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留步

萧家沉冤昭雪,萧贵妃也被放出了冷宫。

师父为我出去熬药,萧越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就抱住了我。

我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有心事。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拧着眉问他,「萧家不是已经平反了吗?」

萧越压抑着情绪,额头死死地抵住我的肩膀,嗓音沙哑地说道:「小刀,我才知道,萧家不过是皇上的一颗棋子!他想扳倒皇后跟孙国舅,便把萧家当成弃子送上了断头台。皇上筹谋数年,就等这一日萧家人站出来,逼反太子!

「这就是我苦苦追寻的真相!呵呵,我姑姑跟我讲,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她明明心都死了,当年她名动京城,一笑倾城。如今一双眼睛,死一样的寂静!我哥哥本是凌云之人,却赔上自己,蛰伏太子府,让那个永平公主欺辱!如今满朝文武都知晓他曾经受辱的事情,他无法再回朝堂。」

萧越熬红了眼睛,紧握着拳头怒道:「这样的皇上,值得我效忠吗!这样的朝廷,值得大家日夜苦读,去维护吗!」

「萧越!」我狠狠拍了一下他的手背,让他镇定下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忘了吗,在去冀州的路上,你曾说过,要为颠沛流离的百姓入仕。做治世能臣,开一世太平!你一定能做到的!别让一时的仇恨,乱了你的心。」

「开一世太平。」萧越喃喃自语。

我想了想跟他说道:「萧越,我一直没有跟你讲过我的身世,是因为我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天下兴亡,苦的都是百姓,我没什么不同。我出身豫州一个庄户人家,正逢三年大旱,狗官不作为,加重赋税,民不聊生,易子而食。」

我想起那段早就模糊的往事,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我上头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妹妹,家里虽然穷,可是爹娘也是竭尽所能地对我好。」我搓了搓脸才又说道,「三年大旱,颗粒无收,饿死的人很多。夜里,邻居饿疯了,来跟我爹娘商量换孩子。」

「我是那个被换出去的。」

萧越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看着我,眼神之中是痛惜。

「我那年五岁,杀了人逃了出去,路上遇上了我师父。她见我根骨很好,收我为徒,传我刀法。」我一口气讲完这些事情,对萧越说道,「像我们这样的江湖刀客,能救的是一人、一家。可像你这样三元及第的大才子,做了官却能救一县、一城、一州之人。萧越,望你不坠凌云之志,成为名垂青史的好官。」

「好。」萧越好半天才说。

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问道:「我听你师父说,你要走?」

我对上他的眼神,梗住了,讲不出话,只能点头。

萧越长长呼出一口气又问我:「我听林静怡说,你曾喜欢过我,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捏了捏耳朵,慢慢说道:「刚到萧家第一年吧,你整天带我出去玩儿。有一天夜里咱们出门吃馄饨,半路下了雨。路上遇上卖馄饨的老婆婆收摊,她崴了脚跌坐在泥里。你过去背着她去医馆,我推着馄饨车子跟在你身后。就那样走了一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有些喜欢你。后来没多久,听你说,你在京城有个未婚妻子,我也就没再有过那份心思。」

「那样早。」萧越仰着头,紧闭了一下眼睛说道,「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不知世事的纨绔公子哥儿呢。我羡慕哥哥有你这样一个刀法高明、潇洒肆意的妻子。为了争一口气,便时不时把林静怡挂在嘴上。」

又过了几日,我身体养得差不多了,师父提出让我跟她走。

我要跟她去少林,用少林心法温养经脉,防止留下后患,宜早不宜迟。

临走前,我、萧越还有萧誉三个人坐在中庭喝酒。

谁也没有讲话,就着一轮明月,饮了一壶酒。

月上中天,师父牵着马在外面等我。

「珍重!」我放下酒杯,提上刀跟包袱,重重抱了一下他们二人。

这一走,江湖路远,再难相见。

我听到萧越的哭喊声:「元小刀!记得回京城看我!」

我不敢回头,怕他看到我哭红的双眼。

上了马,在夜色中,我跟师父奔袭而去。

萧越曾问我,为何不等天亮再走,从容些。

我说,江湖人,从不等时间。

萧越说,好,江湖人元小刀。希望等来日再听见你的名字,你已经是扬名天下的侠义刀客。

我说,等我扬名天下的时候,希望你已经是天下百姓称赞的大官。

至此,告别。

江湖山高路远,朝廷风云诡谲。

我跟萧越,各有各的路要走。

13

我初见元小刀那一年,刚好十四岁,还是个纨绔公子哥儿。

我被人当成肉票绑了,我跟匪徒一起坐在大堂里,来来往往的江湖人没人敢管闲事。

当时我以为,小命真要交待了。

后来元小刀走进来,她看起来风尘仆仆,穿着半旧的青色衣衫,背着一把大刀。

她一进门我就认出了她,她是我大哥的未婚妻子元小刀。

我万万没想到我们会在那样的情形下相见,她腰间坠着的玉佩,是我们萧家传给长媳的信物。

我很小就知道元小刀的存在,我大哥总是能收到一些奇怪的小玩意儿,还有一封写得乱七八糟的书信,一幅勉强能入眼的画像。

「大哥,你真要娶这样一个江湖人啊。」我看着桌上的画像说道,「这元小刀倒是长得还不错,这眼睛好亮。可她终究是个江湖人,你看她师父那手烂字,就知道元小刀只怕也没什么文采。」

我大哥却摸了摸手腕上系着的那根红绳,笑道:「阿越,你还小,不懂我能有元小刀这样一个性格直爽、洒脱明朗的未婚妻子,有多幸运。」

我那个时候并不以为然,觉得大哥言过其实。

谁能想到,我还真能遇到元小刀。

她夜里悄然闯进我被困的房间,想要救我。

元小刀混江湖已经是老手,本不该失手。

可带着我这样一个拖油瓶,拖累了她。

她虽然斩杀了那两个绑我的贼匪,却不慎中毒,只能跟我一道回家。

回去的路上,她好几次寒毒发作,还是硬撑着。

夜里我们宿在破庙,元小刀生了火,将炭灰铺在地上,裹着披风睡在炭灰上。

「萧越,我把刀给你,你来守夜。」元小刀把那把沉甸甸的刀给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当时身处荒郊野岭,只觉得荒谬。

我大哥那样性情高洁的人,竟然有这样一个席地而睡的未婚妻。

元小刀将我送到萧家,因为寒毒也只能住下来。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写信告诉我大哥,元小刀在萧家的事情。

她梳洗过后,换下了那身脏污破旧的衣服。

元小刀穿着淡绿色百褶穿花裙,梳着流云髻,耳边戴着两颗碧玉坠子。

她站在太阳下,懒洋洋地弹射着手里的石子儿,将前面的木柱子砸得全是洞。

我远远看过去,她身影窈窕,就觉得莫名脸热。

那个时候,我已经跟林静怡定亲了。

从前在京城,我跟林静怡讲话都隔着一些距离,她也不曾跟我单独见面。

元小刀没有那么多大家闺秀的礼节,我惹她不高兴,她常常一脚把我踹翻。

她看我不顺眼的时候,坐在房顶上用石头砸我,砸得我满院子嗷嗷叫。

我们夜里翻墙出去玩儿,元小刀还挺喜欢喝花酒。

这事儿让我爹知道了,气得骂我:「没大没小!她将来是你嫂嫂,整天带着小刀出去厮混。等你大哥回来,看他不打断你的狗腿!」

「我才不要她做我嫂嫂!」我当时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不舒服。

后来我总是跟元小刀提起,我在京城有个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未婚妻。

元小刀听了,只是淡淡地看我两眼,又低头擦拭着她的刀。

再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她是有些喜欢我的。

只是我们遇到的时机,太不对了。

她是我哥哥的未婚妻子,而我也早就定了亲。

萧家满门被灭那晚,元小刀带着我去冀州。

也是那一路,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混江湖。

风餐露宿,披星戴月,风尘仆仆。

遇上不讲理的江湖人,只能用手中的刀来明理。

我生得面嫩,被人调戏。

元小刀一言不发走过去,用刀背砸断了那个大汉的胳膊,打掉了他满嘴的牙。

我们出了门,她说:「混江湖,凭的就是拳头硬。如果我当时不表明实力,今晚那个人就敢爬进你的房间欺辱你。」

去往冀州那几个月的路上,我见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元小刀。

她通晓世情,有时候世故圆滑,有时候却心慈手软。

她可以席地而睡,也可以去湖边摘一朵荷花,将花瓣放在香囊里沾染些清香。

她从不抱怨生活的困苦,只会坚毅地往前走。

我夜里梦见腥风血雨,惊醒后看到元小刀坐在床边守着我。

她在我身边躺下,握住我的手说道:「睡吧,我为你镇压梦魇。」

元小刀的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我摸着那层薄茧,入睡以后一夜无梦。

在冀州那场背叛,彻底打碎了我的脊骨。

我托着元小刀一步一步地走出冀州城门,感觉到她的泪水落在我脖子上。

元小刀说:若有来日,我一定亲手杀了他为你雪耻。

我在心里说,齐忠德不会活得太久。

他太贪婪了,自以为能接下萧家那些产业,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萧家作为江南首富,多的是眼睛盯着,区区一个齐忠德算什么。

我们离开冀州,元小刀为我改头换面。

夜里我需要在浴桶里泡一个时辰,才能改变我的骨相。

又疼又痒,我几乎难以忍受。

元小刀就坐在边上,随口给我讲一些江湖趣事。

「那年我揭榜去救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她以为我是男人,想嫁给我。」元小刀满口胡话地骗我,「唉,后来我告诉她,我是女子。她大喜过望,说本以为我是个男人,将就一下算了。谁成想我正好是女子!她喜欢的偏偏还就是女人呢!」

元小刀还说:「像你这样的贵公子,要是落在婀娜门的女弟子手里,她们啊,三五个弟子养活你一个人,过得可快活了。只是这快活日子也不长久,等你被榨干,就玩儿完了。」

我听得傻眼了,我虽然也是个混不吝的纨绔,却从没听过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追着问她:「榨干?好几个同门弟子,侍奉一个男人?」

「可不是。」元小刀调戏我,摸了摸我的下巴笑道,「向往吗?」

我当时脸一热,却还故作镇定地说道:「那算什么,我还听说,你们练刀的女人到了一定火候,还要抓男人来散功呢。」

元小刀眼珠子一瞪,不可思议地说道:「这你都知道?」

我没想到歪打正着说对了,下意识地说道:「那怎么没见你抓我散功呢?」

元小刀脸也跟着红了,一巴掌把我拍到水里:「你还太嫩!」

也是那个时候,我在心里慢慢察觉到,我对元小刀不一样的心思。

我竟然睡着,想让她抓我去散功。

我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去了汴州,我跟小刀扮成夫妻住了下来。

我到官学去读书,找到萧家的暗线,联络到我大哥。

他要我隐忍蛰伏,为萧家复仇的事情他会谋划。

大哥能活下来,萧家复仇的事情必定有希望。

他在信里提起元小刀,问她怎么样了。

我提着笔,半晌没有回信。

门外传来嬉闹的声音,走出去一看,小刀带着一群小孩儿在蹴鞠。

她身法灵动,那藤球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翻飞,惹得孩子们连声叫好。

这才在汴州住了三个月,走在路上总有人塞给我各色各样的东西。

有蔬菜,有瓜果,甚至有鞋垫。

元小刀不知帮助了多少孤寡老幼,结下了很多善缘。

她也有假装斯文的时候,装模作样地到官学看我。

元小刀装淑女的时候,很有一套。

她穿着一套淡粉色襦裙,站在官学门口,对着来往的同窗腼腆一笑,就惹得很多人起哄。

元小刀练刀从不懈怠,练就了好身段。

她长相明丽大方,性格爽朗,身姿窈窕,其实很招人喜欢。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自豪,故意当着很多人的面走过去牵住她的手。

元小刀背地里掐我,嫌我总是指使她到官学送东西。

她却不知,我是想让这些事情传到大哥耳中,让大哥死心。

她这人,帮助别人的时候勤快得很,轮到我这儿就懒散得要命,在家恨不得吃个葡萄我都给她喂到嘴里。

我大哥再来信,只问了我一句话:「阿越,若是小刀对你有情,我自当祝福你们。可若是你诓骗辜负她,我定不饶你。」

我知道,这是大哥对我的成全。

我对不住大哥,可我真的喜欢元小刀。

大年夜,我放任元小刀喝酒。

她喝多了在院子里舞刀,英姿飒爽,娇憨可爱。

元小刀撞到我怀里,掐着我的脸,竟然在我脸上咬了一口。

「萧越,又是一年。祝你将来鹏程万里,万事顺遂呀。」

没等我回应,她头一歪,睡了过去。

我搂着她,看向漫天绽放的烟火,盼着时光停留在此。

我在心里说,小刀,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一定要向你表白心迹。

可我并没有等到那个时候。

进城考试,我见了大哥。

大哥跟我聊完复仇大事,又说起小刀。

「阿越,她对你并没有男女之情。」大哥看着我说道,「以前你在信里,骗了我。」

我愤怒地质问他:「这四年我是跟她相依为命!你凭什么说她对我没有男女之情!」

大哥很淡然地说道:「阿越,我给过你机会。」

我颓唐地离开了,我知道,我大哥那样的人物,凡事谋定而动。

他认定了元小刀,没人争得过他,可我还是想挣扎一下。

我去找林静怡,讲清楚我对元小刀的感情,希望萧家平反以后,我们退婚。

她没有答应,她理智地跟我说:「萧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萧家小少爷,你能跟元姑娘这样的江湖刀客有什么交集呢?元姑娘固然有她的好,可她真的能跟你谈今论古,吟诗作赋地过一辈子吗?」

「林静怡,你这话说错了。」我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管我是萧越,还是越隐,元小刀都是我放在心里珍重的姑娘。身份门第,从不是问题。」

林静怡只是轻叹:「可惜,你们错过了。元姑娘跟我说,她曾喜欢过你。萧越,我贵为国公之女,自幼跟你定亲。我对你,是有几分感情的。可我也更看重,你将来的前途。退亲的事情,我不会答应。你所求,也必定不会实现。只是你现在被执念蒙蔽了心神,不肯承认罢了。」

后来,我不得不承认林静怡说的是对的。

太子被逼得谋反,我被囚宫中,命悬一线。

元小刀冲杀进来,救了我。

她浑身是血,见到我以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元小刀将我藏在安全之处,单人单刀冲向太子所在的明德殿。

据说,那一日,她像是降世杀神,杀得叛军胆寒。

太子被擒,这天大的功劳元小刀送给了我。

我姑姑被放出冷宫,她被关押四年,美貌依旧,那双眼却已经沉寂下来。

她流着泪跟我说:「阿越!帝王无情,当年我非要入宫,不懂你爹跟我说的这四个字。可我如今知道了,我萧家居然是他对付皇后,对付孙家的一枚棋子!」

我走出皇宫,遍体生寒。

大哥站在外面等我,问我:「你心寒了?」

我浑浑噩噩回到家中,小刀已经醒了过来。

她总是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成为指点我的一盏明灯。

可我知道,她不会留下来。

元小刀跟我道别,却没有跟我大哥道别。

有些话,她不必再说,我已经懂了。

我大哥留在京城一年,教我怎么做官,做臣子,做下属。

他在一个雨夜离开了京城,我知道他是去找元小刀了。

我坐在院子里,听了一宿的雨声,只觉得孤独。

我小时候总是羡慕,大哥能够读书入仕,成为人人称羡的大才子。

那个时候大哥摸着我的头说:「阿越,大哥庆幸,你还不懂这条路的孤苦。」

如今,我懂了。

我这个纨绔浪荡子站在了朝堂上,我大哥那样的名士却永远地离开了京城。

命运的无常,总是惹人发笑。

元小刀,记得回来看我。

我怕等得太久,忘记了做官的初心。

14

我十岁的时候,知道我爹为我定下了一门婚事。

那个时候我已经小有才名,我姑姑是当朝贵妃,萧家江南首富,而我是萧家长子。

我这样的身份,我爹却为我定下了一个江湖女子。

这事儿传到我姑姑耳朵里,写信来将我爹好一通臭骂。

我倒也觉得无所谓,毕竟那女孩儿才五岁,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我爹看我性格过于淡薄,唯恐我将来怠慢了小刀,便隔几个月递给我一封信。

我第一次见元小刀的画像,愣是被那些乱七八糟的画技惊到了。

我爹气得写了信去,要红袖师父花点银子好好请个画师。

再后来寄来的画,就像模像样了。

小刀的眼睛生得极好,很亮,很灵,让人一眼难忘。

半年一幅的画像,还有一些小刀的小玩意儿,她的身影在我心里渐渐鲜活起来。

等我看到匣子里装满东西的时候,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才确定自己对这个未婚妻子充满了好奇。

而我,也的的确确见过小刀两次。

只是那两次遇到的仓促,没有好好聊的时机。

阿越总是说,我时不时地提起那两次偶遇小刀的事情,听得他耳朵起茧子了。

我听出来他是在调侃我,我也不过对他提起两三次。

一次是元小刀十三岁那年,我跟几个好友途经一地,遇到山匪劫道。

元小刀骑着一匹马路过,一人一刀将三十个山匪全都斩杀。

她刀法凌厉,大开大合,动手之时身法极快,让人叹为观止。

我当时一眼认出她,半晌没回过神儿。

红袖师父的信里是提过的,小刀如今刀法小有所成。

可真的见到了,才知道什么叫做是寒光刀影的江湖人。

小刀割了匪首的头放进袋子里,打算去官衙领赏。

她策马走向我,略微不好意思地说道:「公子,能否借我一袋水。」

我把水囊递给她,一向能言善辩的我,居然难以开口跟她打招呼。

小刀没给我机会,她道了声谢就离开了。

后来我很多次后悔,那次没能告诉她。

如果再相逢,我一定会说:「元姑娘你好,我是江南萧誉,跟你定过亲的。」

我又辗转反侧地想,小刀若是见了我,发现我是个文弱书生,会不会后悔。

第二次见面,是在岑州白河水畔。

小刀在跟人切磋,她误了登船的时辰,在岸边大吼道:「船夫,等等我!」

我瞧见元小刀从远处奔袭而来,纵身一跃,踩着水花稳稳落在船头。

她脸上似有疲惫,抱着刀在船头睡着。

我坐在边上,仔细瞧她。

她长大了很多,是个大姑娘了。

江湖路大概不好走,她衣衫朴素整洁,却十分陈旧了。

噌的一声……

小刀手里的刀出鞘,她闭着眼睛冷语:「再多看我两眼,我就挖了你的眼。」

我不敢再看,老老实实地收回目光。

看来一个有些美貌的江湖人,路更不好走。

所以小刀才练就了一身煞气,明明前一次相遇她对我还是十分亲和的。

登船靠岸,小刀就离开了。

我无奈叹息。

只是,两次相遇,她都没有多看我一眼。

我开始怀疑自己这张脸,是不是毫无魅力。

等我回到京城,大半京中贵女特意出门看我,我又觉得自己这张脸可能也没那么差劲。

说起这次相遇,阿越还问我:「大哥!你为何不向她表露身份呢!」

我自然没有告诉阿越,我不敢说。

谁能想到,冠绝京华的萧誉,竟然怕未婚妻子对自己不满意。

怕什么来什么,小刀机缘巧合救下阿越,到了萧家。

我爹来信,说小刀想退婚。

我远在京城,看了信一夜无眠。

第二天随从问我:「少爷,不是急着回家吗?为何又不动身了。」

回去做什么,等小刀跟我退亲吗?

于是,便没有回去。

奇怪的是,阿越屡屡来信,却从不提起小刀。

我渐渐地明白了一些什么。

少年慕艾,阿越大概是对小刀产生了别样的心思。

很奇怪,我跟阿越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却总是喜欢上同一样东西。

如今,看人的眼光都一样。

只是阿越,东西能让,人却不能。

没等我想法去见小刀,萧家遭到了灭门惨祸。

皇上,要拿萧家做皇后跟孙家的断头台。

萧家人,非死不可。

姑姑伤心欲绝,自囚冷宫。

而我入东宫做了太子的幕僚,为了放低太子的戒心,我故意惹得永平公主折辱我,去求太子庇佑。他这人极为多疑,只有我对他有求,他才能放下戒心用我。

我在京城谋划,阿越已经跟小刀在汴州住下。

我在无数个夜里想着,若是小刀喜欢阿越,我便主动退了亲成全她。

可我在京城见到小刀以后,我才发现,我根本放不下她。

在青楼放任别人打量我,是永平惯用的招数,我习以为常。

只是那天,我跟小刀关在一个屋子里。

当时我们紧贴着躺在床上,我看见她的眼睛,就认出了她。

她扯下脸上的伪装,问我认不认识她。

我自然是认识的,怎么可能不认识呢。

体内汹涌的药力,几乎在那一刻爆发。

小刀,我居然在这样的情形下跟你见面。

这些年无论永平怎么折辱我,我心里都没有波澜。

唯有这一次,我怕极了。

我怕小刀看轻我。

我终究是冒犯了小刀,她脸很红,没有推开我。

留在小刀脖子上的那个牙印,是我给阿越的警告。

我从小刀的眼里看出来,她对我是有些好奇的。

我要那一丝好奇,种在她心里,开成一朵花。

于是我故意激怒永平,趁着阿越考试的时候,把小刀拐来庄子上。

她看我受伤的样子,又心痛又心急。

小刀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姑娘,总是看我。

跟我对上目光,她又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睛,耳根后面却红透了一片。

我从前是个无趣的人,也不爱跟姑娘们打交道。

我爹还总是忧愁,说小刀混迹江湖见多识广。我这样沉闷的人,如何讨她欢心。

如今跟小刀相处,我无师自通地讲一些笑话逗她开心,跟她凑在一起玩儿双路。

我画画的时候,她凑过来看,我便教她如何简单地画一些小动物。

她学得很快,开心地欢呼起来。

她又觉得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很少沉下心做这些事情。如今画个画,却又觉得有些趣味。」

「很有意思。」我看着她鼻尖的墨水,笑道。

我跟小刀在京郊庄子上相处了九天,到了她快离开的时候,我向她剖白心迹。

小刀脸红透了,好久没说话。

等待的那半刻钟,我的心高悬着,唯恐她拒绝我。

她有些为难地说道:「萧誉,我对你的确有些好感。只是远不到谈婚论嫁的程度。这事儿,咱们还是以后再说吧。还有啊,等萧家的事情解决了,我会跟师父离开京城。咱们两个也什么机会相处了,我这人没有个定性,只怕没办法给你任何承诺。」

「若是有机会相处呢?」我问她。

小刀这下不犹豫了,斩钉截铁地说道:「那就好好相处!」

她不是个拖泥带水的姑娘,回答得很痛快。

我没有拆穿她话中的敷衍之意。

……

阿越中了状元,在皇上的授意下,他揭发了皇后一族陷害萧家的事情。

皇上逼得太子谋反,借机清算了孙家。

阿越终究知道了,萧家满门几十条性命,只是皇上用来扳倒孙家的棋子。

他走出宫门,满身凄冷。

回家以后,他跟小刀聊了一番,终于又找回了精气神。

小刀临走前那晚,阿越跟我大醉一场。

他抱着我,像小时候那样哭得厉害。

「大哥,我若是将小刀困在京城,她会不会恨死我。」

「阿越,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没关系,将来她是你嫂嫂,还是你的亲人。」

阿越气得跟我打在一团。

我们躺在地上,阿越说:「大哥,我真恨你。」

我说:「自己不争气,怪谁,我给过你机会。」

他气得踹我,又哭起来。

我过去抱住他,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他的手臂。

我在京城陪了他一年,去找小刀了。

我赶到豫州的时候,是一个艳阳天,热得很。

小刀坐在一个路边摊吃面,她热得将手帕贴在额头上。

我走过去,敲了敲桌子:「姑娘,可否拼个桌。」

小刀抬头看向我,满脸惊疑不定,还往我身后看了好几眼。

「元姑娘,我来同你相处了。」我朝她笑,「你该不会后悔吧。」

小刀面上一窘,还是大方地说道:「我说话自然是算数的。」

后来我问她,当时她见了我,为何是那样一个表情。

她叹道:「哎呀,我这不是怕你带着萧越来嘛。他前些时候给我写信了,说越想越觉得生气,凭什么我跟他相处得时间最久,最后却选了你。可我那个时候,明明也没有选你啊。」

「那你说说,现在为什么选了我。」我捏着她的掌心,好整以暇地问她。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心里却知道,因为我跟阿越有几分像。

她起初对我在意,就是为了那几分相像之处。

只是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好好相处。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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