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鹊踏枝:太子妃从入门到放弃》
1
我心里骤然一痛。
百里临径自站起来,孤单单地向外走。
我没出声。
百里临停在门前回头望。
我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从这个时刻起,我与他的世界或将彻底断裂。
可他忽然又向我走来。
在我措手不及的时候,百里临快步走向我,用力将我抱紧。
我错愕出声:「……殿下?」
「休想。」
「……什么休想?」
「你休想把孤气走。」
我哭笑不得:「臣妾没想气你呀。」
「但孤生气了,」他垂着眼,眼神委屈又阴鸷,矛盾得要命,「就不能,稍微哄哄我吗?」
「……臣妾不会哄人。」
百里临一阵无言,倏然将我抱起来,摆在书案上。
我惊呼一声,他却强势抵住我的额。
「哄。」他命令道。
我试探性地伸出手想摸他的头,被他一把攥住。
「林鹊,你哄狗呢?」
他俯下身将我抱住,挫败地叹气。
「算了,」他黏声说,「我总会把自己哄好的。」
话音落,他轻柔地吻上来。
2
次日中秋,宫中张灯结彩,一派喜气。
华阳中秋有赏月吃饼的传统,夜间举行中秋宴,嫔妃和宫女们还会在宫河中放河灯。
清漪河与宫城中的主河联通,藏在一块大影壁之后,上边还有漂亮的小石桥。我在上边站了一会儿,望见无数河灯顺着河流漂过来。
婆娑月影中,光华闪烁的灯火点亮了整道水流,美得虚幻而易碎。
听说河灯承载着人的愿望,能带着人的思念与期盼流向银河,让上天听到人们的愿望。
我倒是很早就不信这些。
如若许愿有用,世间又怎会有那样多的苦恨。
百里临将披风笼在我背上,牵着我的手去赴宴,季玥跟在我们身后两步的位置。
在旁人眼里她就是顾夕瓷,东宫侧妃,自然要随同在侧。
戌时,宫中开宴。
席间其乐融融,嘉帝还特意点了几首曲子助兴。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落在叶枝身上。
仔细想来,自从见到叶枝,他的态度就一直很反常。
不论是春猎初见还是焚书事件,他对叶枝行为的宽容程度,实在高得离谱。
酒过三巡,嘉帝向百里晃挑起话头:「皇弟的婚事如何了?」
百里晃闻言放下酒盏。
「回皇兄的话,司天监择了来年春的日子,尚且不急。」
百里晃要娶的是正妃,程序繁琐,以显郑重。
叶枝坐在我身后,没说什么。
她现下未过门,算不得东宫人,也算不得摄政王府的人,地位有些尴尬。
嘉帝却忽然叫了她。
「叶枝姑娘,当真想嫁?」
叶枝神色淡淡,语气平平。
「民女想嫁。」
百里晃笑里藏刀:「君子成人之美,皇兄可别叫臣弟空欢喜。」
嘉帝微微一顿,笑得滴水不漏。
「那是自然。」
月至中天,殿中歌舞不歇,舞女们甩起水袖,踏地为节。
我被酒气熏得不适,向百里临告假,出到殿外的小长廊透风。
走出侧门的时候,却撞上了蝶妩。
她像是急着要去哪玩,手中还拿着块宫饼,跟我一撞,零散的糕饼屑就落下来。
我行礼道:「蝶美人。」
她连忙替我掸袖。
我跟着她一起整理自己的袖子:「不碍事的,娘娘不必顾忌我。」
蝶妩拿着我的腕,动作却略略一停。
「这串手链……是哪里来的?」
我垂眸一看,是之前百里晃回宫时带给我的礼物,玫瑰碧玺。
寻常的玫瑰碧玺算不上难得,但百里晃送的这串成色极佳,并且,中央的碧玺石雕琢成了精致的蝴蝶状,尤为清美。
蝶妩紧紧地盯着那块碧玺,向后退了一步。
「蝶美人,您怎么了?」
她伸手触了触那只蝴蝶,倏然笑了。
她笑得娇媚盈盈,瓷白肌肤吹弹可破、莹莹有光。
我一头雾水。
「没事,」蝶妩轻声说,「谢谢你。」
3
我回到位置上的时候,百里临正好出去应酬。
季玥坐在我身边,偏着头瞧我。
我问:「顾良娣在看什么?」
她笑笑。
「在看娘娘有什么不同。」
「不同?」
「叶枝说你和我不同,叫我离你远一些,」她笑得锐利,「臣妾就在想,娘娘和臣妾,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她似乎对我有着微妙的敌意,但我并不知道那敌意从何而来。
为免横生事端,我只得闷头对付我的龙井虾仁。
季玥却无辜地扶着那张本属于顾夕瓷的脸小声埋怨。
「娘娘不理臣妾,是嫌臣妾下贱吗?」
「……姑娘,」碍于大庭广众,我不敢说得太大声,「请慎言。」
我没有喊她「顾良娣」,而是喊了她「姑娘」。
季玥当然知道什么意思,她脸上的笑容几乎是一瞬间就消失了。
「娘娘终于不装了?」她靠近我,在我耳边低语,像毒蛇吐信,「她什么都告诉了你,是不是?」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她身上有浓郁的白奇楠香味,此时撞进我鼻尖,令我皱眉。
季玥问:「她是怎么和你说我的?」
我思考一会儿,拣了句能说的:「她说你做饭很好吃。」
这是实话,叶枝真的说过。
季玥愣了一下,笑出眼泪。
「林鹊……你真是……」
身后忽然传来叶枝压抑的怒音:「林鹊!」
季玥转过身,语气甜腻:「不过是同小鹊儿多说两句话,这么紧张做什么?」
叶枝将我拽过去:「我说过让你离她远点。」
「我偏不,」季玥挑着眼,「我想做什么你管不着。」
窗外月色清冷,她在月色里粲然一笑。
「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4
天气越来越冷,秋闱开试的日子也渐渐迫近。
我时常看见有姑娘躲在学庐的角落里偷偷哭,也有一些扛不住家里和外头的压力,前来主动请辞。
易见毫不阻拦,一一应允:「当然,这是你的选择。」
人越来越少,楚双十却渐入佳境,如入无我之境。
她薄弱的是明经和明法,近日发狠背书,几乎没怎么睡觉。
有学庐的姑娘问她:「你不害怕么?」
楚双十摇头,眼神稚拙坚定。
「我爹生前告诉我,学算必须静心。不计成败,只问对错。」
好一个「不计成败,只问对错」。
我看着楚双十,忽然想起顾夕瓷。
若她没有被季玥取代,她此刻会站在这里吗?她会说些什么?
是「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还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无从得知。
但有的路,我必须替她走下去。
距秋闱第一次开试还余下两日时,易见关停了整个学庐。
我问:「不再赶一赶么?」
「不赶了,过犹不及,」易见道,「尽人事以听天命。如今人事已尽,之后的事,非人力所能为。」
5
华阳秋闱分三场,每场考三日。
城中设立考棚,考官及内外帘官提前二日入闱,考生提前一日入闱。
我与叶枝、易见一同送考,看着学庐的姑娘们进入考场,之后监试官封门,考试后一日,考生方可出场。
考试期间,吃饭睡觉自行解决,不可与外界互通,更严防夹带。
如此足足十日,考试才算正式结束。
放榜当日,天未亮,晓鼓便响彻了大街小巷。
家家户户皆出门看榜,几乎快踏破礼部的篱墙。
成绩就张贴在礼部南院特筑的墙上。
观者如堵,叶枝带我从人潮中挤进去,一行一行地找寻。
第二百九十九名,谢如萱。
第一百七十二名,曲清。
第六十八名,郑雨廷。
第四十名,史琦。
……
第二名,楚双十。
6
人声鼎沸,鞭炮齐鸣。
学庐之内,柳絮开心得将楚双十抱起来转圈。
小姑娘整个人还是懵的,有种踩棉花似的不踏实感。
「……我上榜了吗?」
「你是榜眼。你是今年的榜眼,双十!」
「榜眼,」她仍旧愣愣地,「我还能拿榜眼啊……」
直到传令官将金榜信交到她手里,她才终于抱着我,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大哭出声。
我被她哭得又心软又难过,回抱着她安慰。
「好了……我才要哭呢,你们考得那么好,我该给易见多少奖金啊。」
易见笑道:「不慌,本人支持分期付款。」
众人哄堂大笑,嬉笑间又将几位上了榜的姑娘抛起来,楚双十笑着连连告饶,眼泪还挂在眼角,显得滑稽极了。
仰止学庐成绩斐然,确实狠狠扇了那些城中看笑话的人一耳光,然而要赢下赌约,楚双十要面临的考验还不止这些。
她需要经过特殊的殿试。
易见给她壮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慌。」
她仍然显得忧心。
易见将她捉到一边,不知交代什么去了。
殿试的事暂且放到一边,这样多人登科,庆功宴自然省不了。为了庆祝,学庐摆起庆功宴,宴请八方。
城中买账的人却不多。
听说有赌坊就女子科举此事开赌,本想赢个盆满钵满,却输了个血本无归。
易见悔不当初:「我就该去赌。」
我笑道:「你这话我记下来告诉念念。」
他立刻投降:「别,千万别,您是我亲祖宗。」
没人吃,我们就关起门来自己吃。
易见买了上好的牛羊肉,在学庐里开什么火锅。一群人围坐几张大桌边,涮菜吃菜,十分暖和。
城中金桂飘香,柳絮做了些桂花酒酿炖小汤圆,众人喝得舒畅,聊得亦很尽兴。
每个人都谈论起自己的梦想,有的说要做大理寺卿,有的说要做尚书郎,有的说要……
唯有柳絮扭扭捏捏,小声道:「奴婢没有那么厉害的愿望……其实,奴婢只想和爱的人相守在一起,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没说话。
柳絮连忙道歉:「奴婢目光短浅……」
曲清「噗嗤」一声笑了。
「这有什么!男欢女爱,结婚生子,人之常情。我们想做什么是我们的自由,其中自然也包括与相爱之人携手终身。不过,柳絮妹妹可要擦亮眼睛,别被些腌臜男子骗得摔跤了!」
「摔跤就摔跤!」史琦接道,「摔跤爬起来就是了,我认认真真喜欢人,他若负我,是他错了,又不是我错了!」
我笑着称是。
满腹经纶的姑娘值得敬佩,身手过人的姑娘令人叫绝,愿意退居一隅、牺牲自我,为爱人和孩子洗手做羹汤的女子,亦十分动人。
几人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为柳絮忧心。
谢如萱忽然反应过来:「柳絮!你该不会是觉得我们会看不起你吧?」
「不会的,」郑雨廷柔声安抚,「不过都是个人选择,哪有什么高低贵贱。非要我说,低人一等的,该是那些无缘无故总将其他女子视为敌人的女子。」
「不敢跑去和男人们逞凶,倒总拿着透视镜挑姐妹们的错处。你劝她回头是岸,她反要跑去和某些日日伤他的男人邀功,执迷不悟,可笑可怜。」
庆功宴还在继续。
她们说,她们要做这人间第一流,创出一番丰功伟绩。
她们说,她们要明文修法,让更多人望见女子的光。
她们说她们一定会自由快乐地活着。
她们一定会让更多女子自由快乐地活着。
那些话像是虚幻的萤火,那么亮,又那么脆弱。你明知某些人一伸手就能将其掐熄,但你还是忍不住地想要相信。
萤火虽微,聚则生辉。
萤火虽凉,可照夜长。
7
夜间回到东宫,我如踩在云端一般不真切。
空中月明星稀,叶枝背着喝多了的我,无奈又认命。
「……你明知自己不会喝酒。」
「我会!」
「你会你会。」
她显然懒得和醉鬼计较。
叶枝握着我的腿将我向上颠了一点,我皱眉喊:「疼。」
「例假喝酒不疼你疼谁,」叶枝叹气,「都叫你少喝点。」
我望着星星,停了一会儿,说:「我怕我以后很难见到她们了。」
叶枝问:「为什么要做这些?」
「哪些?」
「你本可以不管她们的,」叶枝轻声道,「不管是宫女学堂,还是仰止学庐,你都没有义务去做。更没有义务承担责任。你这样做,很可能会牵连你自己……甚至你的家人。」
「傻吗?」
「挺傻的。」
「那就傻吧,」我搂紧她的脖子,心像是纠结在一起,酸涩得无以复加,「……蓝心死了,琼姑娘不在了。我知道,我不聪明,胆小、认死理,优柔寡断,又患得患失。可是,我总想……我应该能为她们做些什么。」
叶枝停了一步。
我合着眼,絮絮叨叨:「枝枝,你和易见总是说……你们改变不了这个时代。可是,我们这个时代,不还是变成了你们那个时候吗?」
「总要有人做的,」我喃喃重复,「总要有人愿意去做的。」
8
殿试提前到了放榜后的第三日。
金殿上,楚双十定定跪着。
照理说殿试一般是在开榜后半个月,此次却突然提前,很难不觉得是针对「仰止」。
更何况,楚双十还是单独的殿试。
这次殿试嘉帝允了我陪同,却没有允叶枝。易见作为国子监博士,倒是在列。
开场时,嘉帝先是照例问了些德行、家境上的问题,楚双十一一作答。
后来就不对劲了。
有几名朝臣就跟犯了病似的,问题净奔刁钻的地方去。
「算学一科向来艰深,你天资愚笨,若长期从事此业,是否太过耗费心力?」
「你现下确实成绩出色,但要入朝为官,若结婚生子,该如何兼顾家庭?」
「你优柔寡断,往后如何能统率下属?」
天资愚笨、家庭为重、优柔寡断。
我看着这些标签就像是不需要思考一般狠狠钉在了楚双十身上。
拥有偏见的人,会将苛刻视作公平而毫无自知。
我以为她会惶恐无助,岂料她只是沉默地听完,然后,扬起一个笑,恭敬地反击。
「诸位大人,在回答之前,民女只想问一个问题。」
全场俱静,她的嘴角不停地颤抖着。
她极力地维持自己的端容,不想让旁人看出痛苦。
「如若站在这里的榜眼是位男子,诸位大人还会问这些么?」
易见冷眼看着一切,似有悲戚。
众人都未出声的当儿,有人却忽然启了唇。
「楚姑娘是楚衍先生的遗女?」
发问的人是当朝新贵苏亦行,上一届那位状元郎。如今,他已经是大理寺左评事了。
楚双十定定神,毫无防备地回:「回大人,是。」
「楚姑娘还很年轻呀?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
「民女过完今冬就满十四了。」
「哦……臣听说,楚姑娘在城中小有名气,写过一系列的算经解析?」
「备考之前,偶尔写过。」
「是在楚先生去世后不久才开始写的吧?」苏亦行轻笑,「那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楚姑娘一直在拿楚先生的心血,给自己充名声呢?」
9
殿试结束以后,楚双十伏在我怀里哭成了泪人。
「对不起……娘娘,真的对不起……是我没有忍住……对不起……」
方才苏亦行问完那句话后,殿中起了很大的议论。
不论楚双十怎么解释,朝臣全然不信,看待她的眼光已经从质疑变成了铁板钉钉的不屑。
「早说嘛,女子怎么可能精通算学。」
他们似乎忘了,楚双十是从那个戒备森严的考场里突出重围的榜眼。
楚双十做好了被质疑的准备,但他们甚至不给她自证的机会。
最后,楚双十被逼得不得不嘶声高喊。
而他们说:「女子嘛,总是这样不冷静的。」
朝臣逐渐散去,楚双十在我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真的是我写的……我没有拿爹爹的东西……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我努力拖着她,将她扶起来,「乖,我们回家。」
她泪眼蒙眬地抬头:「我连累您了,是不是?」
「你没有连累我。」我看着她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咬得很认真,「不关你的事,明白吗?」
她的眼泪还是扑簌簌地向下掉。
我厉声道:「楚双十!不许哭!」
一些官员停下脚步朝这边看,我故意拔高音量。
「听好了,你是当朝榜眼!不管有些人认不认,你都是!这是你拿命搏来的成绩,谁也抢不走!」
10
我托侍卫将楚双十送回家,自己扭头去拦下苏亦行。
「苏大人留步。」
苏亦行见到我后并不惊讶,嘴角的笑多少有些轻蔑。
「微臣参见太子妃娘娘……不过,亦行是外臣,娘娘这样与微臣相见,怕是不妥。」
我单刀直入:「那你是如何与顾良娣相见的?」
苏亦行从容的神色有了一丝裂纹。
「太子妃娘娘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本宫说的是不是胡话,苏大人心里清楚。奇楠香昂贵,其中又以白奇楠为最顶级。本宫记得,陛下今年不过在苏大人面圣殿试的时候赏了一份。」我注视着他的神情,心里只觉得悲哀,「顾良娣身处内宅,身上怎会有名贵的白奇楠香。」
苏亦行对楚双十的刁难远超出了正常的范畴,同为举子,他完全没必要这样刻意地激怒楚双十。思来想去,我只能想到季玥。
或者说,是装成顾夕瓷的季玥。
我猜测过苏亦行喜欢顾夕瓷,虽然不知缘由,但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关系匪浅。但我没有想到,季玥竟然会无所不用其极到连苏亦行的关系都要沾手。
还要利用他来做顾夕瓷最不齿的事。
苏亦行冷了脸:「宫中贵人多,不过是一份沉香,又怎会是微臣独一份。」
我微微笑了:「苏大人该不会到今日还以为,您帮的人是琼姑娘吧?」
苏亦行闻言怔住。
「……那是什么意思?」
「苏大人就不奇怪吗?」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鼻酸,「曾经不甘屈于内宅、想要造访名山大川、为万世修书的顾夕瓷,如何会心甘情愿地嫁入东宫,又如何会在嫁入东宫后,还利用大人与朝堂联系?」
他紧抿了唇,瞳孔微缩。
我继续朝他心上刺:「如若真正的顾夕瓷尚存,你猜她会不会也在这朝堂之上接受审核,她会不会,成为那个无出其右的女状元。」
「可她不是琼儿又能是谁……真正的琼儿去了何处?」
「她去了何处?」我冷笑,「苏大人,她就被你帮的那个人关在身体里,眼睁睁地看你做的一切呢。那个人知道她的记忆,学得了她的举止,却学不了她的心。这世上有神子神女,那大人便没有听说过,那些深宅大院中忽然性格大变之人,都是遭了什么变故么?」
苏亦行神色大恸,趔趄一步。
「她早就不是琼姑娘了。」
我轻缓地补刀。
「大人不如去问一问,看如今的顾良娣还能否与您对诗,能否与您讨论时事。真正的琼姑娘,正将你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恨你入骨呢。」
「……要如何做,她才能回来?」
「她回不来了,」我红着眼眶,怜悯地告诉他,也用力地告诉我自己,「永远。」
11
我回到东宫,将今日之事转述给叶枝。
听完我的转述,叶枝却挑起了眉。
「你将季玥的事告诉了苏亦行?」
「他显然就是在为季玥做事!他那样针对双十,我如何气得过?再者,他做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寒了琼姑娘的心么?」
叶枝扶着额,似在思索。
半晌,她道:「怕是要出事。」
见她迅速披衣,我紧跟在她身后。
「有何不妥?」
「季玥这人很简单,她要利益,要爱。为了得到这些,欺骗对她是再寻常不过的手段,但苏亦行不同。」
「苏大人?」
「他是个疯子。为顾夕瓷而生的疯子。」
12
叶枝说,她这阵子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原因之一就是苏亦行。
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在既不伤害苏亦行又不影响我的情况下,告知他这件事。
「苏亦行是顾夕瓷救下的孤儿。」赶去偏殿的路上,叶枝简单地向我交代前情,「苏亦行小时候因重病被家里丢弃,是路过的顾夕瓷找人救了他。不止如此,她还说动了父亲,资助苏亦行念书。」
「这么说,两人算是姐弟?」
「明面上是,但我去打探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苏亦行从小爱慕顾夕瓷。」
「那琼姑娘当时是什么态度?」
「她拒绝了,」叶枝道,「不只拒绝,还驳斥了他一顿,说他不求上进。但两人的关系倒是没有因此差下去,大约苏亦行也知道,顾夕瓷是为了他好。」
秋风在耳边呼呼地刮过,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然后,季玥就出现了。」
「季玥利用顾夕瓷的身体,勾引了他。」
我步子一顿,难以置信。
「不但这样,她还要他帮她敛财,在朝堂上搅弄风云,」叶枝深吸一口气,「她野心太大,破绽也太多,可苏亦行依然不由自主地沉溺了进去。即便他从来不想入朝为官,即便季玥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不断地利用他。」
「……因为他以为她是顾夕瓷。」
「是。」
「他好歹同她一起长大……怎会不知道顾夕瓷是怎样的人?」
「很难说,」叶枝垂着眼,「很难说他是不是自己在骗自己。」
我与叶枝赶到偏殿的时候,门前溅了一地的血。
叶枝神色料峭。
「去喊人,」她低声道,「快去。」
然而还没等我迈开步,偏殿的正门中便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一个人。
苏亦行。
他一身孔雀蓝的官服还未褪,上边血迹斑斑。此时此刻,他清俊的面庞上满是彷徨,又阴戾得叫人心惊。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眼下,季玥被他攥在怀中,已然满身是伤。
「枝……叶枝……救我。」
苏亦行无视叶枝,将季玥抵在门上。
「滚出去。」他一字一句地说,「从琼儿的身体里……滚出去!」
季玥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了,她红着眼,死死地盯着叶枝的方向。
殿里的宫女们在墙根缩成了一团,瑟瑟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我蜷起手指,试图插话:「苏大人……请你冷静一些,这毕竟是琼姑娘的身体。」
「是……这是她的身体,」他恍惚地说,「我把她弄脏了。」
他似乎陷入了一种极其不稳定的状态,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招致他的坍塌。
苏亦行倏然抽出一柄短刀。
有宫女尖叫着晕了过去。
季玥颤抖着模仿:「……亦行……亦行,我是姐姐呀,我是琼儿,你不会伤害我的,对……」
苏亦行的眼神瞬间清明,没有因此动摇,反而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
季玥的声音戛然而止。
苏亦行手起刀落,刀刃贯穿她的胸膛。
随后,他抽出那柄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13
苏亦行是抱着顾夕瓷死去的。
动作之快,连叶枝都无从阻拦。
在弥留的时刻,顾夕瓷似乎终于夺回了自己的身体,她微笑往他身边靠了靠,嘴唇翕动,说了句什么。
我和叶枝没有听清。
天空下起小雨,冲淡了一部分血迹。不知季玥有没有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夕瓷。
她到底还是碎在了秋末的雨里。
我仿佛遥遥听见顾夕瓷温柔的声音。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14
顾夕瓷的死讯传回大学士府,听说顾家人哭得肝肠寸断,顾夫人一病不起,在睡梦中呓语顾夕瓷的乳名。
「要是当时放她走就好了。」
他们这样说。
可不论怎样后悔,顾夕瓷也不可能回来了。
楚双十的名誉在苏亦行死后得到了恢复。
苏亦行在来东宫之前,写了一封谢罪书交给宫人,书写了自己的所有罪状。其中也包含了他对楚双十详尽的调查资料。
嘉帝履行诺言,承认楚双十的能力,也承认了「仰止学庐」的成功。
嘉帝下诏,自今朝起,科举允准女子报名。
尽管朝中吵得沸反盈天,可一来君无戏言,二来,嘉帝这人城府深沉、薄情寡性,若有臣子胆敢以死相劝,那他真敢叫人死,眼皮都不带抬。
这便是他与百里临的不同。
嘉帝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嘉帝不愿做的事,谁也逼不得。
百里临得知了顾夕瓷事件的经过后,千言万语积在心头,最后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没了陆杳杳和顾夕瓷,东宫又变得空荡起来。
我辗转在东宫和太医局之间,逼着自己不去想别的事。
有了圣旨作保,仰止学庐发展迅猛。易见请来专门的夫子和账房,以摇光城作为「试点」,开展女子平民教育。
虽然民间还有诸多非议,但至少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楚双十获封翰林院编修,大约还需熬一阵资历,方可进入司天监钻研算学。
初冬,寒潮涌动。各宫挂上了厚厚的帘帐,燃起火炉。
《内经》有云:冬三月,此谓闭藏。水冰地坼,无扰乎阳,早卧晚起,必待日光。
对于老弱病残而言,冬天是最难熬过去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李烛在例行教习的时候告诉我,北境起了时疫。
「冰州大疫,死者无算,我正在调整药方,待一切就绪,便要动身前往北边。」
「师父要走?」
「家家有痛,室室有哀。身为医者,岂能置之度外。」她望着我,「鹊儿,你呢。」
15
我呢?
我的心像是被悬在空中,跌宕摇晃着,迟迟无法落到地面。
天气越来越冷,冬至日也越来越近。
清晨的时候,东宫的台阶会结一层薄薄的霜,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叶枝依然时常出宫,偶尔给我带回宫外的小食。有时是烤红薯,有时是炒板栗。
百里临似乎与嘉帝爆发了很严重的争吵,连着几日面带愠色。
他在深夜簪星曳月地回宫,深深地拥住我。
「北境起了时疫。」
「臣妾知道。」
「父皇说要待时疫平息一些,来年春天再派人过去,可到那时,怕是白骨已覆城池。」
「不若先遣一部分名医成立小队探访,搭上工匠,一同前去。」
「工匠?」
「对,」我说,「时疫所过,必然百废待兴。让工匠随同前往,可补足平民日常生活上的不便,亦有助于重建城镇。最重要的是,可修建牢固的医棚,将病患隔开,以防疫情蔓延。」
百里临没说话,认真地思考起我的建议。
我接着道:「我听师父说,她已经在调配针对此次时疫的药方,并且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但具体用药,应该还是要去了当地再做微调。殿下,请向陛下谏言,由我师父带一部分医者先行前往。」
16
嘉帝采纳了百里临的谏言。
华阳决定从太医局调配一部分人手,组成名医队赶赴冰州,出发日期定在冬至后。
局势稍定,所有人都没料到西境会出变故。
西境急报。
华阳长乐公主,「伏波将军」百里念,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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