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他便只能从夜雀口中探听一些关于她的消息,聊以安慰。
不过,很快,摄政王就见到了小将军。
三十年前,先皇有一位得力亲卫,魏铮,听闻他是上届武林盟主的亲传弟子,盟主去世前,将自己那把足以颠覆武林的雪姬剑传给了魏铮,魏铮自认无力保护神剑,于是带进了皇宫——武林人手触不到的地方。
魏铮死前,又尤恐神剑现身江湖再掀风雨,故而将此剑折去。
断剑一直保存在皇宫的仓库之中。
摄政王有备而来,此来边关,将断剑一并带来了。
剑虽断了,可是铸剑的材料仍是旷世奇才,只要投炉重铸,雪姬便可再现江湖。
这断剑,将是他破武林高手困境的敲门砖。
他把消息一放出去,果然如愿约到了对面一半的掌门人、堂主、盟主。
自在门也在其中,十二月二十三,他们在小蓟城一家歇业已久的酒铺里碰了面。
小将军也在。
摄政王一面单枪匹马地应对着下面数十位高手,一面还要用余光留意小将军与那小胖墩亲密互动。
她和他就着一个酒樽喝酒,挤在一把椅子上,还要凑在一起咬耳朵。
他用眼睛烧着小胖墩的肥肚腩,悄悄把手按在自己的八块腹肌上,心想:「老子能不如他??」
从前他是主,她是臣,二人最亲密,也不过是在她下马时扶上一把,而当她渐渐长大,已经能在马上自如,便再也用不上他那点隐秘的关心了。
摄政王的心凉了半截,不自觉间已经把所有思绪都倾注到她身上去了。
在情情爱爱上一窍不通的摄政王,忽然在那瞬间福至心灵。他开始想,四年,只够他上下整顿一遍朝堂,而这四年于她,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眉宇间的英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忧无虑下的娇憨。
波谲诡诈的朝廷里,她成日忧愁焦虑,现在身在江湖,只图自己开心便是,摄政王在心里叹了一声,「四年啊四年,一朝离散,你我早已在世界的两端。」
小胖墩不知道与她耳语了些什么,惹得她连连发笑,甚至撒娇似的拍打了一下小胖墩,王爷从未见过她流露出这般女儿形态,他剩下的那半块心也彻底凉透,她自入门起,就仅仅带着心虚与不服瞧过他一眼,在吸引她注意力这方面,他甚至都不如她面前的一碗酒。
渐渐地,众人发现摄政王手边的酒下得越来越快,好像跟谁抢似的。他们来前线以后本就少能饮酒,如今逮着机会还不一解酒馋?
但这儿歇业已久,残余的存货哪经得住摄政王这般胡造,因此,大家纷纷开始海饮起来。
酒一喝多,好谈事,加上摄政王在一旁动之以情 晓之以理,很快,找碴的人声音就小了,众人开始有些松动了。
她俩忽然起身,静静退出了大厅,耳力极佳的他听见她喊了一声:「赛尔坦哥哥,这边!」
听听她都称呼些什么!那个霍字旌旗一挂便吓退敌军三十里的女将军,居然有叫别人哥哥这么腻歪称呼的一天!
不过,她一离开视线,摄政王即刻收拾心情,将注意力投入眼前的谈话上。
会谈结束,瓦解武林联盟的计划总算初有眉目。
他一刻也待不住了,不顾传信官在后面火烧屁股的催促他回营处理紧急军务,他就追上了在河边玩耍的小将军和死胖子。
他打晕了死胖子,强行掳走了小将军。
因为太过了解她的本事,摄政王点了她的穴,又把她五花大绑,可是仍旧不放心,留下夜雀等十二名亲卫,眼睛也不眨地盯着她。
他拎着已经被敲晕的小将军,重新折返酒铺,把她扔进后院伙计睡的小破房间,连仔细瞧上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又被传信官给催走了。
他还就真的好奇,「老子来军营之前,军营都是不转的吗?」
抱怨归抱怨,他处理起军务来,仍是一丝不苟。
甘将军带人出城去修固军事,营中大小事只得他来亲自过问。
审过三名细作,就着冷饭又听了周边布防军队来了简报,一一回复了决策,他还需听京城来的消息,他一边期待着小皇帝能有点作为,又害怕他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听过汇报以后,他还得回复众官对小皇帝的吐槽,劝他们体谅皇帝尚幼,进谏要多引导,切勿操之过急,伴随而来的,是小皇帝处理不了,转到他手里的奏章。
门外的侍卫来给他添第二次灯油,动作之缓慢,引得摄政王不满,他工作时不喜欢旁人在侧,故而有意无意地用手肘遮挡了一下奏章,出声问道:「你……」
侍卫正用一只用纱布包裹的手,持油壶往盏里添油,另一只布满冻疮流血流脓的手正偷偷伸向背后,借着添油的时间,短暂地蹭一蹭温暖的炉火。
侍卫听他出声,麻利地倒完油就走,却被摄政王叫住了。
摄政王盯着他铠甲上的一层薄冰,问道:「你们几时一换班?」
「回王爷的话,半个时辰一换。」
「半个时辰你的手就成腊肠了?」
原来,营中炭火早已供应不足,库房倒不是没有存货,只是有王爷在此,一切供应皆需首先满足他的需求,他再向侍卫一打听,原来甘将军的帐中,也早已不再用炭。
摄政王回忆起,近来每夜他都被外面的动静吵得不能安睡,原来是士兵抗不住冻,大半夜到外面来围着篝火取暖。
近来多风雪,木材受湿,燃起来总是呛人,烟雾又大,第二天点卯时,总能见到一个个脸被熏得黢黑的士兵。
甘将军要稍好些,可也只能饮酒驱寒。
前不久,他还因为抓到甘将军在营中喝酒而责罚了他,当时他的副将就欲言又止,被甘将军拉住了。
原来如此。
摄政王有些心痛,他武将出身,一向是非常爱惜士兵的。
他唤了一声,「夜雀!」
四下无人回应,他才想起,夜雀被他留下看守小将军了。
他拨亮了灯芯,加紧处理完手上的事务,本想急着去酒铺找夜雀,但当他从案上起身,鸡也叫了。
炭火早已燃尽,侍卫要给他添,他怎么好意思再接受。
点卯之后,他顾不得一夜未阖眼,带上营中所剩不多的炭,马不停蹄地赶往酒铺。
亲卫们虽有内功护体,但也早冻得上下门牙打架。
他把炭往门口值守的亲卫手里一丢吩咐道:「去给将军房中燃上。」
他溜下马来找到夜雀问道:「你可知道本王户上还有多少余钱?」——不能用营中军资,但凡营中有剩余,也不至于让甘将军饮酒驱寒。
夜雀思考了一下,试探说道:「您自己把控着国库,旁人的俸禄算得一清二楚,不是奖就是赏,您自己可从没领过俸禄。」
王爷:「……」
夜雀见王爷脸色有变化,赶紧找补了一句,「您吃用都在皇宫,而且百务萦心,没留意到自己的财政也……正常。」
王爷眉头抽了抽,「你的意思是,本王没钱了?」
夜雀抠了抠脑袋,「倒也不是,您在京中还是有几座空院子的,您要用钱?卖宅子也来不及了啊。」
「嗯……」摄政王半吁半叹地嗯了一声,眼眶里眼睛滴溜溜地转,然后就盯上了夜雀的荷包。
夜雀何等敏锐,立马捂着荷包跳开三步远,「王爷三思!」
夜雀杀手出身,摄政王在哪他就在哪儿,根本没有固定的居所,因此,他一向都是把钱财带在身上,他不娶亲也不养家,根本没处花钱,这些年来,摄政王有什么新奇玩意,都是转送他人,夜雀也承了不少惠,故而……荷包鼓鼓啊!
透过夜雀紧捂的手,摄政王好像看到了一大卷钱票。
「王爷……小的,小的还没娶媳妇,还没成家呢。」
「诶,你有本王还不够吗?本王还能亏待了你?算借的!」
倒不是说亏待不亏待……只是摄政王太忙,回京一准想不起来这事!他也不好意思提啊。
不过王爷都用上借字儿了……
在夜雀的戚戚然中,他全部的身家变成了炭、酒、面……被一一送入军营。
解了燃眉之急,摄政王又派了一队快骑回京向皇帝要钱,毕竟他所在的军营尚且如此拮据,更别提其他营地了。他这点钱,杯水车薪啊。
他走向小将军的房间,念叨多年的人,忽一近了,他突然有些近乡情怯。
他在门口搓着手,转了好几个圈,才犹豫着推开门。
门内的小将军被蒙着头,这是夜雀的杰作,他害怕将来将军秋后算账。
在听到门响后,她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响,听那气势,似是在问候来人的祖上八辈。
也怨不得,她真是蒙得不能再蒙,和塞尔坦哥哥玩得好好的,突然就被人敲晕了,再醒来就是嘴也被堵,人也被捆,她仇家甚多,这样的待遇她也体会过多次,但这次……她试着冲穴,可是点穴之人功力过于霸道,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昨夜她听到外面有自在门的弟子来找她,可是却被外面人三两句骗走了,她恨啊!
摄政王有点舍不得解开她,一旦她恢复自由,一定又会露出那种……对待陌生人的那种疏离和防备。
而且,四年后的她似乎更让摄政王中意了,从前的她太过有礼,时刻记得尊卑有别,她跪他、敬他、畏他,却从未站在平等的角度来平视他,关心他……摄政王,也是想要有人关心的。
他有心想让二人关系再亲密些,可每当她向他下跪,那些不符合王爷身份的话,就怎么都出不了口,说出口,就像是主上要猥亵属下一样。
她如今越是让王爷中意,王爷就越是想掌控她,越是想看到她现在这幅任人摆布的样子。
总是这么捆着也不是办法,他享受了一会儿完全掌控她的快感,还是走上前去,揭开拢住她脑袋的布袋。
她被突然出现的强光刺得眼前一黑,缓了很久,才看清来人,心道一声:「完犊子了!」然后又呜呜呜地叫起来。
摄政王取下堵嘴的布,已经做好了接受她不愿相认的态度,以及她的咒骂,然而她只是大叫一声:「我要如厕!!!」
夜雀知道从前摄政王对她就有些偏袒,故而对将军也无礼不起来,也不敢露面,肯定是就这么捆了一夜,话也不敢同她说一句,更别提放她去如厕。
摄政王松了她的穴道,派人跟着她去茅房。
她在臭气熏天的茅房里,脑子飞速转动着,大概明白了眼下的局势,一打开茅房门,就被眼前立着的,墙一样的卫兵给吓了一跳。
「拉屎都凑这么近!你要吃新鲜的啊?」
两个卫兵不理会她的咒骂。
被押送回刚才的房间,她进门就见那个男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两条长长的腿交叠着,前后晃动,似乎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回来了?」
她找地方一屁股坐下,拍着身上的灰尘,「净问些废话。」
摄政王吃了个噎,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其实想说的话有很多,可都不愿意对着拒不相认的她说。
他不错眼地盯着她,把她盯得很不自在。
她干脆转过脸,让他瞧个够,「费了心绑我来,就是为了大眼瞪小眼?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摄政王被骂了一句,心里还挺高兴,虽然她还不愿意相认,但总算取下那尊卑有别的套子了。
他起身向她靠近,她立马说道:「你你你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想策反我们吗!」
听听她的用词,策反策反,哪像江湖用语,这就是我的小将军呀!摄政王如是想着,走到她身边。
「但你抓错人了!门中事物都是我阿父说了算,我阿父……」她回忆着这两年被追着喊邪门歪道的时光,恹恹说了句,「我阿父在白道……也没什么地位。」
盯着这与记忆别无二致的五官,摄政王一颗心都软了下来,神使鬼差地,握住了她的右手。
她被笼在他的阴影里,看着被握住的手,有点不敢说话。
如恋人一般牵手的时候,他察觉自己身上多出一处软肋。
她回避目光,他就蹲下来,迎上她闪烁的眼眸,轻轻唤了声:「慎儿。」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称呼她。
这瞬间,他成了一个溺于男女之爱的男人,这让他觉得很别扭,让他觉得自己软弱且轻贱。
不过有她在前,他很快就放弃挣扎,索性完全沉入了这自轻自贱的快乐之中。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我……」他把即将说出口的我很想你,换成了,「我一直在找你。」
她一双眼睛四处乱转,但就是不愿看他。
他渐渐收紧了手,拇指移到了她的尾指,方一用力探索,就听她大叫一声:「疯子!」然后一脚向他的裆部踹来。
摄政王立即撒手回防,同时她拔出靴子里的匕首往他脖子刺去。
他一把反折了她的手,下意识地卸下她的手腕关节。只听咔嚓一声,她捂着手,痛得原地翻滚。
摄政王反应过来自己做来了什么,满怀歉意地站在那儿,她翻滚不停,他手足无措,想要去扶她,却被她一顿连环踹。
「你他妈的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别做出那副样子来恶心我!」
摄政王微怔,恶心?从前她用礼节隔着他,也是因为恶心吗?
他被人众星捧月惯了,那些巴结奉承都不过是为了他「圣心眷顾」,他还以为自己的心意很可贵,可当他幡然醒悟,捧上一颗真心,她却觉得恶心吗。
微怔之后,随即而来的是愤怒和不耐烦,他扣住她的肩膀,迫使她听他说话,「霍慎,大燕故步自封,赋税苛重,诸侯拥权自重,本王集权、新政都是为了扶江山于即倒!你宁愿信那老顽固皇帝的话来防备本王,你不信本王!!」
她被摄政王扣住琵琶骨,痛得钻心,一急之下奋力用头去撞他的头,摄政王一抬身,她撞上他的胸膛,他顺势把她的头按在怀里,五指掐着她的后枕,一字一句说道:「本王一手养大你,替你开拓仕途,替你扫清障碍,甚至力排众议封你做骠骑将军,哪怕不算恩情,你也不该不认我。」
她极力抗拒着他的力量咬牙道:「霍你妈的慎,你认错人了!」
「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本王!」
他大吼一句,一把扯下她的手套,将她的右手举到眼前。
她五指纤长,指腹掌心布满死茧,只是尾指与四指皆可直立,轻轻一扳,能屈能伸。
他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了。
摄政王离开房间,有些恍惚,被门槛给绊了一下,差点狼狈地摔了,幸而夜雀在外面等候,及时一把捞住了他,才保住了摄政王的威严。
「王爷您这是……」
摄政王扶着夜雀站稳,用力按着他手肘,仿佛是强调给自己听,「她不是…」
「不是?」
「不是霍将军。」
夜雀并不关心旁的谁,「不是就不是吧,您留神着脚下。」
摄政王点点头,深呼吸几次,吐纳毕了,他已经丢掉了方才那轻贱可笑的男子,重新变成了威严的王爷。
他回头,从门缝里再看进去。
里面的女子已经完全变得陌生,正捧着手腕自己接回去,龇牙咧嘴的样子,再也没有一点故人的影子。
如今冷静下来再看,她似乎比霍慎要年轻几岁,霍慎离开时已经二十四岁,如今也该有二十八了,而拓跋观音奴,最多二十出头。
他实在是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了,没办法,遇到她,怎么冷静得下来。
他仍旧注视着她,转不开眼,暗叹上天鬼斧神工,居然能造出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可是再相似,不是终归是不是,他轻轻关上门,把她和方才失态的自己,一同隔绝在门后。
他整了整衣衫,命人牵马来。
夜雀在马后追问:「王爷,观音奴如何处置啊?」
王爷没有给出答案,急切地一抽鞭走了——他给不出答案。
如果不能知道她在哪里,那能知道世上与她最相似的人在哪里也是好的。
可是他不愿意说留,也不愿意说放,就这么走了。
他回到军营,在自我勉励和约束中过了三天,只是每天,他都仍旧吩咐旁人将他那例分的炭送去酒铺,不知道是替谁守着这点期望。
不久后,他收到密报,尤军中的武林高手们,还未商量出个结果,就已经为将来剑的归属而大打出手,营内乱作一团,高手们负伤不少。
摄政王看准时机,下令出击。
当夜,他亲自带兵,扫一眼旌旗节钺,刀剑如林,砸碎手中的壮行酒碗,卡着吉时,大呼出发。将士们衔枚,马去铃,悄没声地摸到了尤军附近,趁夜劫营。
燕军大获全胜,尤军元气大伤,退回了江北,此次重创,想来可以安分个三五年。
元月下旬,摄政王班师回京。
第三节 患得失
回京途中,他遇了三次伏,稍一追查,便发现是小皇帝派来的人。
二月上旬,他在半道上收到了皇宫来信,称太后归西,小皇帝趁着太后丧仪时发难,贬了户部尚书,太史令,还成立了一个劳什子临渊阁,摄政王猜测,里面应该是些小皇帝找来的谋士。
三月中,京城又来消息,称是小皇帝要治某位王侯的罪,这位王侯,所属的封地乃军事要塞,若那里失守,敌军可以直捣黄龙,深入燕腹。结果小皇帝下手不成,反被各地诸侯揪住错处,连上十二则奏章,言辞之激烈,说怒斥都算客气了,分明是教训、骂!
摄政王在马车里点燃了火折子焚了信,冷笑一声,「给他机会就搞出这么点花样,没出息!」
四月中,摄政王抵达了京城。
按理说他应该第一时间进宫面圣,可小皇帝此番胡闹真是令他失望,故而打算晾他个一段时间。
夜雀替他进宫,向陛下禀明摄政王缺席朝政,是因为打仗时负了伤。
他刺客出身,耳力与王爷不相上下,在门外等候通传时,听见小皇帝对人说什么「霍将军」「特赐」「香囊」什么什么的,他没放在心上。
王爷要养伤这个借口,小皇帝挑不出什么错处,可是后来他就听说王爷府热闹得很,自打他得胜回朝,文武百官上赶着去王爷府献礼祝贺,他还有能耐摆宴喝酒,哪里像什么有伤的样子。小皇帝气得不轻。
王爷不上朝,百官人心浮动,纷纷劝谏小皇帝主动去探望,就连临渊阁那帮人,也是这么说。
小皇帝无奈,只得摆驾王爷府,亲自去请摄政王。
摄政王也见好就收,第二天就准时去了早朝。
朝上,小皇帝像模像样地对他提出了嘉奖,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百官听了这话,暗自咂舌,皇帝到底年幼,就喜欢逞一时口舌之快,对王爷用上了「赐」字,是在以此表明自己才是皇宫主人的身份。
摄政王坐在龙椅下侧的一把太师椅上,因为在边关无炭可烧而染了风寒,病程迁延至今,每日仍咳嗽不止,特别是到了夜里,故而他已经很久没有睡上好觉,此刻就有点精神不振。
他无心在这样的场合给小皇帝难堪,只是强振精神答道:「为国效力是臣的本分,岂敢邀功请赏。」
小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头上沉重的冕旒让他点头的动作格外别扭,「王叔有这样的觉悟,真是朕之幸,燕之幸。不过……赏还是要赏的,待朕下去好好想想,一定让摄政王欢喜。」
摄政王勉力拉扯了一下嘴角,懒懒一拱手,「那臣就在此先谢过陛下了。」
下了朝,摄政王依旧入御书房,去考教小皇帝的功课,他这才发现,一直负责教导小皇帝的太傅也被换掉了,取代者是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听他自报家门,说也是临渊阁的谋士之一。
这么年轻,恐怕自己都没活明白吧。
摄政王教的是古往今来的律法,只是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国事上。
「太后身体一向康健,不知是怎么突然驾崩了?」
小皇帝愣了片刻,那年轻太傅便很有眼力见地遣退了宫人,他自己却依旧站在原地,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小皇帝整理好思绪,拿着笔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王叔,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
「嗯。」
「母后秽乱宫闱,在后宫豢养男宠,作风奢靡败坏,前些日子,更是听说有了野种,她还求朕,说朕忙于政务无暇关怀她,她想生下那个孩子做伴。」
摄政王未言。
小皇帝又扫了一眼他的脸色,继续说道:「实乃有损皇室声誉,您说,母后该不该死。」
玩男宠这事,摄政王有所耳闻,但是身为太后,儿子又是大臣心中的「傀儡皇帝」,太后就是再傻,也不可能傻到要去生个孩子。
听小皇帝的语气,太后可能是死于亲儿子之手。
摄政王心里一惊,小皇帝已经能作出杀母的果断决策……他有些发毛,但已成定局的事,他不想再过问。他虽不赞同此行为,但却也佩服小皇帝的心狠手辣。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又问了其他事,「小子,我听说你命工部建造了冶炼局?作何用?」
小皇帝:「是为……」他话未说完,便被那年轻太傅给截了去,「摄政王有所不知,我们如今的兵器优劣点差异过大,陛下圣心明断,准许臣等建造一批新型辎重武器,以统一我军的作战武……」
摄政王没有耐心听下去,「放肆!」
年轻太傅愣了一下,立刻跪下道:「王爷息怒,臣……」
「有你说话的份吗?你如此目无尊卑,以短见祸乱军政,还太傅?笑话!左右!」
他唤一声,便有左右侍卫上前来听命。
摄政王指着那太傅道:「拖出去,杖毙!」
年轻太傅哪见过这阵仗,直到被拖到门口,才想起来求饶,「王爷饶命…陛下,陛下救臣!」
小皇帝大喊一声:「慢着!」侍卫果然停下,他抬头看摄政王,「王叔!」
摄政王一拍书案,惊得案上笔墨齐跳,「拖出去!」
侍卫不敢再耽误,连忙拖出去执了杖刑。
小皇帝要回宫,摄政王偏要按着他听完年轻太傅的哀号,直至断气。
小皇帝满眼通红,紧咬牙关,用力揪着膝盖上的布料,「王叔,你未免太霸道了!」
「小子,皇帝的身边人尤为重要,不可轻易重用,更不可轻易下决策,就拿这件事来说,不同的兵器,是根据不同的兵种特点研制,流传百年,岂没有它不被淘汰的道理!这个人,手无缚鸡之力,恐怕连鸡都没杀过,如何敢听他一言之词,就轻易动兵器?」
小皇帝噌地一下站起来,怒道:「王叔什么都懂,就是不懂尊上!朕是君你是臣!你焉敢……」
摄政王丢下一句:「本王能扶你上去,自然也能拉你下来!本王替大燕要立的是明君,不是替任性妄为的少主!」
丢下这一句,他便启程回了宫。
马车内,他一直在后悔,不该过早放权给他,这短短几个月的权力,已经让他食髓知味,开始不再满足于韬光养晦了,但急于求成反而让他忽视了当一个皇帝最基本的稳重和自主。
摄政王心情烦躁,听见外面热闹非凡,想来是到了东市口。
他用指尖挑起帘子一角往外看,想要换个心情,却瞧见那脂粉铺里,有一个身影与小将军格外相似。
他立刻放下帘子,按住一颗胡乱蹿动的心,可是马车没走几步,他仍旧忍不住再次掀开去看,却发现方才那地方,什么也没有。
「没出息。」他轻轻念叨一声,丢下帘子,闭眼养神,把全部精力用来将她赶出脑海。
他一直对小将军不辞而别的事情耿耿于怀,始终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但当经历可笑的阿奴事件以后,他想通了一些,他是这睥睨天下的王,不要他的人,他何必再挂念,他要捡回在酒铺里丢失的尊严。
马车拐弯,风牵动了一下帘子,摄政王如惊弓之鸟一般一把伸手按住了,生怕回忆再从这帘缝窜进来偷袭。
行不多时,路旁有人认出了摄政王的座驾,躬身在侧高呼:「拜见摄政王。」
估计是同僚,既然遇见了,就少不了要停下寒暄两句。
只是当摄政王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他就发现,来人是他最讨厌的人——李馥元。
摄政王身居高位,人人都对他俯首有礼,其实很少有人值得他讨厌,顶多就是瞧不上而已,而李馥元之所以能在他心中得到「讨厌」这一席之地,是因为他的身份——霍将军的男宠。
李馥元当年官拜大祭司,很得先皇重用,引起了二皇子不满,二皇子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要处置李馥元,先皇为保他,就将他安排进了将军府。
那时的小将军,刚刚离开摄政王,因为其军功显赫,人人都不愿得罪,二皇子也不例外,总归是不能再在父皇面前进谗言了,二皇子也便不再理会。
小将军重伤不治之后,整个将军府,下人们散的散,走的走,就剩下一个李馥元,依旧替她守着那座将军府。他对外宣称替将军守灵,一守就是四年。
因着他的身份,因着他对将军的这份心,哪怕二人从无越矩之行,哪怕小将军多次解释只当他是朋友,摄政王还是对他喜欢不起来。
李馥元穿一身粗布青衫,一手拄拐,一手提着个篮子,很清贫落魄的模样,身边站着一位中年男子,脚边还跟了一条黑狗。
黑狗见了摄政王,摇着尾巴就往摄政王马车上跳,拱进他怀里,上蹿下跳地舔他的脸。
黑狗名叫苍苍,是小将军的爱犬,也是当年他与小将军南巡的时候,江南府送给她的礼物。
那时将军已经叛去先皇阵营,彼时的摄政王还是兵马大元帅,统领全国军政,他当即削了小将军的兵权,把她变成了闲人一个。经他威逼利诱,小将军才与他去的江南,还在气头上的摄政王不许将军穿军装,只给她女装,否则就赤膊示人!
女装的她干练飒爽,只是离了军装的她几乎没人认识,府尹见摄政王对她多有关怀,还以为是摄政王在江南的艳遇,当即就把自己的猎狗送给了小将军以示讨好。
摄政王替她养过一段时间,因此狗还认得他,听说将军去后,苍苍曾经绝食欲随主而去,瘦成了皮包骨,是李馥元在旁悉心照护,才慢慢好起来。现今这世上,苍苍也只认摄政王和李馥元了。
摄政王被苍苍的热情逗得很快乐,肩膀耸动,笑得花枝乱颤。
王爷其实是个很有男儿气概的人,只是难得露出会心的笑容,这一笑之下,除了花枝乱颤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形容词。
李馥元怕苍苍冒犯摄政王,连忙低喝一声:「苍苍!回来!」
苍苍听到李馥元的声音,立马蹿回他脚边去了。
摄政王正被逗得开心,蓦然怀里空落落的,难免有点不满。
他瞧着李馥元旁边的男子有点眼熟,方一露出神色,对方立马向他一稽首,「太史令邹固,见过王爷。」
是小皇帝新扶上来的太史令。
这人干瘦精炼,仙风道骨,穿一身道袍,只是神色阴郁,两撮八字胡,看起来就像个妖道。
摄政王下了马车,对他微微颔首。
邹固便道:「下官还有要事,就告退了。」
邹固走后,摄政王才问李馥元道:「怎么面黄肌瘦的,当初仗着霍将军,你可没少跟我呛呛,怎么将军一走,你现在这么不景气了?」
李馥元调整了拐杖,微微笑道:「馥元一介清贫道,身世低贱,自是比不得摄政王。」
夜雀拉着缰绳,听了他这暗讽,不禁捏了一把汗。李馥元的身世挺不堪的,说是法华寺主持与某尼姑的私生子,而满朝上下谁又不知道,摄政王是先皇的私生子……
私生子对上私生子,李馥元这一出是在明讽自己,暗讽王爷。
摄政王当即黑了脸,但依旧不愿意出手收拾李馥元,夜雀明白,这京城还有一个与他一样挂念将军的人,是王爷的安慰。
只是李馥元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着实是讨厌!夜雀偷偷翻了记白眼,心想:谁见了自己主子不得磕头弯腰!偏他……还不是仗着将军!神气什么!
身世二字戳到了摄政王的痛处,他当即沉声道:「本王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腿怎么断的,你忘了?还是学不会谨言慎行!」
李馥元笑出了声,「不知在下怎么冒犯到王爷了?还请王爷赐教。」
摄政王抱臂哼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他对着李馥元手上的东西挑了挑下巴,「拿的什么?」
李馥元把拐杖夹在腋下,掀开篮子给他看,是一些香蜡纸钱刀头烈酒,「明日是将军忌日……」
二人都不说话了。
仅剩吵嚷的街道装饰着二人的落寞。
从前摄政王没少为李馥元争风吃醋,不过,在将军的秘密面前,摄政王终于略胜一筹了。解气啊!
小皇帝那日被打死了新宠臣,非但没有赌气,反而是重拾起了长幼之礼,见了摄政王,远远就开始稽首行礼。
王爷一边有些欣慰,欣慰于小皇帝没有逞小孩子脾气,一边又总觉得这笑面虎孩子背后憋着坏呢。
这日恭读圣训完毕,小皇帝拉着摄政王说了好一顿话,甚至还说前些日子允下要送他的大礼终于准备妥当。
小皇帝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笑容,拖着摄政王的手,「王叔别忙着拒绝,侄儿这次真的费了好多的心思才准备好。」
摄政王听他自称侄儿不称朕,更是疑心他有预谋,连忙说:「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小皇帝不听,挥手就吩咐内监去准备轿撵,他半托半推地让摄政王出门,脸上很是兴奋,如同一个求长辈夸赞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