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同沈懿珩说,他要成为背着我上花轿的那种哥哥。
现在,这一天来了。
繁复厚重的大红色嫁衣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沈懿珩背着我在庭院中走得很慢,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眼泪流进了他的脖子里。
「哥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好好照顾自己。」
「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的。」
「要等到什么时候?」
「很快,很快……」
我知道他在骗我,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宫墙深深,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见了。
一片锣鼓喧天,唢呐劲鸣中,我坐上了花轿。
轿子吱吱悠悠走起来来的时候,我看着满身的红,心像是被戳了一个口子,风呼呼啦啦地吹进来,伤痕累累的一颗心,再也不会疼痛了。
我没敢从轿子里张望他的背影,我怕再看一眼,这辈子我都忘不了他了。
宫门在我身后缓缓闭上,厚重苍凉的关门声传来,含在眼眶中的眼泪直直落了下来,顷刻溢了满脸。
28
景昭在揽月宫等我,一掀盖头,见我满脸泪痕地注视着他,紧蹙着眉头道:「我只是想让你接受我,我只是想让你爱我,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见我不说话,景昭生起气来,腾地站起身来,将红盖头狠狠掷在地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嫁给我,就让你这么难过吗?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何要撩拨我?」
看着景昭脸上的神情,万语千言哽在喉间,叫我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他是你哥哥啊?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景昭步步紧逼,用力捏住了我的下巴,逼我与他对视:「从什么时候起,从什么时候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下巴被他捏得隐隐作痛,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掉:「不是这样的,月儿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景昭啊,你可真是个傻子,你连月儿都认不出来,还说什么喜欢呢。
「你到底是因为喜欢我才要娶我,还是因为,你根本就是喜欢你得不到的东西?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吗?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吗?你知道我喜欢什么花吗?你说你爱我,你究竟爱我什么呢?你说不出来,因为你根本就是活在你爱我的想象里。」
「原来你竟是这么想我的。」景昭气得笑了出来,脖子上的经脉抖抖地立起来,掐在我脸上的手指也在微微发颤,他怒得低吼了起来:「究竟是因为这些,还是因为你的肮脏龌龊心思,你自己心里有数,朕说出来都嫌脏。」
说罢,他骤然甩开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叫宫女进来将床铺上的花生、红枣、桂圆、莲子收拾起来,然后脱去了大红色绣着凤凰的喜袍。
那喜袍,与景昭今夜的红衣极为相衬。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命人给我送了一碗红糖姜水。
他登基后,竟敢放下一切,到徽州去接我回来。
他纵然生气,还是送去了只有皇后才能穿的正红凤袍。
揽月宫的一应布置,也看得出来废了极大的心思。
可是,我不是月儿,我受不起他的情谊。
这夜,我坐在床边愣愣地睁着眼睛,任眼泪不断地砸下来。
我觉得,是命运捉弄了我,我的心思既不肮脏,也不龌龊。
以前在我屋里伺候的丫鬟青霜和兰佩陪着我进了宫,她们道:「娘娘,时辰不早了,早些安歇吧。」
娘娘。
我如今是良妃娘娘了。
翌日晨起,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我还有些恍惚。愣了许久才发觉,原来,我昨日已经嫁人了。
我带着兰佩去给皇太后请安。
太后端坐在凤椅上,满头的珠翠和华美的锦袍将以前那个柔美婉约的丽妃变成了威严沉稳、不怒自威的皇太后。
「良妃既已入宫,往后便要安分守己,尽心服侍皇帝,切不可恃宠生娇,乱了后宫秩序。」皇太后俯视着我,如此说道。
我跪在地上,应声答是。推己及人,我若是皇太后,我也不会喜欢像我这样的儿媳。
我在她眼中大约就是勾着景昭放下大业、亲下江南的祸水吧。
很多事都变了,位置不同了,有些关系也变了。就比如,景昭还是靖王的时候,丽妃见我的时候,也会柔柔地朝我笑笑。如今她对我,只剩下安分守己可说。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变的,正如每天的月亮,各有圆缺。
「后宫凤印现由贤妃暂代,以后,良妃若有什么,便向贤妃禀告吧。」太后端起茶盏朝着我和郑黛道:「哀家乏了,你们二人都退下吧。」
我和郑黛相携出了慈安宫,以前我并未这般近距离地和她接触过,如今一看,她的眼睛长得真的和沈懿珩的好像啊,是真的像,又黑又亮的眼睛中像是藏着整条星河。
他们才是货真价实的亲兄妹。
「你怎么了?」郑黛侧着头看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你别放在心上,我刚入宫的时候,太后也是这般嘱咐我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怎么也抑制不住眼底氤氲的湿意,良久,我才抚了抚胸口道:「我没事,只是,只是有些想家。」
29
这日,我坐在御花园的秋千上,望着天空的鸟儿出神。郑黛不知从哪回来,见到我一愣,然后问:「你哥哥今天离京,你没去送他吗?」
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沈懿珩什么时候离京。
原来,竟然是今日吗?
我慌忙站了起来,想到此时已是半上午,又颓然坐回了秋千上,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走了吧。
就算他没走,我也不可能有机会送一送他。
我和他之间相识一场,到最后,也只剩下山水不相逢。
我心神恍惚地回了宫,钻进被子里哭湿了被角。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我又开始写字。
字帖首页前三个字是他的名字——沈懿珩。
我写了很多遍,哪一撇要长了好看,哪一竖要顿一下在再写,一笔一划好像深深刻在了脑海里,每一笔都异常清晰。
从徽州到现在,我自己描了五本字帖了,只是,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能给他看一看,看看他能不能分清,哪一本是他的传家宝。
第一场雪簌簌落下的时候,礼部以后位空悬,后宫不稳为由,祈请景昭早日立后。
当时宫中只郑黛和我位居妃位,朝堂上为立后之事争吵不休。离奇的是,只是言官在争吵,沈尚书的人和郑将军的势力都未推波助澜。
吵了许多天景昭也未表态。
我向来不管这些事,只管听着雪落声,在屋子里写字,谁知,景昭会突然来看我。
他站在门口笑问:「月儿,进来朝臣请朕立后之事,你听说了吗?」
我点了点头。
他笑着对我说:「皇后不能是你。」
我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手上动作不停,照旧临摹着字帖。
注意到我毫不在意的表情,他的笑僵在脸上。看见我的动作后,他更是怒火中烧,朝我走过来,一把拽过字帖撕了个粉碎:「沈明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龌龊心思。你不是不在意皇后之位吗,朕偏要给你,这辈子你都别想摆脱朕!」
我实在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只好朝着他笑了笑。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景昭踉跄了两步,拳头握得死紧,眼底的痛苦之色漫了出来,却仍端着帝王之姿,咬着牙威胁:「月儿,这是最后一次,你知道我的!」
景昭走了之后,我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了破碎的小纸片。
哥哥的传家宝没了。
不过,我还有好多仿制品,我也和他写得一样好了。
我将一地碎屑投进了炭炉里,看着碎屑洒在炭上,慢慢变红燃气来,又烧成灰白,最后,了无痕迹。
第二日,封后的圣旨就到了揽月宫。
我不想做皇后,我担不起天下万民,担不起国母的责任。
我很惶恐,我很害怕,我真的不配。
我是个极其普通、平凡至极的人,我何德何能,我是真的不配。
我也不想与景昭生同衾,死同穴。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景昭很好,还很爱我,我还要怎样呢?我还想怎么样呢?
七日后的册封礼上,我身着华服翟衣,一步一步朝景昭走了过去。
景昭将手伸了过来,握住了我的手,牵着我上了台阶,一起接受了群臣的朝拜,我成了他的皇后。
晚上就寝时,景昭醉醺醺地闯入了我的寝宫,带着满身酒气,将浑身的重量压在了我的身上,急切濡湿的唇贴了上来。
「景昭,你放开我,你干什么?」
他双目发红,死死扳着我的肩膀,眼中弥漫着雾气:「只有你敢这么叫我,只有你,明明我就在你的眼前,月儿,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算了,我不想听。」他欺身上来,将我扑倒在床上,一边将我的衣服往外拉扯,一边堵住我的嘴唇,任凭我怎么挣扎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躺在床上,挣扎着挣扎着,突然就颤抖了起来,我剧烈地震颤着,双臂挡在裸露的胸前,眼泪在脸上四处游走。
景昭错愕地停了下来。
我奋力地推他,推着推着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当初,你哥哥当初也是这么对我的,你也要这样,你们都一样,你们都一样…..」
景昭突然慌了神,手忙脚乱给我套上他亲手撕扯下来的衣服,口中结结巴巴地重复:「月儿,对不起,对不起……」
他踉踉跄跄下了床,飞一般地逃离了我的寝宫。
我坐地上抱着被子流眼泪的时候,他又回来了,用满是鲜血的手给我擦眼泪:「月儿,对不起,王皇后我已经替你杀了,那个毒妇以前敢那样下药害你,我都不知道。我亲手杀了她,现在好了,现在都好了。以后没人欺负我们了。」
景昭像是对待易碎的宝物一般,轻轻将我拥进怀里,小心地拍我的背:「月儿,你还记得吗?一年前这时候,你为我挡箭,差点离我而去……」
「以后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我们以后好好的好不好?」
那个人以前也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或许是景昭说这话的时候,哀伤无助的语气和他太像了。
我说不出拒绝。
「好。」寂静的夜里,我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我想,我是可以和景昭好好相处的。
30
年节将至,雪下得很大,听说西北也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我在屋里烧香拜佛,希望,边地风大雪大,别冻坏了沈懿珩的脸颊。
希望,希望,也没什么希望了。
或许是这几日抄经抄得有些晚,我受了凉生病了,整日恍恍惚惚地做梦。
郑黛来屋里看我,那时我还没梳头。
兰佩将我扶坐起来,执着梳子给我梳头。
如今我和郑黛的关系有些尴尬,本来她是钦定的靖王妃,皇后之位也是她的。
现在她的一切都被我抢走了,她还来会看我,不愧是女主,她真的好善良啊。
只是,她现在都称呼我为娘娘了,我刚进宫的时候,她还你啊我啊地同我说话。
郑黛不知说些什么,没话找话道:「娘娘这把梳子倒是挺别致的。」
我看着梳子上的芙蓉花纹一愣:「你不是也有一把一样的吗?你弟弟出去时特意给你买的。」
郑黛捂着嘴笑了:「娘娘说笑了,臣妾内弟一向顽劣,粗枝大叶惯了,哪里能做出如此体贴之事。」
好像是很久的事了。
沈懿珩对我说,他说他和郑宣出去,路遇了卖梳子的老翁,见郑宣给他姐姐买了一把,遂也给母亲和我买了一把。
原来是骗我的吗?
原来竟然是骗我的。
郑黛走了之后,我突然生出一股恍如隔世之感。
这本书原是叫《皇后风华绝代》,可现在,景昭的皇后换了个人。
郑黛本是女主角的,她那么好,可是,一切都被我抢了。
月儿如果成了景昭的皇后,她一定很开心吧。
谁能想到,最后我占着月儿的身子,活成了她在书中的样子。
书中的景泽对月儿情深意切,月儿却不爱他。
如今,何尝不是这样?
一种疲累的感觉席卷了全身,我忽然觉得累了,是真的累了。
明明什么也没干,却好像已经精疲力尽了。
明明我现在过得已经很好很好了,景昭对我很好,我也是皇后了。
或许是生病了,才会如此矫揉造作,我真的觉得好难过啊。
我想家了,很想很想。
我是猝死才来了这里,我回去的话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恍恍惚惚,我又想起了那年玉华长公主从安国寺请来做法事的法师们,想起了空智大师。
晚上景昭来看我的时候,我同景昭说:「二月二,依照惯例,是要去安国寺为国祈福的吧?」
他端着药,坐在了床边,点了点头道:「先喝药吧,还有日子呢,不急着想这些琐事。」
我唤了他一声,拽了拽他的袖子:「景昭,我昨晚梦见我祖母了,我在徽州的时候时常陪她礼佛的。等过了新年,我能不能先去安国寺一趟?入宫以来,我一次也没能出去过。」
「好,等你好了,我陪你去。」
「你最近这么忙,哪里有时间陪我去?」我衡量着说:「再说,我若让你同我去,未免太过兴师动众,母后那边……你给我派两队侍卫就行。」
景昭终于点了点头。
大年初八那日,马车摇摇晃晃停在了安国寺。
我跪在佛前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却不知道求些什么,总归,我求什么,佛祖也不会实现我的愿望。
到后山参拜时,果然遇上了眉心长着红痣的空智大师。
「施主在找贫僧?」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与世无争的样子,朝着我阿弥陀佛。
我朝他颔首「大师可还记得我吗?」
「如此诡谲之事,贫僧也是第一次见,难以忘怀。」
我和空智大师站在后山一棵光秃秃的树下,不等我再问,他便面无表情先开了口:「你占了她人气运,坏了她人命格,难解,难解。」
「大师,那可有什么挽回的余地吗?」
空智大师不悲不喜地摇了摇头。
「那,那我又该去往何处?我本身又该如何回来?」
「施主,事已至此,不可强求。」
「若是我非要强求呢?」
「魂归虚无或是再无归处,归途何处,贫僧不知。」那空智大师低垂着眼眸,神色淡淡,又开始阿弥陀佛起来。
「我扪心自问,平生未做过一件错事,不知我佛可否渡我?」
「施主可想好了?」
「想好了。」
「下一次相见时,贫僧愿尽力一试。」
乘着马车回宫时,「魂归虚无、再无归处」这四个字在脑海里过了数遍,我抱紧了自己,忽然有些怕了。
31
月亮映在池子里,被轻轻起伏的水面分割成支离破碎的光。
我出神地看了一会,月光真好看啊。
现在的沈明月,就是这水里的月,是镜花水月的月。
景昭不知怎么也走到了千鲤池,他好像很累了,掩住嘴巴打了个哈欠:「月儿,你今日去安国寺礼佛,还好吗?」
「挺好的。」
「那就好,你早些休息吧,我还要回去批折子。」
宫人们提着宫灯,尾随着景昭走了。
我凝望景昭的背影良久,忽然不害怕了。
月儿若是能回来的话,那便太好了。
那样的话,大家都开心了。
我占了月儿的身体好久了,我不能再这样了。
我开始修复同景昭的关系,有时去潜渊殿看看他,给他送些点心,有时让人请他来我宫里吃饭。
我想等我走了以后,他和月儿能好好的。
二月初一的晚上,想着明日,我忍不住发抖。
我坐在铜镜前梳头发,想转移转移注意力,梳着梳着竟然又害怕了。
眼泪流了出来,我真是个胆小鬼啊。
刚拭去眼泪时,景昭来了,他最近真的对我很好,自从做出这幅姿态后,他送了我一匣子的珠钗首饰了。
他很是自然地接过了我的梳子,抚着我的头发轻轻地梳,嘴唇张张合合几次,欲言又止试探着问:「月儿,今晚我可以留下来吗?」
我看着他给我梳头发的样子,倏然有些错乱,以前也有人这样给我梳过头发的。
景昭慌乱地放下梳子,伸出指肚给我擦眼泪,口中喃喃:「月儿,你别哭,对不起,上次我吓到你了,我这就走。」
我回身拽住了他的手,抬起泪眼仰望着他:「景昭,从始至终,我真的真的只喜欢过你一个人。我从小就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你老对我爱搭不理的,我还是喜欢你。后来景泽对我做了那种事,再后来,你要娶别人了。我只是不想喜欢你了,谁知道,你还胡乱猜测揣摩,误会我和我哥哥,还说我心思肮脏。我对你存着气,本是不想理你的。可是,我发现,我还是喜欢你,我就只喜欢过你,你信不信啊?」
我骗了他,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他。但我也不算骗他,月儿确实是这么喜欢他的。
景昭满脸错愕,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看,眼睛里焕发出明亮的光,声音却抖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
他坚定地拥住了我,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腹部,轻轻地摸我的头发,又伸出手指在我脸上摩挲,带着些小心和雀跃问:「那我今晚可以留下了吗?」
我摇了摇头,将他推远了些:「明日还要去安国寺。明天晚上你再来好吗?明天以后,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我,我就陪你躺着也不行吗?」景昭上前握紧了我的手,十分诚恳地保证:「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做的。」
我推着他,直直把他推了出去,啪地一声关上了门:「都说了明天以后都可以,你真烦人。」
我听见了景昭在窗户外低低的笑声。
原来,谈起恋爱的景昭这么可爱啊,都怪我。
我坐回了铜镜前,就着昏黄的光端详着这把刻着芙蓉花的梳子。
沈懿珩的字帖传家宝被景昭撕碎了。
那方并不好用的梅花砚台我也还给沈懿珩了,太难用了,当初我就不该要的。
这把梳子我也不想要了。
翌日早晨,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着安国寺进发。
景昭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还总问我:「月儿,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上次风寒没好全吗?」
他牵着我一级一级上了安国寺的台阶,到主殿进香祈福。
住持带着众人到偏殿参观时,我看景昭跟在皇太后和郑黛身边,便告诉了他身旁的内侍,借着如厕的理由,出了宫殿。
回头的时候,在殿内的地板上,只看见景昭明黄色龙袍的一角。
赶到后山的时候,空智大师正闭着眼坐在一块大石上,看样子不像在等人。
我心中暗想,他会不会不记得了啊?
正胡思乱想时,他突然睁开了眼睛:「来了?」
「来了。」
「真的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真的好害怕。
「施主可以离开,命运如何,自有定数。」
我赶紧擦了擦眼泪:「我真的想好了。」
「坐吧。」他从石头上下来,向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坐上去。
我这才发现,周围景物的布置好像有什么章法一般,仅是向四周望一望,我就有些头晕目眩了。
空智大师口中无声地念着咒,仿佛我的意识也在一丝一丝被抽离。
倒在石头上,合上眼帘的那一刻,我竟然诡异地感到一丝释然。
我终于是我自己了,我也是沈明月。
好像有人惊慌失措嘶吼着叫我:「月儿——」
一声比一声凄异,一声比一声无助。
我很想告诉景昭,他的月儿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我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了。
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在脑海里描摹沈懿珩的轮廓了。
真的好想好想,再见一见他啊。
32
好像在一片虚无中穿行,视线犹如雾里看花一般,怎么也看不真切。
兜兜转转走了许久,像是走迷宫一般,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不远处传来一阵唢呐声,吵得我头疼,我索性循着那唢呐声去了。
突然眼前白光一闪,黑暗涌了进来,我慢慢睁开了双眼。
眼前黑乎乎的,不见天日,朝四周摸索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我好像是躺在棺材里,身下全是铜钱。
「日吉时良天地开,盖棺大吉大发财,天清地灵日月明,盖棺子孙进财钉。手执金斧要封钉,东西南北四方明,朱雀玄武来拱照,青龙白虎两边排——」
奇奇怪怪的声音传入耳中,咚咚咚的声音敲击着棺材板,我的手抚上棺材板,手掌都跟着轻轻颤动。
我是死了吗?
这是要打棺钉吗?
棺材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开始慌张起来,急切地拍打着棺材板,想着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我的青天老爷,动了动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快些钉,小姐死的透透地,怎么可能动?吊唁的宾客都在呢,钉完棺钉就要一路抬到祖坟去了,你手脚麻利些——」
我在棺材里品出些不对劲来,小姐?很久没人叫过我小姐了。
「有人吗?」我战战兢兢地拍打着棺材板:「我,好像还没死。」
粗重的念词声乍然停下,棺材板开了,光亮涌入眼中,刺得我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的老娘啊,诈尸了!!!」扛着锤子,留着胡须的彪形大汉大吼了一声,扔了锤子,飞也似的窜走了。
另一个精瘦的矮个男子踮着脚,扒着棺材朝里里张望,我俩四目相对时,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捂着嘴「啊啊啊啊」从棺材上掉了下去。
我刚一坐起来,屋子里的人对着我就是一阵吱哇乱叫,瞬间吓得屁滚尿流,捂着脸边跑边嚷:「老爷,老爷。活了,活了,小姐又活了。」
我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卧槽,变了,变了,指甲盖都不一样了。
再一看,胸没了,这个身体上下都无二两肉,瘦得像根豆芽菜似的。
卧槽,卧槽,脑中震惊一波一波袭来,击得我头皮发麻,我怎么又鬼上身了?
院中来吊唁的客人一股脑地涌进来,看猴一样看我,颤抖着双腿对着我指指点点。
不多时,一个头发花白穿着官袍的老者和一个穿着月白色衣服的男子出现在了门边。
看见那张脸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尘封在脑海中的记忆呼啸而来,那些被封存在心底的过往,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现。
我还记得,记得关于他的一切。
看到他脸颊边的那颗熟悉小痣时,眼泪直愣愣地掉了下来。
我是在做梦吗?我死前的愿望是要实现了吗?
这一刻,我想了很多,犹豫了很多。
可是,看见他,我还是想不顾一切地朝他跑过去
我像疯了一般朝他飞奔过去。
那老者已然是泪流满面,张开怀抱朝我奔过来:「烟儿,爹爹在。」
我看也没看他,一把扑进了他旁边那个男子的怀里,呜呜咽咽搂着他的脖子死活不撒手。
我哭得浑身颤抖,几欲昏厥:「哥哥,我是明月。」
他身子猛地一僵,继而死死地扣住了我的腰,俯在我耳边悄声道:「明月,你小点声,不要被人发现了。」
番外:明月照我还
余烟,是凉州刺史余程的女儿。
冬雪融化的某天,她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沈懿珩跟着同僚一起去余大人府上吊唁,哪知竟见余大人一夜白头。边地的风在余大人的脸上刻下数不清的褶皱,配上一头白发,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好似饱经风霜、风烛残年的老人。
这幅景象,沈懿珩见了也不禁动容。
余程扶着树干支撑着身子,仿佛去了半条命一般,空空洞洞的眼神盯着灵堂看,就是没有勇气再进去看女儿最后一眼。
余烟是余程唯一的骨血,奈何胎里不足,自小痛病缠身,经了十五载病痛,终于在十五岁的冬日香消玉殒。
余程盯着虚空愣愣地想,如此,是不是也算解脱?
家丁哽咽着唤了余程数次:「老爷,您再去看小姐一眼吧,马上就封棺了。」
余程无力地摆了摆手。
家丁走后,余程弯腰扶着树,眼泪啪啪往地上砸,肩膀也跟着一抖一抖地动。
沈懿珩上前扶住差点栽倒的余程,轻声宽慰道:「余大人,节哀。」
「我给烟儿取的名字不好,烟者,飘渺无迹不可寻,我不该给她取这个名字的…..」余程大半个身子重量都倚在沈懿珩身上,口中喃喃不止,所谓痛彻心扉也不过如此。
正此时,灵堂内忽然骚乱起来,几个身着孝服的家丁疯了一般往外窜,又是害怕又是大惊,眼含热泪大声吵嚷着:「老爷,老爷啊,不好了,诈尸了,诈尸了,小姐坐起来了!」
沈懿珩跟着余程匆匆赶到时,只见一女子穿着藕粉色的裙衫坐在棺材内,懵懵懂懂地盯着他看。
瓜子脸,眼睛不大也不小,双眼皮是扇形的,鼻子不高也不塌,嘴巴最好看,只在鼻子上长了一颗痣。
沈懿珩呼吸一滞,脑子蹦出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她长得好像明月。
其实沈懿珩并不知道明月长什么样子,只是觉得,这位余小姐的鼻翼上长了颗痣,约莫和明月一样吧。
明月应该也是这般长相吧。
转瞬间,那女子就已扑进了他的怀里,死死搂着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脖子上,呜呜地说:「哥哥,我是明月。」
如同雷轰电掣一般,沈懿珩的大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直愣愣地看着面前陌生的人,满脑都是那句:「哥哥,我是明月。」
明月!
明月说话的语气就是这般的。
心中某块空落好像被一股细流慢慢填补起来,后来细流变成粗壮的水柱,汹涌着流入心头,整颗心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满得好像要溢出来。
在大庭广众之下,沈懿珩不管不顾地将明月搂进了怀里,任凭余程和余府的家丁们如何拉扯,他再也没放开怀里的人。
就算是一场梦,就算是青天一梦,暂时他也不想松开。
他好想放纵一次,他终于可以放纵一次,可以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
「沈懿珩,沈懿珩。」明月站在墙角的老榆树下仰望着沈懿珩,一声又一声地唤他的名字,叫着叫着声音却哽咽了:「我以后再也不要叫你哥哥了,我就要叫你沈懿珩。」
趴在墙头上的沈懿珩见明月这样,心里也难受地不像话。
明月以前就爱哭,现在更甚,有时安安静静地望着他时,眼底也会突然氤氲起经久不散的大雾。
沈懿珩朝四处张望了一会,见此时没什么人,飞身跃了下去。
他抿着唇嫌弃地看了看袍子上的灰,伸手掸干净了,才走上前顺着明月的背轻声道:「明月,你别哭了。」
明月听见沈懿珩的声音,哭得更狠了,扣住他的腰,胡乱地往他怀里钻。都惹得沈懿珩面红耳赤了,偏生她还不自知,只想着再搂紧一些,再紧一些。
她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抬起眼帘望着沈懿珩,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你都五天没来看我了。」
沈懿珩摸着明月发红的眼尾,心中情绪也极复杂。他明白她的,因为每一次来见她,他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
他忽而生出一种无奈来,什么时候,他才能光明正大地为她擦一擦眼泪?
自他上次在灵堂公然抱了明月之后,同僚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私底下还对他议论纷纷,皆言他浪荡轻浮、举止轻佻。更有甚者,还说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个寡廉鲜耻的登徒子,光风霁月全是装出来的。
曾经余大人还当着众人的面夸赞过他,自他抱了明月之后,余大人对他横眉冷对便也罢了,现在竟还明言:不欢迎他登门拜访。
上次他厚着脸皮上门拜访,独自在前厅喝了一上午的茶,别说见明月了,就连余大人的面都没见着。
想到这,沈懿珩有些头疼,他总不能次次爬墙来老丈人家吧,这实在有些失礼。
「明月,你等等我,前几日我已经给父亲、母亲去信了。等他们知悉了情况以后,我便找媒婆上门提亲。」
沈懿珩本不想在事情未定之前告诉她,可转念一想,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娶她的,左右不差这一会儿,提前给她知道也未尝不可。
「啊?」明月的脸上迅速腾起两片红云,眼睛微微眯着,眼底的雀跃怎么也掩饰不住,说出的话却很古怪:「啊?这,这么快,这好吗?能行吗?」
沈懿珩低头对上明月的眼神,视线相接之际,两人都笑了。
沈懿珩在笑沈明月的口是心非。
沈明月在笑沈懿珩看穿了她的口是心非。
半晌,沈懿珩从怀中掏出了一支小巧的梅花木簪,摸了摸鼻子递给沈明月:「我来的路上,恰巧遇上——」
「你帮我戴上。」沈明月打断了沈懿珩的谎言,朝他甜甜一笑:「我很喜欢,特别喜欢,你送我的,我都喜欢。」
沈懿珩微微笑起来,拿着簪子在明月发间比划,一种心酸涩然却蓦得跃上了心头。
其实,他并未曾送过明月什么东西,他实在送得太少太少了。
以前,他们在世俗伦理中挣扎,言行举止遵着规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那时,他连朵花都不敢送她,更遑论送她些女儿家的玩意儿。
那时,他明明承诺说要保护她一辈子,却亲手将她送入了皇宫。
他后悔了很久,当初不应该借着酒醉说出喜欢她的那种话,不该让他们之间的羁绊越来越深。
可是,心脏有自由的灵魂,它不受控制、随心所欲地跳动,任谁也管不了它。
哪怕他多么努力地压力情感,心脏却跟他叫嚣。
它说,它喜欢明月,哪怕她又蠢又笨又爱哭,哪怕她披着她妹妹的皮囊,它还是为她一人跳动,它只想为她一人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