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几人瞬间愣住,「什么?」
他整整袖衫,「怀了,没听见?给你们开几服药,喝完再来找我。」
说完,郎中疑惑地扫过我们所有人的脸,「谁是父亲?」
话落又一阵沉默,我窝在被子里,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郎中明白了什么,捋着胡子问:「去还是留?」
「去。」父亲母亲异口同声道。
「留。」是我说的。
父亲气得在屋里乱走,「生生生!他沈席玉的种能有我闺女的命重要,不行,必须打掉!」
之后我便没再说话,蔫哒哒地靠在床里,独自流泪。
晚上,母亲端了一碗炖熟的蛋羹来,扶着我靠在床头,
「妧妧,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我也是母亲,我舍不得你苦。」
我泪流干了,眼巴巴看着外面,
「母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
母亲绷紧了嘴唇,半晌颤着声音道:
「你没错,是我的错。我教你诚实善良,教你与人为善。你救了王家的畜生,毁了你一辈子。你说不想让沈席玉蒙受屈辱,娶不洁之人为妻,我和你爹便狠心把他逐出王都。是我们把你教得太好,反倒苦了你自己。」
母亲吹了吹滚热的蛋羹,喂到我嘴边,
「妧妧,沈席玉做了皇帝,你却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这孩子作为长子,如何自处?」
我想到燕月,她野心勃勃,必不会叫这个孩子健康长大。
生下来,徒增无妄之灾。
我默默叹了口气,眼底好不容易升起的一丝光,重新归于暗淡。
算了,疼一下,就可以和他彻彻底底地一刀两断。
「劳烦大夫开一张堕胎的方子吧。」我语气轻缓。
郎中轻叹道:「可惜了。」
他开完方子,背起药箱,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
父亲本想派楚寄舟连夜煎药,可我实在疲惫,拖到了第二天。
结果天刚亮,一队士兵气势汹汹地闯进小院。
昨夜的郎中指着我喊道:「官爷,就是她!画上的人就是她!」
士兵张开一张泛黄的画,仔细对比后大喜,喊道:
「陛下吩咐了,抓住活人,先入天牢鞭笞四十。如果还有气,他亲自来审。若是死了,草席一卷丢乱葬岗去。」
我被人粗暴地拖起来,神志浑噩:「敢问你们陛下是……」
士兵冷笑一声,「燕王继位,为天下新主。连惹了谁都不知道,不知你是可怜还是可悲。」
7
漆黑牢狱里,陪着我的只有一盏马灯。
我知道黑暗中有很多人盯着我。
泥泞腥臭的气息铺面,偶尔传来犯人们的窃窃私语。
吱呀……
木栅门打开的声音传来,脚步声越走越近。
「宋小姐,别来无恙。」
一道影子被马灯拉得很长,燕月站在牢门外。
她身着明黄凤袍,与四周格格不入。
「听说你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她无视肮脏的地面,缓缓蹲下,视线与我平齐,「宋小姐,告诉本宫,孩子是谁的?」
倘若我答错一句,我的父亲母亲,太尉府的一众老仆,恐怕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我稳住呼吸,在她的视线中,颤着嘴唇道:「……不是陛下的。」
「三个月前,你刚刚离开他。」燕月眼底闪着幽幽的光,看得我胆战心寒。
「是我家下人的……我与他情投意合,三个月前,刚见面便怀上了。」
「是楚寄舟吗?」
我喉咙一滚,闭上眼,「是。」
楚寄舟早已趁乱逃出,因此我并不担心会牵连到他。
燕月笑了,「明日我会着人送碗药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不管是不是沈席玉的孩子,她都不敢留。
那么问这句话的意思,只能是……
我双眼无神的看向幽暗的角落,沈席玉是不是正站在那里……
她走后,我侧卧在小床上,整夜不敢闭眼,生怕一睁眼,就重现当年被人掳走的惨状。
更害怕一睁眼,父亲母亲离我而去。
熬到快天亮的时候,突然有人走进来,一左一右架住我,用布条蒙上了我的眼睛。
不等挣扎,就被他们直接劈晕。
再有意识,便是在咕噜行驶的马车上了。
黑暗中有人说话。
「四十鞭子什么时候赏?哥几个等了几天,鞭子浸得油汪汪的,陛下却迟迟不下令,到底怎么想的?」
「圣意难测。听说里面那位肚子里有野男人的种。只怕此行不是吃鞭子,而是私下处死。」
我意识昏沉了动了动手腕,发现被绑得严严实实,连嘴上都被封了布条。
我听懂了他们的意思。
沈席玉要杀我。
事到如今,我没力气反抗了。
死了也好。
乱世里哪有不死人的。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受了很多苦,等装在小小的盒子里躺在地下,也许就不会累了。
这样想着,马车渐渐停了。我以为会闻到血腥气,或是尸体腐烂的恶臭。
事实却什么都没闻到。
他们扛着我,步伐平稳,走了很长一段路,突然有光透过布条缝隙射进来。
接着,我被扔在一个柔软的地方,木门吱呀一声,四周重归于寂静。
我好像被扔进一个房子里。
我静静坐着,什么都看不见。
凸起的小腹受不得蜷缩的姿势,我动作迟缓地略略伸开腿,侧倚在墙上恢复体力。
突然,耳边传来冷冰冰的声音:「你去哪了?」
这声音熟悉得很,且近在咫尺。
我如遭雷击,寻找声音的方向,急切地扭过头。
沈席玉什么时候出现的。
还是说,从刚才起,他一直在这里?
眼前的布突然被掀开,待我适应光线,才看见沈席玉站在明光里,五爪金龙在身前盘踞,衣着服饰较当初更为矜贵。
我神色怔怔,甚至没想好说辞。
只见他一双丹凤眼里盈满冷意,甚至还有被人抛弃的愤怒。
沈席玉上前,挑起我的下巴,揉搓着我干裂的唇瓣,「说话,你丢下我,跑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燕月从未告知我隐居之地的名字。
室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口口声声说的自愿和亲,又是骗我的,对吗?」他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眼底蓄满阴翳。
这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再次抛下他,是事实。
沈席玉语气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心灰意冷。
「我原以为,你心软,顾念旧情,甚至……」沈席玉自嘲一笑,「是喜欢我,才愿意嫁过来。」
「你别这样……」我抖着双手抓住他的衣袍,「我喜欢你的——」
「够了!」沈席玉冷喝一声,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我倒宁愿你一开始就拒了,也好过被你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
屋中烛火跳动,发出噼啪声。
沈席玉背对我,坐在远处的小凳上,明黄的衣裳半掩在暗影里,侧脸露出一丝疲惫。
我赤脚走过去,缓缓跪下,「陛下,祸不及家人,我以命相抵,求您放过他们。」
沈席玉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起来。」
我执拗地垂下头,听凭发落。
「宋妧。」沈席玉的声音很轻,「你以为,朕要报仇,你会活到今日?」
我茫然地望着他,「陛下想怎样?要贱妾打掉孩子,继续伺候您吗?可以的。」
沈席玉差点咬碎后槽牙,用杀人的眼光死死盯着我,
「宋妧,你给朕听好。朕不在意孩子是谁的,朕也不在意你喜欢谁,朕只问你一句:走还是留?」
短暂的寂静之后,我挫败道:「留。」
沈席玉骤然攥紧拳头,骨节泛了白。
他盯着漆黑的夜色,似乎下定什么决心,于是扭过头来,眉眼压得低低的,
「宋妧,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再骗我,我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来。」
「我晓得……」
沈席玉倏然起身,解下衣服。
我惊惧地后退一步,「你想干什么?」
这表情大概刺痛了沈席玉的眼,他讥讽道:「留的意思,你难道不知?」
「我还有孩子。」
「朕没那么卑鄙。」他冷哼一声,一把提起我,丢进床里,「还没到对一个身怀六甲之人感兴趣的地步。」
他自己横在外侧,放下帐子。
我则傻愣愣地坐在靠墙的位置,看他闭上眼。
「过来,暖床。」他闭着眼吩咐道。
我狂乱的心跳并没有因为他的闭眼而消停。
沈席玉尽在咫尺,我仍旧不可抑制地乱了心,沉默半晌,慢吞吞扯过被子,躺在一旁。
「暖床还用朕教你?」
凌冽的话语点醒了我,此刻我该贴过去。
说是暖床,此刻沈席玉身边,却是最暖和的地方。
我挪了挪,将头轻轻枕在他胳膊上,缩在他身下一个刚好能容纳我的空挡。
再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了沈席玉的胸口,抓住他的衣襟。
这是最令我安心的方式。
沈席玉没再说话。
自从恢复记忆后,我还是第一次睡在沈席玉身边。
梦魇破天荒在今夜变得浅淡无痕。
后半夜我依稀记得自己哭了,没了以往的惊惧,却满心哀伤。
我似乎在梦里喊了沈席玉的名字,有人拍着背,轻轻哄着,折腾了好几次,才昏昏睡去。
第二日清晨,我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撞进沈席玉一双暗沉的眸子里。
他冷着一张脸,赤裸的胸膛上搭着我的手,还有几个牙印,前襟早就被攥得皱皱巴巴的。
「松开,朕该上朝了。」
他声音带着清晨的哑,和淡淡的不悦。
我脸一红,匆匆撤掉手,局促地抱着被子坐起。
回忆起昨晚,我突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叫了沈席玉的名字,梦中哄我的,是不是他。
沈席玉背对着我穿衣裳,我一时出了神,直勾勾盯着他看。
直到他回头,与我四目相对。
我才恍然发觉自己失态,耳根红了一大片。
「待会有人来请平安脉,别乱跑。」沈席玉系着扣子,对上我欲言又止的目光,「你想说什么?」
「昨晚……我哭了吗?」
沈席玉垂眸,哼道,「朕睡得死,哪里知道。」
我一时窘迫,换了话题:「父亲母亲他们还好吗——」
「他们好与不好,全凭你如何表现了。」沈席玉对着镜子理好衣裳,「只要听话,他们自然无事,否则——」
他俯身一把拽住我纤细的脚腕拖过去,阴沉地把玩着,「朕就把你锁起来,你这辈子别想见到他们。」
我早就瞥到了床头的铁链,吓得缩起脖子。
沈席玉想要的目的达到了,唇角勾了勾,放开我往外走。
「你什么时候再来?」我怯生生地问道。
沈席玉眉眼染上一星半点的愉悦,「这几日事忙,改日吧。」
果真,他一连数日没来。
我夜间又开始睡不安稳。
加上吃得不多,很快瘦脱了相。
我疲惫地倚在床边,盯着外面盛放的玉兰花出神,数着花瓣,猜沈席玉什么时候来,突然身后有阴影投落。
「不吃不喝不睡,你想干什么?」
我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回头露出喜色,「你来了?」
他神情一紧,看见我憔悴的面容,浮现怒意,
「非得看朕怄死,你才舒坦是不是?离了人就闹脾气是什么毛病?不知道还有孩子吗?」
我头重脚轻地朝他扑过去,将他瞬间僵硬的身躯拉近,「别骂我,让我睡会儿……」
话没说完,人已经昏过去了。
8.(第三人称视角)
昨日午后,行宫里闹得不可开交。
陛下抱着小娘娘,脸色煞白,把御医一股脑地叫进去,挨个诊脉。
断定小娘娘只是睡着后,他松了口气,将所有人逐出来,抱她上榻的时候,手都是软的。
原以为终于消停了,众人都松了口气。
谁知到了后半夜,小娘娘凄厉地喊「王家……救命……」什么的,还直呼陛下的名讳。
隔着窗只听陛下耐着性子哄,许久声音才消下去。
他从行宫里出来时,天已蒙蒙亮,气压低沉,扣子都系错了。
李恒忠暗暗瞧着他的脸色,提着拂尘不敢多言半句。
陛下连续几日未眠,处理完前朝大事,方一抽身便急匆匆来行宫看小娘娘,谁知惹出这样大的乱子。
李恒忠没开口,沈席玉却先发话了。
「旧都王氏还有多少人?」
李恒忠低着头,暗暗搜刮肚子里的消息,王家?
旧都王丞相一家,城破时早就散的干干净净。
于是道:「不多了,主家攻城时死了不少,家仆四散在各地。」
「找出来。」沈席玉语调平静得可怕,「一个不落。」
他低头,抚摸着手背上的血痕。
这是方才,宋妧睡梦中抓伤的。
她声音凄厉痛苦,简直前所未见。
沈席玉的心底没由来升起一种恐惧。
数日前,他被宋妧的啜泣声惊醒。
她浑身冷汗,期期艾艾地喊他名字,哭得好不可怜,原以为是凶了她,害她受惊,偷偷安抚良久。
今日细想,这其中,未必没有缘由。
当年王家上门,宋妧婉拒,之后呢……
她为何如此惧怕王家公子?
他站在清晨的冷风里,身子骨一点点冷透了,有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
当年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宋妧,可只有一次——
他出了王都,次日回来,宋妧就跟丢了魂似的,和他一刀两断。
有时候真相离他,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仇恨,或是……薄薄一层纸。
等仇恨淡去,那个真相,竟令沈席玉望而却步。
他不自觉地扣进宋妧抓出的伤口里,直到流出了血,疼得他微微蹙眉。
思绪戛然而止。
不,他沈二一介马夫,粗莽无耻,配不上太尉千金,所以合该被玩弄,不需要别的原因。
他闭眼仰头,深吸一口气,试图说服自己,他宁愿宋妧是玩弄他……
清晨的冷气灌入肺,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也越提醒他,这个托词有多可笑。
宋妧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为了他与长辈争辩,挨了手板躲在闺房里哭。
他急着安慰她,宋妧却反过来对着他撒娇,要糖吃。
他离府之时,宋妧乖乖地站在屋檐下,眼巴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与宋妧相处三年,倘若她从未变心……
沈席玉不敢往下想了。
「陛下……您流血了!」李恒忠尖锐的嗓音在悠长的宫道上传得很远。
沈席玉并没有理会他,冷声吩咐道:「一天时间,事办不成,你提头来见。」
李恒忠心中一紧,晓得陛下是动真格了,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上朝一如既往地枯燥繁琐,百废待兴,诸多杂事挤在脑子里,叫沈席玉身心俱疲。
下朝时,燕月早已在殿外等他。
「宋小姐是被陛下接走了吗?」
沈席玉脚步一顿,「是又如何?」
燕月一噎,默默攥紧了手。
「陛下,您别忘了当年是怎么起家的。」
如今朝臣中多得是燕王一脉,沈席玉根基不稳,如何与她抗衡?
沈席玉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皇后,你知道朕的底线是什么。」
是,他靠燕军打得江山,却并非靠燕月。
他的恩人,是老燕王,但老燕王却早就被燕月夺去了性命。
时至今日,燕军旧部仍分为两派。
一派是老燕王传下来的,对沈席玉忠心耿耿的;一派,是燕月麾下的。
内斗多年,只是别人不知道罢了。
某些层面上,他与燕月,更像是相互提防的敌人。
沈席玉不介意她插手一些事情,但燕月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管他喜欢谁,恨谁。
更不该挟恩图报,把主意打到宋妧身上。
她手伸太长了。
燕月负气离去。
沈席玉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少顷,垂下眼,盯着手背上的伤口,陷入沉思。
入夜后,下起了雨。
沈席玉向来浅眠,自从坐上皇帝之位,夜夜大门四敞。
空旷幽寂的宫城仿佛一抹漆黑不见底的深潭,一旦沉底,便再也爬不出去。
今夜睡不着,干脆也不睡了。
他枯坐在龙椅上,看着凄冷的雨,莫名想起当年在宋府的日子。
那时候也冷。
下了雨,他站在廊下守夜。
宋妧会打开一条窗缝,递来蓑衣,顺便捧着一杯热茶放在他手心里,红着脸说:「我喜欢雨,想多看一会儿。」
久而久之,沈席玉胆子便大了,敢偷偷猜测,她不是喜欢雨,也不想看雨。
她会不会是……喜欢一个人。
有宋妧作陪,凄冷的雨夜,似乎就没那么冷了。
可是后来,宋妧一句话,就将情谊断得干干净净。
雨夜寒凉,水汽顺着窗扇的缝隙钻进来,旧伤便开始丝丝拉拉地疼。
一部分是上战场留下的;一部分,则是当年逃出王都时,被人打的。
当年那伙人,可是照着要他的命去的。
生死垂危之际,他听见宋妧的侍女将他赠与宋妧的物件丢在脸上,啐道:
「小姐嫌你脏,所以你碰过的东西,她都不要了。」
他赠与宋妧的所有物件,都被扔进烂泥沟,其中唯独少了那枚小小的糖盒。
沈席玉知道自己脏。
身份低贱,配不上宋妧。
可一个人好不容易爬上山崖,沐浴着光,突然牵绳的人踹你一脚,看你重新落入深渊,讥笑你痴心妄想。
绝望中,便会生出怨怼。
经年累月的酝酿,便会滋生扭曲的仇恨。
沈席玉自知,他是腐烂的蛆虫,卑鄙无耻,肮脏下流。
可若是站在山崖上的人,被人拿刀抵着,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呢?
思绪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心口的钝痛,像吞下的毒药,药性绵延不熄,只要还醒着,便不得安宁。
沈席玉闭着眼,仰着脖子,轻轻蹙眉。
得到宋妧的短暂一小段时光,是快乐的,瞧着她费尽心思地讨好他,便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之后,她消失了,他又开始陷入无休无止的痛苦和煎熬。
饮鸩止渴,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
沈席玉轻轻叩着桌子,玉扳指发出哒哒的脆响。
少顷,雨幕外出现一个黑衣人。
李恒忠走出去,与他低语片刻,便走进来,擦擦淋湿的额头,道:「陛下,查清楚了……」
他走到沈席玉身边,躬身耳语。
沈席玉原本闭着的眸子霍然大睁,脖子上的青筋顷刻暴起。
脸色惨白,进而转为死灰,如一棵枯树,了无生气。
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了。
露出他早已猜到的真相。
他不得不靠捏住茶盏,来掩饰自己波涛翻涌的情绪。
「都下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半晌,沈席玉哑着嗓子吩咐道。
连自称都忘了,李恒忠心底一叹,给众人使了个眼色,合上大殿的门。
窗外的雨势大了一点,打在芭蕉叶上。
沈席玉垂着头,静静坐着。
只觉得那声音如同上刑。
一滴一滴敲在他心头上,把肉敲开,敲烂,露出一颗肮脏的黑心。
宋妧曾开玩笑,说她是个长情之人,喜欢一个东西,便会带在身边很久。
于是,沈席玉又想起了那个被焚毁的糖盒。
即便转天他后悔了,用杀惯了人的手,给她重新雕了一个,可是有什么用呢?
大错已酿成。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沈席玉对不起宋妧。
是他一厢情愿,在宋妧遭遇厄难之后,在她的伤口上洒了一把盐。
他错得彻彻底底。
该死的不是宋妧,而是他。
沈席玉浑身冰凉,寒意侵进骨子里。
他突然咳了几下,短暂的平静之后,猛然弯腰咳出一口血。
……
9
醒来时,外面的天依旧是黑沉沉的。
枕衾寒凉,我从床上坐起,扫视一圈,找不到沈席玉。
窗外下了雨,风声萧瑟,卷着雨滴落在窗扇上,劈啪作响。
窃窃私语顺着风声传入我的耳朵。
「……陛下还站着呢,李公公打伞被踹了一脚,让他滚呢。」
「雨大风大,今夜不得消停,要不叫小娘娘劝劝陛下?」
「嘘……陛下,是打定主意在外头淋一夜的雨,不许惊扰小娘娘。」
「听说方才还吐血了,这样折腾,如何吃得消。」
谁吐血了?
沈席玉吗?
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我起身下地,踩着绵软的地毯赤脚穿过大殿。
走到门口,用力拉开大门。
伴随着吱呀的木门声,雨雾扑簌而入,天地间水汽茫茫。
朦胧的灯色透过夜色,勾出不远处一个高挑的轮廓。
我就站在门口,顶着风,望向他。
那人似有所感,猛得抬头,视线穿过雨幕落在我身上。
雨滴滚落屋檐,似珠落玉盘,变作暗夜唯一的音色。
宫人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他一动不动,好像个石头。
突然,石头动了,大步朝我走来。
朦胧感一层层退去,露出他冷冽的眉眼,薄削的唇,和……凌乱的胡茬。
沈席玉浑身湿哒哒的,乌发黏在脸和脖子上,憔悴许多。
「你怎么不进来?」我仰着脖子,有些担忧。
衣袍在廊下拖行出一行水渍。
沈席玉站在门口,不敢寸进,只用一双蓄满痛苦的眼睛锁着我。
半晌,语气沉痛道:「妧妧,对不起。」
话音刚落,我脸色变得煞白。
他都知道了。
这种感觉,就像终日悬在头上的刀,突然落下,砸得我血肉模糊。
我后退一步,低下头,紧紧攥住拳头。
寒冷侵及全身,冷到骨子里。
半晌,我低低哀求道:「沈席玉,你别不要我……」
沈席玉咚地跪倒在地,用手捧住我的脸,强迫我注视着他。
他拧着眉,眼眶红了,「妧妧,你在说什么?」
我用了最大的勇气,说:「我不干净了……没有告诉你,对不起。」
这句话如同凌迟,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来的,只觉得脸上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这一巴掌,却像同样打在沈席玉脸上一样。
他突然哭了,捧着我的脸颊,半天才颤着声音挤出一句话:
「妧妧,不是你的错。」
他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捋着我的碎发,「你没有不干净,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跟你在一起,是我高攀。」
我红着眼睛,满腹委屈终于得到了宣泄机会,「可是你把我的糖盒烧了,你说只给我一次机会,我又骗了你。」
痛苦在沈席玉的眼底碎开,他捧着我的手按在自己侧脸,「妧妧,你打我吧……抽死我……沈二一介马夫,不懂事,犯了混,你狠狠抽……」
自从见到沈席玉后,我每天战战兢兢,活在被他发现的恐惧里。
倘若他知道真相,将我撵走怎么办?
肆无忌惮地羞辱我又该怎么办?
会不会连肚子里的孩子,都被他视为野种?
那个可怕的梦,夜夜来纠缠,连我自己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环住沈席玉的脖子,痛哭出声,「沈二,这些年,我好害怕……」
「对不起,妧妧……对不起……」他声线发紧,发出困兽般的嘶鸣,「我是个混蛋,我没保护好妧妧。」
风裹着凉意吹过湿漉漉的发,我咳嗽起来。
沈席玉骤然回神,抱着我踉跄起身,匆忙吩咐道:「李恒忠,烧热水来。」
我浑身已经湿透,靠在沈席玉身上,冻得瑟瑟发抖。
他二话不说脱了衣裳,将我裹进棉被,自己则揣过我的双脚,放在心口。
李恒忠进来时,就见沈席玉狼狈地跪在地上,着急忙慌奔来:「陛下!您怎可如此啊!」
他弯腰去扶,被沈席玉一把扫开,「滚!热水呢!」
很快木桶被热水蓄满,沈席玉撵走了所有人,亲自抱着我下到热水里。
寒意一点点散去,沈席玉压根不撒手。
他小心翼翼地为我搓着头发和肌肤,生怕把我碰坏了。
我两眼红肿,摸上沈席玉的肩膀,那道丑陋可怖的疤痕始终压在我心头。
「疤是怎么弄的?」
沈席玉攥住我的指尖,轻轻吮吻,「不问了,妧妧,都过去了。」
他替我擦干身子,抱上床,「往后我守着你,哪也不去。」
有他陪着,我惊慌不定的心一点点稳下来。
我拽了拽沈席玉的前襟,红着脸道:「你过来一点,我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他低下头,与我贴得很近,鼻息交融。
「孩子……是你的。」
沈席玉瞳孔一颤,仿佛一尊凝固的顽石。
他动作迟缓地刮着我的脸颊,呆呆傻傻的,眼底的喜色如泉水喷涌。
「妧妧,沈二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相待。」
他凑过来,虔诚地吻住了我。
隔阂消去,情谊滋长。
帐中的温度一点点攀升,最后一刹那,沈席玉突然止住,伏在我肩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妧妧,睡吧。」
我双目迷蒙,见他眼底欲色未消,轻轻环住他的腰:「我没关系的……」
沈席玉神色一紧,额头青筋直跳,少顷他闷哼一声,压住我的手腕,
「妧妧,你并不会因不幸而低人一等,所以不必以此来讨好我。」
心底的盘算被揭开,我顿感难堪。
可又不全是。
支吾半天,急得满脸通红。
沈席玉眼底滑过一丝了然,复又吻来,「可如果妧妧是真心实意地想,为夫就却之不恭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午后。
一睁眼,发现沈席玉仍在枕边熟睡。
依稀记得那年花朝节,手帕交约我出游。
沈席玉跟在身后,我趁他不注意,偷偷和手帕交溜走,去隔壁的姻缘庙求得一香囊。
据说偷偷压在心仪男子枕下,日后他便是你的枕边人。
被沈席玉寻到后,他冷着脸将我抗回马车,数月不答应我出府。
后来我翻窗将香囊塞进沈席玉枕头下面,不知他还收着没有。
沈席玉闭着眼,哼道:「妧妧,昨晚手不累吗?」
我一张脸瞬间染满红霞,「你该上朝了。」
「陛下,御医前来替小娘娘诊平安脉。」有人隔着窗扇轻轻唤道。
沈席玉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与我四目相对。
他亲了亲我,将头埋在我颈窝里,摸了摸小腹,「他踢你了吗?」
「才三个月,太小了。」
沈席玉陪着我又躺了会儿,才穿好衣裳起身,叫御医进来。
隔着一道纱帘,有人在我手腕上一搭,诊了半天,语气凝重道:
「陛下,如今小娘娘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身子却较常人瘦弱三分,想来是长期惊惧,心神耗损所致。」
「要如何养?吃什么用什么?」沈席玉懊悔不已,「昨夜朕还与她……」
我脸上滚烫,明明昨夜我并没尝到什么甜头,都是沈席玉尝到了,说这个干什么……
御医轻咳一声,「那个倒是不妨事。切忌劳心伤神,否则腹中胎儿……便保不住了。」
我早有心里准备。
颠簸数日,身心俱疲,孩子能完好无损地待在身上,已是万幸。
沈席玉沉默了很久,道:「万事确保她万无一失,其他都不重要。」
「老臣明白。」
御医走后,沈席玉传了早膳进来。
让我坐在镜子前,替我挽发。
只见他动作娴熟,时不时通过铜镜瞥过来,
「太尉府的宅子,我命人打扫干净了,你父亲母亲,还有家仆,都住回去了。」
「谢陛下隆恩。」
沈席玉缓缓握住我的手,「妧妧,别喊我陛下,喊沈二吧。」
以前在家,我便习惯喊他沈二。
「可你是皇帝,不合规矩。」
「就叫沈二。妧妧是小姐,你的话就是规矩。」
沈席玉替我带上金簪,细细描眉,端详半天,笑道:「好看得紧。」
我笑了笑,吃饭的时候,多用了两碗。
突然沈席玉对我说:「妧妧,先回家住几天吧。」
乍闻他的要求,我筷子一抖,肉丸子顺着边缘滚到地上,「我惹你生气了吗?」
接收到我小心翼翼的眼神,沈席玉眼底闪过一抹痛色,摸摸我的头,
「没有,我不在的时候,你得有人陪着。一些故友,你也许多年没见了。」
少时我是王都最风光的姑娘,无忧无虑,每日在街头巷尾徜徉,金玉堆叠,娇生惯养。
可这么多年,我早已忘记没心没肺地憧憬来日是什么感觉。
也忘记偷偷爱慕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
我的命数,似乎在那个夜晚,被悉数夺了去。
沈席玉欲言又止,最后疼惜地看着我,「妧妧,我保证,你会变得和以前一样。」
出宫的事,只有沈席玉身边的李公公知道。
似乎在防着谁。
我随着沈席玉坐上马车。
两侧的红宫墙在夹道两侧逐渐远去。
老宅一切如旧,父亲母亲相携立于门前,半月不见,他们二老已两鬓斑白。
我刚下车,母亲便红着眼睛扑过来,泪如雨下,
「我的好妧妧,你怎么又瘦了,你在宫里可吃过什么苦?」
沈席玉跟着我下车,远远站在后面。
父亲不卑不亢地拱手:「草民见过陛下。」
沈席玉侧身,「大人客气。妧妧想家了,朕陪她回来一趟。」
气氛有些凝滞,父亲见沈席玉站在不动,不得已轻咳一声:「那就……进府?」
「好。」沈席玉回答得干脆,似乎早就在等这句话了。
到家的时候正是晌午,众人便坐在一起用饭。
我吃多了,没什么胃口。
沈席玉淡定从容地坐旁边给我剥虾。
父亲母亲对视一眼,派出父亲说话:
「陛下,府里不缺下人,新朝百废待兴,您日理万机,小女就不麻烦您了。」
潜台词就是: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
沈席玉仿佛没听懂一样,「无碍,她喜欢吃朕剥的。」
我头快要埋进碗里,一不留神呛了口,脸都红了。
这可把一家人吓得够呛,母亲急得碎碎念,「妧妧身子弱,可别呛坏了。」
我摆摆手,示意自己没那么娇气。
沈席玉净手回来,突然我眼前光影倒转,被沈席玉打横抱起。
「瞧你也不饿,不如回去歇着。」在父亲母亲惊愕的视线中,沈席玉面色如常、轻车熟路地往闺阁走去。
屋里暖烘烘的,新添了一些物件。
沈席玉将我放在床上,替我卸下繁重的大氅和朱钗。
我并膝坐在床头,红着脸控诉,「你怎么如此粗莽!」」
沈席玉跪在床边,替我脱下绣鞋,「沈二本就是马夫出身,我不粗莽谁粗莽。」
他噎得我无话可说,只能闭着嘴,任他摆弄。
沈席玉陡然欺身靠近,执起我冰凉的双脚,慢慢搓着。
我红了脸,声若蚊蝇,「你干什么?」
「给小姐暖脚。」他用滚烫的手心包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