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嗯」了一声,又躺回床上。
29
一周后,结果出来了。
我被判定为精神障碍,收押在精神病医院进行治疗。
医生说,我这种算好的,属于药性创伤,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
我请梁警官,向父母隐瞒了这件事,假装自己还在山村支教。
大概治疗一个月后,我被判定为情况好转,可以在开放区使用手机,跟父母联络时,也能隐瞒得更加自然。
断断续续的,我听到了关于赵氏父子的后续。
赵家之所以那么有钱,是因为赵峰贪了村民们大笔的补助费,这些年,贪污了数不清的国有资产。
甚至几年前,在村子宅基地的补助事件上,还背了几条村民的性命。
随着大厦倾塌,地下的血债都被翻了出来。
村民们听了案件的来源始末,都说是赵冬岩自食恶果。
但那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反而是一些学生们寄来的信件,令我倍感欣慰。
30
将近一年后,我被诊断为精神痊愈,可以出院。
梁警官来接的我,将我送到了市里的火车站。
车上,梁警官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说了出来。
「可能有点冒犯,但……索性把这一年的经历给忘了吧。」
「毕竟,你幻想的那些场景,太恐怖了,我一个警察听着都瘆得慌。」
「没必要,背着它们生活。」
我只是笑笑,望着窗外。
「还好是假的。」梁警官自顾自地说,「不然真到了那样的地步,杀人还要坐牢住院,真是……算了,我是警察啊我,我得听法院的。」
我听笑了,轻声说:「就算真遭遇那种事,就算,法院判了无罪,村子里的人,又会怎么看呢?」
一时间,梁警官沉默了。
只说:「那庆幸你是外地人吧,还能一走了之。」
31
初夏,站前的广场,被太阳烤得火热。
我一眼看到,人群中,周沫沫拉着周小颖,背了些特产。
我走过去,揉了揉周小颖的头。
她时常来看我,我倒是看不出她有没有长大。
周沫沫上了大学,还是像以前一样文静,眼神温润地看着我。
我说:「梁警官,就送到这吧。」
梁警官却指了指火车站,「送你上车吧。」
我没再拒绝,四个人向站内走去。
而就在这时,周小颖挽着我的手,撒娇地说:「秦老师,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啊。」
我笑了笑,说:「等你考上大学,就能再见到我了。」
周小颖眼珠子转了转,表情变得沮丧,「还要六年啊。」
她长叹了一口气,又揪了揪我的袖子,说:「那我还是让姐姐每年给你寄花茶好不好?」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梁警官立在原地,良久,僵硬地扭过头。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周沫沫。
周沫沫,却只是平静地望着车站的人潮。
一旁,我检了票,发出轻轻的笑声。
「好啊。」
真相碎片
32
「毕竟,你幻想的那些场景,太恐怖了……」
车上的时候,我听到梁警官的庆幸,不免一阵恍惚。
那真的是幻想吗?
还是,真相的一些碎片。
33
学校的孩子们,是我来到村子支教后,收获最大的礼物。
他们乖巧热情,且懂得珍惜。
我到的第一天就看出来了。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极力地释放善意。
那是在,珍惜一名来之不易的支教老师,是为了留住我。
我从没想过辜负他们。
周小颖,则是班级里最惹人爱的学生。
她作业本写得干干净净,对所有的课本都爱护有加,举手的姿势是全班最认真的。
我还记得她小心翼翼捧着拿塑料袋装好的花茶,送给我。
她说,那是她姐姐亲自摘的,为了给支教的老师们降暑。
于是我又记住她姐姐的名字,周沫沫。
34
高考结束后,我见到了周沫沫。
她的眼睛很亮,又宁静,就像是永远抱着笃定的希望一样。
周沫沫是来学校做辅导授课的——其实根本没这么个职务,但校园里人手紧缺,周沫沫又是村里人,校长也就网开一面。
那时候,周沫沫总会带着周小颖,黏在我身边,听我讲大城市的事情。
肯德基真的好吃吗?
过山车可怕不可怕?
不会坐地铁怎么办?
智能手机的年代,那些稀松平常的事情,还是离她们很远。
我许下了承诺,说这次周沫沫考上省会的大学后,我带她们去那里玩,我请客。
周沫沫甜甜地笑,我这才知道其实她心里也怯怯的。
后来,周沫沫提醒我说:
「对了秦老师,村长家的儿子,赵冬岩,你要小心点。」
那是,周沫沫对我说过最认真的话。
35
也是那天,周沫沫将几袋曼陀罗的根茎与花叶,交到了我的手里。
曼陀罗,本就是在山村随处可见的野花。
许是从山里长大的缘故,周沫沫格外熟悉,怎么利用和保存这种花。
种子、根茎、乃至花叶的毒性。
对应着抽搐,兴奋,乃至于产生幻觉的效果。最严重的,甚至可以致人死亡。
她还给我展示了,藏在内衣间的刀片。
我却只看到,一个女孩,是如何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
我问她,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星空下,周沫沫叹了口气,语气幽幽。
「前两年,赵冬岩强暴了个姑娘。」
「人们说是四十万,私了了。」
「但谁知道呢?没人再在县城里看见过那个姑娘了。」
36
实际上,我根本没把那个流里流气的赵冬岩放在心上。
从我到学校开始,赵冬岩就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试图接近我。
但我很知道怎么对付这样的人。
从一开始,我就没给他好脸色看,但凡有一点逾规矩的举动,我就会以报警威胁。
我说我的手机,装了自动报警的 APP,摄像头连接着云端的网盘,定位永远开着,我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做了全方位的保证。
有真有假,但足以震慑住色厉内荏的宵小。
可我没想到。
赵冬岩将目光,放在了周沫沫的身上。
37
那天,是下成绩的日子。
我查到了周沫沫的分数,足够去上她想上的大学。
但当周沫沫来到学校时,却看到,她呆呆地扶着走廊栏杆,目光涣散。
我关心地拍了拍她,才发现她的脸上与手腕,都有淤青。
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周沫沫捧着茶杯,手都是抖着的。
「是赵冬岩。」她说,「县城里,同学聚会,他让一个小弟,把我灌醉了。」
「然后,我被赵冬岩抬到了家里……」
「我把刀掏出来了,可我不敢杀人,我被打得好疼。」
「我太傻了。什么毒药啊,根本派不上用场的。」
周沫沫的话,断断续续的,像丢了魂一样。
我气得直打哆嗦,我说你要报警,你必须要报警。
可周沫沫立即拦住了我,她的声音中带着乞求。
「我就要上大学了啊,秦老师。」
我更加生气了:「上大学怎么了!上大学是好事啊!?」
接下来,我说了梁警官对我说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我说你是受害者。
你必须站出来!
你越忍气吞声,就会越纵容那个畜生!
结果,周沫沫给了我闭嘴的理由。
「可秦老师,我爸妈听不得这样的消息啊。」
「村子里会传开的。」
「我听过他们怎么议论我这样的姑娘。」
「白瞎了,糟蹋了,身子脏了……」
「我爸在打工,攒钱要给我买手机,我妈更是心脏不好,我还有妹妹在这里……」
「秦老师,他说,他会给我四十万……你说他会给吗?」
我看着梨花带雨的周沫沫,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用不上了。
我只能沉默,我连一个回答也给不了她。
38
傍晚,夕阳将田地染得金黄。
周小颖乖巧地跟我再见,被姐姐牵着手,走出了校园。
她没注意到,姐姐的步伐,踉踉跄跄的。
晚上,我躲在宿舍里,第一次冲了周沫沫给我的曼陀罗花。
一点点花瓣,喝下去,根本没有兴奋起来,根本没有幻觉出来。
什么都逃避不了。
只有止不住的恶心,让我守着宿舍的塑料袋呕吐。
不知道,是因为花的毒性,还是赵冬岩的行径,亦或者,是我的无能。
当晚,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自己对着镜子骂,说你为什么要做老师啊,为什么要来支教啊。
你谁也救不了的。
39
后来,周沫沫来学校的时间少了很多。
每次见面,我都不知道该不该问她,那件事怎么样了。
她身上的伤,倒是好了很多,只不过目光变得越发死气沉沉。
后来,就更少见到她了。
直到有一天,我实在担心她,便去了县城的高中。
老师告诉我,周沫沫的录取通知到早就到了。
可是,却一直没人来取。
那个下午,我拿着录取通知书,不妙感越来越强烈。
我找了辆马车,焦急地请他快点回到村子里。
回去的时候,学校还在上课。
我找到周小颖,问:「你姐姐呢?」
周小颖只是说:「姐姐在家啊,她今天还打了点白酒,说要庆祝呢。」
那股不妙感,更加强烈了。
庆祝。
可她分明连录取通知书都没有拿!
我几乎是一路狂奔,回到了周沫沫的家。
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人。
我想起周沫沫死灰般的目光,她总是矗立在走廊上,吹着热风,望着一个方向。
我记起来了。
那是,赵冬岩家的方向。
40
而当我抵达赵冬岩的家里时,同样是静悄悄的。
我闷头冲进院子。
一迈入门厅,就传来一股血腥味。
我心想,完了。
我颤着手,推开了卧室的门。
周沫沫,悬在血泊中。
她上了吊。
脚下,是两具尸体。
41
我完全慌了,全力将她抱下来,一遍遍地做人工呼吸。
直到,周沫沫咳嗽了几声。
我如释重负,一边哭着,一边骂。
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啊!怎么这么傻啊!
身处那种环境,我其实脑袋已经宕机了,失去了任何思考能力。
而悠悠醒转的周沫沫,见到我,也终于哭了出来。
「秦老师。」
她说,「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42
周沫沫告诉我,当她选择了忍让后,迎来的,只有赵冬岩一次次的得寸进尺。
第一次,赵冬岩就用给钱的借口,让周沫沫又去了家里。
那一天,赵冬岩再一次,侵犯了周沫沫。
他将周沫沫摁在猪圈的栏杆上,完全丢失了人性。
事后,赵冬岩只丢给周沫沫一张五十元的纸币。
说四十万,一次次慢慢给。
周沫沫当时已经绝望了,她咬着牙说,自己这次一定会报警的。
「那你想过你妹妹吗?」
43
赵冬岩却只是轻佻地丢下这一句话。
后来的日子,只能用噩梦来形容。
赵冬岩用周小颖为要挟,一次次地胁迫着周沫沫。
那个猪圈。
那对父子。
都曾是周沫沫亲身经历的地狱。
支撑周沫沫的,只有赵冬岩一句口头的承诺。
「就玩这个暑假,你上你的大学去嘛,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
可是,赵冬岩还是反悔了。
44
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学生们都去了学校。
赵冬岩得知了消息,找到周沫沫。
他命令周沫沫,不准去上大学。
周沫沫几乎要疯了,她扯着赵冬岩的胳膊,哭着又打又骂。
紧接着,周沫沫就被打晕了。
而就当周沫沫意识醒转之际,她听到了赵氏父子的议论。
「爸,这姑娘要不然给你吧。」
「我看……她妹妹挺不错的。」
45
那番谈话,彻底击穿了周沫沫的心理防线。
三天下来,周沫沫没有睡觉。
她盯着周小颖上学,放学,一步步跟在她身边。
但她知道,自己撑不住的。
46
「秦老师,所以我不准备撑着了。」
血泊中,周沫沫脸上挂着迷茫的笑容。
「你让我走吧,就让我走吧。」
周沫沫话音落下,我也总算恢复了理智。
我想到她辅导学生作业的笑容,想到她宁静干净的目光。
我又想到周小颖捧着花茶的模样,我说过到了大城市,老师会保护她们的。
暮色降临,我咬了咬嘴唇。
我说:「你走吧。我不拦你。」
47
周沫沫,愣了一下。
我继续说着:「你找一辆马车,去到县城里,不要被人发现,找不到,就要跑,越快到越好。」
周沫沫还在愣着,我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她提起来。
「你要换上干净的衣服,先穿我的吧,记住,去跟同学聚会。去人多的地方。」
「秦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用到大城市,我也会保护你们的。」
「可我不是你的学生啊。」
周沫沫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小颖是,我喜欢她,也喜欢你。」
我用力将赵冬岩的尸体搬到床上,摆出熟睡的模样。
接着,我凑到他身边,拍了一张亲密的照片。
这张照片,被我上传到了网盘。
「你记住网盘的账号密码,下载下来,两天后,匿名发到县城的贴吧里。」
周沫沫刚换上我干净的衣服,满目的疑惑看向我。
「秦老师,你到底要干什么?」
「还记得你给我的山花吗?曼陀罗。」
「记得。」
我拿起地上的刀,咬了咬牙,向自己的脸上划去。
血沾湿了我的眼睛,看到的周沫沫也变成了一身腥红。
「从现在起,那是赵冬岩给我的。」
48
血腥味弥漫的厅房内,我一字一句地嘱咐着周沫沫。
「你只要记住,是我杀了赵冬岩,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而我,我将成为一个疯子。」
周沫沫完全慌了,连忙打断我,说:「这怎么行?警察也不会信的!」
「会的。」我说。
我一边说着,一边从周沫沫身上,我的口袋里,拿出一袋分装的曼陀罗茶。
拿出几枚花瓣,举在周沫沫的眼前,盯着她说。
「我会,捏造出更荒谬的真相。」
49
首先,在这个晚上,警察只会看到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被困在猪圈里。在火光冲天的案发现场,我是唯一的嫌疑人。
一个疯子,杀了人。怎么杀的?才是他们最想知道的真相。
可我第一遍,只会将周沫沫的遭遇,统统揽到自己身上,全然不说自己杀人的事情,只说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
警察一定是不信的,也一定会想挖掘出,真正的真相。
而接下来,我会承认,自己杀了人。
但我要讲的故事里的所有情节,都是假的。
警察便会更想知道,假象的背后,都是什么?
但这个时候,警察将会默认,他们已经印证自己心里的真相。那就是——我确实杀了人。
最后,我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一个疯子,是怎么杀了人。
他们也不会再问,这个疯子,究竟有没有杀人。
她又究竟,有没有,疯掉。
50
那天,我望着周沫沫跑出去的身影,望了很久。
夜色降临的时候,我走回屋内,点燃了屋子,咀嚼着花瓣,任由腹部与颅内,传来阵阵刺痛感。
火光,不是为了掩盖,赵氏父子身上的刀伤。
而是,为了模糊,他们真正的死亡时间。
51
「可你怎么办?」
火光中,我想起周沫沫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说的是,「别管了。」
在火舌叫嚣的夜空下,我平静地回忆起,属于自己的答案。
考研期间,我有过一个孩子。
他的爸爸,是名还算年轻的医生。那一天,他为了做手术,没有管我们发烧送来急救的孩子。
医院里,我无数次地向神佛祈祷,说哪怕拿走我的性命,去换我孩子的也好。
但神佛的恩赐,并没有降临。
后来,我总是能梦见那个婴儿。
后来,我离开了城市,离开了孩子的爸爸,逃到了这个小山村里。
周沫沫,她很特殊。
她的眉角,与我的孩子一样,有一颗痣。她的眼睛,也与我的孩子一样清澈。
甚至她报考的学校,都与我希望孩子未来考上的学校一样。
可我的孩子没有了。
总以为,她会度过,和周沫沫一样的人生。
走向猪圈的路上,我又想起教学楼宿舍中的蜘蛛了。
我认得它,它学名叫红鳌蛛,母亲生下孩子后,会让孩子吃掉自己的尸体。
会用自己的性命,换来孩子的生命。
「可你怎么办?」
周沫沫的话,回荡耳边。
我看着她的眉眼,恍惚说,不用管。
心里却念着,这是我的救赎之道。
52
车站,火车入站的通报声响了起来。
梁警官终于将目光从周沫沫身上移开,盯着我,缓缓说,「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示意周沫沫两人去候车厅等我。
人走后,我反问梁警官,说:「这一次,也是审讯吗?」
梁警官犹豫了一下,说,「不是。」
「你问吧。」
「就算你不这么做,她也有被判正当防卫的可能性吧。」
「可是,比起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当时的她,并不能承受那些遭遇被曝光的代价。」
「为什么?」
「因为她还没有走出这座大山。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有她的名声她的家人与她的自尊,在外面,还有她不该被打扰的人生。」
「那么,我懂了。」
「是吗?」
「你让自己满身污泥,只不过为了保护一个人的清白。」
「是的。」
梁警官停了下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值得吗?」
「不吧。」
我回答得很果断,过了安检,走进候车厅,与周氏姐妹会合。
我揉了揉一头雾水的周小颖的头发,眼神迷离地看着站台。
站台旁,周沫沫走了过去。那里齐齐站着我短暂教过的学生们。
那是他们准备的,拙劣又朴实的惊喜。
衣着干净,花团锦簇。
「可是,梁警官。」
我刷了票,挥了挥手,留给梁警官一个浅笑。
「我是老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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