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他出征的前一晚我有了身孕」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力。

拉着初玄,往镜子前一站。

镜中的和尚高挑英俊,气质出尘;旁边站了位笑盈盈的红衣女

子,身段婀娜,妩媚多姿。

竟意外登对。

若是再添个唇红齿白的小娃娃……像我又像他。我飞快地瞄向初玄,发现他也在看我,眸光深邃。

我的脸瞬间像熟透的柿子,烧得滚烫。

对着那镜子骂了声「不知羞耻」,然后在波斯商人无辜且委屈的目光中,拉着初玄挤进人群。

镇子上有个不大的酒楼,在宝华寺吃了几日素,肚子里的馋虫早就压不住了。

我占了一个小桌,一口气点了五个招牌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最后还不忘给初玄要了份素斋。

他们都说,初玄为人严厉,对宝华寺弟子管教甚严,可对我,倒没板过脸,甚至可以称得上纵容。

我啃鸡腿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喝鱼汤的时候,还是皱了皱眉;我抢他斋饭的时候,也只是叹了口气,一并推给我。

酒足饭饱,我困得蔫头耷脑,随随便便往初玄身上一倚,便陷入昏睡。

等再睁眼,便是被客栈嘈杂声给惊醒。

「听说了没,妖族圣女出世,众仙家又要合力围剿了!」

「不会吧,当年伏妖一战,圣女和妖族长老早已陨落,宗吾圣僧为保天下苍生,亲自入阵诛杀妖邪,以身殉道。这才安稳多少年,妖族又开始兴风作浪了。」我翻了个白眼,什么伏妖,明明就是诛仙。

老槐先生说,当年圣女和几位长老稳居上风,若不是后来宗吾

那老秃驴使坏,破了法阵,如今世上就是另一番天地呢。

我打了个哈欠,拽拽初玄,准备继续赶路。

就听那头道:「要我说,柿子还得挑软得捏,妖族灵智未开,

前几日还满地乱跑,仙家捉了几个槐妖,生得貌美,这会儿已

经捆进地窖,双修去了。」

「呸,名门正派,岂会行那等下流龌龊事?」

我无心听下去,突然站起来就往外跑。

初玄一把抓住我,皱眉道:「你干什么?」

我眼眶都红了,「你没听见吗?他们抓了人!我要回去!」

初玄手劲颇大,攥得我腕骨发疼,「此事你不要管。」

我哽咽一声,「和尚,都说妖生而邪恶,难道这世上,就没有

坏人吗?」

初玄没有说话。

我似乎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心疼。

也许只是错觉。「你松开,这是我们妖族的事,不用你管。」我甩了甩手,泪

水不住地往下淌。

初玄轻叹一声,「我替你救人。」

我愣怔在那儿,喃喃道:「你说什么?」

初玄起身,拉着我往外走,「有善就有恶,若她们不曾犯下杀

孽,便有资格活在世上。」

等我赶到槐妖族中时,昔日蓬勃旺盛的妖族已被夷为平地。

入目遍地荒芜,横尸一片。

更有甚者,裙衫凌乱,遍身青紫。

我脑海嗡地一下,腿一软,若不是初玄拉着我,早就跪在地上

了。

上次离家,老槐先生领着孩子高高兴兴给我送别,还说等到我

回来时,送我一坛槐花酿。

甚至前几日,我还用纸鹤跟老槐先生通过消息。

如今昔日的亲人,好友,我最敬爱的老槐先生,通通不见了。

我麻木地趟过族人的鲜血,滚滚恨意如滔天烈火,烧得肺腑焦

灼。

禽兽……脑海里回荡着那几个人的对话,我跪倒在残破的树屋前,如同

梦呓:「他们抓走了我的族人。」

「槐妖族人多悬壶济世,从未作恶,呵……柿子挑软的捏,说得

没错啊……和尚,该死的人是他们。」

初玄伸手,悬在我头顶许久,慢慢攥紧拳头,又收回去,「槐

瑶,我替你救他们。你……乖乖待着,好不好?」

我笑着,眼泪突然就滚落下来,「初玄,谢谢你……」

初玄眼神一颤,久久不语。

我展开手掌,一颗妖丹躺在里面,黑黑小小,圆润剔透。

「和尚,你走吧,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生是死,与你无关。

我吸了口气,继续道:

「……我一时糊涂,害你破戒,断你前途,毁你修为,乱你心

智,原想用余生好好赎罪,看来是不成了。下辈子,我守着

你。别恨我……」

初玄突然紧紧攥住我手腕,「槐瑶,你当真决定了吗?」

我对着他笑了笑,突然起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若我活

着,再去寻你。」初玄凝视我许久,突然苦涩一笑,缓缓松开,哑着嗓子道:

「好。」

我毅然决然地吞下妖丹。

甫一入口,便化作一股清润的甘泉,遍布四肢百骸。

初玄满身圣洁佛气,最影响修为,故而早早退去。

都说吞噬妖丹,如同在炼狱里走个来回。

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出现,似乎……本就该如此。

这样的感觉好生奇怪,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身子一软,跌

下去。

我仿佛跌入了一个梦境。

梦中,我站在一个硕大的圆台上,四周是嘲哳咒语。

周身风尘四起,远处群情激奋。

妖族在我身后,血流成河。我看到了老槐先生,看见了我的族

人,看见了几位长老。

然后……

我看到了初玄。

他眼神孤高,容色清冷,立于前方,身后是仙界德高之人。我想唤他,结果出口的话却像被安排好的一样,语调冰冷而绝

望,「宗吾,我以为,你会与他们不同。」

宗吾没有说话。

倒是他身后那几位,讥诮道:「区区妖族,为祸苍生,死有余

辜。宗吾圣僧岂会如同蝇营狗苟之辈,被你美色迷惑?」

宗吾开口道:「槐瑶,诛仙阵已成,必将为祸苍生。苦海无

涯,回头是岸。」

我冷笑出声,「宗吾,你与我欢好之时,可曾想过回头?」

宗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红烛帐暖,鸳鸯交颈,你可曾想过回头?」

我在他眼中窥不见半分情谊,心痛如刀绞,昂起头道:

「你若问心无愧,便将衣裳扒下来,让别人看看。」

宗吾自然不能。

我嗤笑一声,只觉悲从中来,「好,我脱。」

「槐瑶!」

昔日光明冷落,绝情弃爱的圣僧宗吾,终于动了怒。我随手一扯,脖颈的吻痕清晰而杂乱,「宗吾,我爱你,错了

吗?」

宗吾目光冷寂,绝口不言。

我继续道:「生而为妖,错了吗?」

「宗吾,你看着我。」

「众生平等,我们想活下去,错了吗?」

我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鬼声呜咽,大阵将成。

「圣僧,再不动手,三界危矣!」

我没有从宗吾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的心疼,笑着笑着,眼泪都落

下来,

「好一个绝情弃爱的佛子,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匕首顺着我的掌心划下去。

「不好!她要祭阵!」

这句提醒为时已晚,鲜血滴落在大地,四周罡风如同疯了似

的,将我包裹。

「槐瑶。」宗吾劈开屏障,只身走入,「停下。」

我笑着,「宗吾,你看看,身后是我的子民,我如何能停?」「死的人够多了。」宗吾嘴唇颤抖着,想要靠近我。

「是啊,我们死得够多了,可他们——」我嘲讽道,「所谓的

正义之士,活得好好的。」

「你总说众生平等,可妖也是生灵,凭什么就我们该死?」

「他们不该死吗?」

「多少妖丹送入他们口中,只为助他们精进修为?多少妖族沦

为囚徒,只为满足他们腌臜私欲?」

「他们杀了多少妖,世人只说杀得好,我们是死有余辜,我们

害过几个人,他们却都骂妖族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杀妖可以,杀人,为什么不行?」

大阵疯狂地抽走我的灵力,我的血脉,我的神魂。

我双目猩红,散尽修为,罡风烈烈,天地色变。

我感受到无数生灵涌入大阵,他们就像脆弱的稻草,被罡风一

卷,消失殆尽。

我应该悲伤的,可见惯了族人的鲜血,早已麻木,似乎死一个

两个,和千千万万个,都没什么区别了。

「槐瑶,停下来!」宗吾在我耳边厉喝,却被我隔绝在风墙之

外。我看见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被撕成碎片,当初得意的笑容已

经被惊惧取代。

真好啊。

原来他们也怕死。

众生平等,是这个意思。

还有那些虔诚地,供奉仙家的世人。

槐妖先祖悬壶济世几百年,怎么不见他们供奉?

该死,都该死。

罡风席卷人间,连空中都弥漫着血雾气,红云蔽日,天地大

乱。

「宗吾,你看到了吗?众生终于平等了,作恶的,愚昧的,都

死了……」

一道佛印穿胸而出,话停在唇边,我诧异地瞪大了眼。

在我跌落之际,宗吾破开风墙,终于抓住了我,「槐瑶,够

了。」

淡淡檀香袭来。

一串佛珠自我怀里掉出。我珍之重之,末了,却离我而去。

我咳出一口鲜血,不死心地抓住宗吾,眼神一一扫过我曾经吻

过的地方,「宗吾,你敢背叛我!」

宗吾嘴唇动了动,修长的五指轻抚过我的眉眼,「槐瑶,对不

起,够了,死的人够多了。」

他平淡的眼神中,似乎在苦苦压抑什么。

我只是淡淡盯着他,突然笑了。

「你还是选择了他们,对吗?」

「是啊,你是人,人如何会爱上妖呢?」

「众生平等,多讽刺啊……」

我笑得冷漠,因为我想到了让他痛苦的方法。

拉着他的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轻轻道:「宗吾,杀妻害

子,你有何脸面,继续活在世上。」

宗吾眼神大震,痛苦自眼底破出,终于跌落凡尘:「槐瑶

——」

我猛地睁眼,如同从水里爬出来。

宗吾的喊声犹在耳侧,沉寂千年的怒火,夹杂着族人惨死的愤

怒,愈演愈劣。我盯着房梁,猛地抬手,盖住了双眼,发出不轻不重的讽笑,

掌心一片湿意。

原来如此。

我所惧怕的未来,原来早已发生过。

下一刻,门猛地被推开,初玄的声音响起,「槐瑶……」

「槐瑶……」

语气真是……如出一辙。

我撤掉手,缓缓坐起,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勾勒很久,突然扯出

一抹讽笑:

「宗吾,耍我玩,很有意思?」

初玄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我低头,踢踢脚上的佛珠,笑了,

「到底是给我带上了,这么舍不得我,当初,为何要杀我。」

初玄……不,这一刻,应该叫他宗吾了。

再无先前的顾忌,我步履轻缓,踱步到他面前,手绕过宗吾的

后颈,拉下,垫脚在唇上落下冰冷一吻,「这一次,你想怎么

杀?」连续两次,栽倒在一个人手里,我怎能不怒。

宗吾眼神蓄满悲痛,终是无力地闭上了眼,「槐瑶,是我欠

你。」

他脸色灰败,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

我冷笑一声,肆无忌惮地吻上他的唇,尖牙用力刺入唇瓣,满

口血腥。

宗吾低着头,任我作弄,伤口不断愈合,又不断破开。

血滴滚落袈裟,绽放朵朵妖冶红梅。

他沉默的样子叫我怒火中烧,一把扯坏了他的袈裟,抓住他的

手放在自己脆弱的喉管上,冷笑着说:

「宗吾,不是要杀我吗?动手啊……」

「……一路走来,等了很久吧。」

「……是想用你的金钵,还是华灵潭的泉水?亦或是如当年一

般,让我死心塌地地爱上你,然而亲手把我弄死?」

「不是……」宗吾嘴唇颤了颤,反驳苍白无力。

「不是?」我冷眼看着他,忽然贴近他的耳边,嗤笑道,「那

就证明给我看,宗吾圣僧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

宗吾当年修至大成,信徒遍地,如那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我虽不知道他为何会纡尊降贵,化名初玄行走世间,却晓得他

那一身傲骨。

如今,我非要亲手折了去。

宗吾手一颤,最终淡淡道:「好。」

说完,宽厚的手掌僵硬地落在脸颊,细细摩挲,继而低头,贴

上我的唇。

我心底一颤,紧攥五指,突然一把推开他,「宗吾,你不配为

佛。」

宗吾身子一僵,眼神难堪。

我知道他的信仰,说话转捡刀子往他心窝上捅,似乎只有这

样,才能抵消他杀我带来的锥心之痛。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了,我抚平自己的裙衫,冷淡道:「既然圣

僧送了我一串佛珠,那么我也送您一件东西。」

树枝蓦地缠住了宗吾的四肢和颈子,不断绞紧。

更有细弱的枝条刺破皮肤,扎入心脉。

宗吾因剧痛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宗吾心脏的搏动,我笑出声来,「疼吗?

当年,我也跟你一样。」「槐瑶——」

「闭嘴。」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讥讽道:「宗吾,你不会

以为,我还爱你吧?待我灭了他们,再亲手送你去死。」

宗吾轻咳两声,「别去。」

我漫不经心道:「求我啊……」

「求你,别去……」

他的声音饱含痛苦。

我轻蔑地嘲笑道:「求我有用吗?就像当年我求你,到头来,

成了个笑话。」

宗吾试图抓住我,我手指一勾,树枝即刻将他死死束缚,压在

墙上。

「别费力气了,倘若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说完,我不再看他,径直走出了门。

幽深晨雾中,黑衣人早已等多时。

他的身后乌压压跪了一群人,看见我,露出惊喜的目光。

黑衣人似乎已经等僵了,很久之后,枯瘦的手掌缓缓划过耳

际。兜帽滑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妖族长老槐堰,恭迎圣女。」

地上的尸体早已不见,昨夜的断壁残桓不过虚像。

妖族后辈不断自四面八方涌入。

我勾起唇角,抱臂立在门前,道:「老槐先生,好久不见。」

槐堰的目光穿过我,望向门后,语气和煦问道:「宗吾圣僧一

切安好?」

「槐先生说话,什么时候多出一个拐弯抹角的毛病?」

槐堰倒不尴尬,笑道:「圣女既已恢复记忆,当知道他是最大

的变数。当年圣女年幼无知,便也罢了,如今,可不能再错一

回。」

我知道,他们都想让宗吾死。

我何尝不是。

可总觉得,轻而易举地弄死,太便宜他了。

「恳请圣女,处死宗吾。」

「肯定圣女,处死宗吾。」

……

槐堰为首,几乎所有在场的妖族,都跪在了地上。

他们是怕我,舍不得。

我唇角的笑意泛冷,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缓缓道:「话不是这样说的,槐先生,少了饵料,鱼怎么上钩?」

「圣女——」

「好了。」我中途截住他,不容置疑道,「既然你还知道我是圣女,便听我的,将宗吾的消息放出去,晚些时候,便会有人上门了。」

槐堰眸子闪了闪,默默垂下去,「遵命。」

妖族灵气旺盛,我坐在槐树下休养,翘着腿,棕色的佛珠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和尚,你把佛珠给我做什么?」
「消灾抵难。」
「啧,怎么不给旁人,偏偏给我?」
「……」
「我告诉你,这叫……定情信物。」
「莫要……妄言。」
「承认吧,你喜欢我,和尚。」

我嗤笑一声,从脚踝上猛地拽下来,扬手就要扔出去。手在空中却突然停住,恨恨地盯了半晌,站起来,哐当一声推

开门。

宗吾此刻还挂在那儿,殷殷血迹渗出来。他低垂着头,眼眸轻

阖,听见动静,睁开眼,抬眸望来。

我将佛珠狠狠摔在他脚下,恶狠狠道:「谁稀罕你的东西!」

我用了十成的力气,佛珠撞在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

宗吾眼睫轻颤,用近乎请不见的轻叹对我道:「槐瑶,捡起

来。」

我走近他,嗤笑道:「你要本圣女纡尊降贵,一颗颗去捡?」

宗吾的眼中浮现痛苦之色,「那是我——」

「是你什么?」我发出一声讥诮的短笑,「你的真心?可真

是……太不结实了。」

此话说完,宗吾的脸色猛地浮现苍白之色,咳出一口血来。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唇边的血迹,明明该为此感到高兴,却笑

不出来。

插进他心脉的树枝愈发绞紧,直到宗吾大汗淋漓,我猛地松

开,啪嗒,一滴泪落在手背上,我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脸,湿漉

漉的。

我盯着手心看了半晌,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圣女!他们来人了!」

湿润的眼睛看向窗外,乌压压的人,一如当年。

他们样貌变了,衣服也变了,但眼神里的憎恶,从未变过。

「宗吾,你相不相信,世上有轮回?」我轻轻问他,回应我的

是无边沉默。

「这次,我不会选你。」

千年前,妖族遭人重创,休养多年才逐渐恢复繁盛。

如今大战将起,他们似乎怕妖族反扑,仙家世族能来的人都来

全了。

「人比我们多,对吗?」我站在门前,问从前线打探消息回来

的人。

那人凝重地点了点头,「圣女英明,妖族本就处于劣势,若非

将宗吾扣在手里,只怕……今夜就要开打。」

「怕什么!当年怎么打的,如今还怎么打。」槐堰冷着脸站在

暗处。

那人闻言一愣,「怎么打?」

我笑道:「自然是布一个诛仙阵,我去祭阵。」

那人闻言大惊,「圣女,你岂不是……」「魂飞魄散。」我回答地轻飘飘的。

那人继续问道:「当年……您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这一问,把我问住了,我愣了一阵儿,缓缓笑开:「是槐先

生受累,取了我妖丹养着。」

槐堰不说话了。

想来,若不是为了今日,他也不乐意做这件事,还假模假样地

当爹当妈,把我拉扯大。

槐堰转移了话题:「圣女,少则今夜,多则明日,这一战免不

了。除了诛仙阵,别无他法。」

「槐先生既然早有准备,就别藏着掖着了。」

这些年,槐堰早出晚归,甚少在族中出现。

当时不明真相,只以为他看上了某个女子,偷偷幽会去了。

如今才明白,几千年的时间,足够槐堰将诛仙阵的阵脚悄无声

息地埋进人界。

他被我戳穿,倒没太大的反应,解释道:「圣女,都是为了妖

族。」

「嗯。」

「宗吾的命,便不留了吧?」我冷眼一扫,语气带了淡淡的警告:「槐先生,此事已有定

论,不必再提。」

天边乌云滚滚,不多时,一场惊雷卷积暴雨,倾盆而下。

这个凄凉雨夜,我坐在宗吾身前,对着他,说了一夜话。

我说:「宗吾,我要死了。」

他说:「槐瑶,求你,捡起来。」

「你知道的,祭阵。其实死过一次,倒不怎么怕了。」

「槐瑶,求求你,捡起来。」

「你会跟我一起死,知道吗?」

「别说了,捡起来,好不好?」宗吾的声音几乎哀求。

宗吾,我爱你。

在他猩红的眼眶中,我仰起头,在他干涩的唇上落下一吻,转

身离去。

天明,一个大阵自天空中轰然落下。

顿时,万里风沙飞扬,哀鸿遍野。

槐堰筹谋千年,布局精妙,大阵威力自然不弱。「妖女,几千年过去,没想到你们还是如此,冥顽不灵。」

他们个个面色狰狞,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

我懒得同他废话,入阵划破了手掌,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

这一次,手指虚虚一握,那人便折断了颈骨,破布一样掉落山

涧。

看到他们脸上的惊恐,我笑出声来。

「多亏了你们圣僧,我才有今日。」

话落,他们脸上浮现出难堪与愤怒,「妖女,你莫要信口雌

黄!」

我抱臂立在阵中,剧烈的罡风裹挟着利刃,撞向对方的屏障,

「双修的滋味,你们能享得,我不能吗?」

「呸!不知廉耻!」

「交出圣僧,饶你不死!」

其实他们哪里是为了宗吾来的。

妖族支脉繁多,除却槐妖独特的体质叫人垂涎,更有不少助他

们精尽修为的妖族。

若宗吾不在,他们也会找个其他的理由,打上门来。他们凝力化作一个巨大的长剑阵,指向我所在的位置,「那是

阵眼!只要灭了她,妖族不攻自破。」

我冷笑着,只想速战速决。

大阵发出一声嗡鸣,罡风起,与剑气摩擦,发出刺耳的钝响。

眨眼间,敌方折损数千人。

四周的小妖在剑气压迫下,化作齑粉。

我咬紧了牙,额头已布满冷汗。

「圣女。」槐堰望着我,突然将匕首插进自己小臂,走进来,

「老夫也助你。」

「槐先生,我以为你舍不得死。」我声音已经没了开始的清

澈。

槐堰沉着脸,「老夫说过,我们两个,从来都是一道的。这一

仗赢了,妖族从此光明正大地行走世间,而老夫为的,是我们

槐妖一脉,在妖族中,扬眉吐气。」

有了槐堰的助力,诛仙阵威力大增。

两方相撞,地动山摇,双方皆被震得后退一步,气血翻涌。

我喉咙口涌上一股腥甜,心脉突然狂跳不止,似乎有什么要挣

脱束缚。我脸色一变,宗吾不见了。

然而对方没给我思考的时间,上方的剑气再度凝聚,对着我们

当头劈下。

此时双方都处于强弩之末,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

当!

又熬过了一下。

尸体已漫山遍野,有妖也有人。

天空猩红,不见天日。

最后一次,剑气与罡风狠狠撞在一起。

槐堰扑通一声,倒下了。

我扑哧吐出一口鲜血,冷眼看着对方的人无声地掉落,失去了

平衡,对着地面栽下去。

大阵还未停止,由于失去了控制,开始疯狂蚕食我和槐堰的血

肉。倘若对方还有如我一般的苟延残喘之辈,诛仙阵会做最后

的收尾。

我跪在地上,眼前发黑。

喃喃道:「妖族弟子……听令,日后务必振兴妖族,不得为祸世

间,不得伤人性命,以我一命,换来日荣景,望尔等珍之重之。」

「谨遵圣女令!」妖族弟子呼啦跪倒一地,对着我拜下,哭声

哀切。

两阵余威仍在,妖族已悉数撤离。

扭曲破碎的空间自交界处,逐渐向我吞噬而来。

我张开手掌,最终无力地瘫倒再地。

这次是真的要死了,宗吾……走了也好。

一点点金光将我渐渐围拢,我听到一声叹息,努力抬起眼睛,

是宗吾。

确切地说,是他的一个虚影。

他眼神悲悯,带着哀切的沉痛。

「槐瑶,我要如何救你。」他轻叹一声,虚幻的手似乎想摸过

我的秀发,最后却徒劳地穿过了我的身子。

空间缝隙已近在眼前,宗吾满眼不舍,似乎,有泪滑落。

我张开嘴,含糊地念到他的名字,却见他笑着转身,走入裂

隙。

金光自黑暗中消失。裂隙闭合。

风和雨渐渐停了。

一片废墟里,我踉跄起身,怔怔望向宗吾消失的地方,烟雾散

去,一个人站在那里,浑身血迹。

我急急喊道,「宗吾!」

那人转过头来,眼神有过一瞬间的茫然,继而对着我道:「贫

僧初玄,见过施主。」

眼神是陌生的。

明明还是那具身体,被我咬破的嘴唇还未愈合,可他却不记得

我了。

身边有人咳嗽一声,缓缓坐起身,声音嘶哑破败,「那不是宗

吾。」

我觉得槐堰被摔坏了脑子,皱着眉纠正他:「他是。」

槐堰苦笑道:「宗吾,已经走进去了。」

我短促地笑了一句,声音尖锐,「槐堰,老眼昏花了吧,他进

哪儿了?」

「你看见了。」槐堰指指裂隙消失的地方,「没有他,我们已

经死了。」我的笑渐渐凝固,突然走到和尚面前,捧住他的脸,细细打

量。

和尚眉眼淡淡,似乎并不抗拒我,但他还是紧紧皱起眉头,

「施主请自重。」

那一瞬间,我如遭雷击。

过了很久,声音晦涩道:「你不是宗吾。」

槐堰道,「如今他的身体里,只剩一缕残魂了。」

我几乎发不出声音,徒劳的,拽着和尚的衣角,眼眶通红。

槐堰沉吟许久,缓缓道:「人妖殊途,变数良多,与其告知真

相,乱你心智,毁妖族大业,我宁愿瞒而不报。」

我沉默良久,哑着嗓子说:「槐先生,我和他,谁欠谁,总要

算个明白的。」

槐堰道:「诛仙阵以杀止阵,你本是逃不过的。」

「……当年宗吾割裂神魂,将其中一部分化作佛印打入你的心

脉,才让老夫有妖丹可聚。」

我闭上眼,泪滑下来。

槐堰继续道:「后来宗吾消失,我猜是他因割裂神魂而修为大

损,不得已避世。」「……后来,在你客栈周围,我发现了一个和尚的踪迹,便知他

回来了。这些年,宗吾屡屡阻我布阵,又找上你,我唯恐大业

失败,便暗中叫你毁他修为。」

我攥紧了手中皱巴巴的衣裳,「那夜,你可曾出手伤他?」

「不曾。」

在客栈见到他的那一晚,他受了伤,槐堰并未动手,所以,只

可能是他做了什么事,神魂再受重创。

我想到了那串佛珠,曾在戒律堂,为我挡过一次劫难,后来,

又被我亲手摔碎在宗吾面前。

宗吾的神魂,应该不止割裂过一次。

那夜进门前,他将第二次割下的神魂藏在了佛珠里,趁着那

晚,为我带在脚上。

那东西,能救命。

所以后来,宗吾一次又一次求我将散落的珠子捡起。

可我将他牢牢定在墙上,极尽嘲讽。

直到大战陷入焦灼。

在小屋里,宗吾第三次割裂了自己的神魂,挣脱枷锁,怀揣佛

珠前来,替我挡下一劫,最终,消失在缝隙里。如今,只剩一缕残魂摆在我的面前。

不识我。

不认我。

「槐先生,他为什么,不说啊……」我站在原地,心里好像破了

个洞,空落落的。

「言之无用。」

便是他一五一十告知于我,我也只当他在狡辩,况且以宗吾沉

默寡言的性子,不解释才是他。

「还能找回来吗?」我的声音了无生气。

槐堰叹了口气,「去哪找?圣女,我知你并不想杀他,奈何他

一心求死。放手吧,莫叫他连最后的神魂都同你牵扯上,不得

安宁。」

我怔怔望向初玄,想到这是宗吾留在世上唯一的念想,突然撤

了手,生怕惊扰他半分。

袖摆从指间溜走,我虚虚一握。

他两手合十,对着我行礼,转身,消失在视野里。

我看着看着,突然哭出声来,肝肠寸断。

三年后。我坐在枝头,指尖变出一朵槐花,丢下去。

我是宝华寺门前的一棵槐树,三年前扎根于此,平日里化作真

身往树上一坐,便等着那个叫初玄的和尚从门内出来。

如今,他正坐在树下,槐花落下他的肩头。

诵经声一顿,他无奈道:「施主怎么又来了?」

我小声道:「大师不用管我,我坐着吹吹风。」

于是,初玄继续念他的佛经,我则坐在枝头,继续看他。

初玄的生活极其单调。

除了来此诵读经书,便是寺院清修,去禅房打坐。

那些经文我早八百年就会了,他却不厌其烦地念了又念,可谓

钟情。

山上的斋饭没有油水,他瘦了一些,我轻叹一声,落下枝头,

将两个糖烧饼放在他身旁的石头上,便要悄无声息地走。

「施主,贫僧用过斋了。」

我脚步一顿,语气晦涩,「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了。」

身后没了动静,我揉了揉眼,不敢待太久,躲到了树后面。我仍记得槐堰的话:「莫叫他最后一缕神魂,跟你牵扯上,不

得安宁。」

不多时,有人自树后绕过来,在我身前站定。

我红着眼,抬头,初玄穿了一身青色袈裟,神色清隽,对着我

伸出手,「施主,地上寒凉,起来吧。」

我慌乱地向后退去,生怕碰到他的指尖,因为着急,蹲坐在

地。

初玄一愣,继而抱歉道:「贫僧唐突,惊扰了施主。」

我狼狈地从地上站起,后退一步,远远拉开了距离,「不会,

我没有这样想。」

「贫僧觉得施主颇有佛缘,便将此物赠与施主吧。」

初玄摊开掌心,一串小小的佛珠躺在里面。

我心开始钝痛,不自觉流下眼泪。

伸出手,却在半路握成拳,收回来。

「我……配不上这样好的东西。」

初玄见我哭了,无奈笑道:「只是一串佛珠。」

我忙摆手,「不……你的东西都是好的……我……我先走了。」说完,丢下初玄,落荒而逃。

槐堰沉默地坐在我对面,淡淡道:「初玄迟早会发现你的真

身,到时候,你难道还要再胡搅蛮缠一次?」

我两眼肿成核桃,槐堰早习以为常。

「三年了,世间再无宗吾的消息,该死心了。」

「槐先生,我有没有说过,你的心肠很硬。」

槐堰不以为然,望向窗外,「妖族势微,心肠不硬,如何走得

下去。宗吾屡次救你,可重来一回,你未必想让他救。你的心

肠,也不软。」

我低着头,回顾过往,似乎最好的结局,是我与宗吾相忘于江

湖。

他不必为我割裂神魂,而我,合该在当年,就殉在诛仙阵中。

槐堰站起身来,「我要走了。」

「走去哪儿?」

「随便,也许,不再回来了。」

我茫然地点头。

槐堰问我,「你呢?」我沉默很久,「我再等等吧,民间有个说法,叫守丧。」

「三年,够久了。」

「他等我三千年,我便为他守三千年。」

三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昔日的初玄,再登顶峰,德高望重,信徒众多。

现今的宝华寺,香火鼎盛。

而我,依旧是宝华寺门前的一株槐树,只是后来不以真身出现

了,生怕初玄发现我是妖邪,命人连根挖去。

初玄依旧每日在树下打坐,剩下的时间,便盯着树愣神。

开始佛门弟子总劝他,后来便不再劝了。

这一日,宝华寺来了个人。

虽然过了很久,我还是一眼认出了槐堰的身影。

他面容依旧,只是浑身枯槁之气,仿佛大限将至。

初玄睁开了眼,静静看着他走来。

槐堰来到树下,却抬头看我。

「他回来了。」四个字,足以在我的内心掀起波澜。

我不顾被人识破真身的危险,跌下树来,「在哪儿?」

槐堰看向我的身后,「宗吾,恢复记忆很久了吧。」

我背影一僵,那一刻,突然不敢回过头去。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