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言惑色

「自然。」他递过来手帕,一双流荡眼扫落在我的领口处。

「嗷呜。」野猫突然发狂,冲他手背咬了一口。

他吃痛,气急败坏,扬手就想打野猫。

「锦王殿下,小东西闯祸,我做主子的来还好吗?」

他直勾勾盯着我:「莲母妃怎么还呢?」

「锦王殿下想怎么还呢?」

他笑得孟浪:「儿臣想要母妃哄一哄……」他的指尖勾住我的丝帛。

我避开:「还有人……」欲擒故纵才能引鱼儿上钩啊。

甬道上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我附在他耳边低语。

「锦王殿下,光天化日不方便啊……

「不如,今夜子时,摘星阁,我来向您赔罪啊。」

他已然一副馋嘴猫样了,又要来摸我的手。

「母妃,先给儿臣点甜头吧。」

「急什么,夜里你想如何便如何。」

急什么呢,锦王殿下,有你遭的罪呢。

锦王一走,我抱着野猫掉头回宫,撞见行野,他盯着我,面色发冷,目光晦涩。

一时沉寂。

野猫还认得他,一下子蹦到他身上,他懒懒地抚着它的毛,突然低声道:「小东西比人有良心。」

我怀疑他在含沙射影。

「可不是吗?」我幽幽地应了句。

……

没去摘星阁,本来就没打算去,半夜有人翻窗。

「行野,放开我。」我压低声音,不想惹麻烦。

「唔?不放。」他紧紧挟着我的腰,鼻音有点重。

「你放肆。」

「不放肆也放肆了,能怎么办呢?」

我闻见他身上浓烈的酒气,难怪。

我倒吸一口气,思考怎么把他踢下去,好沉。

「仙女姐姐,你也帮帮我吧。」他眼眸迷离,勾着我的发倦倦地玩弄着。

……醉了也不忘揶揄我,气人。

「你先起来。」

「你只会骗我。」他幽幽地应我,把我搂得更紧了。

我扶额:「不骗你行了吗?你说要怎么办,你才能听话乖乖爬起来?」

他半闭着眼,好像在思考,又似乎睡着了。

「喂?」不会睡过去了吧,我推他。

「夭夭。」像是梦呓。

喝醉了,真是千百般模样。

他缓缓抬起眸,一双微醺的眼眸盯着我,又指了指自己绯红鲜艳的唇。

「亲一下,我什么都听你的。」

只要能把他打发走,这算得了什么。我按住他的肩,弓起身,很轻地碰了一下。

一声低沉的喘息钻入耳朵来:「不够……」嘶,又过分了。

我没好气地推他。

「好想你啊夭夭……」他握住我的手腕,眸色愈发深幽了。

「再帮帮我?」

「滚。」

他低叹了声:「薄情寡义。」

不是……这会儿听声音,怎么好像很清醒。

我一下警觉,盯住他,他方才那双迷离氤氲的醉眼此时清亮得很。

我咬着牙,慢腾腾问:「你装醉?」

「。」他哑了片刻。

「太子殿下,不要再这样了,让人觉得很烦。」

「烦?」他撑起身来,分开一点距离,眉眼隐没在黑暗中,反问确认。

「太子殿下,我对你早就烦了,厌了,倦了,提不起半点兴趣。」

撑在我上方的身影微顿。

凝滞片刻。

「可我没厌。」他的声音很闷,与暴雨前的阴天一样沉闷。

似乎有某种难言的情绪在蔓延。

他思考着,很缓慢地问:「为什么?」

「不喜欢自然就厌倦。这不是很浅显的道理吗?太子殿下。」

沉寂良久,他的目光幽幽,似鬼火投在我脸上。

「为什么就不能还是我。骗也行啊。」

一切似乎回到原点。

他说,孤不在乎你是真,还是假。

我凝望着他,半晌,勾上他的手臂,盈盈笑起来。

「也不是不能……

「殿下,你现在就替我灭了温氏一族啊。

「那我就什么都听你的,殿下喜欢如何就如何,怎样,能做到吗?」

他神色不明,微垂着眸,盯着我的唇。

「夭夭,你对多少个男人说过这种话?」

我盯着他,舔舔唇:「记不清了。好像?白天才说……」

话未落,他的目光像利刃,挟着凛冽杀意落在我颈上。

危险当前,我收了声,转而问他。

「殿下为什么不回答我,却顾左右而言之呢?

「这桩买卖殿下做吗?」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要再问。

事实上,这桩买卖他早就拒绝了。

那次烟火夜已经确认过的,何必自取其辱。

「现在不能。」瞧,太子殿下一如既往地清醒理智,骗都不肯骗。

我冷笑:「既然如此,殿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抱歉,绝无可能。」

他又贴上来,谈崩了还,厚颜无耻。

我懊恼地掐住他的手臂,狠声威胁。

「信不信,我现在叫出声,拉着你给我陪葬。」

他默了片刻,我以为唬住他了。

「那就一起殉情好了。」

「我对殿下没有一丝一毫情谊,就算死那也不叫殉情。」

他抬起眸凝视我,闪过一抹黯然神色,动作戛然而止。

……

「母妃昨夜没来。」锦王将我堵在小路上。

我一言不发推开他。

他饿虎般扑上来,沉香的剑比他的手快,拦住。

他脸色铁青:「母妃耍我呢?」

是啊,就是耍你,只是还不能让你知道啊。

「锦王殿下,究竟是谁耍谁呢?」

他一脸迷惑:「母妃什么意思?」

我拂袖准备离去,却不小心掉出一个小相,我面露慌色急忙去捡,他却抢在我面前拿到。

小相画的是他。

他看着小相,眼里渐渐露出惊喜的神色。

他拉住我:「母妃,你既心里有我,又为何毁约?」

我假意甩开,甩不动,很快就挤出两滴眼泪。

「我只恨我自己,为何这样自甘下贱?」

他呆住了。

「母妃这是什么话?」

「你当我不知吗?那个安嫔就那么好,叫你那样惦记?我不过是迟了些去,你就找了她去……」

他一脸惊怔,张着嘴却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演得差不多了。

我眼里含着晶莹泪珠,柔情又幽怨地瞪了他一眼,掉过头。

他忙忙拉住我。

「莲儿,是我不好,你说要怎么办,你才肯原谅我呢?」

我扭过身子,不看他。

「是我瞎了眼,看错人了。」

他伏低做小:「莲儿,我保证不再跟安嫔她……」

男人得不到时,自然百般低姿态,作揖告饶。

「我不信你。她就住在凤仪殿,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让她搬走。」

我扭头睨他:「你哪有这种本事?」

男人最怕被女人说自己不行了。

「莲儿,你就瞧着吧。你不放心,我让她搬到你那处去,你看着,就不必再疑心我同她了。」

男人要哄你时,当真是甜汤迷魂药,齐齐灌上来啊。

我继续抹眼泪。

「我知道你要去同你母后商量的,只是你母后百般防我,若是你说出我来,恐怕……恐怕我们也没那缘分了。罢了,我们之间不必再提了。这小相你还了我吧。」

说着,我就要去抢他手里的小相。

他躲了去,握住我的手。

「莲儿,你放心,我自有法子说动母后,叫安嫔那小贱人滚出凤仪宫去。我们的事,我也暂且瞒着母后,不叫你烦心。」

瞧,令他快活的安嫔,现在就成了讨好新人的小贱人了。

「那莲儿,今晚还是子时,老地方吗?」

我用丝帕遮住冷笑:「急什么,事情办成了你再来寻我吧。」

摘星阁可不行啊,皇后在那儿可有很多眼线啊,不适合干坏事啊……

倒是冷宫不错。且等着吧。色令智昏的锦王殿下。爱子心切的皇后娘娘。

莲夭为你们预备了一份丰厚大礼。

31

最近流行刺花绣,宠妃当然要赶时兴。

绿萼馆。

流苏帘帐半卷,蒙蒙香雾缭绕。

一位女画师在替我在肩上描模子,柔软的羽笔拂过肌肤,起承转合,密集的酥痒惹得眼皮子有些发沉。

「这红荷模子需要些功夫。娘娘若是倦了,不如睡一阵……」

昨夜没睡好,野猫闹了一整宿。

我低应了声。

「娘娘若是怕光扰了您,不如用这轻纱遮住眼。」

遮住了光,伏在枕上,陷入黑暗中,睡意很快袭来。

昏睡中,隐约觉得羽笔的力度似乎沉了些。

大约是上色了。

那点酥痒渐变了味,说不上来的感觉,肩上忽然拂过一道微凉。

浑浑噩噩的意识中,骤然闪过一道明光。

不是羽笔的轻蘸,是谁的指尖不小心划过。

来人的气息带点书墨味,有点熟悉,在哪儿闻过。

我迅速翻过身,扯下遮在眼上的轻纱,突如其来的光刺得眼睛有些发疼。

在那稀薄的光里,男人的轮廓渐渐呈现。

我倒吸一口气:「张延。」

他手上的羽笔应声而落,望见我,惊讶低呼:「温姑娘。」

心中强烈的不安涌起来。

他不知我的新身份,不知被什么人引到这绿萼画馆来。

「张延,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的目光掠过我肩上,忽然面色微变,转过身去解释。

前几日,他被临时借调来绿萼画馆,修复一幅古画。

方才,是一位同他相熟的女画师,请托他这有名的丹青手替自己一位姐妹描花模子。宫女是没资格请宫廷画师刺花绣的,可是张延因着女画师言辞恳切,抹不开脸,便答应了。

在民间,刺花绣的男画师同妇科男大夫一样常见。

可在宫中,若是宫妃叫男画师刺花绣,那就是「秽乱宫闱」。

流苏帐不知几时垂落,上坠着的水晶玻璃不知慌乱叮咚叮咚地响,流光在古朴朱阁中似水潺潺,四周朱墙高悬的画中美人翘着纤纤兰指,斜着媚眼,盈盈笑人……

沉香家昨夜突逢大火,今晨告假返家,并未陪我同来。

步步为营啊。

绿萼画馆早已为我精心张开了密网。

我给皇后娘娘预备好的大礼还没献上呢,她就先发制人了啊。

只能自救。

我寒着脸拔下簪子,拆散发髻,站起来,将肩上的红纱愈往下扯,持簪逼近张延。

解决危机唯一的办法是刺伤张延,大声呼救,咬定是他误闯冒犯了我。

想站到高处必然踩着累累白骨。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善人。

张延后退几步,脚下有些踉跄,望着我,面色渐涨红,往日清朗的眼眸此时闪烁不安。

他喃喃地,茫然地唤我:「温姑娘……」

我已经站到他面前。

「张御史,我现在是莲妃。你误闯了此处,冒犯了皇帝的女人,现在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脸色刹那惨败下去,似刷过厚重白色泥浆,蒙上一层窒息。

失措中,他将染了颜料的手背蹭到袍服上,可他很快慌乱紧张地伸手去擦那身红袍上的颜料……那身绯色官服,他多么爱惜。

初次见他,他与一群丐儿争一个馊馒头,青州第一才子,寒窗苦读十年,却因政治腐败,名落孙山……我是看着他一步步从布衣到绿袍,再到如今的绯袍的。

假以时日,这身绯袍还会晋为紫袍。

倘若不是卷入今日的宫廷内斗……

张延何辜。

「哒。哒。哒。」

忽然,阶梯上响起一阵叫人恐惧的脚步声。

一步步朝上,一步步逼近。

「张延,不是你一个人死,就是我们一起死。」

倘若他抵抗一分,这把利刃都能当场刺破他喉咙。

可是他放弃任何抵抗,又强行压制住那显而易见的慌乱,握住我的手腕,平静许多道:

「温姑娘,张某本就是你所救,如今死在你手下张某无憾。」

我能杀死一个抵抗我的人,可不能杀死一个放弃抵抗我的人。

本该是凶器的簪花溃败,掉落在地上。

我下不去手。

流苏帘被拨开。

有人来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32

雷雨欲来,风满楼。

流苏帘飒飒作响,急雨骤来。

爆竹炸裂般,掉漆的木梯上,一阵密集,杂乱的脚步声,往上噼里啪啦炸开。

又听得一阵钗环击撞,木阶尽头终于衣香鬓影云涌来。

这昏明不定的楼阁一下狭兀拥挤,连风也刹时凝滞了,叫人窒息。

有人冲在最前。

一位脸垮得像兜了空布袋似的老嬷嬷挤上来,面目狰狞,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扭住。

我冷笑,拿眼瞥过众人,最终落在众星拱月的皇后脸上。

她一如既往端庄贤淑地抿嘴笑着。

「莲妃妹妹,得罪了。」

「皇后娘娘,这是做什么?」

她心有成算,笑着不说话,只是扬起眼角几道细纹,轻轻瞥过我身后垂落的流苏帘。

我脸色微煞,挣扎着,挺直背。

流苏帘后藏着男人。

皇后却合心意了。

她缓缓走到我面前来,将我掩上的肩纱往外一拉,露出那已经覆上色的妖艳红荷。

那张细薄的唇便一时泄了笑意,她转过身,对站在最后的女画师招手。

「青衣,将你看到的,听到的,再说一遍。」

那位女画师看了我一眼,目光闪烁,很快低下头陈述。

「早些时候,我给莲妃娘娘上色,上到一半,娘娘说她倦了,打发我出去,后边我见变天了,怕娘娘着凉,便寻了个毯子想给娘娘送进去,谁知道……看到些不该看的……」

一群宫妃屏气凝神,个个竖着耳朵等听下文。

我忍不住笑出声。

「几时女画师还照料起宫妃日常了?」

皇后睨了我一眼,那眼角的细纹显露出点威厉来。

「青衣你不必怕,继续说。」

哦,是了,再蹩脚的谎言,只要有人搭台帮衬就可以了。

「我看见莲妃娘娘伏在榻上,张御史就……就一手执笔,替娘娘上色,另一只手……娘娘还说……」

就像在人群中扔了个爆竹,惊了全场,哗然一片。

「说什么?」

女画师紧着一口气,急道。

「娘娘叫他轻点,容易留印子…..还说来日方长……」

有人倒吸气,有人捂住嘴,有人瞪着眼。

我听得失笑。

皇后满意了,不过依足程序,再问我:「妹妹,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盯着那个神情慌乱的女画师,幽幽笑了笑。

「她血口喷人,毁我清誉。皇后娘娘该拔了她的舌头以正宫规。」

女画师急急嚷起来。

「我没有,不信……不信你们拉开帘子,张御史就藏在里面……」

所有目光不约而同射向那流苏帘。

皇后抬脚朝流苏帘走去。

我出声阻拦。

「皇后娘娘,你是六宫之主,不至于听了一个小画师的话就莽撞行事,做出些有失身份的事吧。」

皇后沉吟片刻,掉过脸来,笑着反问我:「妹妹你慌什么?」

她的笑渐渐掺了威厉神色,也不再同我周旋,直接掀了流苏帘。

……

流苏帘后藏了男人,两个。

「母后。」

行野斜倚在画架旁,绯唇微启,半抱手臂,望向众人,唇角梨涡像小萤火幽幽荡荡。

而站在他身侧的,是背对着正在描宫景图的张御史,闻声,他也转过身来请安。

窗外风起云涌,残余金光苟延残喘地从狭长银灰云缝斜漏出,借绿纱窗,在暴雨前落入楼阁,颇有轰轰烈烈动魄之美,一刹那驱逐阴霾。

皇后的脸却叫这金光照得惨白。

她需要一个人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

她问了。

行野便踱步过来,扶着她,眉眼温顺,声音微醇。

「都说张御史妙手丹青,儿臣钦慕已久,今日请他为儿臣作幅宫景图,作到一半,记起来这绿萼画馆顶楼景观更好些,便来了,巧得很,正遇上莲母妃,她说,女画师为她上好色后就不见踪影,便将这顶楼让给我们,也在一旁瞧了会儿,见要变天了,正准备走。」

女画师脸色刹那凄白,她挣扎辩驳道: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是张御史给莲妃上色的……」

她断断续续说着,又冲到那幅宫景图前,想反驳那幅画不可能是张御史刚才画的。

可是那幅画完全是张御史的手笔,上面的颜料有些青颜半干,有些仍淌着墨,已完成七八分,既不可能是临时拿了一幅旧画来顶替,也绝不可能在她跑去递消息那么短时间内完成……

她脚步踉跄,一边指着画,一边后退:「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所有人都错了神。

我甩开钳制我的手,慢悠悠走到皇后面前,捻开前襟一个扣子,一点雪白肌肤泄出来,再往下,解第二个扣子。

「母妃这是做什么?」行野的声音有些发沉,他按住我的手。

我盯着皇后那张微变的脸,挣开手腕轻轻笑起来。

「方才,那位女画师说,我叫张御史轻些,我想叫皇后娘娘看清楚了,我身上有没有留下证据,好叫皇后娘娘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啊……」

行野面露难色,佯装劝阻:「母后也是被小人蒙蔽了,现在想必也是后悔莫及。」这个戏精。

皇后的脸色与阴天一般阴沉。

「莲妃,本宫会亲自向陛下请罪,给你一个交代的。」

我笑了笑,低头揉了揉手腕,转过身,啪。啪。迅速,利落,连甩嬷嬷几个耳光。

打得手疼。

「娘娘!」她尖声叫起来。

「莲妃!」皇后急声喝止。

打她的巴掌,就是打皇后的巴掌。

心情舒畅。

我悠悠转过脸,望着皇后微颤的脸,笑嘻嘻。

「我替娘娘教训下这帮目中无人的狗东西,娘娘不介意哦?」

她差点将一口银牙咬碎,可她理亏啊,众目睽睽。

她很快恢复镇定模样:「是她冒犯了莲妃妹妹。」

我又将目光递向那位早已失魂落魄的女画师,幽声问:

「这位搬弄口舌的画师,不知皇后娘娘如何处置啊?」

「拔了舌头,挑了手脚筋脉,丢去内狱,妹妹满意了吗?」

我拊掌笑道:「娘娘,英明啊。」

……

33

昏黄鸾镜中出现一个男人。

「夭夭,为什么不杀他?」

我坐在镜前拆发髻,他躬下身,从身后环住我的腰,声色略闷。

行野开始清账了。

在绿萼馆,第一个从楼梯上来的人是他,原本他是在绿萼馆对面,远处的红拂阁顶作画。

无意中瞧见绿萼馆正在上演的阴谋。

他来的时候阴着脸,叫张御史画几笔,不过瞟几眼,他就接过笔,将原先半成的画篡改几笔,再瞧,便浑然是张御史的亲笔画了。后边他和张御史,一人一边,继续往下描画……那幅完成七八成的新画,便是这么来的。

张延是晋城第一丹青手,都说他的画神秀,临摹不来。

可行野就那么轻而易举办到了。

谁也没听过他在绘画上有什么造诣,谁也不会想到那幅画出自两人之手。

我望着镜中眉目英俊的男人,心中生起一点隐忧。

他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暗夜,其中蛰伏了无数猛兽。

与他为敌危险。

现在对付皇后一个联盟。

日后呢?

他的气息危险地萦绕在耳颈边。

我抬手摘耳坠,垂眸低语。

「此事本就与他无关。」

「呵。」他的笑声充满冷讽寒瑟。

「夏至夜,你也是想找他为你解蛊。」他垂着眼,双手捻上我的耳坠子,轻轻一拉,那荡着深绿光泽的宝石便温顺地落在他掌心里。

我凝视着镜面,试图分辨出一点他的情绪,可是浓睫掩住他眼底神色。

「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你对他不一样。」他的声音很轻,下着定论。

心中微颤,我对张延不一样吗?

「夭夭,你甚至都无法反驳我。」

他抬眸望向镜中的我。

他眼底有水泽轻漾。

「就算与我耳鬓厮磨,肌肤之亲,你待我不曾有半分不忍之意。

「倘若今日站在你对面的人是我,你会毫不犹豫将那柄利簪刺向我。

「对我是这样,待张延却截然不同。」

他的声音如雾一般轻淡。

「夭夭,你所有的怜悯不忍,只留给了张延一人。

「你是不是?」他停顿了,浓睫微颤,眸色微黯,问下去。

「爱上他了?」

不过是看着张延同我一样,从泥泞里爬起来,一步步往上,不忍罢了。

可行野觉得这是爱。

我想辩驳,可是我又怎么知道那就不是爱。

我转过身,勾着他的手臂,仰脸望着他,轻轻摇头。

「我不知道。

「可能,我对温柔毫无招架之力。而张御史,他很温柔。」

他眸色与阴天般阴沉,原先绯红的唇此时有些苍白。

他冷笑着握住我的手腕,声音低沉:「温柔就够了,是吗?」

他眼底渐渐涌现杀意。

我攀着他,站直起来,抚了抚他的眉眼。

「殿下可能不知道,女人有时候想要的就只是一点温柔。」

他寒笑:「温柔?无能的温柔,能护住你吗?能给你想要的一切吗?」

我凝视着他。

「不能。

「可是殿下,我折服于温柔的力量。」

他勾住我的腰,低声道。

「温柔能伪装。」

我攥着他的袖子,眸光冷冷望向他。

「他没有反抗我,甚至我要杀了他。

「殿下,不是谁都跟你一样,何时何地都能伪装。

「殿下可以很宠我,可一旦牵扯到利益,我就是被殿下撇下的那个人。

「殿下的选择,跟张御史不一样。

「所以殿下,又为何问我是不是爱上张御史呢?

「比起张御史,难道我会爱上殿下吗?」

他自嘲似的淡笑了声。

「女人真是好骗。

「张延,他那时候有得选吗?他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他选了一个体面些的死法,这就让你倾心相许了?」

我反唇相讥。

「呵,倘若殿下哪天为我去死,我也会毫不犹豫爱上殿下,殿下,你能吗?」

他语气凉薄冷漠。

「愚蠢地赴死,就是爱吗?」

我推开他。

「够了。殿下,你永远都不可能做到的事,就不要用你自己险恶的用心揣度别人。」

他却将手收紧,突然就放软了音色,揉了揉我的发。

「好了,不吵了。」

他轻描淡写补充了一句:「把张延杀了就好了。」

我冷眼睨他,他寒笑,露出雪白森冷的牙齿:「怎么,不舍得?」

「随你。」

我根本阻拦不了。

他垂眸不知想些什么,忽然问:「他若是死了,你会如何?」

我冷笑:「一辈子铭记于心。」

「那算了。不杀了。没意思。」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

清了一笔账,他又开始算第二笔。

「夭夭身上,不能有别人留下的印记。」

他用药水将那红荷尽数褪去。

这位深藏不露的丹青手重新描模,上色,刺针……

在他掌下,一朵夜荷在暴雨中缓缓绽放。

「殿下,红荷已经刺完了,你可以滚了。」

「哦……」

34

哦,勾搭锦王已久,是时候让鱼儿上钩了。

子时,寒月宫,荒废已久的冷宫。

寒鸦啼哭,树影料峭。

他在枯枝寒叶下打转:「莲儿……」

我约他在这儿幽会。

安嫔说过,他玩太过,在这弄死了个妃子……

「锦王殿下,我在这儿,你过来啊……」

我向他勾勾手指头,他的眼睛发光,跟着一步步踏入迷雾中。

静寂的夜,有女子幽幽的笑声摇铃般泠泠泠飘开……

「嘻嘻,嘻嘻嘻……」

「莲儿,别跑了……」他追得不耐烦。那笑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森然……

四面八方,从每一个毛孔渗入,逼近……

「锦王殿下,还记得我吗?我是怜儿啊……」

他额头渐渐沁汗,呼吸急促,腿掉了方向,想跑。

突然,地上伸出一只枯败的手,捉住他的脚。

树上倒挂下来长长的,乌黑的发,缠住他的脖。

红色的裙裳鬼艳地飘在风中。

血洞洞的眼正对着他。

「不记得我了吗?你亲手将我埋在这下面的啊……

「我一直在等你啊……」死不瞑目的鬼魂,等着向生人复仇啊……

渐渐,方才的笑声变成哭声,就像环绕在棺椁死人周边连绵幽怨的哭声……

他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鬼魅又笑起来,一双枯手提着锋利红剪,渐渐逼近他。

「不记得了,这样是不是就记起来了……」

他要疯了,发了疯似的蹬着腿,踢开那空无的艳魂:「滚,滚……」

可是没有用,他手脚发软,无法逃离,终于昏死过去。

红剪子在夜里鲜艳明丽,银光上溅满了人腥臭的血。

一点迷烟,一点口技,一副傀儡,将心中有鬼的人吓破了胆……

雾气渐浓,这场戏该谢幕了。

可就在这时,忽然林外火光起,廷卫巡查似乎听见了动静。

「什么人在里面?」

匆匆的脚步声齐齐往这荒宫里来。

「沉香,走。」手心有汗冒了出来。

为什么这时候会有廷卫,明明殷公公查过夜巡了。

丢下傀儡,红剪,躲避,掩藏在黑暗之下。

静……很静……方才的脚步声一下子消失了。仿佛刚才是错觉。

屏气凝神等待良久,没人来。

收好东西,从黑暗中转出,突然,听见有人打响指。

凭空得,像是从头上劈下一道雷来。

心跳得几乎蹦出嗓子眼。

我握紧手中红剪,咬唇,转过身去。

却看见行野倚在残垣断壁旁,在慢条斯理地擦手。

他望见我,唇边小梨涡幽幽荡荡笑开:「夭夭,好巧……」

巧什么……杀人放火,撞到一块吗?

手心一阵发冷。

我在看戏,看戏的人在看我。

就像永安寺那场阴谋,他操纵着一切。

他缓缓走到我面前,俯身,在我耳边低声道:「做得不错。」

我嗅见刺鼻的血腥味,皱起眉:「太子殿下说什么,我没听懂。」

这一片宫道幽寂无声,只有落叶簌簌,一个巡卫也没有……

可走出几步,不是没有……只是不是活人,是死人,刚才那些廷卫都被他杀了。

我在荒宫里装神弄鬼,他在门外杀人灭口……

……

一声啼哭,刺破长夜。

哭声是皇后娘娘的。

锦王从此不能人道,而且还被吓疯了。

晨雾茫茫,夜未尽,长长宫道,渐次亮起昏灯。

行野向老皇帝汇报:「昨夜刺客伪装廷卫闯入宫中,误伤了锦王殿下,已尽数剿杀。」

其实他也没说错,昨晚确实有刺客,杀了内廷禁卫统领(皇后的人),廷卫追到冷宫,然后,就被他杀了……这些刺客是谁的,不必说了。

他杀人,撞上我装鬼,大家确实巧得很。

他面色沉痛,任谁也瞧不出来伪装的痕迹。

皇后第一次失控,冲过来朝他的脸扬起手。

很响亮,清脆的巴掌声。「是你。」

我没有想到他不躲,站在那里挺直背挨着。

「是儿臣去得太迟。母后打得是。」

手握南部兵权,背靠温府,可太子殿下在皇后面前仍是温顺小绵羊。

哦是了,皇后家族显赫,将相一门,根深叶茂,比太子殿下的势力深固得多。

就算杀了个内廷统领,也不过是吞了一颗棋子而已。

太子乃先皇后所出,先皇后出身低微,全赖老皇帝宠爱,力排众议,才成了一国之母。

红颜薄命,先皇后一生下太子就没了。

太子是由现皇后抚养成人的,他毫无根基,现在拥有的一切,是靠争,夺,骗,得来的。

皇后浑身发抖,再次扬起手。

老皇帝怒喝:「够了,你的宝贝儿子,他是活该,谁让他去冷宫的?」

皇后面色发白,不敢置信地望着老皇帝。

老皇帝看了一眼殷公公,殷公公会意,将一封信呈给皇后。

那是锦王与我幽会叫人递给我的信。

为了洗清嫌疑,我在信上约好的时间,拿着信来找了老皇帝。

怎么既能在约好的时间,出现在冷宫,又出现在太极殿呢?

很简单,信约好的是一个时间,可实际拿到信后,偶遇锦王口头改了时间。

都是约好的时间,不过一个有信为证,一个口说无凭。

而锦王现在疯了,真相不会有人知道了。

这下子彻底打击摧毁皇后了吧,她的宝贝儿子失去当国君的资格了。

她再怎么争,怎么斗,有什么用,现在她所拥有的权势,那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啊,总有一天,会枯竭。

老皇帝下令,内廷禁卫暂交给太子殿下统领。

皇后的哭声渐渐消失在身后。

慢慢走入深丛中,无人。

我停住了脚步,扭头问身后的人。

「殿下,疼吗?」

皇后蓄了长长的利甲,划过他的脸,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他偏过头,揩了揩血珠,舔了舔,笑得漫不经心:「习惯了,没什么。」

有些习惯很残酷。

正如他所说,我从来没对他有过半分不忍之意。

可是此时此刻,我觉得他脸上那点殷红很扎眼,叫人瞧着很不舒服。

我忍了忍,最终抬手,用轻柔的丝帕拭去那微凝的血珠子。

「夭夭……」他握住我的手腕,声音变了,从方才的不羁瞬间柔软下去,「你心疼我?」

我听出一点微弱的委屈。

「太子殿下不要误会,我只是……」我为自己诡异的行为找了个理由,「讨厌血。」

35

一池残荷败绿。

正惫懒想睡个午觉,忽然一阵喧哗。

我终究是低估了皇后。

谁能想到,她能那么快从沉痛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呢。

她不像绿芜馆那次那般焦急,而是,慢悠悠坐到我对面饮茶,下令搜。

我问她做什么?

她笑而不语。

我也饮茶,每天晚上沉香都会检查一遍宫殿各处,他们能搜出什么……

「娘娘,搜到了。」

宫人在我床头搜出来一个扎满针的木偶人,上面写着老皇帝的生辰八字。

手里的茶洒了些出来。

怎么可能……我一直都防着他们栽赃陷害,所以每晚都会检查,也不轻易让人进来,他们进去搜,我的人也跟着他们进去盯着,不可能临时放进去。所以是谁呢?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是安嫔正在哄小七,母子俩笑得开怀。

那次我骗锦王,让安嫔母子住过来,保他们平安。

今晨……只有安嫔进来过我的寝殿。

「你知道宫中,最常见的是什么吗?

「是勾心斗角,虚情假意,欺骗暗算。

「柔弱的眼泪暗藏锋芒。

「真诚的笑容满盛毒液。」

原来我还是不够警觉,被眼泪与笑容蒙骗了。

技不如人啊。

我轻轻推开窗,朝小七招手。

「小七,你过来,莲母妃给你糖吃。」

小七黑亮的眼珠子一下子闪起明亮的光:「莲母妃……」他想跑过来,安嫔紧紧拽住他,原先脸上温柔的笑意渐退去,望着我的目光,也终于泄露了那点锋芒与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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