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玉华长公主派身边的刘嬷嬷来请我,说是有要事相商。
「嬷嬷,什么事啊?」
「老奴也不清楚,您跟我来就是了。」
刘嬷嬷把我送到祠堂,在外面关上了祠堂的门。
我心里腾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说,你到底有没有?」玉华长公主尖利的声音骤然响起。
「没有。」
「李家小姐哪里不好?王家小姐艳冠群芳,也入不了你的眼?忠勇侯府家的三小姐又怎么了?」
「她们都很好。」沈懿珩不卑不亢的声音传入耳中。
「不说是吧。」
说话声停了下来,响亮的「啪啪啪」声响了起来。
「有没有?」
「没有。我没有。」微弱坚定的反驳声断断续续响起,夹着痛苦的闷哼声。
我心头一窒,提着裙子往里边跑。
看见眼前景象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沈懿珩跪在地上,白色的袍子上全是深红的血迹。白袍被抽得裂了开来,露出一道一道的伤痕,他的背上早已是皮开肉绽,绽开的肉夹着血和汗与袍子紧紧粘在一起。
「明月,你等等,我先有事跟你哥哥说。」玉华长公主像没事人似的,执着黑皮鞭,满头大汗,眼睛却通红。
「母亲。」心中剧痛不已,我全身都在颤抖,我扑跪上去紧攥住了带血的鞭子,手里滑腻的液体和鞭子粗糙的触感融在一起,我的手心全是汗和他的血。
「母亲,您别打了。」
「没你的事,去一边待着。」沈懿珩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艰难地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明月,我问你哥哥有没有违背祖宗规矩,他说他没有,你觉得他有吗?」
「他没有。」
玉华长公主话锋一转,有些急切地问:「明月,那你呢?你有没有?」
我拼命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好像,我带给沈懿珩的从来都是伤害。
因为我,他受尽了折磨,因为我,他变得伤痕累累。
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明月,你觉得哥哥好吗?」玉华长公主笑着看我。
「哥哥很好。」
「哥哥哪里好?」
「哪里都好。」
沈懿珩气喘吁吁道:「母亲,您这是干什么?您到底想问什么?」
「干什么,我要打死你这逆子。」她突然丢开了手里的鞭子,冲上去抽了沈懿珩一记响亮的耳光。
清脆的耳光声在空旷的祠堂里蔓延开来。
「明月,来,你继续说,你喜欢哥哥吗?」
「我不喜欢。」
「好,不错,真好。」她哈哈笑了两声,到我这里去捡她的鞭子。
「明月,去,远处待着,让我问问你哥哥。」
她扬起了手中的鞭子,眼看就要往沈懿珩身上落,我想也没想抱住了沈懿珩,鞭子抽在身上,我死死地咬着牙闭上了眼睛。
「混账,混账。」玉华长公主将我从沈懿珩身上揪了下去,一巴掌又呼在沈懿珩脸上,扇得他半个身子倒在了地上:「逆子,你到底有没有对你妹妹产生禽兽心思?」
沈懿珩沉默了,周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祠堂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在这煎熬的几秒钟内,脑中混混沌沌想了许多,我怕他在母亲面前承认,我怕他一旦说出口,一切就都完了。
「我没有。」沈懿珩忽然道:「我没有。」
我小小地松了一口气,我本来也不是他妹妹。
玉华长公主将我甩在地上,挥舞着鞭子又啪啪抽在了沈懿珩身上:「不说实话是吧?不说是吧?」
「母亲,我,我真的没有。」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祠堂的凉气很重,刺骨的凉慢慢渗入身体里。
我们已经说好了,他是哥哥,我是妹妹。可是,可是,还是变成这样了。
我垂着头抱住了长公主的腿:「母亲,哥哥没有喜欢我,我喜欢哥哥,全是我一厢情愿。」
22
沈懿珩昏了过去,刘嬷嬷进来带走了他。
祠堂里只剩下我和长公主两个人。
她坐在椅子里,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只顾着怔怔地掉眼泪:「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这样的小将军。明明是将军,却不粗鲁,行为举止儒雅斯文,像画卷上走出来的谪仙似的。」
「我当时也像你一样,喜欢一个这样的将军。我们互相喜欢,很快定下亲事。那时我觉得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母后视我为珍宝,哥哥又疼爱我,马上就要嫁给我喜欢的人,我的人生再无烦恼了。然后,他突然要打仗了,想到他要去好久好久,我舍不得。我给他灌了一壶酒,把自己给了他。那一夜,我有了你哥哥。」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脸上的泪纵横交错,却笑着跟我说:「明月,你哥哥是我和郑将军的孩子,你和他,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可是这个秘密于我来说,无关紧要。
血缘亲情四字,血缘不重要,重要的是亲情。
沈懿珩自小把沈明月当亲妹妹,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之间也是实实在在的亲情。
我知道的,他受不了这样的。这是死局,无法破解。
「母亲,你别告诉哥哥。」我回给玉华长公主一个笑:「你不会的对吗?你知道,哥哥很敬重父亲。」
「我不会告诉他。」她又流泪了,招了招手,叫我过去。
她把我抱进了怀里,轻轻摸我的头发:「你哥哥很好吧,我要是你,我或许也会喜欢他。你喜欢哥哥这不羞耻,喜欢哥哥也没有错。是我对不起你,我曾跟你说过,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就只有一件,就哥哥不行,只你哥哥,我不能给。」
她竟然告诉我,我喜欢哥哥没有错,她真的和沈懿珩一样温柔。
我被她抱着,热意在脸上四处游走:「母亲,对不起。」
「明月,回徽州吧。你祖父、祖母年纪都大了,你陪陪他们。大伯一家脾性很好,他们会照顾好你的。徽州山清水秀,男子也都斯文儒雅,找个喜欢的,也该嫁人了。」
「好,好。」
沈懿珩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我是那样想去见他,可是我不敢。
我身上挨了一鞭子,红痕一天就掉了,不知道玉华长公主打了他多少下,才打得他血肉模糊。
我在收拾东西,又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带走的,索性也不收拾了。
我抱着五五去看沈懿珩,透过屏风看见他趴在床上看书,不知道看的什么。
「哥哥,你好些了吗?」
他突然趴着不动了,过了好半晌才低声开口,语气有些失落:「你中箭那时候也是天天这么趴着,我现在和你一样了。那时候就算你跟我生气,我也去看你,你怎么就不知道来看看我?我也会疼的。」
我抱着猫说不出话来。
他见我不说话又问:「明月,今天太阳很大吗,你为什么遮着脸。」
太阳不大,我只是怕他看见我这张脸,备受煎熬。
戴着幕离的话,是不是就不那么煎熬了。
「哥哥,我想要你的字帖,还有那个很难用的雕着梅花的砚台我也想要。」
「你要去哪里?」沈懿珩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穿着中衣,神态惶急跑了出来:「母亲要送你去哪里?」
「祖父、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说,这段日子,让我去陪陪他们一阵。」
「一阵是多久?」
「半年吧。」
我微微侧了侧身,又看见了他脸颊上的小痣。
「你去休息吧,我自己去你书房拿了,不给我就去偷了。」
「我那字帖仅有一本极满意的,以后我还要留着当传家宝,你别弄脏了,回来的时候还要还给我。」
他不知道怎么了,说完之后,便自觉回了屋里,没有再和我说话。
隔着屏风,我看见他趴在床上的模糊轮廓,心像是被揪起来一般疼。
23
我收拾了许久,发现并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
最后一个丫鬟也没带,只准备把阿青带走,她会武功,也愿意跟着我。
只有长公主和我知道,我去徽州,不会再回来了。
丫鬟们这几日都调到别的地方当差了,我屋里只剩下阿青了。
这天晚上,我早早就洗漱好了,坐在铜镜前梳头发的时候,沈懿珩不知道为什么来了。
他鲜少进来内室,极自然地接过了梳子,是他不久前买给我的那把,上面描着芙蓉花。
他摸了摸我的头,开始给我梳头发,动作很是轻柔。
他站着,我坐着。
烛火在静寂的夜里跳动,将我们朦胧的影子放大了数倍,映在墙上,墙上的我们,很是亲密。
他手上动作不停,挑起一缕头发梳好,又挑起一缕:「明月,你不会回来了对吗?」
我没有说话,他自顾自地又开了口:「也好,也好。那里没人认识你,你便不用做月儿了,不用学月儿写字,不用学月儿的行为举止,你可以做你自己。」
「沈懿珩,对不起。」
「明月,对不起。」
他在透过昏黄的铜镜看我,铜镜里,我的脸上挂着两行泪痕。
「明月,对不起,我就只能是哥哥。你要找个好人,能逗你开心的那种,那样就不用老是哭了。」
「好,你也是,听母亲的话,找一个知书达理,性情娴雅的姑娘。我骗了你,你穿月白色的衣服很好看,以后你母亲给你相看姑娘的时候,你也要穿上那样的衣服,姑娘们一定都羞红脸了。」
他笑了笑,铜镜里的他,脸上也挂着两行泪痕。
第二天一早,众人在府门口送我,柳树已是浓绿,漫天飞絮好像就要迷乱人的眼睛。
柳本是「留」的意思,可我要在这个时节离开了。
沈懿珩抱着猫站着,玉华长公主和沈尚书依次抱了抱我。
我要从京城到徽州,途径许多座山,许多条河。每天行几十里路,大约快两个月就到了。
隔着万水千山,也许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马车吱吱呀呀走在路上,我靠在马车里忍不住泪流满面。
马车走了三里地的时候,沈懿珩突然骑着马追了上来,他身下棕青色的马儿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而他骑在马上,一掀车帘红着眼朝我笑:「明月。」
沈懿珩怎么来了?他来干什么?
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想问了,只顾直直地盯着他看,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我咧开嘴笑,笑着笑着却红了眼圈。
第一天下午,我们一起坐在空旷的土路上,看落日弥漫成大片大片的橘色。
第二天早上,我们早起,看了看初升的朝阳。
然后,在路上,我看着他骑着马,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树林。
第三日,半下午的时候,我们经过了一座香火旺盛的观音庙。
「哥哥,你到底来干什么?你什么时候走?」我没忍住问出了口。
他拿了一片树叶放在手心端详:「我也不知道,再等等吧。」
我放下心来,我们一起去拜观音。
我跪在莲座上闭上眼虔诚地朝观音许愿,再一睁眼,他就不见了。
再也找不着了。
他回家了。
我,我再也不想拜观音了。
24
过了四十八天,我才到了徽州。
青山为背,碧水衬底,山水秀美与书香之气巧妙地融合在这幅水墨丹青之中。
街道不很宽阔,街道旁的青河上有身穿粗布衣衫船夫奋力划着桨,船上是塞着红布的大酒桶。
河边的柳树轻摆着腰肢,初夏带着湿意的热风暖融融地拍在我的脸上。
日近午时,街上行人三三两两,有人坐在柳树下摇着蒲扇晒太阳,小孩子在家门口端着碗吸溜吸溜吃面,两个老者在石桌上凝神对弈,旁边围了几个人,对着棋盘指指点点。
沈府的众人到门口迎我,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真心实意的笑容。
大伯家人口简单,四个孩子,大姐嫁到了扬州,二哥在京城读书,家中只剩下十五岁的三妹妹和七岁的弟弟。
我的院子距祖父、祖母的院子很近,闲来无事,我常陪祖母去寺庙烧香,抄经礼佛。
她是个很风趣幽默的老太太,总是跟我说,我打扮得太素静了,不好看。还总告诫我,要我穿得鲜亮一些。
我手上一直戴着的红玛瑙手串就是祖母送的,她见我一直戴着,高兴地又送了我好几条。
三妹妹名唤沈云柔,性格和婉,我跟着她学绣花,也跟着她偷偷去画舫里喝过酒,还在她的胁迫下跟着她和一个红着脸的公子到河边看了看新荷,当了一下午的大灯泡。
有一日,我和云柔到茶馆听说书时,说书先生说,太子密谋毒害靖王,业已被废。
听到这些称谓时,我有片刻的怔愣,曾经很熟悉的人名字从别人的耳中说出来,难免有些怅惘。
过去发生的一切好像一场大梦,如今京城里的人和事再与我无关了。
我照常跟着云柔绣花,八月的时候已经能绣出一朵芙蓉了。
「明月姐姐,你觉得我上次带你见那个人怎么样啊。」
我取了浅粉的丝线绣着芙蓉花瓣,有些好笑:「他腰间的荷包不是你绣的?」
「你,你讨厌。」云柔红着脸小声咕哝:「女孩子的心思你怎么能当众戳破呢!」
云柔满眼都是星星,叽叽喳喳同我说开了:「你别看他老是脸红,其实他人很聪明,生意也做得可好了。以前他和我哥哥一起读书,后来他父亲病逝了,他才不得已成了布商,周氏就是他的产业。你说,我爹会同意让我嫁给他吗?他毕竟是个商人。」
「会的,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你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明月姐姐,那你呢?你在京城那么多年,有没有喜欢的人啊?」云柔眼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我拿着针的手一顿,低声道:「有吧。」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有吧是什么意思?」
我微微思考了一会:「有吧,是早知如此,宁愿没有的意思。」
「啊,他不喜欢你吗?怎么会这样?」云柔一脸担忧地将针从我的手上拿开,将我的手握住,满脸认真地看着我说:「明月姐姐,没关系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要向前看。你肯定会遇见很喜欢很喜欢你的人。」
我心说,我已经遇见了。
景泽跟我说过,他喜欢我,他喜欢的是沈明月长相,唯有沈明月叫他一见倾心。
景昭说,他很珍惜我,他想娶我为妻。他曾经想娶的人是沈明月,也不是我。
有个人却说,他喜欢我,就算我又蠢又笨又爱哭,他也喜欢。
我到现在都不懂,我究竟有哪一点值得他喜欢,我除了他妹妹好看的外貌,一无是处。
云柔伸出胳膊抱了抱我,轻轻摸了摸我的眼角:「没关系,我们徽州人杰地灵,也有好多俊俏的公子。等下次陪祖母去静安寺礼佛,我们一定要去那棵挂满红绳的树下许愿,那棵树很灵很灵的,今年你一定能遇到一个喜欢你的公子。」
正此时,经久不绝的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丧钟响,山陵崩,皇帝驾崩了。
过了半月,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故事又换了一茬了。
「新帝登基后,大赦天下,减免赋税。新帝仁孝,设两宫太后,使其颐养天年。
先帝驾崩前,今上已同平西将军郑义之女定下婚约。因先帝病重,婚事未能如期举行。今天登基后,后位空悬,众臣在朝堂上进谏,命其遵先皇遗命,将平西将军之女迎入宫中,立其为后。」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说书先生往人群中探了探头,卖起了关子。
「你倒是快点说说——」
「先帝赐婚,难不成今上还能不遵吗,这还能有什么——」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晃着头道:「你还真说对了,圣上并未立后,只是将平西将军郑义之女迎入宫中,奉为贤妃。」
人群中发出了几丝微不可闻的吸气声。
25
初秋的天气偶会遇雨,雨点吧嗒吧嗒地打在窗外的芭蕉上,我透过窗户向外看,整个院子都雾蒙蒙的,泛着白气。
我坐在窗前听了一会落雨声,一阵困意袭来,遂放下毛笔,收起字帖,趴在桌上小憩。
「明月,你一向这么多话吗?五五现在好肥。明月,我给你当一辈子的哥哥好不好?明月,我只能是哥哥。」
浅浅一梦,醒来,满袖子都是眼泪。
阿青进来唤我:「小姐,前厅来人了,大老爷让您去一趟。」
我迷迷糊糊地拿起门边竖着的油纸伞,朝着前厅去了。
谁还会记得我呢?我哪有什么旧识?
是不是梦还没醒,哥哥来看我了?
两排侍卫肃着脸站了两排,景昭站在廊下,隔着雨幕遥遥对我笑:「月儿,我来接你了。」
笑意在他脸上舒展开来,他整个人说不出的轻松慵懒。
我大骇,怔在当场,一动也没动。
哥哥没了,是景昭啊。
他撑着油纸伞从廊下朝我走过来,步履缓慢又坚定:「月儿,我来接你回去当我的皇后。」
「为什么?」我不解地望着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同你说过我不喜欢你。」
「月儿,以前我们都身不由己,现在都好了。」
「皇上请回吧。」
「月儿。」景昭攥住了我的手,将我拉到他的伞下,我撑着的油纸伞被他扔出去老远:「月儿,我不敢见你,不敢给你期望。如今我是皇帝了,我再也不用受人掣肘了。」
「我不愿意。」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他:「我在这里生活,真的挺开心的,我不想再回京城了。」
「为什么要这样?就因为郑黛吗?可那婚事是父皇定下的,我没有办法。这次来,一定要带你离开。你,我势在必得。」
景昭扔了油纸伞,冰凉的手指摸上了我的脸颊:「月儿,你只能是我的。」
「你何必强求呢?」
「你在口是心非是不是?为什么?现在我是皇上了,月儿,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你怎么就是听不懂呢,我说了我不喜欢你。」
「够了。」景昭冲上来扛起我就走:「我们这就回京。」
「皇上,不可啊。」大伯父领着大伯母和云柔从堂上跑了出来。
「小姐。」阿青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跨过侍卫就要往我们这里来,很快被几个侍卫围住,刀光剑影在我眼前闪过。
雨下的很大,我觉得很冷。
「景昭,你放我下来吧,我跟你回去。」
我总是觉得,等我将哥哥忘了以后,我会在徽州找一个斯文儒雅的公子。等我们相互喜欢以后,我就嫁给他,我还是可以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如果我忘不了哥哥,我就在大伯家陪着祖母礼礼佛,跟着云柔绣绣花,我还是可以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把阿青留在了徽州,带着哥哥的字帖、梅花砚台,和那把檀香木的梳子离开了。
「月儿,你为什么要去徽州呢?」景昭站在船上问我。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讷讷道:「不想在京城待着了。」
「为什么?」景昭逼问:「不是因为我吗?因为我要娶郑黛,伤了你的心了。」
「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明明以前,你心里是有我的。这段时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抿着唇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我父亲、母亲答应了吗?你这么将我带回去,他们同意了吗?」
景昭表情微滞,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姑母以前一直想将你嫁给我,她想让你做我的妻子。」
夜间行船,风在耳边呼呼吹过,吹得我落下泪来:景昭,我真的真的不想入宫,我不想跟进宫,我不想当皇后。」
「那些臣子在朝堂上逼我迎郑黛为后,我花费了多少力气才力排众议,求了一个折中。我想见你,借着南巡的名义,迫不及待地想接你回去,我要让你做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月儿,你到底在抗拒什么?大业未成之际,我不敢给你期望,如今天下已定,你不愿意同我一起看这大好河山吗?」
「我很珍惜你。你曾同我说,贸然成婚不仅对别人的不负责任,更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现在,我想对自己负责,也想对你负责。」景昭上前两步,想握我的手。
我退了两步,急忙避开了。
他顿了一下,僵硬地收回手,神色黯然:「你究竟是怎么了?明明你身边并没有出现别的男人。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你不承认了?是因为我如今是帝王了吗?月儿,你到底怎么了?」
26
景昭将我安置在了靖王府,他让我睡在他以前睡过的房间里。
他说,等他选一个黄道吉日,他要风风光光地将我接进皇宫。
他认定了我是因为郑黛的事情同他生气。
我们好像不在一个频道上,说起话来犹如鸡同鸭讲,无法顺畅交流。
他变相地将我软禁在了靖王府,进出不能。
我隐隐约约明白了,或许是景昭试探过玉华长公主的意思,玉华长公主不会同意我进宫,所以他要这样。
他还要干什么呢?
我坐在铜镜前一遍又一遍地梳头发,握着梳子,摸着上面深深浅浅花纹时,我在思考,我的以后。
这日,我在屋里聚精会神地描字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握着笔的手不住地颤抖,我愣愣地盯着门口,再不敢眨眼睛。
他穿了一袭月白色的衣裳,身上好几大片飞溅的血液,脸上一道斜着的血迹,从左额角到直到右眼角,将整张脸分成诡异的两半。他却好似恍然未觉,只顾失了神地盯着我看,右手中悬着的长剑还在吧嗒吧嗒往下滴血。
半晌,他突然绽开一个大大的笑,扔了剑,朝我伸出满是鲜血的右手:「明月,我们回家。」
距离我们分开,已经有一百九十一天。
我本以为,我就快要将他忘了,可是此刻看见他,我才惊觉,脑海里他的面容,一直一直很清晰。
我上前小心翼翼地摸住了他的手指,用我的袖子仔细地给他擦手。
他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一抿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我看着袖子上的血迹,心脏一阵痉挛,声音也哽咽了:「可是,可是,我答应了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顺手握住了我的手:「没关系,有我在,我们这就回去。」
我扯开了他的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这样,才符合我们的身份。
阳光很好,我假装没有看见墙上四溅的血和地上横着的尸体。
他的剑是用来杀坏人,杀敌人的。
因为我,他的剑上染上了无辜者的血液。
「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景昭不是不让大伯告诉你们吗?」
「阿青偷跑回来说的。」
「母亲同意我回家吗?她,她会怪我吗?」
「不会。」
「我的字写得和你一样好了,我还会绣花了,我现在绣得很好了。」
「明月,你还是这么多话——」
我看着沈懿珩的脸,眼泪决堤一样往外流,口齿不清只说出一句:「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真的没关系。」
我扯着沈懿珩的袖子,没敢跟他说,我有点想他,没有很多,只有一点点。
我想说,这半年里,我自己也活得很好,很开心、很惬意。
我还想问他,现在该怎么办呢?景昭是皇帝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可他就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问了。
到沈府门口的时候,我心里一个咯噔,刹那间忘记了呼吸——景昭的銮驾赫然在门口停着。
景昭穿着龙袍和长公主站在一簇菊花面前赏菊,见我们进来,转过头看着我们笑:「懿珩,你这是去干什么了?衣服上全是血,多不吉利。」
我怔住了,拽着沈懿珩袖子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去,他为什么正好在?
「月儿,朕来和姑母商量商量,后日这个日子好吗?你出嫁毕竟还是要从家里走的,从靖王府嫁到宫中多不像话?」
他好云淡风轻,就好像,他根本没有把我禁在靖王府,就好像,他早知道沈懿珩会去救我。
「皇上,您明知道,明月对您无意,您何必强求。」沈懿珩很是平静地看着景昭,不卑不亢道。
景昭突然笑起来,额角青筋暴起,声音由低到高,逐渐吼起来:「对朕无意,莫非对你有意吗?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景昭的视线移到我的脸上,收敛了情绪,朝我招招手:「月儿,你猜猜这些日子,朕查到了什么,朕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说罢,他神秘莫测地看了长公主一眼:「这个秘密,姑母可没告诉过别人吧。」
长公主的眼神中流露出哀伤的神色,她第一次在景昭面前这么没有底气。
她走过来将我搂在怀里,嗤笑一声,声音虽微微发颤,神色却毫不畏惧:「陛下若愿意讲,只管向外宣扬,昭告天下也可。」
「昭告天下?昭什么?告诉天下,沈尚书的一双儿女乱——」
「陛下慎言。」玉华长公主几乎不能控制自己,脸色涨红,搂着我的胳膊甚至都在颤抖:「陛下方才要说的,可不是这一件。」
「陛下到底想说什么?不妨一次说个明白。」沈懿珩挡在了我和长公主的面前,眼里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陛下到底要同我母亲和妹妹说什么?」
「你们如此激动做什么,朕今日是来同姑母商量,朕同月儿的婚期的,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紧张?」
我突然明白了。
我明白得太迟了。
原来他最近都在查我吗?原来他的执念就这么深吗?
他今天好像特意在这里等我一样,原来是这样,我什么都明白了,景昭说的话,我什么都明白了。
一种悲凉感自心底升腾起来,如洪水一般席卷了全身。我推开了玉华长公主,一步一步走到了景昭面前,试探着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甚至还笑了笑:「我愿意,我愿意给你当皇后,我想嫁给你了,不要再说了。」
「明月——」玉华长公主和沈懿珩的急急的叫喊声同时响起。
景昭搂住了我,当着玉华长公主和沈懿珩的面亲了亲我的额头:「月儿,你真不乖,皇后不能给你了,你便做良妃吧。」
说完,他挑衅般地看了沈懿珩一眼,指着他问我:「新帝登基,边境不稳。今日哥哥的身手你也见识了,让哥哥去替我们守着边境好不好?」
「能不能不要?能不能,不要?」
景昭的指肚轻柔地滑过我的眼尾:「那你想朕把哪件事宣扬得众人皆知?」
他俯在我耳边低语,姿态很是亲昵,眼神却直勾勾盯着沈懿珩看:「你选一个好不好?说你哥哥是姑母同郑将军的孽种,还是说沈尚书的一双儿女背地里败坏人伦……」
「别这样看着我。」景昭轻轻摩挲着我的脸,俯下身来亲我的嘴唇:「月儿,你哭起来不好看。」
他是皇上了,他可以主宰一切了。
我还想,为何沈懿珩能轻而易举地从靖王府将我救出来。
原来,景昭都设计好了。
沈懿珩骤然扯过了我,声音嘶哑:「我去守边,我会离开京城。烦请陛下,好好照顾我的,我的妹妹。」
27
嫁衣送过来了,鲜红的嫁衣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与之一起送来的,还有封我为良妃的圣旨。
中午的太阳很热,我坐在廊下晒太阳,舒服地眯上了眼睛,五五温顺地窝在我的肚子上,很乖。
沈懿珩来了,他也闭着眼睛,靠着栏杆晒太阳。
太阳真暖和,真的很暖和,尽管已是十月了。
「明月,你本来长什么样子?」
「我本来,不怎么好看,扔在人海中都认不出来。」
「我也不怎么好看。」沈懿珩闭着眼睛,声音轻很低:「我也是个极普通,极普通的人。」
我鼻头发酸,坐直了身子,轻轻晃了晃他:「哥哥,你为我画一幅画吧。」
我们俩坐在石桌上,拿着毛笔画画。
可是啊,沈懿珩不会画画,他画了很久什么也画不出来。
巧的是,我也不会画画。
两人拿着毛笔,急红了眼眶,也没能画出来些能给人看的东西。
「我瓜子脸,眼睛不大也不小,双眼皮是扇形的,鼻子不高也不塌,嘴巴最好看,整张脸只有鼻子上长了一颗痣。」我对着他傻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掉下来:「我们不要再画了。」
我总以为他无所不能,万般皆好。后来慢慢,我发现,他也有诸多无奈、诸多无力,偶尔有些幼稚,在某些瞬间又有些傻乎乎的,他也是个不那么普通的普通人。但这些都不影响他在我心中的形象。
在我二十二年的生命中,曾出现过很多很多男孩,我最喜欢沈懿珩。
准确来说,我只喜欢沈懿珩。
可是,我只能是他的妹妹。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曾经想过,万一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或许,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可是,我希望我喜欢的男孩子骄傲明媚地活着,我希望他永远是骑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小将军。他不想让他被人指指点点,我不想让他经受流言蜚语。
这种万一,我不想让它发生。
我也曾无数次地问自己,我想让他和我在一起吗?
我大约很想很想,却又不想。
我不想用他妹妹的脸和他在一起,即使他同月儿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我怕有一天,月儿突然回来了,那时候,他和月儿都会疯掉的吧。
我首先得是月儿,然后才能是我自己呀。
要不等月儿回来的时候,我把她的一生都给毁了。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可是,最后将你送入深渊的人,竟然是我。」沈懿珩的毛笔乍然倒了下来,两滴水吧嗒一声落下来,打湿了宣纸。
猫跳到了他身上,他抱着五五,温柔地注视着它:「我食言了,我不能保护你了。别再想着我了,以后会有人保护你、会有人爱你。」
我静静地听他和小猫说话,没有开口打扰。
没关系的,一个人,我也可以的。
这几天,我们故意没有提起不开心的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了很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