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回王爷,她......昨夜去了」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王爷您这是……」

摄政王扶着夜雀站稳,用力按着他手肘,仿佛是强调给自己听,「她不是…」

「不是?」

「不是霍将军。」

夜雀并不关心旁的谁,「不是就不是吧,您留神着脚下。」

摄政王点点头,深呼吸几次,吐纳毕了,他已经丢掉了方才那轻贱可笑的男子,重新变成了威严的王爷。

他回头,从门缝里再看进去。

里面的女子已经完全变得陌生,正捧着手腕自己接回去,龇牙咧嘴的样子,再也没有一点故人的影子。

如今冷静下来再看,她似乎比霍慎要年轻几岁,霍慎离开时已经二十四岁,如今也该有二十八了,而拓跋观音奴,最多二十出头。

他实在是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了,没办法,遇到她,怎么冷静得下来。

他仍旧注视着她,转不开眼,暗叹上天鬼斧神工,居然能造出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可是再相似,不是终归是不是,他轻轻关上门,把她和方才失态的自己,一同隔绝在门后。

他整了整衣衫,命人牵马来。

夜雀在马后追问:「王爷,观音奴如何处置啊?」

王爷没有给出答案,急切地一抽鞭走了——他给不出答案。

如果不能知道她在哪里,那能知道世上与她最相似的人在哪里也是好的。

可是他不愿意说留,也不愿意说放,就这么走了。

他回到军营,在自我勉励和约束中过了三天,只是每天,他都仍旧吩咐旁人将他那例分的炭送去酒铺,不知道是替谁守着这点期望。

不久后,他收到密报,尤军中的武林高手们,还未商量出个结果,就已经为将来剑的归属而大打出手,营内乱作一团,高手们负伤不少。

摄政王看准时机,下令出击。

当夜,他亲自带兵,扫一眼旌旗节钺,刀剑如林,砸碎手中的壮行酒碗,卡着吉时,大呼出发。将士们衔枚,马去铃,悄没声地摸到了尤军附近,趁夜劫营。

燕军大获全胜,尤军元气大伤,退回了江北,此次重创,想来可以安分个三五年。

元月下旬,摄政王班师回京。

第三节 患得失

回京途中,他遇了三次伏,稍一追查,便发现是小皇帝派来的人。

二月上旬,他在半道上收到了皇宫来信,称太后归西,小皇帝趁着太后丧仪时发难,贬了户部尚书,太史令,还成立了一个劳什子临渊阁,摄政王猜测,里面应该是些小皇帝找来的谋士。

三月中,京城又来消息,称是小皇帝要治某位王侯的罪,这位王侯,所属的封地乃军事要塞,若那里失守,敌军可以直捣黄龙,深入燕腹。结果小皇帝下手不成,反被各地诸侯揪住错处,连上十二则奏章,言辞之激烈,说怒斥都算客气了,分明是教训、骂!

摄政王在马车里点燃了火折子焚了信,冷笑一声,「给他机会就搞出这么点花样,没出息!」

四月中,摄政王抵达了京城。

按理说他应该第一时间进宫面圣,可小皇帝此番胡闹真是令他失望,故而打算晾他个一段时间。

夜雀替他进宫,向陛下禀明摄政王缺席朝政,是因为打仗时负了伤。

他刺客出身,耳力与王爷不相上下,在门外等候通传时,听见小皇帝对人说什么「霍将军」「特赐」「香囊」什么什么的,他没放在心上。

王爷要养伤这个借口,小皇帝挑不出什么错处,可是后来他就听说王爷府热闹得很,自打他得胜回朝,文武百官上赶着去王爷府献礼祝贺,他还有能耐摆宴喝酒,哪里像什么有伤的样子。小皇帝气得不轻。

王爷不上朝,百官人心浮动,纷纷劝谏小皇帝主动去探望,就连临渊阁那帮人,也是这么说。

小皇帝无奈,只得摆驾王爷府,亲自去请摄政王。

摄政王也见好就收,第二天就准时去了早朝。

朝上,小皇帝像模像样地对他提出了嘉奖,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百官听了这话,暗自咂舌,皇帝到底年幼,就喜欢逞一时口舌之快,对王爷用上了「赐」字,是在以此表明自己才是皇宫主人的身份。

摄政王坐在龙椅下侧的一把太师椅上,因为在边关无炭可烧而染了风寒,病程迁延至今,每日仍咳嗽不止,特别是到了夜里,故而他已经很久没有睡上好觉,此刻就有点精神不振。

他无心在这样的场合给小皇帝难堪,只是强振精神答道:「为国效力是臣的本分,岂敢邀功请赏。」

小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头上沉重的冕旒让他点头的动作格外别扭,「王叔有这样的觉悟,真是朕之幸,燕之幸。不过……赏还是要赏的,待朕下去好好想想,一定让摄政王欢喜。」

摄政王勉力拉扯了一下嘴角,懒懒一拱手,「那臣就在此先谢过陛下了。」

下了朝,摄政王依旧入御书房,去考教小皇帝的功课,他这才发现,一直负责教导小皇帝的太傅也被换掉了,取代者是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听他自报家门,说也是临渊阁的谋士之一。

这么年轻,恐怕自己都没活明白吧。

摄政王教的是古往今来的律法,只是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国事上。

「太后身体一向康健,不知是怎么突然驾崩了?」

小皇帝愣了片刻,那年轻太傅便很有眼力见地遣退了宫人,他自己却依旧站在原地,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小皇帝整理好思绪,拿着笔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王叔,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

「嗯。」

「母后秽乱宫闱,在后宫豢养男宠,作风奢靡败坏,前些日子,更是听说有了野种,她还求朕,说朕忙于政务无暇关怀她,她想生下那个孩子做伴。」

摄政王未言。

小皇帝又扫了一眼他的脸色,继续说道:「实乃有损皇室声誉,您说,母后该不该死。」

玩男宠这事,摄政王有所耳闻,但是身为太后,儿子又是大臣心中的「傀儡皇帝」,太后就是再傻,也不可能傻到要去生个孩子。

听小皇帝的语气,太后可能是死于亲儿子之手。

摄政王心里一惊,小皇帝已经能作出杀母的果断决策……他有些发毛,但已成定局的事,他不想再过问。他虽不赞同此行为,但却也佩服小皇帝的心狠手辣。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又问了其他事,「小子,我听说你命工部建造了冶炼局?作何用?」

小皇帝:「是为……」他话未说完,便被那年轻太傅给截了去,「摄政王有所不知,我们如今的兵器优劣点差异过大,陛下圣心明断,准许臣等建造一批新型辎重武器,以统一我军的作战武……」

摄政王没有耐心听下去,「放肆!」

年轻太傅愣了一下,立刻跪下道:「王爷息怒,臣……」

「有你说话的份吗?你如此目无尊卑,以短见祸乱军政,还太傅?笑话!左右!」

他唤一声,便有左右侍卫上前来听命。

摄政王指着那太傅道:「拖出去,杖毙!」

年轻太傅哪见过这阵仗,直到被拖到门口,才想起来求饶,「王爷饶命…陛下,陛下救臣!」

小皇帝大喊一声:「慢着!」侍卫果然停下,他抬头看摄政王,「王叔!」

摄政王一拍书案,惊得案上笔墨齐跳,「拖出去!」

侍卫不敢再耽误,连忙拖出去执了杖刑。

小皇帝要回宫,摄政王偏要按着他听完年轻太傅的哀号,直至断气。

小皇帝满眼通红,紧咬牙关,用力揪着膝盖上的布料,「王叔,你未免太霸道了!」

「小子,皇帝的身边人尤为重要,不可轻易重用,更不可轻易下决策,就拿这件事来说,不同的兵器,是根据不同的兵种特点研制,流传百年,岂没有它不被淘汰的道理!这个人,手无缚鸡之力,恐怕连鸡都没杀过,如何敢听他一言之词,就轻易动兵器?」

小皇帝噌地一下站起来,怒道:「王叔什么都懂,就是不懂尊上!朕是君你是臣!你焉敢……」

摄政王丢下一句:「本王能扶你上去,自然也能拉你下来!本王替大燕要立的是明君,不是替任性妄为的少主!」

丢下这一句,他便启程回了宫。

马车内,他一直在后悔,不该过早放权给他,这短短几个月的权力,已经让他食髓知味,开始不再满足于韬光养晦了,但急于求成反而让他忽视了当一个皇帝最基本的稳重和自主。

摄政王心情烦躁,听见外面热闹非凡,想来是到了东市口。

他用指尖挑起帘子一角往外看,想要换个心情,却瞧见那脂粉铺里,有一个身影与小将军格外相似。

他立刻放下帘子,按住一颗胡乱蹿动的心,可是马车没走几步,他仍旧忍不住再次掀开去看,却发现方才那地方,什么也没有。

「没出息。」他轻轻念叨一声,丢下帘子,闭眼养神,把全部精力用来将她赶出脑海。

他一直对小将军不辞而别的事情耿耿于怀,始终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但当经历可笑的阿奴事件以后,他想通了一些,他是这睥睨天下的王,不要他的人,他何必再挂念,他要捡回在酒铺里丢失的尊严。

马车拐弯,风牵动了一下帘子,摄政王如惊弓之鸟一般一把伸手按住了,生怕回忆再从这帘缝窜进来偷袭。

行不多时,路旁有人认出了摄政王的座驾,躬身在侧高呼:「拜见摄政王。」

估计是同僚,既然遇见了,就少不了要停下寒暄两句。

只是当摄政王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他就发现,来人是他最讨厌的人——李馥元。

摄政王身居高位,人人都对他俯首有礼,其实很少有人值得他讨厌,顶多就是瞧不上而已,而李馥元之所以能在他心中得到「讨厌」这一席之地,是因为他的身份——霍将军的男宠。

李馥元当年官拜大祭司,很得先皇重用,引起了二皇子不满,二皇子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要处置李馥元,先皇为保他,就将他安排进了将军府。

那时的小将军,刚刚离开摄政王,因为其军功显赫,人人都不愿得罪,二皇子也不例外,总归是不能再在父皇面前进谗言了,二皇子也便不再理会。

小将军重伤不治之后,整个将军府,下人们散的散,走的走,就剩下一个李馥元,依旧替她守着那座将军府。他对外宣称替将军守灵,一守就是四年。

因着他的身份,因着他对将军的这份心,哪怕二人从无越矩之行,哪怕小将军多次解释只当他是朋友,摄政王还是对他喜欢不起来。

李馥元穿一身粗布青衫,一手拄拐,一手提着个篮子,很清贫落魄的模样,身边站着一位中年男子,脚边还跟了一条黑狗。

黑狗见了摄政王,摇着尾巴就往摄政王马车上跳,拱进他怀里,上蹿下跳地舔他的脸。

黑狗名叫苍苍,是小将军的爱犬,也是当年他与小将军南巡的时候,江南府送给她的礼物。

那时将军已经叛去先皇阵营,彼时的摄政王还是兵马大元帅,统领全国军政,他当即削了小将军的兵权,把她变成了闲人一个。经他威逼利诱,小将军才与他去的江南,还在气头上的摄政王不许将军穿军装,只给她女装,否则就赤膊示人!

女装的她干练飒爽,只是离了军装的她几乎没人认识,府尹见摄政王对她多有关怀,还以为是摄政王在江南的艳遇,当即就把自己的猎狗送给了小将军以示讨好。

摄政王替她养过一段时间,因此狗还认得他,听说将军去后,苍苍曾经绝食欲随主而去,瘦成了皮包骨,是李馥元在旁悉心照护,才慢慢好起来。现今这世上,苍苍也只认摄政王和李馥元了。

摄政王被苍苍的热情逗得很快乐,肩膀耸动,笑得花枝乱颤。

王爷其实是个很有男儿气概的人,只是难得露出会心的笑容,这一笑之下,除了花枝乱颤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形容词。

李馥元怕苍苍冒犯摄政王,连忙低喝一声:「苍苍!回来!」

苍苍听到李馥元的声音,立马蹿回他脚边去了。

摄政王正被逗得开心,蓦然怀里空落落的,难免有点不满。

他瞧着李馥元旁边的男子有点眼熟,方一露出神色,对方立马向他一稽首,「太史令邹固,见过王爷。」

是小皇帝新扶上来的太史令。

这人干瘦精炼,仙风道骨,穿一身道袍,只是神色阴郁,两撮八字胡,看起来就像个妖道。

摄政王下了马车,对他微微颔首。

邹固便道:「下官还有要事,就告退了。」

邹固走后,摄政王才问李馥元道:「怎么面黄肌瘦的,当初仗着霍将军,你可没少跟我呛呛,怎么将军一走,你现在这么不景气了?」

李馥元调整了拐杖,微微笑道:「馥元一介清贫道,身世低贱,自是比不得摄政王。」

夜雀拉着缰绳,听了他这暗讽,不禁捏了一把汗。李馥元的身世挺不堪的,说是法华寺主持与某尼姑的私生子,而满朝上下谁又不知道,摄政王是先皇的私生子……

私生子对上私生子,李馥元这一出是在明讽自己,暗讽王爷。

摄政王当即黑了脸,但依旧不愿意出手收拾李馥元,夜雀明白,这京城还有一个与他一样挂念将军的人,是王爷的安慰。

只是李馥元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着实是讨厌!夜雀偷偷翻了记白眼,心想:谁见了自己主子不得磕头弯腰!偏他……还不是仗着将军!神气什么!

身世二字戳到了摄政王的痛处,他当即沉声道:「本王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腿怎么断的,你忘了?还是学不会谨言慎行!」

李馥元笑出了声,「不知在下怎么冒犯到王爷了?还请王爷赐教。」

摄政王抱臂哼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他对着李馥元手上的东西挑了挑下巴,「拿的什么?」

李馥元把拐杖夹在腋下,掀开篮子给他看,是一些香蜡纸钱刀头烈酒,「明日是将军忌日……」

二人都不说话了。

仅剩吵嚷的街道装饰着二人的落寞。

从前摄政王没少为李馥元争风吃醋,不过,在将军的秘密面前,摄政王终于略胜一筹了。解气啊!

小皇帝那日被打死了新宠臣,非但没有赌气,反而是重拾起了长幼之礼,见了摄政王,远远就开始稽首行礼。

王爷一边有些欣慰,欣慰于小皇帝没有逞小孩子脾气,一边又总觉得这笑面虎孩子背后憋着坏呢。

这日恭读圣训完毕,小皇帝拉着摄政王说了好一顿话,甚至还说前些日子允下要送他的大礼终于准备妥当。

小皇帝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笑容,拖着摄政王的手,「王叔别忙着拒绝,侄儿这次真的费了好多的心思才准备好。」

摄政王听他自称侄儿不称朕,更是疑心他有预谋,连忙说:「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小皇帝不听,挥手就吩咐内监去准备轿撵,他半托半推地让摄政王出门,脸上很是兴奋,如同一个求长辈夸赞的孩童。

小皇帝道:「走吧走吧,随侄儿去看一眼,就一眼,我跟您赌,您要不喜欢,侄儿立马退位!」

摄政王挑眉,「怎么?你要送我大燕江山啊?」

小皇帝煞有介事地拍拍他的肩膀:「王叔说这就不妥了,先皇走后,大燕是依托您才有如今的局面,侄儿的皇位都是您给的,您想要,大可拿去。」说罢,亲自上前去给摄政王扶住梯凳,供他上车。

他把皇帝座驾让给了摄政王,自己去坐了那王爷的软轿。

王爷纳闷喃喃道:「臭小子又憋着什么坏水呢。」

小皇帝能说出这些话,着实是令人担忧。

他们随着轿撵,抵达了目的地,一座空置已久十分清冷的宫苑。

摄政王站在门前,用余光扫着屋顶,想看看上面是否埋伏着弓箭手——回京路上才遇了三次暗杀,保不准这次也……

小皇帝道:「大礼就在宫苑里,王爷请,侄儿在外恭候。」

人已经被架到这儿来了,摄政王难找说辞,将信将疑地进了门,方一进门,门便被从外关上了。

夜雀与王爷一个对视,二人已达成了交流,夜雀率先走在前面探路,王爷在此等候。

夜雀大概去了半炷香。

摄政王一直在想,小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察觉夜雀久未回报,担忧他遇上不测,便往里去寻,刚转过前院,就被狂奔而来的夜雀撞了满怀。

因为太过激动,夜雀脸上的表情与白天见了鬼无异,他大声道:「王爷,里面是,是,是是是将军!」

王爷拧眉,「说什么前后不着调的,什么将军!」

夜雀吞了吞口水,「是霍将军!」

话音刚落,他就见一女子,自花团锦簇的回廊处缓缓行来,长发随意挽着,荆钗布裙,不带铅华,眉宇间清冷脱俗,腰背挺直,干练英气;在碰上王爷的眼神后,当即定在那里。

故人气息穿林打叶过花庭,游荡到王爷身边,扰了他神志,他愣了,脑袋里嗡的一声响,像是弦断,他喉头几度上下,声音有些嘶哑,「观音奴?」

而那长廊尽头的女子,绽开一抹淡淡的笑意,轻轻道:「主上,别来无恙。」

霎时,这清宫冷苑幻成了王爷心里的牢,青石板化成了王爷心上的碧波,她罗裙款摆,脚步激起他心中涟漪,一步一步……淡淡涟漪将要化成波涛汹涌之际,她终于走近。

她如从前般,欲行君臣之礼,伏地叩首,发髻上如有星火,不慎蹭到了摄政王衣角上的枯原,摄政王立刻连退三步。

她行了礼,复又站起来,与王爷隔着这三两步的距离相望,一时之间,二人竟都是无语凝噎。

从前三军阵前,他尚能冷静果敢,指点江山,方才在臆想中的「伏圈」,他也能处变不惊。只是此刻,在她面前,突然方寸大乱。

他上下打量对方,见她发髻凌乱,衣衫破旧,衣摆鞋履满是尘土,左右脚之间被拴着一条铁链,叫她行动起来非常不便。

王爷继续退开两步,仿佛对面站的是洪水猛兽,他吞咽一次,才颤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

「你是谁。」

「王爷何出此问?」

「你是观音奴。」

「观音奴?」

王爷见她似乎和自己一样迷茫,索性去找那始作俑者问个清楚。

然而当他背过身去,他自己好像已经有了答案。

她的神态,语调,眼神都与记忆中没有差别,若方才那一眼他没有明断,何以失态至此。

因为他相信,所以不敢相信。

小皇帝正在软轿上悠悠闲闲地哼着小曲儿,脚和手在打着节拍,正是兴致高昂之际,瞧见摄政王走了出来。

摄政王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调整好自己,小皇帝没见到摄政王吃惊,尚有点可惜,仿佛落下个天大的遗憾,他跳下轿子,问:「这份大礼,王叔可还欢喜?」

小皇帝的嬉皮笑脸惹得摄政王不悦,他过于在意,谁要拿这事儿寻他开心,他简直可以六亲不认。

「她是谁?」

「霍将军啊!先皇的心腹,王叔的……」

小皇帝眼见摄政王的脸色越来越黑,他从未见过王叔如此盛怒,顿时有点结巴,「旧,旧友……」

摄政王听了这回答,依旧不敢轻信,他害怕那只是一个易容来的女子,只是拓跋观音奴,或者另一个与她相似的人,他再也不愿意在患得患失之中,再一次经受希望幻灭的考验了。

不及他发问,宫苑门口便传来锁链拖动的声音,他知道是她跟出来了。

小皇帝朝着她的方向道:「得罪霍将军了,王叔思念你之心甚盛,朕慰王叔之心更甚,故此派人请你回京,怕你反抗,使朕与王叔皆落空,故而手段强硬了些。将军见谅啊!」

说罢挥手让人去解开她脚上镣铐。

小将军冷冷笑了一声,「陛下真是手眼通天,草民避世四年,原以为当逍遥半生,未曾想还是被陛下拖了出来。」

小皇帝拊掌大笑,「将军在尘世仍有未竟之事,怎可就此遁世啊?朕……顺应天意而已,哈哈哈哈哈天意而已。」

摄政王没有看她,继续追问小皇帝:「陛下自何处找到?何时找到?如何找到?」

小皇帝踮起脚拍拍摄政王的肩,只是手刚放上去,就被摄政王锐利的眼神刺了一下,他缩回手,找补着君王的气度说道:「这些话,王叔不妨去问问将军。对了,朕还替将军备了份见面礼。」

他抬手钩钩手指,有内监捧着一顶斗笠上前,斗笠周围缝有白纱,用者不可见其真容。

小皇帝:「霍将军以假死离朝,被追封虎翼侯,当初尸身还曾被葬进皇陵,如今再现世只怕有损皇室信誉,还望今后将军以斗笠遮面,日日相携,不可将真面目示人啊。好了,王叔与将军久未相见,定还有一番旧事要叙,朕还有政务,就少陪了。」

摄政王揣着满腹情绪,转身往宫门方向行去。

小将军似乎有话要说,但见他步履带风大步流星,一点也不给交谈的机会,她也只能把话咽下,默默地戴上斗笠,无声跟在这主仆二人身后。

及至出了宫门上马车,原本在车厢内稳坐的摄政王,见小将军也跟了进来,立刻一闪身,到外面与驾马的夜雀并坐吹风。

她既然已经离开,又非自愿回来,说不定将来还是要走,如果她注定要走,那他宁愿当作她没有回来过。

到了王府,摄政王不等马车停稳便往下跳,夜雀连忙问:「主上,将……霍姑娘如何安排啊?」

王府门前耳目众多,夜雀不敢直呼霍将军。

摄政王扭头丢下一句「羡山居」,便一猛子扎进王府去了。

车帘被掀开一角,小将军戴着斗笠探出头来,夜雀不知道与这本就不太熟,如今又是「死而复生」的小将军说什么,只好不尴不尬地赔了声笑。

马车围着王府绕半圈,到了后门,从后门进,穿过水房过花厅,即可到达羡山居了。

在王爷还未禁欲的那些年,一众伺候王爷的侍女都安顿在羡山居,小将军被收留那年,也住在羡山居,姑娘们瞧她可爱,忍不住一天到晚地打扮她,她们教十岁的小将军点脂、擦粉、蔽花钿,一个干干净净的十岁小孩,莫名被折腾出一股风尘味。

王爷大为光火,一气之下就赶走了府上所有女子。连同伺候他穿衣洗漱,水房奉茶的丫鬟,一并赶了出去,自那以后,府上就仅剩小将军一个女孩子了。

她长到十四岁,就被摄政王别在裤腰带上,带去军营、边关,常在男人堆里打滚的小将军渐渐学得流里流气,得亏有摄政王此类儒将在侧熏陶,她才没有变成一个彻底的二流子。

是夜,夜雀依旧在王爷卧房前守夜,他靠坐在灯奴旁,阖眼养神,权当休息,眼、耳,他只歇一样,耳朵依旧关注着夜里的一切。

王爷卧房早早熄了灯,只是辗转反侧的声音,吵得早已习惯这样休息的夜雀都无法安心。

不一会儿,王爷彻底放弃了挣扎,屋内燃起了灯。

夜雀连忙爬起来,提起放在一旁的两壶酒,站在门口整了整衣裳,果然,屋内传来了王爷呼唤他的声音。

自得知小将军死讯的那夜起,王爷再也没失过眠了。这个女人,她走王爷痛心疾首;她回,王爷心神不宁。

摄政王心中有事悬而未决,这种情况按理说是要叫点狐朋狗友来分忧解难的,只是随着他地位越来越高,朋友也便越来越少,以前充当树洞角色的人是小将军,不管朝事还是军务,他都一股脑地倒给她,不消她说话,王爷在叙述之间就可以理好思绪,下定决策,得一宿好眠了。可如今的心思,似乎也不可能再说与她听,只好叫上夜雀了。

摄政王穿着亵衣坐在桌前,扫了一眼夜雀手里的酒,「平常正事上没见你有眼力见,怎么这些事上,你倒聪明得很了。」

夜雀嘿嘿笑,「属下是主上的护卫,官场之事向来不通,但是王爷的心事,属下大概还是能说上一二的。」

摄政王啧了一声,拿着茶杯作势要打,「少贫嘴!」

夜雀赔笑拿下摄政王的凶器,摄政王双手拢于袖中,伸脚一踢凳子,对着凳子挑了挑下巴,「坐。」

夜雀坐定,着手拆起酒坛泥封。

摄政王说:「你还能说上一二?你长这么大,摸过姑娘的手吗你?」

「瞧瞧,说得像您摸过将军的手似的。」

二人私下相处时,并没有主仆之分,只像两个损友,夜雀率先喝了一口,辣得「哈」了一声,摄政王夺过酒坛,嘟囔了一句:「本王摸过!」

夜雀:「那您又嫌属下不懂,又要叫属下来,您到底怎么想啊。」

摄政王披着一身月华,看着窗外的花树,道:「本王的心很乱。」

「您要是信属下,属下就替您理一理。」

王爷灌了口酒,清冷的水珠顺着嘴角滑进了衣襟,他一擦嘴,「说吧,我看你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属下觉得呀,您先别急着乱,咱得先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小将军,上回,咱不就认错了吗,而且……」他拖长了尾音,观望着王爷的神色。

「说。」

「而且陛下最近活动颇频繁,这个时候把小将军……先不论她到底是不是小将军,这个时候把人送来,万一是安插耳目呢?小将军别看年龄不大,心里可老古板呢!愚忠!」

摄政王点点头神色落寞,轻叹一声,「可惜,忠的不是我,我于她如此恩情……」

夜雀一抹嘴角,趁着酒劲,又开始没大没小,「嗐!您就先别说恩情不恩情的了,不是您从小给她灌输皇室血脉,体统正宗的吗?她倒听进去了,就效忠那龙椅上的人,要是这都是陛下一手安排……」

夜雀说着说着,觉得自己颇像那话本子里挑拨离间的小妾,于是住了嘴。

摄政王的脸色冷了下来,幽幽道:「本王倒忘了这茬……」

「要不说色令智昏呢。」

「嗯……你说得对,啊呸,什么说得对,本王是说你要先辨真假这事说得对!」

「是是是,谁能令您昏头呢。」

第四节 探真假

第二天一早,天刚泛起鱼肚白,摄政王就顶着宿醉后一脑袋糨糊去上朝了。

他倒也没有被心事耽误了正事,朝堂之上依旧字字掷地有声,把小皇帝手下一批人狗屁不通的进谏批了个狗血淋头,百官是大气也不敢出,说话做事,全得仰他鼻息,看他脸色。

小皇帝倒再也不来叫板了。

原本以为送了他女人,王爷每天下朝都当归心似箭,不承想适得其反,王爷反而每天都在宫里待到入夜,在时,就揪着小皇帝读书,复查他批过的奏章,再没话找话,训儿子一样地训上他一两个时辰,赶在宫门下钥时才会匆匆出宫。小皇帝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

王爷一直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小将军,因此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也有大半个月没有碰面了。

只在夜深无人之时,他会来到小将军的窗前,远远望着床帐里熟睡的身影,依着窗框,落下一声声或短或长的叹息。

他还没做好叙旧的准备,或者说,还没做好明知她可能还会离开,却依旧要飞蛾扑火般去与她谈一场旷世绝恋的准备。只能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将思念与无奈说给夜里的蛐蛐听。

这样的自己,让他觉得软弱无能,明明他不是这样的人!可如今,却不得不深陷患得患失的泥沼里,眼看淤泥覆盖顶,自救不能。

府里人都以为她是个在王爷面前,脸都露不上的女人,但夜雀知道,自打她回来,王府就开始采买女奴,个个都是王爷亲自选,点过头,才送去伺候她。

羡山居从前无人居住,但也常常打扫,富丽二字是谈不上的,但那天起,每天都有绫罗绸缎,珍珠玉器送到她房里,王爷路上瞧见个什么新奇玩意,也都会马上派人送回去,有时候是她爱吃的甜点,有时候是一只风车,有时候是汉白玉雕新花样的浴缸,大大小小不一而足,他不派夜雀去送,可能是害怕某天再深夜喝酒谈心的时候,夜雀拿这事儿打趣他。

总而言之,王爷什么都派人送,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唯独没有一句话,没有关心没有问候。

他一边怕将军知道他还想着她,又一边害怕将军不知道他还想着她。

夜雀颇有些心疼自己主子,暗叹一声;我家沙场历练多年的王爷,情场上,却还只是一个愣头青。

羡山居的这位,从起床,屋子里就没静过,刚送走定做首饰的,又迎来缝新衣的。

摄政王从前是把她当男儿教导的,仿佛是深怕她认清自己其实是个女娇娥,哪天兴致来了就去找个男人。

她看着桌上堆成小山似的首饰盒,很是为难地皱了皱眉。

她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地把她从床边架到门口,以便上了年纪的嬷嬷给她量尺寸,她顺着嬷嬷的要求,像个提线木偶一般抬手转身。面前的丫鬟一人捧起一块布料,其中一个问道:「姑娘,瞧瞧咱这次用哪块料子。」

她连目光都没往那料子上放,随手指了一指,另一个就说:「姑娘,紫色不好,紫色显老呢。红色好不好,红的娇艳。」

「能有多显老,就紫色,量完送人出去,今日谁也别来打扰了。」

两个丫鬟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一屋子杂乱。

她掐算了一下时间,准备出门走走,她其实一直不是一个好静的人,只是知道王爷最近不想见她,故而一直留在屋里,免得碰上。

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她来到一间偏房,偏房门口立着一个双手抱臂铁块似的壮汉,还没等她走近,就伸出一只手拦了下来。

「霍将军。」壮汉是羽林军的羽林右骑,鲁开,他是摄政王的亲卫之一,一直在王府任职。

当初负责找小将军的正是他。

她道:「多年未来,王府的格局好像变了些,前面是什么地方。」

鲁开回答:「是王爷的私厨,除亲卫外一律不准靠近。」

「我也不能?」

鲁开没有半刻犹豫,「您以前能。」

四个字,把她如今在王府的地位交代得清清楚楚。

她站在原地没动,鲁开无情地说:「将军请回。」

她没有多说,颔首转身离开。

王府的人,除了伺候她的丫头,待她都很冷漠,她在王府转了半圈,发现但凡是和王爷有直接接触的地方,例如水房、膳房、书房、祠堂、习武院、汤池,几乎门外都有暗卫把守,事事都需经亲卫的手,就连府中的一般仆役,那也是进都进不去的。

想来王爷 ,也是很惜命的。

她能去的地方,就只有花厅、大厨房、琴房等王爷不常去的地方。

她一不好花前月下,二不逞口舌之欲,三不附庸风雅,因此这些地方,她也不爱去,府中转了半圈,除了无聊以外一无收获。

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半个月已是极限了。

当晚,摄政王再来偷偷一填相思之苦的时候,就被她给堵了个正着。

王爷没在屋里见到人影,正纳闷着,就察觉附近有人,转头,发现小将军正穿一身夜行衣蹲在墙头,那夜行衣几乎让她隐了身,若非有王爷这般火眼金睛,定是难以发现的。

「主上什么时候还有了这等登徒子癖好。」

王爷被抓个现行,很是羞愧,但面上不露,只是背过手去,端出了主上的架子,「爬墙的才是登徒子,赶紧下来,上面滑。」

她依言下来率先走进房间,「属下备了些吃食,望主上赏脸。」

王爷一边说着不饿,一边大摇大摆地在桌边坐下了。

她进屋后,便去屏风后更衣,换衣声窸窸窣窣,不时能见到她一截玉臂伸出来,将衣裳搭在屏风上。

这是个非常含蓄而且引人遐想的举动,摄政王没敢多看,低头去看一桌的糕点去了。

不一会儿她走了出来,抬手一抛,将自己的长发从衣裳里拉了出来,霎时发香萦来,王爷滴酒未沾,却已微醺了。

两人相对着坐了一会儿,她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主上没有话想问我吗?」

「啊……嗯……这些糕点你一块儿未动。」

她也低头淡淡扫了一圈桌上精致的糕点,笑道:「有劳王爷还记得属下的喜好,只是这几年长居西蜀,已经很能食腥辣了。」

「你如今喜欢吃辣了。」

她点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二人忽又突然开口,两截话头碰到一起,她礼貌地请他先说。

「为什么走?」

「先皇虽未直领兵权,但拥护者尽是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臣,其中不乏有两朝甚至三朝元老,他们长与朝堂短于军营,若非我身死,他们拿着我,总有与您叫板的资格,您的路上,就平白多一阻碍。」

摄政王苦笑一声,难辨喜怒,「这么说本王还得多谢你了?」

她笑意未达,又继续说:「属下也不是没有私心,存世二十余载,唯见过朝廷,喜怒哀乐,荣华富贵,皆系一人之身,我常常在想,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摄政王转开脸,似乎有些失落,「那你出游四年,可寻到了答案?」

她摇头,「没有,离开以后四处飘零,不管去得再远,心上总有一线思念与故里相连,去处再繁再好,总比不得来处,世人再形形色色,总比不得……」

他闻言紧张起来,重新锁定了她的双眼。

她低声道:「总比不得王爷一人。」

那瞬间,王爷的心从淡定到狂乱复又平静,只听他微微叹息,「若你我早通心意,也不至于平白负了这四年,一千多天。」

她听后哈哈大笑起来,将这四年种种都附于这一场笑谈,她一面捂嘴,一面跷起个二郎腿,纤足从裙底露出来,脚趾在月光下泛出小贝壳一样的光泽,她的笑由喜转为无奈,「有些冤枉路总得蹚一次,方知冤枉。」

王爷见她笑,于是抓紧了问:「这次回来,还走吗?」

「王爷并未派人看管我,若我想走,这院墙拦得住我吗?」

这几日王爷一回府,就先打听小将军还在不在,得知她没走,他心里其实也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仍想听她亲口说而已。

得到了最满意的答案,王爷只想回房蒙在被子里大笑个几声,以贺守得云开见月明,他快乐得现在就已经憋不住想笑了!

他站起来,「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明日来近水小楼陪我用早膳。」

话说完,走到门口却又停下,「你搬出去以后,羡山居就没住过人了,多年失修,近日里又多雨,你……搬来小楼吧。」

他定在那儿,期待着对方的回应。

良久,她道:「听主上的。」

她起身走近,王爷又道:「别送了,鞋也没穿。」

他扫到她赤着脚,下意识地用目光去找她方才换下的鞋,鞋正摆在屏风边,王爷想起,回府前好像是下过一场雨,疑惑道:「城中府中,路面皆是青石,你上哪去裹了这一脚泥泞。」

她也瞧了一眼,走上前遮住他的目光,送他出房门,「想是方才花厅里惹来的吧。」

第二日,夜雀见两人在一起用早膳的时候,简直比王爷本人还要激动,心里直呼王爷威武!王爷争气啊!

自得知她如今喜食川蜀风味,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一盘盘红彤彤了。

大清早吃这些实在不合适,她送进去第一口,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夜雀拍着大腿叫道:「别吐啊将军,就这一道菜是王爷做的,您可真会捡着吐。」

她心道:「难怪难怪!」

刚想说什么,一吸气,不及辣子呛进了气管,激得她直咳嗽。

夜雀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碗水递过去,她忙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接了过来,猛灌一口,结果咳得更凶,脸都憋红了。

摄政王神色一凛,「你给她喝什么了?」说完拿过碗在鼻端一嗅,发现是酒。

摄政王不轻不重地踹了夜雀一脚,「捣什么乱,揍你你信不信?」

夜雀神色有异,似乎想说什么,但顾忌有旁人在场,又咽了回去。

王爷无暇在府中多耽搁,安顿好她,便匆匆去上朝了。

这回,他倒是归心似箭了,午膳都没过,他就赶了回来,差人一问,得知小将军早上吃了一杯酒以后,回笼觉睡到现在未起。

夜雀在旁道:「主上,属下早就想提醒您了,小将军从前可是海量啊,帮您挡酒的时候,那一个人喝垮多少大汉!」

摄政王面无表情,思忖半晌,才道:「早就听闻她近日染了热伤风,走前还叮嘱了下人伺候煎药,许是酒性冲撞了药性,所以头晕嗜睡吧。」

夜雀唉了一声,「您可真会找说辞。」

她被安顿在王爷房间隔壁,是一间画室通宵改出来的卧室,近水小楼实则是湖心小筑,画室两面透风,水的凉意森森往房里灌,她卧在其中,夏初了,也得盖上一层薄被。

她脸红似熟透的丹果,附着一层细细的绒毛,让人很难不上去咬上一口,摄政王在她床榻边坐下,盯着她看很久。

怎么能不是她呢?怎么可能不是她呢?两个再相似的人,也总有不同吧?眼前人分明就是在他身边长了十四年的姑娘啊。

为了让她睡得舒服些,他放缓了呼吸,俯身摘下她发间的钗环,又小心翼翼地取下她的耳饰。

他揉了揉她的耳洞,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穿的,这个小洞如同开在他心上,洞口后藏的是这四年她只字不提的过往。

见她睡得香甜,王爷屏住呼吸轻轻啄了一口她的耳垂,她颈窝的气息温香微甜,王爷一时情动,用鼻梁蹭了蹭她脸颊。同时手探进了被窝,寻到那只温暖的手,他先是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而后摸了摸她僵硬的尾指。

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摄政王替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他回到书房,方一打开门,就见夜雀抱着剑门神似的立在门口。

「吓我一跳,滚一边去!」王爷推了他一把,走到书桌前,开始拆起信件。

夜雀幽魂一样地飘过来,眼里射出一股意味深长的审视目光。

「属下看见了,你偷亲!」

摄政王白了他一眼,「那你赶紧找个大夫看看,别长针眼。」

夜雀恨铁不成钢,「王爷啊,我的好王爷,您怎么不想想,陛下那劳什子冶炼厂背地里开始大肆动工,您交代特别留意的那几个人,特别是大祭司邹固,最近更是频繁地出入工地和皇宫,这个时候,嘎嘣,诶,您和将军和好了,您看您今天不就着急忙慌地赶回来了吗?耽误多少事儿您说,您怎么就不想想其中的利害关系呢?」

王爷闻言挑眉,「你那心思粗如斗碗,还能想到这些?」

夜雀压低了声音,唯恐隔壁的人听到,「这要真是将军也便罢了,她做什么你都记恨不起来,若要是个假的!您这被爱情伤透的心,不又添一道疤吗?」

王爷被夜雀这恶俗的用语,给恶心得直皱眉,「我劝你没事多看兵书,少看点话本子!」

夜雀看他不接茬,往书案上一扑,靠近他以便引起他的重视,「小将军出入沙场多少载,身上定有战伤,您找个机会瞧上一瞧,不都明白了吗?哪天将军洗澡的时候,您往窗上……」夜雀一脸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骄傲地把手拿到眼睛边,眯起一只眼,「您往那窗上戳那么个小洞……」

王爷顺手抄起桌上的书劈向夜雀,「我是那种人?滚滚滚,赶紧滚!」

夜雀闪避着王爷的击打,说道:「您要觉得这法子不妥,属下还有其他法子,一准能试出真假,刚想到的!」

王爷一抡臂,把书砸在夜雀脸上,却没再说那滚出去的话了。

「飞鹰探还有多久能回消息?」

飞鹰探是王爷悉心培育出的探子所,广遍天下,一直替他提供消息,有时也执行一些暗杀任务。

夜雀道:「快骑昼夜不歇,估计已到了大月,过了淮江,还得找自在门,自在门可不好找,若要打听到拓跋观音奴是否还在大尤,估计得费上些时日。」

王爷吁出一口气,手上展信的动作也缓了下来,「不必去了,叫人撤回来吧。」

夜雀脸露惊色,在他认为,他乃是除王爷自己外,他最信任的人了,因此不自觉就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如今一听王爷不查了,差点激动得跳起来——他是真怕王爷因为自己规劝不当,而着了别人的道!

「为什么?!」

「不为什么,本王不想查了。」

夜雀激动间,失了身份,一拳砸在书案上,「王爷是被美色迷了心啊!」

王爷侧目看来,幽幽的黑眸里迸出锋利的寒光。

自王爷掌权以来,再没有什么大事需要他急切地去运营,再没有什么完不成就得提头来见的任务,故而,夜雀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了,这一个眼神,就把夜雀从损友瞬间打回了奴才的原形。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上,扑通一声跪下,「属下冒犯,请王爷恕罪!」

王爷倒没再追究,手上无意识地把未看的信件给揉成了一团,「起来吧,本王不怪你。」

夜雀未起身,反而以额触地,跪得更低,「您便是怪属下,属下也还是要说,王爷,您对小将军的情谊,属下都看在眼里,您这一辈子,从未执着于一人一事,哪怕皇权……唯独对将军念念不忘,属下知您待将军情深义重,如今失而复得,哪怕是万丈深渊您也甘之如饴,可是王爷!您自己也是怀疑的对吗,您也并不全然相信现在的小将军是真的,否则,您方才就不会犹豫。真相一日不明,您便一日不可放下猜忌,于您,于小将军,都不是益事。」

摄政王从来自诩聪慧,却不料如今最清醒的,反倒是夜雀。

夜雀见摄政王一直沉吟不语,又着急地唤了他一声:「王爷!」

良久,摄政王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心道一声罢了,「如果当真是观音奴,她绝不可能只身来燕京,这几日通知巡防营密切巡视京畿,再从郊外调几个面生的飞鹰探,多留意城中是否有人使用自在门功夫。」

夜雀见他终于听进去了,着实松了一口气,「属下领命……但倘若,不是拓跋观音奴呢?」

王爷往后一倒,头搭在椅背上,一手按着两边太阳穴,仿佛是有点疲惫了,「若不是观音奴,世上还能有第三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那未免也太巧了。」

「江湖中,不乏犹善易容者。」

王爷很快摇了摇头,「不是易容。」

「您怎么知道?您查验过?什么时候……」话没说完,他又恍然大悟,「方才偷亲的时候?」

摄政王斜睨了他一眼,夜雀识趣地把偷亲话题终结于此,「属下先去通知巡防营,再催一催去往自在门的飞鹰探。」

夜雀说完欲走,摄政王突然放平了椅子坐好,叫住他问道:「你方才说那法子……是什么?」

夜雀见自己的劝说已经起到了最大的效果,欣慰得不能再欣慰,「苍苍啊!」

「苍苍?」

「您想啊,容貌能骗得过去,气味却骗不了人啊!」

摄政王在这件事上,可谓是完全没有主见,方才还有些想法,经夜雀一劝,他现在几乎就要以夜雀马首是瞻了。

他派人把熟睡中的人叫出来吃午膳,席上委婉地提起:「你回京少算也有大半个月了,一直窝在房里,今日本王得闲,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她无甚食欲,拿筷子戳了戳空碗,笑着回答:「好,听王爷安排。」

为了不引起她怀疑,他不好安排人把狗接过来,显得太过刻意,只好托说散心。

说是出去走走,但饭后她便带上斗笠,径直被牵进马车车厢,直奔将军府而去。

待要行近时,摄政王撩开帘子让她看外面,「还记得这是去哪儿的路吗?」

她用心看了一会儿道:「自主上推行变法以来,大燕富足不少,京中也多变化,这些路,我竟都不认识了。」

摄政王没说话,放下帘子,捉住了她的手。

他庆幸她戴着斗笠,否则,他此刻真是无法面对那张脸。

他渐渐用力地握紧,这点力量仿佛是他在祷告:不要是别人……不要是别人。

小将军走了几年,王爷就有几年没来过将军府,只是一直私下授意内监多多照拂,是以,将军府还能请得起一个老管家、一个杂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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