扉上贴。
王爷府已有喜庆之色,王爷的脸色却截然相反,被一股愁云笼罩着。
他露出这副模样,亲卫与下人们都不敢轻易来招惹,唯恐屁股上莫名挨上两记,干活的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他身边无人,处在这氛围违和的大婚气氛之中,就显得格外的孤独。
孤家寡人的摄政王,似乎与这潦草的婚事无关,好像主角不是自己一样。
按说当朝摄政王当婚,京城连同大燕的细枝末节里都当透着喜色,按照他的脾气,可能还会大手一挥,大赦天下一番,可是,这应付的喜事,完全只是表面功夫,这些装饰不过都只为给那一个人看!
他想看她,是否还会在意而已。
他也觉得有些仓促,霍慎可是人精,轻易不会上当,可是,如果她也喜欢自己,焉知她不会乱了心智,信以为真呢。
一沾「霍慎」二字便方寸大乱的摄政王,将希望寄托于那虚无的爱情,企图以这自己都蒙骗不过去的伎俩,去蒙骗冰雪聪明的小将军。
夜雀自府门出来,见了王爷这脸色,也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几番措辞无果,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在王爷耳边嘀咕了两句。
王爷脸色更沉,立马撩开衣摆,随着夜雀的引导去了后院。
后院的马厩旁,停着一个推车,推车上躺着一副尸体,以白布盖了就这么陈在人前。
摄政王以一手掩住鼻息,以阻挡那熏天的腐臭,一手撩开白布看。
那是鲁开的尸体,这个铁块一般的大汉,死前不知受了怎样的惊恐,面部扭曲,大张着嘴,保持着尖叫的姿势,结束了这一生的苦痛与折磨。
有人来揭开鲁开遮身的草席,摄政王这才发现鲁开的耳后、头顶、腹部、背部,都遍布着掌印,掌印如今呈墨绿色,陷入肌理两分。摄政王隔着白布探了探他的掌印,发现掌印之下,鲁开的肋骨、脊椎都已经碎裂,如同散沙。
夜雀在一旁道:「好霸道的内功。」
摄政王丢了白布,不由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那里已攀附着相同的伤口。
看来,杀鲁开的凶手,与那日夜袭自己的人,是同一人。
自己受了一掌,调养多日都难以恢复,只是掌印的墨绿色渐褪,而鲁开身上的伤口,似乎在告诉摄政王,这个人的功夫又精进了。
夜雀道:「咱们去雁烨之后,鲁开一直负责跟进冶炼局那边,依属下愚见,可能是被冶炼局的人所伤,王爷,要不要将太史令押下问话?」
王爷没接这茬,转而问道:「观音奴来京已数月有余,她的同谋还没找到?」
夜雀一点就透,「王爷怀疑离开是自在门人所伤?可这功夫从未面世,在武林谱上,也未言明这掌法属于自在门啊?」
王爷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内伤之处,思索道:「那人伤本王时,功力不足,所以本王侥幸偷生……」他看了看鲁开,接着道,「看这掌印,如今功力似乎有所精进,很可能这是那人新研究出来的掌法,故而并未面世。也许待他神功大成,武林谱上便可寻到踪迹。」
王爷回神,安排人厚葬了鲁开,拨了笔钱,去安抚鲁开唯一存世的盲人弟弟。
入了暗门,做了亲卫,鲁开的户籍早被销去,存世时,是个无根无枝的天地缥缈一孤沙,有亲人也无法相认,只能偷偷接济,如今身死,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摄政王被自在门与小将军两方,折磨着神志与心情,皇宫还有个上蹿下跳的小皇帝等着他操心,他略感疲惫,回到书房去理清思绪,推理着这三方所有有可能的牵扯方式。
因为小将军有「背叛」的前科,他甚至开始怀疑小将军是不是他们的同谋,至于是哪一方的同谋,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可已经在臆想中痛心疾首起来。
王爷在处理亲卫的后事,观音奴也处理完门中好友阿武的后事,此刻正好折返回王府。
她被这王府上下诡异的红绸子与红灯笼吓住了。混世小狐狸观音奴,敏锐地嗅到了危险,事情一定有什么变故,而且是她意料之外的变故。
她掀开斗笠的帘子,谨慎地瞄了一眼王府的外围,如今整个王府,在她眼里都似一个活圈套,会吃人的活圈套。
她戴好斗笠,果断勒马调头,准备一挥鞭子跑路。
鞭子抽下去,枣红马撒丫子就要跑。可不知何时她的马旁出现了一个人,一把攥住了马嘴旁的绳子,猛地向下一拽,马狂惊之下挣脱不能,前蹄跪在地上,观音奴身手明捷,一个旋身落下地来,这才发现拉马的人是夜雀。
她本有所警觉,想离开这王府,现在和夜雀撞个正着,再跑就露了馅。
夜雀也不打听她为何回府后又想驱马离开,只是站起来对她拱了拱手,「属下冒失,惊了将军的马,请将军降罪。」
观音奴切换回小将军的身份,端起了稳重的架子,「我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了,何来降罪一说。」
夜雀道:「王爷等候将军多时了,将军快请进。」
观音奴道:「好,我先将马牵进马厩。」
她走上前去牵马,可那头的夜雀却攥住缰绳不松手,定定道:「王爷等候将军多时,将军还是先去见过王爷吧。牵马这等小事,怎敢劳将军过手。」
观音奴善于察言观色,知道夜雀是来督促她进内的,于是打消了撤退的念头,如今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观音奴指了指这满府上下贴着囍字儿的红灯笼问:「王府近来有喜事?」
夜雀抬头,那瞬间,晚霞与烛火将他的五官笼上一层猩红,看起来格外可怖,「还未恭喜将军,好事将近。」
第十节 切指痛
王府内的普通杂役,似乎还和从前一样,没有因为主人有喜而多出几分高兴来。
沈伯面无表情地躬身候她进门,很平常地伸出手去接她脱下来的斗笠,而后手脚麻利地招呼着人将府门落锁。
不知是巧合还是偶然,她随夜雀入正厅时,恰好遇到一同入门的摄政王。
长久以来的习惯,使她的身体先意识一步行起礼来。
摄政王没有如常打断,或是嘱咐她不要见外,他只是微微垂下视线,低声回道:「回来了?」
话是对她说的,可是视线却从不肯落到她脸上。
她回应着,与摄政王并肩行进正厅,而后二人各自落座,隔着一张小小茶几,实在无话。
观音奴觉得王爷与她有了隔阂,但她说不好,不敢断定是王爷已经察觉了她的真实身份,还是说,王爷被其他事情搞了心情。
毕竟……王爷的脸上总是笼罩着愁云,初见时,他便面带苦相,对着她酷似故人的脸,愁的是相思和愤怒;再见时,他以三寸不烂之舍游说在座江湖高手撤离沙场争斗,愁的是家国大义;在那间小破酒馆里,他叫她慎儿,眸中深情现下想来,如一把小刀一样戳着她的肺管子,那时,他愁的是爱而不得;后来,临窗窥视、长街灯海、白头之约,他当下的神情之中,似乎总有千丝万缕的顾虑,他总在为不确定的明天而忧愁。
其实,摄政王是一个非常果决的决策者,他时刻保持高瞻远瞩,但从不在该做决定的时候优柔寡断,他一边忧愁一边蛰伏,总能在恰当的时机,猛然出击。
无论武功,或是手段,他都堪称当世强者,难得的是,他还有一颗专一的心,虽然这心并不属于她观音奴,虽然这一场重逢是她谋划已久的计谋,可是……她当了真,她常常凝视镜中的自己,小将军的面具戴久了,她甚至都觉得这张脸陌生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了……她想做自己,可又想得到摄政王对小将军的爱。
唔,这算不算阴沟里翻了船?这样想着,观音奴无奈地苦笑出来。
「笑什么。」摄政王抓住机会,开始交谈。
观音奴摇了摇头,几番犹豫,开口问道:「王爷更喜欢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摄政王闻言沉吟片刻,「何出此问?」
观音奴:「我只是在想,从前我与王爷有身份隔着,纵使有情,也难以相守,现今……王爷,您想要与您并肩沙场的伴侣,还是与您同游灯会之人?」
下人奉了茶来,摄政王接过浅浅饮了一口,然后五指拢住杯口,在桌面上轻轻旋转着茶杯,这是一副在思虑的模样,观音奴不禁有些希冀,他在犹豫,是不是说,他对与他共游灯会的人,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感情。
良久,他挑眉道:「你想听真话?」观音奴尚未回答,摄政王又开了口,「也不必与你说假话,从前的小将军,有风采,有自己的事业,且有愿意为之一搏的魄力,相貌在京中虽说算不上好,但其英姿,整个天下无一女子可及其左右。」他的脸上出现些向往神采,似乎是很怀念她,转而又落寞了起来,因为即使贵为一国摄政王,得不得的女人还是得不到!
剩下的话,不用他明说,观音奴也懂了。
摄政王爱的就是得不到;爱的就是小将军心有天下而没有他!如今的她乖觉懂事,全身心都只围绕着他一人,这样的小将军,没有棱角也没有乐趣,失去了闪光点,也让他失去了征服欲。
可笑啊可笑,做戏的人自己入了戏,对方却还是清醒如常。
观音奴没说什么,只是稍稍用力地按着尾指里的铁片,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她一直认为情爱这东西本就无趣,连带着为此自怜自艾的自己也变得无趣,她一向骄傲,不肯做那摇尾乞爱的可怜人。自在门少主这般的姑娘,是不可能如此卑微的,自尊心不许她为了儿女私情而自怨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