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回王爷,她......昨夜去了」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小将军握着他的胳膊,让他抬起来一点,嘴上搭着茬,「听见什么了?」

「什么都听见了,王爷说的……青梅竹马、白头之约,还有……还有您刚才说的一家三口带着卑职……」

小将军咳了一声,打着哈哈,「都听见了哈,嗯……那什么,手再抬高一点。」

「将军,您视卑职若至亲,卑职不会忘记您这番恩情的。」

「说什么呢,你与王爷之间,超越主仆超越知己,不论我与王爷在哪,你都是不可或缺的角色,除非你自己不想。」

「将军……」夜雀欲言又止。

「说。」

「卑职说了,您可别恼。」

「嗯。」

「这话不知会不会说早了一点,但是……卑职不说,也没旁人知道,王爷腰一直不好,今后,您受累,得在上边啊……」他望向远处,忍着疼叹出这么一句。

小将军下了狠手掐了他一把,「放什么屁呢你!」

夜雀叫着跳开,与小将军你追我赶地围着桌子绕圈,「不是,您对卑职这样好,卑职不知道拿什么回敬啊,也就这点秘密了。」

「我看你是皮痒!我这就来给你松松!」

闹了一会儿,鸡叫一声,两个人才停止打闹,小将军回房,夜雀继续值夜。

只是,小将军方才不知是给他抹了什么药,那伤口竟是奇痒无比,夜雀想起伤口长肉的时候都会痒的,想来是神药见效快,他没有多想,但不一会儿,他眼皮子重了起来,他想像往常一样闭眼不闭耳地休息片刻,哪知这一闭,整个人都睡了过去。

小将军自门后溜出来,确认他睡着,自己又处在其他亲卫的视线之外,才放心地偷偷进入了王爷的书房。

第二日,王府的门口再度热闹起来,这次,来的不是百姓了,全是早朝不见帝王身影的百官们。

王爷府前,一向耳目众多,打更的、巡逻的、摆摊的、乞讨的,谁也不知道各家大人们的眼线都安插在哪个小人物身上。

王爷府昨晚遇刺这一消息,不消见天的工夫,已经在京城传遍了。

有人把王爷的新伤归咎于昨夜的刺客,有人推测王爷也许不是在府中受的伤,总之众说纷纭。

但百官们可没有闲心关心摄政王的生死——那个人,狡猾又工于心计,谁死他都不会死。

他们是为了朝中之事而来。

皇帝纳了十二个道姑进宫,一口气就要封十二个妃,还要把太史令封为右相。

王爷这一觉睡到午时,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到这个时候了,刚想动弹,发现小将军正猫儿一样趴在他手边。

他一起身,她马上就惊醒了。

「主上醒了?」

王爷爱怜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我若不醒,你个傻子不知道还要趴到什么时候去。瞧你,眼睛红得兔子似的,眼圈都熬黑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立刻坐到镜前去,想把自己拾掇得精神一点儿,让王爷瞧着也舒心。

她手忙脚乱地涂着脂,把梳妆台上的东西,翻得叮当作响。

王爷撑着病体下了床,本是去瞧她,却也瞧见镜中的自己,憔悴不堪,面无血色,纸糊的一样,都不消其他,一阵风就能把他掀个跟头。任谁也不可能相信,他是那睥睨天下的王。

小将军见他对着镜中的病体错愕,心疼之余,赶紧把外面百官的来意给王爷说了一遍。

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要,切莫自怨自艾。

王爷听后,脸色便越发不好了,他攥紧了拳头,牙缝里憋出几个字,「小兔崽子,反了他了。」

他以拳砸了砸梳妆台面,砸得她的粉都飘成了一缕青烟。

他道:「更衣,我要进宫。」

她连忙起身,钻进王爷的房间,找到一身朝服,伺候着摄政王更衣完毕。

摄政王一直看着自己的镜像,觉得如此病态,似乎欠缺几分威慑力,他也是真会就地取材,逮住小将军,把她按在怀里左右一顿胡亲,沾了一嘴的口脂,再用力抿了几下,口脂均匀,看来也算是有了点血色。

小将军恨恨地锤了锤他,王爷只顾搂着她傻笑,把方才的怒气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主上伤势如此严重,可知我为何还愿意你进宫操劳?」

王爷带着疑惑地嗯了一声,小将军道:「因为你得带着我一起去!」

「那可不行。」

「那你也别去了。我不信这皇宫离了你还不转了。」

摄政王想把小将军拎小鸡崽子一样拎去一边,抬起手来又察觉了如今的力不从心,只好低低说一句:「别任性。」

小将军见他硬的不吃,只好给他上软的,往他身上一蹭,「那人家担心你啊!你昨晚,走路都困难,要是再一受累,哎,主上,我不曾求你什么,只求你力有不逮之时,不要让我袖手旁观啊。」

她仰着头,言辞恳请,尽表忠心。

猫儿一样窝在他怀里,说不尽的乖觉温顺,一双眼亮晶晶的,道不完的漆黑又灵动,一如他从前最想她成为的样子。

小将军尚有官位和兵权在身的时候,整个人简直就是一道凌厉的剑锋,对他虽说处处有礼,可除了公事,与他便再无二话。她时刻有大臣风范、大将气度,何时这般撒过娇。

特别是当她效忠先皇以后,与他更是疏离,浑身上下都是棱角,膈得他生疼,他想耐心地敲打研磨,把她棱角磨平,可是失了棱角的她,又不再是他喜欢的她,他喜欢她,连同她的棱角、她的抱负、她的恩将仇报!

可现在,她自愿卸了一身刺,以柔情抱他,摄政王是敲碎满嘴牙齿,也不可能说出个「不」字。

王爷最是吃这一套,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心里叹道:「我这回算是能理解商纣王、周幽王了!」

摄政王进宫如入自己家门,他多带一身份不明之人进宫,也无人敢置喙。

第七节 疑根种

小皇帝一得知他进宫的消息,便顿觉风雨欲来,整个人似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情急之下,他托病不起,想拒绝摄政王的当面斥责。

哪料摄政王没逮住他,逮住了他那十二个刚当上皇妃半天的道姑。

在杀鸡儆猴这一事上,摄政王从来不惜多费手段。

他将这十二个道姑,施以重刑,在小皇帝的寝宫之前,架起了四丈多高的高台,将人拴在台上,以滑轮吊着,等他一声令下,让受刑者眼见着自己被摔下,再又拉起,一下一下地往下摔,直至四分五裂。

十二个人,杀到天色黑透。

地上已眼珠头颅齐滚,断肢四陈,血流了一地。

摄政王端坐在院内一把太师椅上,周身杀意蒸腾,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周围围了一圈穿金甲、佩长刀的羽林卫,一脸正气,仿佛只要摄政王开口,让他们立马去把皇帝揪出来,也是没有二话的。

小皇帝的近身内监趴在地上供摄政王踩脚,不让血污了他的鞋面。

他又传来邹固,一顿斥责,施以鞭刑以示告诫——不是不想连他一起杀,只是朝廷官员不可如这皇帝帐中玩物一般的处置。

毕竟小皇帝在里面,听他杀人已经听了一下午,情绪已至崩溃的边缘,此刻再杀他的大臣,难免狗急跳墙。

他不怕小皇帝狗急跳墙,可还是念着叔侄情分,给他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他狂风骤雨一般洗净了这后宫的骄奢淫逸,待要回府,才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将军不见了。

皇宫之中,处处是护卫与宫女,要打听她去哪儿了很容易。

摄政王收拾小皇帝完毕,撇下一院子羽林卫,打听着去找她了。

找到时,发现她正在凤栖池旁的草地上荡秋千。

荡来荡去的风皱了她的衣衫,每一晃荡,风就掀起她覆面的轻纱,露出她满是愁容的脸。

小将军还是那么爱荡秋千,她从小就喜欢荡秋千。

她很早就被摄政王送去军营,和那些男孩子一同操练,自卯时起身操练,午后练习搏击,晚上回到王府,还要背阅兵书,沙盘推演。

有一次,她要背诵《六韬》其中一卷,与男孩子练习一天摔跤格斗下来,她已是精疲力竭,却还是规规矩矩地捧着一卷书,膝行到王爷身边。

那时,王爷还不是王爷,也没有王府这么阔气的宅院可以住,更没有什么湖心小筑。

他的书房外就是一簇竹林,小将军累得直打瞌睡,王爷探身出窗外,折下一截细竹握在手里以示威胁。

他蜷在矮榻上,拥着一床锦被,一手握着兵书,一手拿着节竹仗在榻沿敲敲打打。

敲打之声听得小将军心里发毛。

本就背得不熟,现下更是磕磕巴巴。

王爷终于还是察觉她对功课的疏漏,倒也没打她,只是罚她顶着盆清水,跪在那儿,反复阅读膝边一卷兵书,直至能完整背诵,还不能耽误明日的军营学习。

如今看来,许是那个时候起,将军就与王爷有了隔阂,她开始明白自己与王爷的身份差别,不再是友,而是师徒亦是主仆。

随着她渐渐长大,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心事不再说与任何人听,她倔强地、孤独地、野蛮地,在角落里暗暗生长着,长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将士,长成了王爷的左膀右臂,又长成了那几年里王爷的宿敌。

王爷在察觉了她的疏远后,有心想挽回二人的关系,可是始终拉不下脸,稍微露出点要与她谈谈心的架势,她就拿出公事来搪塞过去,于是,他只好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在她的秋千脚下,种上两束花;在她的秋千松动的时候,及时修理;在她迷茫时,点拨一二;在她松懈时,督促几句。

他走过去,问她为何在此。

她道:「离开沙场久了,见不得这些场面了。」

摄政王觉得不需与她解释那些,只说:「不让你来你偏来,左右都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回去睡一觉就忘了,走,回家了。」

他第一次把那个地方称为家,第一次对那里,生出了归属感。

她扶住王爷的胳膊,从秋千上下来,目光越过他的肩,回首望了望一旁的宫殿。

摄政王见她回头,也跟着看去,见她盯着那座宫殿,就解释道:「以前的羽林校场,一直没拆,后来留下做兵器库了。」

「王爷从前送我的那些神兵利器,都是从里面选出来的吗?」

王爷道:「有些是,有些不是。」

摄政王像哪吒闹海一样,把这皇宫用混天绫搅得稀碎,然后抽身而去,拍一拍袖子,就拍掉了这一场杀孽。

出了宫门,马车却未直接往王府行去,反而是在将军府停了下来。

王爷嘱咐小将军在车内等候,他去去就来。

小将军想跟去,王爷就说:「怎么,你还想着见李馥元?」

「王爷平常可不是这么个善妒的性格。」

王爷笑着挪下马车,「现在可不一样了。」

将军府人丁凋敝,此刻又正是用晚饭的时候,杂役和管家都在后院吃饭,连一个通报的人都没有,王爷找了一圈,才在棋室找到正抱着狗与自己对弈的李馥元。

他手边摆着几碗半热不冷的饭菜,一碟豆腐,一碟肉末藕丁,一碗米饭,没了顶梁柱,这样的生活都得靠接济,但李馥元依旧是那副烟火气不沾身的世外人模样,倒把一向纠结于利益中的摄政王,衬托成了俗人一个。

有的人觉得李馥元是高洁、清冷出尘,摄政王则不然,他只觉得李馥元一身酸腐气,从前的小将军也是,酸腐、愚忠!如今看来,王爷倒不得不认同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的真理。

这四年内,王爷从未踏足过将军府,但李馥元见了他却没有多大意外。

「王爷光临寒舍,未及远迎,见谅啊。」李馥元嘴上恭敬,语气却是非常平淡,他向王爷抛出个棋子,「王爷可有兴致与草民手谈一局?」

王爷伸手一抓,就抓住了那颗棋子儿,末了又啪嗒一声丢回了棋篓里,掀开衣摆,十分留神着伤口,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待坐稳了,从胸中挤出口气,「不了,没长那风雅筋。」

李馥元又随手指了指手边的冷饭,「晚膳当口,王爷突然造坊,敝府粗茶淡饭,王爷若不嫌弃,请自便。」

王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了那根靠在小桌前的拐杖。

王爷眯起眼,嘶了一声道:「你瘸的是哪条腿来着?」

李馥元从棋盘上抬头看了王爷一眼,终于没了兴致,丢下棋子,双手扶膝,「王爷今日怎么关心起草民来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

李馥元垂眸,敲了敲自己的右边膝盖。

王爷获悉,又问:「将军回京多日,怎么也不见你到府上来拜见,平日不是总作出一副对将军忠心不二的样子吗?」

「将军被囚王府,我等寒门,怎敢造次啊。」

王爷挑眉,「囚?」

「难道不是?」

「如今那里才是她的家!」

李馥元笑了,「王爷息怒,草民可什么也没说啊。」

摄政王察觉自己失态,哼了一声,转开脸去。

这就是他讨厌李馥元的第二个理由了,他虽然是个平头百姓,身无长物,可总是一副参破天机的模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王爷讨厌一切他不能掌控的人!

王爷恼了一瞬,很快整理好心情,继续道:「你昨夜在何处。」

李馥元也是有问有答:「草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将军府了,王爷何出此问。」

「昨夜王府闹了刺客,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李馥元仿佛是听了个笑话那般,自嘲起来,「从前将军在朝,草民还会替她扫听这京中消息,自她……自她归隐,草民守着这副残躯,早已两耳不闻窗外事啦。」

摄政王听了他的回答,嘴角隐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胸有成竹那般,优哉游哉地抻了抻腿,说道:「本王的亲卫昨日曾与那刺客交手,身上有一处伤口,发丝般细,定是剑身极薄的兵刃造成,这种兵刃,中原不常见,而东瀛常见。六年前,本王曾赠过小将军一柄仿东瀛刀菊一文字则宗而造的武士刀,此刀多为收藏、仪式用,实战用途不大,是以,一直被收藏在将军府的兵器房内。小将军假死后,府中一应武器资产都上交国库,唯独这把刀,我从未在国库见过。」

李馥元脸色微变,额头已经冒出了些冷汗。

「想必,还在将军府吧?」摄政王以余光观察着李馥元的神色,又添上这么一句。

李馥元打了个哈哈,「武林之大,神兵利器层出不穷,伤口极细,也有可能是金丝……之类的造成,王爷……王爷一向谨慎,何以此事如此武断?」

摄政王这回没搭话了,他捻起一颗棋子,轻轻敲击在棋枰,一下一下,如审判者的倒计时。他的眼神从李馥元的那条废腿,慢慢游移至他慌张的眼睛,王爷往后靠了靠,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

「你,本王是知道的,有些轻功底子,不精,但从不用剑,你那使这把东瀛刀的同伴,是谁?」

李馥元捏紧了拳头,没说话。

「这个你不想说,便罢,本王好奇的是,你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现在来呢?本王多日未露面,传闻我早已离京的消息四处在传,你莫非也是来探我行踪?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认为,你是算准了我不在京中,特意冲着小将军来的。」他不再关心李馥元的态度,自言自语地推测起来,「可按说,你曾经与小将军也结为知己,若想见她,大可自正门递帖子去见,为何要半夜穿着夜行衣来呢?」

「王爷不必在草民身上浪费时间……」

「你在怀疑什么?」

李馥元想也没想,极快地否认,「没有。」

摄政王被心头剪不断理还乱的疑惑所扰,不得不深呼吸几次,放空深思,逐步清理疑点,一是,东瀛刀中原人不常用,小将军曾经使那刀,也颇觉力不从心;二是,小将军曾为了李馥元自毁清誉,宁肯被嘲豢养男宠也要保他活命,而李馥元替她守这座空宅,一守就是四年,这样的情谊,何以要偷偷摸摸才能见上一面?三是…当日以苍苍验小将军真假,李馥元在见到小将军面目的时候……那表情颇有异样,当时他没好直接追问,后来忙起来,也便忘了,如今再看,真是不得不叫人在意。

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真相。

摄政王忽觉自己身上汗毛倒竖,真是不敢再细想下去。

他盯着李馥元,决心最后再试他一试。

「从前有身份相隔,如今我已与将军互通心意,择日准备完婚,虽与你无关,但念及你与将军的情分,与你说上一声,也是要的。」

李馥元闻言,久久没有回答,二人这样枯坐了很久,最后李馥元站起来,拄着拐去屋子一角的橱柜里拿出个锦盒,递给摄政王。

他费了片刻神思来组织措辞,犹犹豫豫地说道:「王爷大喜,草民囊中羞涩,不能以豪礼相贺,略备薄礼,还请王爷笑纳。」

他话没说完,摄政王就伸手去拿,他知道,这份「礼物」绝不一般。

可他手刚一碰到盒子,李馥元就好像马上又后悔了,紧紧拽着锦盒,不松手。

摄政王也没要硬抢的意思,手只轻轻托着那锦盒,李馥元却拽得指节发白,好像手里拿的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末了,他终于松了手。

摄政王挑开盖子一看,锦盒内躺着的,是一枚香囊。

已经有些毛边,刺绣线头都松散了,明显是旧物,香味依然不减,是先皇喜用,也仅供他用的龙涎香。

他曾经,把这香料贡例,赐给过刚刚投诚的小将军,以示恩宠。

摄政王如醍醐灌顶,灵光一闪之间,已经明白了李馥元的用意。

最后,他也没拿走那东西,急匆匆地走了。

小将军正在马车边翘首以盼,扶他上车时,口中不住地提示他当心当心。

他看着小将军因担忧而拧起来的眉,心中只有一声声的长叹。

马车行走起来,稍一颠簸,小将军便要呵斥一声马夫。

摄政王按住了小将军的手,说了声没事。

他按着她的手,像是在极力按住一种悸动,小将军拧动手腕,察觉了他的异样,「主上……主上!你握疼我了!」

摄政王失神,怔怔松了手,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着空气说话:「抱歉,本王这双手,握惯了杀人的刀,还没学会怎么握心上人的手,一直……都没学会。」

她没有回答。

车厢内一时陷入沉默。

及至回到王府,马车停了下来,小将军才如梦初醒地从自己的世界里醒过来,「我多希望这马车永远不停,把你我,带离这是非之地,走得远远的。王爷……今日进宫,我才发现,我曾经生活奋斗的地方,我现在是那么厌恶,这京城,我一刻都不想多待了……如果王爷实在不愿意与我隐居山林,便……便放了我自由吧。」

摄政王像是一直在思考着什么,对她所说的话,连多一分的思考都没有。

离开京城?他想都没想过,他半是敷衍,半是搪塞地叹出一句:「等等吧……等等,等陛下,再长大一些。」

这话像是触动了小将军,她忽然说道:「王爷……陛下,陛下已经长大了,也许已经与您离了心……」

摄政王看向她,「你想说什么?」

她觉得摄政王看她的眼神好像变了,可也说不上哪里变了,她思忖半晌,说道:「他……不是好人,王爷要当心。」

摄政王收回目光,习惯性地把食指屈起,送进牙关轻轻咬着,以凝聚心神:她与陛下,至多见过一面,如何做出如上感想的呢?

王爷醉心推理着内心的疑惑,一时连痛也没察觉到,下马车时那个利索劲,没事人一样,倒是小将军提前下车来扶了个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背后,眼见他因动作太大而扯动伤口,导致血又透出了衣裳,她跟在后面提醒,可王爷好像入了魔,一句也听不进。

她追他到书房门口,王爷抬脚入内,立刻就一旋身关起了门。

小将军鼻子差点撞门上,他也没在意。

她实在在意王爷的伤势,也在意王爷今夜突然的变化,很想进去问上一句,可又觉不妥,正犹豫间,就听见王爷在里面道:「叫夜雀过来。」

语气冰冷,像命令一个与他关系生疏的下人。

她又是低落又是惴惴不安地去替他传了夜雀,二人一起行到书房门口,夜雀进门就见王爷站在窗前,敞着窗户吹风。

「主上……」

「关门。」王爷头也没回地吩咐道。

夜雀回头看了看小将军,提醒他道:「主上,将军还在外……」

「关门!」这回王爷加重了语气。

夜雀不敢再多说,只在回身关门的时候,对着往里张望的小将军道:「将军,主上或许是有紧急军务要处理,您就先回避吧。」

末了也不敢多耽搁等她回应,急匆匆地关上门了。

夜雀再次走近,这才瞧见王爷背后血透出一片,他焦急道:「主上您背上……」

摄政王忽然抬起手打断他,然后又扶住了夜雀的肩膀,脸色急转直下,苍白异常,接着浑身一颤,低头吐出一口乌血来。

那乌血黏着,仿佛是一摊死肉似的粘在地上,夜雀那瞬间几乎以为王爷是吐出了体内的某个小脏器。

「主上!」夜雀忍不住大呼,急忙双手扶住摄政王,「您的内伤又发作了?!」

摄政王此刻最关心的完全不是他自己的身体,只见他拿手一抹,把嘴上血迹都擦个干净,而后咽下复又涌上喉头的血块,艰难道:「别大呼小叫的,本王还没死。」

「主上……」夜雀除了一遍遍叫他,似乎也不知道再能说什么。

摄政王内伤发作,深感折却百骸脏腑烧灼之痛,他按着腹部,一路扶着墙至书案前坐下,拉开抽屉找到一瓶药丸,服下一粒,静坐调息,以内力催动药性。

这内伤,自收到香囊,那灵光一闪间开始发作,折磨了他一路,如今药性抚慰之下,终于得片刻喘息之机,他累得一身大汗,好在窗户大开,透着汗,总归是舒心一点儿了。

身子闲了,他的脑子还没闲。

「在雁烨,与那群身份不明之人交手之前,本王记得,派去尤地的飞鹰探已经回了信。」

夜雀一边答是,一边替摄政王从一旁的博古架上找出那封密信,递给他,说:「刚一收到回信,咱们就遇了袭,回府至今,您尚未有时间拆开。」

摄政王以指尖夹住那封薄薄的信。

怎么会没有时间拆开,再忙,一点阅信的时间还是有的。

只是……

只是原以为,府中的小将军是霍慎抑或者观音奴之别,已经尘埃落定,这定心丸,他揣着便好。

许是没有勇气,又许是没有必要,总之揣着便好。

真是想不到,拆信的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摄政王在内心苦笑,「倒真成定心丸了。」

未及他调动五官摆出个苦笑,他指下一动,已经撬开了信封一角,他展信阅过。

夜雀在一旁道:「送信之人曾向属下口述,飞鹰探到达自在门时,掌门拓跋寿延已经闭关数月之久,而观音奴依旧操持着门中那些勾当,经常带人下山去祸害村民。」

摄政王一目十行地阅完了信,内容与夜雀口述的八九不离十。

他放下信,问夜雀:「飞鹰探在尤地,到底有没有见过拓跋观音奴本人?」

夜雀最怕见到王爷这副模样,明显是压抑着怒火,他心里便开始有点打怵,「根据来人口述,拓跋观音奴狡诈异常,每日从不走固定途径上下山,飞鹰探几乎不可能紧密跟踪,只能去询问那些遭抢劫的百姓们,那些百姓确定是拓跋观音奴所为无假。」

摄政王握住椅子扶手,抬头盯着夜雀,一字一句道:「到底有没有亲眼见到?」

夜雀瞬间低下头回避目光,整个人绷得笔直,「回主上,根据来人口述,拓跋观音奴的相关信息仅是从村民口中得知。」

咔嚓一声,摄政王生生掰断了椅子扶手,「也就是,根本没见过她本人?!」

话音刚落,王爷体中真气乱窜,他只觉脸上一热,竟是眼耳口鼻之中,乌血齐下。

夜雀慌了神,赶紧扶着摄政王躺下,又在他的示意下,暗中请大夫入府,未叫任何人发现。

大夫在房中忙活一宿,等他有时间打个盹,天已蒙蒙亮了。

摄政王被内伤折磨了一晚上,此刻正如那上了岸的鱼,蹦跶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喘气的劲儿。

他衣襟大敞地躺在榻上,呼吸浅弱,因为背上有伤,不能平躺,又因为胸口要施针,不能趴,他只能很难受地侧躺着。

敞开的胸口排布着密密麻麻的针眼,无力瘫软的双臂上,银针尚未取下,稍微一动,满臂的银针乱颤。

鸡叫一声,日头渐起。

望着窗外灰亮的日光,他不禁想起他尚在军营中的日子。

这个时辰便要起来练功了。

那时他年轻,体力旺盛,晨起非得在院中耍上一套,耍出一身汗来,通体舒畅,什么烦心事都想不起来了。

他眼神微翕,目光随之黯淡了下去,明显是想起了霍慎。

以往这个时辰,也是她起身去军营的时辰,遇上巧了,他总要拉她过来试试她功夫的长进,师徒两个就着这介于昼夜的天光喂着招,他就着这点时间,安慰心中介于掌控欲与爱之间的感情。

霍慎啊霍慎,别人拿你做套,本王是见了就钻……钻就钻了罢,好歹蒙我久一点,让我再快乐多一点,偏偏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我刚一入套尝点甜头,就被当头一棒。

他在假想中咬牙切齿地念着她名字,可转念一想,这事好像也怪不到她头上,不是自己对她执念太深,才如此轻易就着了道吗。

可是……你若乖乖地守在我身边,我又哪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呢。他这样想着。

一想起她,他不免又情绪激动。

昨夜正是因为她,引得他心情骤然起落,才犯了内伤,他不敢再想,急忙把她赶出脑海。

熬药归来的夜雀惊醒了一旁打盹的大夫,大夫挽起袖子净手后,说了声时辰到了,便替摄政王取下了针。

得了自由的摄政王,尝试着站了起来,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些力气,便立刻吩咐夜雀替他更衣,准备上朝。

「主上,您都……今日就不去了吧?」夜雀担忧道。

昨日才在宫中给了小皇帝一顿威风,今日就不去上朝,难免有拥权自重之嫌,摄政王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名声的,除此之外,他还要让盯着他的那双眼睛知道,自己的伤势并无大碍,胆敢再犯到他头上,拿刀的力气还是有的,因此,今日这个朝,他是非上不可。

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模样形同鬼魅,他吩咐道:「去小将……去她房里取些脂粉来。」

夜雀照做,悉心用粉遮盖着他脸上的针眼,又适度地用口脂修饰了一下王爷苍白的唇。

回想起上次涂口脂,还是从她的唇上……摄政王心里那个难受啊,几乎要落下泪来了。

抛下儿女情长,摄政王昨夜一发隐忍的怒火,已经朝那无辜的椅子发过,如今,怒是没有了,沉淀下来的,是决心与手段。

他下了楼,府中管家沈伯正在安排侍女们端早膳上桌。

摄政王留意着不在朝服上留下褶皱,慢慢地掀开衣摆坐下,又对沈伯道:「去请姑娘下来吃饭。」

不消请,她在听到王爷下楼的声音后,就赶紧起身穿衣打扮,王爷说话之际,正好出现在楼梯上。

她见王爷好端端地坐在桌前,吃得有盐有味,极其认真,但她不知道的是,他只是借着数碗里的米粒,以此来分散自己想要注视她的渴望。

她盯着摄政王,忽有一些奇怪的预感冒出来。

她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对面,说:「主上昨天把背上的伤都处理过了吗?」

王爷有些脱力地丢下碗,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仿佛听见王爷叹了口气,「食不言寝不语,吃吧。」

那奇怪的预感更甚,她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着碗,没再说什么。

而后,如常送他上车进宫。

第八节 霍将军

马车行远,她仍驻留原地,忽然身边跑来一个七八岁的乞儿,嘬着手指,另一手手里拿着什么藏在身后,他吸溜一口鼻涕,问道:「你是霍慎吗?」

一同送行的沈伯见状,正准备跨过门槛进府,瞧见下人朝他使眼色,他回头,也发现了乞儿,于是赶紧上前,弯腰对那乞儿道:「孩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跟伯伯去后门拿吃的吧,莫在此冲撞贵人。」

沈伯好干净,见不得人流鼻涕,掏出个帕子一把撷了乞儿的「双龙出洞」,往旁边一丢,就打算把乞儿往后门推。

乞儿灵活一扭,躲开沈伯双臂,把那手里藏着的东西露出来,是一个盖了火漆的信封。

「你是霍慎吗?有人让我给你这个!」

她一眼瞟见了火漆上的戳印,她太熟悉了,当即心口一跳,庆幸这孩子是王爷走后才来的,她赶紧一边说我是我是,一把捞过了那信封。

沈伯没把他自己当外人,站起来打量她手里的信封,颇有要等她打开一起看的架势,「姑娘,这东西来历不明,别是有诈,要不然等王爷回来……」

她把东西塞进袖中,干笑了两声,「没事,这是我西蜀的朋友寄来的,许是有事托我帮忙。」

说完,她转向那个乞儿,「这是谁给你的?」

乞儿不回答,转头跑了,破烂的裤子里露出了他那两瓣青勾子。

她手一抽搐,下意识要去抓他,可又念及沈伯还在旁边,她咬了咬牙,不得不作罢。

她匆匆跑回房中,关起门来拆开信一看,上书几个大字,「半个时辰后,玄黄棋馆解棋棋室见。」

信封里沉甸甸的,像还装着其他东西,她抖搂出来,发现那是一块铜牌,正面写着个「令『字,背后提了两句话:自在飞花处,如见观音奴。

她紧紧攥着那铜牌,不料太过用力,右手尾指一阵剧痛,她失手将那铜牌摔在了地上。

没多一会儿,沈伯就见她戴上斗笠出门去了。

出门右转再右转,行过街头五十步余,她停在了一个卖白糖糕的摊位前,那摊主正弯腰鼓捣着什么,见有客来,抬起头来,是个六十多岁的枯瘦老头,老头堆起一脸褶子摆出个笑脸,「客官,吃包子还是馒头?」

她从袖袋中掏出些银钱来,洒在摊车上,问道:「这里不是卖白糖糕的吗?」

老头拾掇着钱币,笑呵呵道:「啊,卖白糖的壮小伙住我隔壁,自昨日收摊后,出门就一直没回来,我借借他的摊位和车,客官,想吃白糖糕啊?那可不巧喽,吃点包子吧,我这包子皮薄馅大,不比那白糖糕差。」

她听老头叨叨半晌,没听出个所以然来,老头嗓子眼像包着浓痰,声音听起来贼难受,她越发不耐烦,一拍掌按住摊车上最后一枚钱币,厉声道:「卖白糖糕的去哪儿了?!」

老头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我,这,这,我不知道啊。」

「他昨日几时收摊?」

「酉时。」

她不得不多个心眼,回忆起昨日一整日自己都与摄政王在一起,这件事似乎与摄政王无关。

「他出门就再没回来?」她又向老头问道。

「是啊。」

她松了手,老头连忙把最后的钱也捡走了,手脚利索地包了几个包子给她,她也没拿,念叨着什么,兀自走开了。

玄黄棋管,位于西市八方街内的一条小巷。

八方街是天下有名的文人墨客聚集之处,不分国界,不分政向,不分官民,以文人四友为中心,集天下才子至此争鸣,名气大小,全看琴棋书画的技艺高低。

她一路走,一路谨慎地透过斗笠轻纱四处扫视,不知道在找什么。

走至小巷中部,「玄黄棋馆」四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是一座两层小楼。

她刚一进门,就与一个被驱赶推搡出来的青年男子撞了个满怀。

这青年身材顷长,面若冠玉,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一股子文弱气,瞧着是个怀才不遇的青年才俊。

一群棋馆的小厮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他的包裹往外丢,「赖这儿多少天了,吃喝不要钱啊?当我们这儿是善坊?滚你的,死穷鬼。」

她下意识扶了那人一把,青年男子狼狈地站起来,收拾着被丢一地的行囊,对她连连道谢。

她拂了一下衣袖,背起手打听着解棋棋室去了。

小厮带着她上楼,至二楼最角落一间屋子门口停下,替她打开了门,对里面的人道:「客官,您的贵客到——」说完退了下去。

屋内陈设简单,两个堆满棋谱的书架做隔断,窗前摆着一个观棋坐榻,榻前有一张桌子几个凳子。

约她至此的人,正坐在凳子上,翘个二郎腿,晃着脚,胳膊搭在桌上,手上把玩着一个茶杯。

瞧身形是个女子,同样也戴着斗笠轻纱,呼吸吐纳有度,瞧着是个内功行家,指节粗大,拳峰上全是老茧,看来是用拳好手,掌心有茧,估计兵器使得也不少。她晃着腿,衣衫也跟着晃,衣摆一起一落间,露出裤腿包裹的筋肉均匀有力的腿,想来下盘稳健,一看就是个高手。

她紧张起来,防备着没有靠近。

坐着的女子,拿着茶杯抛着玩,出声道:「既然来了,霍将军不妨入内一叙。」

她警惕道:「你是谁?为何会有阿武的令牌?」

「嘘……」女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摇动着食指,「有些话,只能关起门来说。」

说着她的手伸向斗笠,似乎是要露出真面目了。

她紧紧攥拳,咽了口口水,满腹疑惑将要在这一刻解开,但那女子只是将斗笠斜拉下几寸来,仅露出了右边半张脸。

但也就是这半张脸,让她心头一震,惊得倒抽一口凉气——那仅露出的半张脸,那眉眼口鼻,居然与自己一模一样!

这过分相似的脸,似威胁似引诱地使她进了屋,唯恐有人发现,她主动关上了门。

屋内的气氛变得不可言喻起来。

这坐着的女子,荆钗布裙,从穿着上来讲,仿佛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

可是她的气度俨然不一般,有生死间来去自如的潇洒,有曾率领千军的沉稳,有弃官从隐的淡然……

她原以为,她苦心钻研她的故事,一颦一笑皆已模仿得足够以假乱真,然今次一见,才发现自己只学了个皮毛,她的神韵半点也无,从来骄傲的她,居然因为模仿得不像而生出了一丝挫败感。

坐着的女子,站起来,走到观棋小榻前半倚半靠,邀请她也落座。

「这观棋室的棋局已摆了半年无人可解,为了让棋手心无旁骛,特设在这隐蔽之地,死局名声在外,这间屋子很难订到,我也是花了几分工夫的,既然你我有缘入内,实在不要辜负雅兴的好,不如试试这棋局?」

她的气场不觉被这女子三两句给压了下去,居然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她依言相对坐了,却不敢率先入正题。好似两个商人,谁先开口询价,谁便先露了怯。

棋局已经摆好,因为无人动过,玉盘上已经落了些灰,她没在意,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身上。

那个女人,打开了两边的棋篓一边说道:「听闻这局,执黑的是赵先,执白的是柳惜弱,都是享誉天下的名棋手,霍将军是想接哪边呢?」

她对棋道并无兴趣,只算简单了解规则而已,但因不愿意在她面前显弱,故而说道:「弱者并不可惜,不管是名字性格还是这棋局工整,我都不喜欢执白一方,不过,但请霍将军先选。」

被她称为霍将军的女子笑了,仿佛是觉得两个人这样互称霍将军的样子很有趣。

笑毕,那女子一掌拍在棋枰上,只见棋枰之上,黑白子腾起翻滚,错位游移,等棋子再落下时,黑白方已经完全调换,除了方向调换,落子之处居然与方才一子不差。

等棋子挨个儿落地,她的掌风与内力才散尽,仅这一点余威,竟也掀翻了她头上的斗笠,露出脸来的那一刻,她不由慌乱,待看清棋盘上的变化后,她才不由得下来一身冷汗——这个女人,到底有着怎样的记忆力与内力控制,才可将这复杂棋盘在一掌之间完全调换。看来自己与她差的,除了气度还有实力……

「请。」那女子一拂衣袖,做出请的手势。

她捻一颗棋子在手,装模作样地试了几下,却始终没有落子,「从我进京起,便算着这一天,真假相见,阿父派了许多好手去找霍将军,都没能找到,没想到霍将军却就在这天子脚下,那夜……王府里的刺客,有一名是你吧?」

女子闻言顿了顿,却没说话。

她又说:「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

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她道:「从假扮霍将军的计划开始,我便从将军的故人那儿,苦心学习将军的一举一动,说话方式、善用兵器、语速神情,就连将军的鞋码,我也早就烂熟于心,甚至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和将军年龄相仿,我每日得花上一刻钟,去伪造肤色皱纹,为了完全变成霍将军,即使我脚码小,也要学着霍将军穿大鞋。那脚印,我一猜便是你,更何况李馥元腿伤之后就不再出府了,王爷负伤的这个当口,除了将军,又有谁能值得李先生相陪,半夜到房顶造访呢。」

女子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拓跋姑娘冰雪聪明,在下拜服,只可惜,姑娘的聪慧从不用在正道上。」

观音奴按捺着心情,不让霍慎猜度她的真实想法,她微微侧头,懒整发髻,有意无意地向霍慎展示了自己头上戴的红豆小钗,而后轻轻一拨,金翅微颤,带动红豆映射的日光在棋盘上四处洒落。

「原以为王爷与将军是鹣鲽情深,怎知王爷却连真假也分不清,多蠢啊,哈哈哈,对了,那晚你也听见了吧?王爷许我白头之约,还要以百年后同穴,以证白头之约万世不渝。」

她用这话刺激霍慎,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不料她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她的簪子,而后从小榻后掏出个锦盒说:「王爷真心不易得,你既然喜欢,我也不做那棒打鸳鸯的人,放心好了,我这儿,还为你们的大婚备了点礼,来,拆开看看。」

观音奴盯着那锦盒,没有去开,防着里面会突然射出什么暗器,她非常谨慎地以一枚棋子弹开了盒盖,然后飞速撤身。

房间安静得如幻境,并没有想象中的暗器或是什么,她探头一看,发现里面躺着的,是阿武的人头。

阿武与她是一同在自在门长大的。京城之行,阿武负责在王府外接应和传递消息。

观音奴心里一痛,尚未觉出难过,已经下了杀心。

假扮霍慎的计划开始时,自在门就搜索过霍慎所在,企图杀掉她,以保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只是一直没找到,既然现在她自己找上了门杀人挑衅,观音奴当然不会手软。

她胡乱落下一子,将右手藏在桌下,偷偷戴上了她的玄甲手套。

霍慎看出了她这心不在焉的一手,便问:「拓跋姑娘可想好了?」

「早有此意!」说话间,观音奴五指成爪向霍慎咽喉袭去,锋利的甲片映照出满是杀意的寒光。

霍慎也出手,一时棋盘被踢飞,满地的黑白打滚香灰四撒。

香灰散尽之时,观音奴的甲片离霍慎的咽喉仅有一寸之差,而霍慎的腿已经抵在了观音奴的肩窝,使她无法再前进半分。

二人滚下榻来缠斗在一处,走招不过十五,观音奴被霍慎制住,被霍慎反扣双手,一脚踩在后脑勺上,观音奴细微地挣扎,在霍慎面前如蚍蜉撼树。

霍慎居高临下地看着观音奴被踩得有点变形的脸,摘下她淬了毒的玄甲手套。捏住那根做了手脚的尾指,沿着关节处轻轻施力,隐约看见一片椭圆状物什从肉下凸起,正是这个东西,卡在关节处,使她的尾指无法正常屈伸。

霍慎笑道:「功课倒做得挺到家,观音奴,你小小年纪,出手狠辣,杀伐算是果断,只可惜,只攻不守,破绽很大啊。」

观音奴已气急败坏,奋力扭动着,「少在那放屁,老子的功夫不用你来指点,霍慎只有一个!你死了就是我!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霍慎似是被这话触动了,不知想起什么,语速慢了下来,「你就那么想当我?当我又有什么快乐呢?如果快乐,我又哪至于花那么大的力气来摆脱这个身份呢?」

观音奴因为被踩着头,嘴磕在地上,一张嘴说话,显得话有些囫囵难辨,「有钱又权自然就有快乐了,你为什么走我不知道,但你走就走干净!还回来干什么!只差一点!王爷就……」

她突然不说了。

王爷二字一出口,霍慎也恍然大悟,「你爱上他了,观音奴,你完了。」

她语气森森,如同死刑宣告。

霍慎继续道:「你和你爹的勾当,我早已摸清楚,你们想偷雪姬断剑重铸,以五百童男童女祭剑,这些原本是江湖事,我从来不屑参与,可你们既动到了王爷头上,还顶着我的名义,我便不得不出手,现在,我给你三天时间,摧毁冶炼厂的铸剑炉,放了那些孩子,否则,我会亲自向王爷禀明真相,王爷的脾气你应该已经有所了解,到时候,就不是你我二人或者你那爹可以左右的了。」

说罢,她放开观音奴。

观音奴火速跳开,与她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在她即将离开房间时,说道:「你为什么现在不去?你不敢见王爷!你在怕什么?」

小将军当然不会理会她的质问,率先掩面离去了。

她的行踪不难猜测,如今的京中仍能有她立足之地的地方,除了将军府也没有其他地方了。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摄政王。

原以为此生都不必再见到他了,可是意外来时,从不与人打招呼。

她回到将军府时,正碰上李馥元送摄政王出门。

他朝服未脱,还是那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自矜自傲,衣着华贵,气势逼人。

她赶紧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还戴着斗笠轻纱,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怔了一怔,不知道此时是应该掉头就躲开,还是在原地行礼等他离开,免得引起他注意。

还未及想清楚,小将军已经抬步往府里去了,她只想赶紧进去,找个地方躲起来。

这一进一出交汇之际,摄政王似乎心有所感,忽然停了下来,「站住。」

小将军浑身一僵,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地聒噪了起来。

李馥元见此,不由心也提上了嗓子眼,他一手扶门一手拄拐,目光在小将军和摄政王身上反复游走,似乎在权衡如何在不引起摄政王疑心的情况下,化解这场灾难。

将军府门前是有六级台阶的,此刻摄政王站在台阶之下,小将军保持着一腿上阶的姿势,二人就这么停下了。

就这样僵了很久,不知何处而起的风扬起二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处。

小将军生怕风掀了她覆面的轻纱,赶紧用手扯住,也不敢回头,她已经感觉到摄政王那锋利的眼神透过轻纱钉在了她的脸上。

回想第一次他们二人一同出现在这将军府。

是小将军被擢升至骠骑将军的半年以后,按说封了将军,府邸也会随着其他赏赐一同到来,可是摄政王却偏偏多留了她半年。

摄政王一直也没发现,自己这样做是因为舍不得将军离开王府,小将军只以为,是王爷想要掌控她一辈子,舍不得放下这柄顺手的杀人之剑。

那时的王爷还不是摄政王,先皇也还没有病得那么严重,所以他还是有些空闲的,他每天抽上半个时辰,来为尚在空置的将军府种上些花草,倚挂窗角的使君子、深夜不眠的院中海棠、床头的夜来香、池畔临波照水的水仙。

他把她将来可能会行进的每一处都种上花朵,企图唤醒她体内一直被他亲手压迫的那个小女孩。

以前他怕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他希望她能坚强,能有所作为,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廷里有自保之力;现在,皇帝在政务上已有些力不从心,二皇子声势渐大,先皇扶持他来打压二皇子,他的势力也如雨后春笋般地凸起,他已经足够强大,所以,他想要小将军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她可以放心地倚靠自己,他不想要杀人的剑了,他想要乖乖蜷缩在他掌心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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