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言惑色

我盯着行野,生怕他答应。

他含笑望着我,无言,不过是将箍在我腰上的手臂收紧。

车外的脚步声,仍渐渐逼近。

呼吸凝滞。

我背对着车门。

咚,咚,咚……

能很清晰地感觉到有轻风从门帘钻入。

女子绣鞋踩上车板,帘子被撩动……一泼细碎的光抖落进来,照亮另一角落。

只要帘子再往上打,车里的情景就会一览无余。

我紧紧按着行野的手臂,凝望着他。

他按住我的后脑勺深吻下来,带着毁灭的肆意。

「明珠姑娘寻太子殿下吗?」

一道浑厚的男声骤然出现,将缓缓升起的帘幕刹住。

「周辰?你在这儿,殿下呢?」

原来是行野的贴身暗卫周辰。

「明珠姑娘,殿下在前方等你。」

那纤纤素手松开。帘子落下。

温明珠跟着周辰走了。

「在你这儿,孤就这么见不得人吗?」他幽幽叹了声。

我捡起零落在地上的簪花,笑盈盈提醒他:

「殿下往后不必受这种委屈了。」

这是最后一次买卖。

奇怪,左耳的坠子怎么都找不着。

「殿下,见到我的耳坠子了吗?」

「没有。」

19

绿树阴浓,高蝉咽鸣,熏风入弦。

恍惚间水晶帘动。

睡得正迷,我低唤:「玲珑?」

屋内的野猫忽然低吼一声。

「畜生。」粗狂的呼痛声,暴斥声。

野猫发出凄厉叫声。

遮在脸上的团扇,一时未防惊落在地。

我扯过外衣披上,坐起来望向来人。

一脸横肉,满脸络腮。

窄小的三角眼流露着垂涎欲滴的精光。

曹莽。嫂嫂的娘家兄弟,从南郡赶来参加温明珠与太子的婚礼,近日住在温府。

此人贪色纵欲,以虐女为乐,死在他手下的女人多不胜数。

就算他虐杀成性,因有个掌兵权的爹,还依傍着亲家温府,杀人向来不必偿命。

弱者的哭声终究会被淹没在海浪深处。

而今日,曹莽进来我的西风苑,丫鬟一个都不在,如入无人之境。

看来温家人又嫌日子太平静了。

受伤的野猫腾地扑到我怀里,低低呜咽。

我握着它的爪子,渗了血,还没人这样对待过这小东西。

我抚了抚它的头,抬眸望着水晶帘前披着人皮的禽兽,款款笑着。

「曹家哥哥,找我何事?」

曹莽一步步逼近床前。

「蓝玉妹妹一人在屋里,不闷得慌?曹哥哥来陪你聊聊天,解解闷。」

怀里的野猫冲着曹莽发出一阵阵咆哮声,低沉,慑人得很。

「哦,曹哥哥真是体贴……可这孤男寡女,恐怕不好吧……」

我抱着猫转身,趿鞋走到梳妆镜前。

铜镜中渐渐呈现那张扭曲的恶鬼脸,他张嘴笑,参差不齐的牙齿像嶙峋怪石。

「蓝玉妹妹,不独处一室,曹哥哥如何帮你?」

他猛地扑上来。

「嗷呜……」怀里的野猫咆哮,蹿上去死死咬住他手臂。

我抽出锋利的剪子,转过身朝他的咽喉刺过去。

他抬手挡,血溅到脸上,腥臭肮脏。

可惜只刺穿他的手心。

「孽畜,贱货。」

他发狠,甩掉野猫,一巴掌迎面劈过来。

哦,忘了,他也是跟着他爹在军营里训练过的。

力量悬殊,我根本杀不了他。

耳中鸣响,嘴里腥味漫出来。

「小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又狠狠扇了几巴掌过来。

他的眼里闪烁更兴奋的光。

我舔了舔唇,吐掉血沫,勾唇望着他。

「曹莽,你想让温府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办丧事吗?」

我将一支尖锐的簪子抵到自己的喉间。

他还处于亢奋状态,脸上横肉碾着青筋,交错纵横,一鼓一跳,凶相万分。

他狂笑道:「温蓝玉,你吓唬谁呢?」

「我吓你啊。」

手上稍一用力,利器刺破血肉,血一下子滴淌出来。

他往后退,看着我,终于露出惊慌的神色。

「疯子……」

我盯着他,笑得愈发妖媚。

「不知道刺破喉咙是什么滋味?曹家哥哥你知道吗?」

「疯了,疯了……」

他瞪大眼,夺门逃窜。

我轻轻笑。

曹莽可不敢在这好日子在温府弄出人命。

他是虐女成性,可是他惜命得很。

若是在这种时候,出了事必然会彻查。

到时候他爹也保不住他。

我把簪子拔出来,并没有大碍。

我抱起地上的野猫止血,敷药,上纱布。

玲珑回来了,看见满室狼藉,一脸惊慌。

「去哪儿了?」

「明珠小姐让我们去前院帮忙……」

温明珠啊……

20

温明珠正在试嫁衣。

当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下颌微抬,上下打量我:「你这会儿来干什么?」

这会儿原本按照她的计划,我应该被她的曹舅舅欺负呢。

我笑着,缓缓走到她面前。

「我的乖侄女,乖乖出嫁不好吗?为什么要搞这么多事呢?」

她面色微变:「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将藏在袖子下的匕首露出来,逼到她脸上。

「现在听得懂了吗?」

寒光照亮她惨白的小脸蛋。

「懂……懂了…….姑姑,我不敢了……」

她眼里迅速涌上眼泪。

不过是一个被宠坏了的,骄纵娇小姐啊。

指使干坏事的时候,她是完全不觉得愧疚的。

很心安理得的。

现在才知道怕了吗?

我笑得温柔。

「乖侄女,说说看为什么呢?」

冰凉的利刃似毒蛇一般在她明艳的脸上游离。

只要我稍稍一用力,她就破相。

她惊恐地垂着眼,死死盯着那利刃,嘴唇颤抖。

「我知道,那夜马车里是你和殿下……」

哦?哦……

所以,温明珠那晚没有揭开帘幕,不是因为周辰。

只是她不想揭开。

一旦揭开她就得面对。

到处都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人啊。

「怎么知道的?」

她忽然抬起眼,目光闪过一丝恶毒。

「姑姑的耳坠子,和我送给殿下的香囊丢在一处。」

难怪找不到。

难怪温明珠,急了。

我用利刃挑起她耳边的金坠子,轻飘飘笑起来,为她答疑解惑。

「明珠啊,你也不算太笨啊……确实,你的太子哥哥同我早就好上了。哦对了,夏至那夜,他还来找我了呢,他脖子上那道抓痕也是我挠的,他胳膊上还有一个齿印,那也是我咬的。啧,这个齿印恐怕要跟着他一生一世了。」

温明珠的脸色渐渐由白转青。

她望着我的目光,只顾上仇恨,一时忘了恐惧。

她这副愤恨的模样,真是取悦了我这个恶女人啊。

我笑得愈发快活:

「你知道吗?他还说叫我暂且忍耐忍耐,先做他的良娣,待日后登基立我为后。」

她的小脸涨红,促声大叫:「你撒谎。」

恫吓,欺骗,差不多了。温明珠心里大约已经崩溃了。

瞧着真是可怜啊。

可惜这还只是个开始。

我收回匕首,只是破了她的相,或者杀了她,又有什么意思?

摧毁一个人,不是让她死,而是让她生不如死。

「乖侄女,我撒没撒谎,你日后就知道了。

「你呢,最好就乖乖听话,等着出嫁,别再折腾姑姑了,否则姑姑会加倍奉还……」

21

温明珠当然不会听话。

夜深灯阑。

我倚在暗处窗角下,四周野草蔓生掩住我。

窗外蛙鸣虫叫,窗内蛇鼠合谋。

「那个小贱人凭着下三滥的功夫,就会勾男人。」嫂嫂咬牙切齿。

温明珠呜声哭着:

「我不管,你们把她弄走,弄去南郡,把她弄死,我不要再见到她…….」

「二弟,你就帮帮你外甥女。」

「姐,她是个疯的,还搭上了殿下,惹上了就是一身骚……不是我不想。」

「那就想想法子。」温长荣也在啊。

「又不能弄死她,回头殿下问起来交代不了。」

嫂嫂幽声道:

「再烈的女人,终究只是个女人。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把她捆起来不见外人,天天驯着,让她怀上孩子,等孩子生下来,她就是再疯,为了孩子还不得乖乖听你的话?到时怎么弄死她都行。」

我折了一根野草卷在手指上,一圈圈地勒紧。

嫂嫂真是「女中英才」啊。

「可现在殿下对她正是兴头上……」

温长荣来回踱步。

温明珠停住哭声,厉声道。

「那就让殿下厌恶她。

「若是殿下亲眼见到她与旁的男人……对她还能有兴致吗?

「普通男子,都见不得自己的女人……更别提殿下那样的尊贵人。」

「姐夫,我这回上来,倒是带了些药……」

温明珠咬着牙:「舅舅,你一定要好好折磨那个贱人。」

呵,自诩高贵的世家,最终还不是一样用些下三流的法子。

「不能在家里。人多嘴杂……

「后日不是要去永安寺吗?

「那小贱货也要跟着去。」

好啊。

去寺里本是去积善行德的。

他们倒好,行凶逞恶。

巧得很,与我不谋而合。

22

山寺钟鸣,白昼已昏。

嫂嫂带着温明珠,自备茶水糕点来赔罪。

嫂嫂说:「妹妹,那日的事,是我们对不住你,我二弟那天多饮了些酒,才差点犯了糊涂,明珠这孩子又不懂事,你就别同他们一般计较。男女有别,就不让她舅来了,明珠在这儿代她舅同她自己,跟你赔礼道歉。」

说着,她又扯着温明珠的袖子,叫温明珠斟茶道歉。

温明珠脸上尽是忍耐的神情,卑躬屈膝,简直是快把她折磨死了。

「姑姑,是我任性不懂事,还望姑姑多多包涵。」

那杯滚烫的热茶满怀心思递到我面前,冒着腾腾热气。

我漠然望着,就是不接。

温明珠弯着腰,脸色渐变。

嫂嫂忙凑上来:「妹妹,大家都是一家子骨肉血脉,是世上嫡亲的人,哪有什么隔夜仇?」

「嫂嫂说的是,原来我们都是一家子骨肉血脉……」

我酸涩地笑了笑,接过来一嗅,最烈的媚药啊。

我缓缓递到嘴边,呼了呼热气,余光打量着眼前这对母女。

神色紧张,恨不得就按着我把那杯茶灌下去……

「姑姑,趁热喝吧。」温明珠急不可耐地催促着。

真是毫无经验啊,这样很容易被人看穿的。

嫂嫂轻轻碰了下她的胳膊肘,又从盘子里捡起一块糕点递给我,笑道:

「要是太烫,就先放着吧。妹妹尝尝这个山药糕吧,嫂嫂自己做的。」

原来还有两手准备。

我捻在手里端详,笑道:「这还是第一次,有幸能品尝嫂嫂做的山药糕啊。」

嫂嫂讪笑着:「若是喜欢,往后给你多做些。」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

我轻咬了一口,又抿了口茶。

这对母女紧张的神色瞬间放松下去。

屋内的熏香缭绕。

「嫂嫂,我怎么觉着有点晕呢?麻烦你扶我到床上去吧。」

「……明珠,你帮着,扶一把……」

喜悦之色从声音里都溢出来了啊。

「她昏过去了……

「我去叫舅舅……」

呵。开始倒数。

三。

「娘,我怎么觉得也有点晕呢?」

「你这傻孩子胡说什么呢?快去叫你舅舅……」

二。

「明珠,快,过来扶我一把。」

「娘……我也……站不」

一。

一对蠢笨母女同时倒在床上。

我站起来理好衣裳,走到香炉旁继续添香。

至于我,我早就事先服过解百媚的药了,那点媚药根本对我不起效用。

沉香推开门:「主子,一切准备就绪。」

哦,沉香是行野陪我在地下角斗场中选的女杀手,杀起人来快准狠。

若不是前两日,她因私事不在,曹莽可没那么容易闯入我的房内。

「人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是一个老马夫,染了花柳病,没几日活头了。」

「把大的丢过去。」

嫂嫂那晚上说的话我印象深刻啊。

「再烈的女人终究只是个女人。只要生米煮成熟饭……」

既然嫂嫂这么觉得,那就让她试试生米煮成熟饭是什么滋味。

哦不对,应该是让她这个熟饭变成馊饭,那会是什么滋味……

至于小的。

她说过什么……

「舅舅,你一定要好好折磨那个贱人。」

就让她留在这里等她的舅舅来吧。

这屋里的香继续燃着。

夜这么深,该熄灯了。

三纲五常,伦理道德,被丢弃在黑暗欲海中。

23

不。对。劲。

浑身燥热,我从床上坐起来解扣子。

忽然窗前出现一道黑影。

残月正对着这一间房,那点幽冷的光把眼前人的轮廓勾勒出来。

行野。

我睡的是原先为温明珠备下的房。

可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克制着体内的燥热冷睨着他:「殿下找谁?」

他慢悠悠走到桌前,斟了杯茶,凝眸盯着我敞开的领口,唇角一撩,梨涡荡漾。

「找你啊,夭夭。」

心底浮涌起惊慌。

若是他知道我耍手段把温明珠,他的未婚妻……

「夭夭,你慌什么?你做什么我不是一向纵容?」

他漫不经心转着手里的茶杯,眸色晦暗不明。

他出现在这里,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并且制止了。

所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灼烧的感觉从四肢开始蔓延开……

脚下有些踉跄。

我根本猜不透,未知真是叫人郁烦。

我扶着床沿微喘。

「殿下还找我做什么?那夜不是说好了,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是。」

他丢下杯,站起来,缓缓朝我踱步而来。

「夭夭,我们是说好结束交易关系。

「可是……没说不可以开始其他关系,不是吗?」

「什么……其他关系?」

「真正的情人啊。」真正的情人是从投契到相恋,不掺杂利益。

他半蹲下去,以一种仰望的姿态凝视着我。

「夭夭,要不要我帮忙,嗯?」

「不,不必……」我的声音在颤抖。

「真的?」他眉目俱笑,低低说道。

我撑着往后退,「殿下可以滚了。」

他笑了笑松开手,眼眸微垂。

「不需要啊,那算了。」他站起来,转过身。

疯了快,想要解药。当他那双纤长冷白的手搭在门上的乌木时,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胶凝在他那双漂亮的手上,我死死咬住唇,口腔弥漫着血腥味。

他的脚步停住了,很淡的笑声在黑暗里晕开。

「夭夭,最后一次机会。

「只要你留,我就不走。」

一点孱弱的自制力如被摧毁的城墙,轰隆隆,坍塌倾倒,尽数成废墟。

「别……别走。」我的声音沙哑到不像话。

「我们夭夭,今夜真乖。」又累又倦,他俯在我耳边低声哄着,「夭夭,说话要算话,往后不能不要我了。」

我嫌他烦,翻过身拉起被子,他把手横进来紧紧搂住我。

我被行野阴了。

众人还是撞破了我同他的事。

于是,他担了个私德不修的名头,请了圣旨让我做他的良娣。

原来不管我愿不愿意,他终究会实现他的目的。

至于永安寺那夜嫂嫂和温明珠究竟如何了……

晋城内流言四起,有位贵妇人与永安寺一位马夫有染,还被一群香客目睹。

嫂嫂那夜后,对外说是撞邪了,避开人去庄子上住了。

至于温明珠,她大概逃过一劫了。

太子殿下必然是护住了她。

否则就不会大婚依旧。

那夜后她也去庄子上待嫁了。

哦,曹莽,他被行野虐杀致死。

听说是用热油泼在身上,把肉一片片割下来当面扔给狗吃。

而曹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如何一点点喂狗。

至于罪名,真正的罪名当然不能公诸于世,难道说差点亵渎未来太子妃吗?

总之,曹家南边兵权转给了太子殿下,一家人保住了命。

其中,如何斡旋协调,就不得而知了。

而我那夜为何明明服了解药,还是中了招。

大夫说,媚药触发了情蛊……蓝田烟玉要戴十五天才能解蛊,之前行野骗我十四天,昨天是第十五天。

……

永安寺一夜,我想,我大约是替行野做了嫁衣,铺了路。

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中。

无关紧要的人毁了,死了。

他得到了南边兵权,温府还稳稳当当的,温明珠也完好无缺。温家与他是利益共同体。

虽然他的情话很动人,可是我无比清楚,做他的良娣就意味着,我动不了温家。

张御史搜集了温长荣的罪证准备立案,可没用,这些罪证很快被温崇山的亲信拦截销毁了,没有权,一切证据无效,白费功夫了。

光有财富,没有权势,不行啊。

24

真正的「温蓝玉」回来了,她和我长得几分相似。

她运气不好,所托非良人,在贫困潦倒时转手就要把她卖了,她逃回来了。

经历过贫困与颠沛,她更懂得「富贵」的价值。

我问她:「你愿不愿意嫁给太子做良娣。」

她眼里闪出光来。正合我心意。

既然太子殿下要娶的是「温蓝玉」,那就让「温蓝玉」嫁给他,温府自然百般配合。

幸亏备婚前几天他不翻窗来找我了,「婚前见面不好。」他是这么说的。

我忍不住笑他:「我是妾,不必遵循这些礼节。」

他阴鸷地盯了我一会儿,音色发沉,「我希望一切吉利。」

我没有回答他,他阴我一回,我也阴了他一回。

大婚那夜,晋都烟火无尽。

巍峨皇宫笼在泱泱红泽中,处处爽籁生风,纤歌凝云。

我混在人群中,饮一杯喜酒,踩过爆竹残余的喜烬,丢下一份贺礼。

也算到场亲贺。

他穿红衣真是妖孽,那点深深小梨涡比璀璨烟火还要蛊人心魄。

高兴得很吧。

鲜少见他这样,垂眸饮酒时不知想到什么,一刹那眉眼染上笑,一双含情眸汪着雾月水泽般,柔软得一塌涂地。

成亲很欢愉吧?

心中不是滋味,走了。

25

莲夭该去哪儿呢?自然是能搅风弄雨的地方了。

行野向我提起过皇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我很感兴趣。

当然,感兴趣的是那巍峨皇城所象征的权力。

一个殷公公找上我。

他要我当宠妃对付皇后。

而他手上握有能让温氏一族倾覆的罪证,还能直接将这些证据呈给老皇帝。

权力真是诱人啊,我同意了。只要能倾覆温氏一族,有什么不可以的,一切代价都可以啊。

至于当宠妃容易得很,深知帝心的殷公公安排了一下。

不过是在老皇帝面前穿红衣,跳一曲舞,就宠冠六宫,甚至都没有侍寝。

嗯……老皇帝并没有那方面的兴趣。

他只是喜欢看红衣美人跳舞,仿佛在回忆什么……哦,听说先皇后在时爱穿红衣,擅舞。

26

再见到行野,他看起来一副颓丧萎靡样,脸色苍白,眼底下一重青影,眉眼压着阴郁神色。

他不是向来从容不迫,风轻云淡的吗?受什么打击了?

心底忍不住升起探究欲。

听说他大婚后半夜,突然下令全城戒备,禁止任何人出城。

说是有厉国细作混入晋都。

他几日几夜不眠不休,挨家挨户搜寻,大约棘手得很。

他也不同旁人交谈,只是低头饮酒。

置于喧闹宫宴上,他却如孤舟行海般孤僻,连老皇帝同我来了也未察觉。

落座后,老皇帝望向他,见着他那副颓唐模样,脸色沉下来,声色严厉。

「阿野。」

他大约是喝迷了,毫无反应,手执玉樽继续添酒。

锦王瞥他一眼,面上闪过一抹窃喜神色,道:「父皇,哥哥大概喝多了。」

皇后一脸担忧,声音焦急温柔:「这孩子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成日酗酒。阿野,你父皇喊你呢……」

他终于抬起惺忪醉眼来,手虚扶着额,朝皇帝这边望来,声音低迷:「父皇,叫儿臣吗?」

他的目光一晃,落在皇帝邻座的我脸上,失了神。

「混账。」老皇帝将手中琉璃杯砸向他。

他没有躲避,碎片飞溅,他脸上浮起一痕血珠子。

他神色无澜仍望着我,仔细辨认、确认。

我唇边凝起笑,与他遥遥对望。

「陛下,这位就是战功显赫的太子殿下吗?」

老皇帝面色稍霁。

「阿野,还没见过莲妃吧,你该唤她一声母妃。」

他很平静,只是听见最后这一声「母妃」时,渐渐撩起一边唇角来,微微笑起来。

那点笑意似乎鄙夷又似乎嘲讽,大约是笑话我毫无底线吧。

可谁笑得了谁呢,他又有什么资格笑话我。

明明笑着,可他眼底的水泽冷郁森然。

「哦,原来是母妃。儿臣失礼了。」

他注视着我,唇角的笑痕诡魅得愈发深幽,脸上那浮血痕,衬着那张苍白雪冷的脸,也异常妖冶。

27

散席,行至半途,忽然就泼落一程秋雨。

沉香与我避到石洞里去,雨势愈发大,凉意渗入肌骨。

灯火凄迷中,有两道黑影,伞也不打,提昏黄的灯裹挟寒风冷雨转入这石洞来。

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楚,向我逼近的人,是行野。

「殿……」话未出口,被按到石壁上,他发酒疯吻上来。

不知谁熄了火,漆黑一片。

只看得见眼前耍酒疯这人那双黑亮得可怕的眸。

沉香想上来阻止,周辰制止了她。

「沉香姑娘,不想出事的话,同我到外面守着吧。」若是被撞破,后果不堪设想。

「沉香,出去守着。」

人都走了,石壁上的峭石磨得脊背发疼。

「殿下,疯了吗?」我咬了他,用力推开他。

他停顿片刻,微微松开我,偏着头盯着我,眼眸闪着浮动光泽,一边沉默地擦唇上的血。

我以为他是清醒了些,谁知道下一刻,他就将指腹上的血尽数抹到我脸上来。

「我的良娣成了母妃,你说我该不该疯?」他阴恻恻笑着,眸光清亮。

我盯着他,也笑。

「殿下怕是弄错了。你的良娣叫温蓝玉,她就在你的东宫里啊……不信你问温崇山,那位是不是他的亲女儿,如假包换的温蓝玉。」

他眸色晦暗不明,低下声去:「骗我。」

「我几时骗你?」我与他对视。

「永安寺,你明明留我的。」他垂下眼,遮住眼底水泽。

「呵……那种时候的话,殿下也当真?」

沉默,他幽幽叹了声:「当真了。」

随着这一声幽叹,他忽然张开手掌缓缓抚上我的颈来,粗粝的指腹停留在血脉跳动的地方。他皱着眉似乎在琢磨……如何掐灭那点生命。

冷飕飕的雨丝又借风呼呼飘进来。

被掌控的颈项浮起一阵战栗。

「殿下,是你先骗我,我只是礼尚往来,不至于要杀我吧?」我不想死得这么早。

他轻笑了声,石洞回荡着那点淡漠的笑声。

一片暗幽幽,仿佛有狰狞的邪魂在暗处窥视。

「夭夭,你究竟是谁啊?」

「殿下,第一次见面我就告诉过你,我是莲夭啊……

你看,初次见面我就如实相告了。

他略忖片刻,又笑了笑。

停留在我颈上的大手缓缓上移,渐渐抚过我的下颌,脸颊……

像在反反复复地确认什么。

行径诡异。

「起码活着,算了。」他古怪地冒出这么一句。

所以,他方才是在确认?我是人是鬼?

我气色很差吗?那么像鬼吗?

我幽声道:「殿下……我怎么可能会死呢?祸害遗千年,你放心。」

「嗯……那就继续祸祸吧。」他嗓音略哑。

?不追究了?

他轻轻撩起我袖子,深望了我一眼,拉着我的手腕……

这么温和?

「嘶……」温情脉脉突然被撕毁,右胳膊骤然升起一阵锐痛,他咬了我,疼……「唔……」一双大手捂住我的嘴。我怒视着他,他缓缓绽出一个笑容,雪白牙齿透着森冷,那点小梨涡幽幽荡着:「夭夭,小点声,外面有人。」

第二天见到他,这个人像换了个人,不再是那副颓唐样,又恢复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了,听说找到细作了,取消禁城令了,他还恭顺谦和地向我道歉,说他昨夜失态了。

哦,白昼之下又像个人了。

28

夜游赏昙花时,野丛传出一阵野猫似的哭声。

我向沉香使了个眼色,一齐走过去,哭声渐止。

突然,一道小黑影从花丛中窜出来。

沉香很快逮住他,提溜到我跟前。

「坏蛋,大坏蛋,放开我……大人欺负小孩子,不害臊……」

一个约四五岁的男娃娃,一张小脸苍白,黑压压的眉眼森郁郁的,同行野模子几分相似,脏兮兮的,大约是哪个不受宠的皇子。

他拿那双乌黑的眼睛盯住我,充满戒备。

像极了行野。只是这双孩子的眼还干净,纯澈。

抱歉,因为他长得像行野,大的我欺负不了,小的……

我忍不住捏了捏他脸颊:「就欺负小孩怎么了?沉香,把他丢了。」

那小鬼一听,小嘴一瘪,立即哇哇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奶声奶气地凶。

「你敢……呜呜……我是,嗝……七皇子。」

啧,又奶又凶。越凶,眉毛越拧巴,越像。

听谁说过,七皇子和太子殿下小时候长得最像了。

行野小时候长这样?仿佛隔着时空窥探他的童年。

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玩玩?

我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抽出一张丝帕替他擦眼泪。

「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

小鬼吸着鼻子,眼圈红红的,扁着小嘴瞅着我不说话。

我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摇了摇头。

「我是……」我指了指那弯弯的下弦月,「从那里来的玉兔仙女,专门替小孩对付坏人的。你告诉仙女姐姐,谁欺负你,仙女姐姐帮你对付他。」

小鬼拧起眉,歪着脑袋,咬着手指,想了想,伸手摸了摸我的耳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骗小孩,你又没有兔子耳朵。」

呃……月光落了一地。

「谁说的?你来,站在前面,看我的影子。」

小鬼半信半疑走到阴影前。

我站在他身后举起手,双手交覆,右手食指与中指微翘,其余手指半屈。

皎洁地面渐渐出现一个兔子影。

「啊!」小鬼惊呆了,他飞身转过来,一把搂住我大腿欢呼。

「玉兔,玉兔,你真的是仙女姐姐。」

哦,在他转身前我飞快撤了手势,抱着胳膊假装看月。

而小鬼一双黑亮眼睛闪闪发光,此时此刻正仰望着我。

方才那点机灵劲一下子变傻劲了。小孩终究是小孩,太好骗了。

「说吧,谁欺负你了。」

小鬼的黑眼睛黯了黯。

「仙女姐姐,你可以帮我对付欺负娘亲的人吗?」

「嗯?谁欺负你娘亲?」

他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委屈巴巴的:「我害怕,仙女姐姐,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我只得俯下身去,凑到跟前听他说。

他双手遮在我耳边,气嘟嘟地说:「皇后娘娘,大坏蛋,锦哥哥,大坏蛋,他们都欺负我娘。」

小鬼的娘亲原先是皇后宫里头的婢女,被宠幸了,生了皇子后,母凭子贵升为安嫔,皇后为表贤德,便让安嫔和七皇子住在她那个宫里头了。

若是说皇后欺负安嫔母子倒是情有可原。可是锦王欺负安嫔?怎么那么不对劲?

我小声问小鬼:「锦哥哥怎么欺负你娘亲的?」

小鬼攥紧了小手,咬着牙很气愤。

「他一来就关门,不让我进去,娘亲在里面哭……」

一不小心发现了什么秘密。

「仙女姐姐,你能不能帮我对付他们啊?」

我捏了捏他鼻子。

「能啊。后边,仙女姐姐帮你把他们这些坏人一个个抓起来,不过仙女姐姐施法要好长一段时间,没那么快呢。小鬼,你耐心等等吧。」

小鬼鼓着两腮,用力点头。

我点了点他额头。

「哦,对了,仙女姐姐在人间不能暴露身份。只有你知道姐姐是仙女哦,要是旁人在,你要叫我莲母妃,知道吗?」

小鬼乖巧地嘘了一声:「知道,这是秘密。」

真乖。

行野要是也这么乖……

做梦吧。

「母妃同小七说什么悄悄话呢?」

心猛烈一跳。

回过头,行野站在一株昙花前,昙花正悄然盛开,他含笑睨着我。

这个人很闲吗?总是神出鬼没。

小鬼头仰头看了看我,然后伸出一根小指头,抵在唇边,嘘了一声,对行野眨了眨眼,说:「二哥哥,这是我和母妃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行野唇角梨涡深漾,他也伸出一根指头,抵在唇边,对着我眨了眨眼。

「母妃,是不是把你是玉兔仙女的秘密,告诉小七了?」

被他听到了,平生没有这么窘迫过。

小七讶异地呼出声:「啊,二哥哥,你也知道啊。」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

谁知他走到我身边,俯身附在我耳边,低低笑着:

「夭夭,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指狐为兔。」

呵。滚吧。

29

未雨绸缪的皇后很快对我开始试探,打压。

膳食下毒,脂粉掺药,枕被藏蛇,半夜闹鬼……

这些手段低劣了些,轻而易举避开了去。

皇后还在酝酿着新的阴谋。

而我也没闲着。

皇后有几分真本事,她的凤仪殿如铜墙铁壁,想安个人进去难如登天。

不过没关系,这不是已经有人在凤仪殿了吗?

那夜后,七皇子时常往我这里跑,安嫔便也常来了。

小七午睡时,我不小心将热茶淋在安嫔身上了。

她换衣服时,不好意思,我推开屏风了。可怜人,那孱弱的背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鞭痕。

她怕极了,眼泪跟决了堤似的,却怕惊醒小七,只得抱着膝盖,垂着脸无声哭着。

天底下的娘亲大抵都一个样。

把眼泪藏住,将笑容绽放在孩子面前。

让他们相信世上只有良善与幸福。

原本想好的威胁安嫔的话,我尽数咽回去。

「我什么也没看见,你别怕。」

我蹲下去替她慢慢拢好裙裳。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那一向因怯懦而闪烁的目光此时变得清亮坚定。

「帮帮我。」

安嫔投靠了我,她告诉我。

锦王风流成性爱美人。他同多位妃子有染,而且仍在不断物色新的美人中……

30

锦王从亭下长廊路过,我的丝帕不偏不倚落在他脸上。

他握住那抹丝帕,掩在鼻尖闭眸轻嗅。

女人香可比毒药狠辣多了。

「锦王殿下,那是我的帕子……」我抱着野猫,倚在朱栏上,眉目含情,盈盈唤他。

他抬头望见我,目光染上痴迷神色:「莲母妃……」

我挠着野猫下颌,对他眨了眨眼:「锦王殿下,可以把手帕还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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