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言惑色

我是惹人嫌的寡妇,半夜想去引诱张御史,却被太子殿下拦下,他俯身在我耳边低喃:「姑姑,是我不够好吗?」

好……就是太磨人了。

1

「殿下,这是让哪儿的野狸挠了?」有人调笑。行野抚上颈上刺目红痕,唇边漾出梨涡,凝望向角落深处的我:「是姑姑……」席面瞬间凝滞。

有人惊恐中失手打翻了琉璃杯。

我望向行野,他亦含笑睨着我。

想玩,玩呗。

我舔了舔唇角残余的酒液,勾唇举杯,像昨夜在他耳边低吟般:「殿下,还疼么?」

昨夜他像鬼魅一样出现在泉边,比归期提早半个月。

「殿下,怎么来了?」

他涉水而来,暗沉眸色深不见底,难辨情绪。

「怕姑姑忍不住找别人……」他嗓音微哑。

我出身勾栏院,被种了情蛊,到夏至夜就会发作,本来想去找张御史,谁知他突然回来了,不知该说是来得巧还是不巧。

他勾住我的腰,冷硬战甲磨得肌肤生疼,风沙与血混杂的气息萦绕。「殿下还未回宫?」他嗓音有些喑哑:「嗯……找你来了,别的顾不上。」

他身上新添了许多凹凸不平的伤口。

这位天潢贵胄的荣耀,也是在剑与火间淬炼出来的。

「殿下,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他低低笑开,眉眼染上风流意味:「嗯,喜欢。」

莫名心颤,可不能信,显而易见的谎言,我仰头望他,他眉眼难得端肃,唇边梨涡有些温柔。

鬼使神差,我在他的颈项上划了长长一道血痕。

「殿下,疼吗?」

他满不在乎,眼眸晕一汪水泽。「夭夭高兴就好……」

2

「疼不疼,姑姑不如替我瞧瞧?」

行野清冽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说得稀松平常,却似晴天霹雳。

席上众人彻彻底底变了神色。

父亲把手中银筷攥得青筋毕露,母亲眼底重重叠叠的阴毒涌上来,兄长面色铁青,嫂嫂憎愤地瞪着我……

簪缨世家,守寡的姑姑勾搭准侄女婿。

可真是肮脏,无耻,可笑。

心底燃起快活的火焰。

我冲行野眨眨眼:「这恐怕于礼不合,好歹男女有别啊。」

旁观的众人,脸上的阴霾愈发深重。

席上诸位的愤怒,简直是火上添油,心底快活的火焰越烧越旺。

3

母亲和嫂嫂曾在院子里赏花闲谈。

「小贱人,跟她那北妓娘一个狐媚样,天生下贱骨头。」

兄长砸我娘亲的骨灰罐。

「一个勾栏院的贱货,也配进我们温家门?」

我求父亲为娘亲立个长生牌位。

父亲甩了我一记耳光。

「记住了,你是温蓝玉,你的母亲现在好好地活着。」

4

其实我不是温蓝玉。

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世家,越是多腌臜秘事。

我是父亲花甲之年在国丧期间嫖娼生下的私生女,名「莲夭」。

哦,父亲是三朝阁老,德高望重。

若是政敌攻讦,我就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

他可不想晚节不保,所以他永远不可能承认「莲夭」的存在。

至于我为什么会成为温蓝玉。

因为真正的温蓝玉同人私奔了。

我逃出勾栏院来到繁华晋都寻父,还以为找到家。

谁知道被推上花轿,冒充大我五岁的「温蓝玉」嫁给陈世子。

洞房那夜,他没来得及做点什么就死在我身上。

「温蓝玉」成了寡妇。

算命的说我生了一副断掌纹,命硬,会克家里人。

陈家人连夜把我送回温府。

温家人又要把我送去庆宁寺。

他们不再需要「温蓝玉」,也绝对不可能承认「莲夭」的存在。

没关系,顶着「温蓝玉」的名头,「莲夭」也可以兴风作浪。

5

「太子哥哥……」清脆明丽的娇笑声随风飘进。

红衣少女一头扑进行野怀中。

没意思,戏才刚开始,鼓声中断。

红衣少女,温明珠,未来的太子妃,温家的掌上明珠。

今日是她的生辰,众人为她而来,包括他。

我可不至于蠢到信他说的为我早归。

让他日夜兼程,星夜疾驰的姑娘,是眼前这位千金万贵的温明珠。

他将她从怀中拉起来,宠溺地抚了抚她眉上稍乱的额发,笑了笑:

「珠珠,生辰快乐。」

她一出现,他的目光温柔得似一川春水。

呵,区别对待。

他望我时,永远带着侵略意味,就算偶尔温柔,那也是隐秘的,黑暗的,似月光那样冷然的温柔。

有关风月,无关爱情。

杯中的酒好像冷了些,有点涩。

她娇憨地向他讨礼物:「太子哥哥,我的生辰礼呢?」

随行宫人呈上来,太子殿下为心上人准备的稀世珍宝。

那朱漆锦盒一打开,满室光泽,似月盈中空。

「沧海明珠。」温明珠的眼眸映出皓月光芒。

绚烂的光泽把人的眼睛刺得有些痛。

我抬起手遮在眼睛上方。

6

出征前一夜,他倚在床边把玩我的发,问我。

「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

「嗯。」

「沧海明珠。」

我需要沧海明珠解情蛊。

为了骗沧海明珠,我对他百依百顺。

可惜没用,「沧海明珠」该配他娇贵的太子妃温明珠,而不是黑暗中的「夭夭」。

口中生涩,我忍不住又抿了口酒,两口……

无所谓。

大家本就只有一点浅薄欢情,就像海市蜃楼,看着巍峨浩荡,转眼不过一场空。

欢好时,你骗骗我,我骗骗你,一时谎言,一时欢愉,就罢了。

谁若当了真才是蠢相。

7

我把杯中残余那点酒喝完,抬眸望上座。

尊贵太子与娇憨千金并肩而坐,织金刺蟒紫袍与团花簇锦红裙交错,闪着尊贵华丽光泽。

郎才女貌,琴瑟和鸣。

「太子哥哥,你这怎么了?」温明珠的目光忽然凝结在他颈上。

哦,她终于发现他的不妥之处了。

席上其余人跟着神色紧张了。

方才未唱完的戏又接着敲锣开场咯,继续闹。

我勾唇凝眸望向行野。

太子殿下,你的心上人来了,你还敢像方才那样肆无忌惮吗?你要怎么圆这个谎?

他的目光与我对碰,大约看出我的嘲笑,可他却一如既往地风轻云淡,不慌不忙。

甚至还望着我缓缓笑开,眼尾上扬。

「哦,这个?」

他伸出两指按在红痕上,目光肆无忌惮流荡在我脸上。

「姑姑,你说呢?」

温明珠在场。

问我?

怕不是疯了?

他不怕我坦诚?

他知道我多厌恶温家,恨不得放一把火烧了这簪缨世家。

要说吗?

正如诸位所见,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与我温蓝玉一个鄙贱寡妇有私情。

哦,他脖子上那道红痕是我抓的,不好意思,情到深处,情不自禁……

光是想想届时众人的神情就很痛快啊……

还没开始呢,这会儿温明珠那张明艳的小脸涨得通红,手似乎在发抖。怕什么?怕我说出什么恐怖的真相……温明珠,你的如意郎君可不像面上这样光风霁月。我曲起指节,一下又一下地叩在案几上,噙着笑同行野对视。

「殿下,叫我说什么呢?」

他以手撑颌,漫不经心转着手中琉璃杯,笑着:「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温蓝玉,你不要胡说八道。」道貌岸然的父亲气急败坏地怒吼。

我耸耸肩,笑了笑:「父亲,我也不想说啊,殿下让我说的,我该听你的还是听殿下的?」

行野朝父亲扫去一眼,平静的目光却有雷霆万钧的威势。

就算结亲,君臣有别。

我的阁老父亲,语气瞬间矮了下去:「自然,自然是……殿下。」

我清了清嗓子。

「诚如诸位所见。

「殿下颈上的红痕确实与我脱不了干系。

「若是我能警醒些,小心些,也不至于让殿下伤了……」

行野唇边的梨涡愈发深。

8

我没再往下说。

将我与他的事揭穿,然后会怎样?

行野似乎说过。

「天天翻墙跳窗,也挺麻烦的。

「夭夭,你会喜欢皇宫吗?

「不如,打个金屋把你藏起来。」

行野,他想要我,出于某种偏执的占有欲。

而一旦丑闻揭穿,温家人不仅不会揭太子殿下的短,还会千方百计设法为他遮掩。

毕竟,他是未来天子,还是温家的乘龙快婿,他好,温家才能永葆荣华富贵。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

毫无疑问,他们会立刻马上把我送给他。

当然,我能短暂地报复一下温家人,给温明珠添一时的堵。

图一时的畅快。

可那又如何,温家人仍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温崇山仍是德高望重的阁老。

温明珠会成为太子妃,皇后……

温氏一门轰轰烈烈的富贵,荣华,传承下去……

而我,依旧是那个被踩在最底下的无人知晓的「莲夭」。

永远低人一等。

9

呵。

我敛眸冷笑,轻轻吹了声口哨。

一团白影从角落窜出,张着利爪直奔上位的人。

有人惊呼:「快,抓住那野猫……」

席面混乱。

「若是我能警醒些,小心些,管好我的猫,也不至于让它的利爪伤了太子殿下……

「还请殿下恕罪……」

涌动的人围住他。

四周是喧闹的。

他站在人群中,目光微冷,遥遥向我投来。

我不过是识破了你的意图。

跟温明珠一起侍奉你?

她做大,我做小?

呵。就算你是太子殿下,那又如何?

我在这深渊已经待得太久了,没兴趣从一个深渊跳入另一个深渊。

我不会为了你屈居温明珠之下。

天晓得,我有多么,多么厌恶温明珠……

10

四年前,温明珠要抢我的佩玉,她扬着那张狂的脸,趾高气扬。

「野丫头,那个给我。」

那是娘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不要。」

弱者的拒绝苍白无力,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

温明珠吩咐小厮们:「我要那个玉。」

他们推我,踹我,踩我,密密麻麻的疼痛在周身翻滚。

温明珠得到了她想要的。

她走到我面前,红裙翻飞,笑声像银铃般清脆。

「想不想要拿回去?你学狗叫我就还给你。」

我叫了,温明珠说太小声了。

我听话,越叫越大声,越叫越像一条狗。

只要护住娘亲的玉。

她开怀大笑,拍了拍手:「好吧,那就还给你。」

我乞求地望向她。

她却把玉举高,狠狠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好了。还你了。」

她举着天真烂漫的纸鸢,笑嘻嘻走出去。

她并不想要,可她随意践踏,摧毁了我珍而重之的。

不可原谅啊。人要变坏可以很快。

我把温明珠推进寒冷的深池里,就差那么一点她就会被淹死……

最后差点死掉的是我。

哦,是了。弱者的反抗是自不量力,以卵击石。

我被扔到乱葬岗。

躺在腥臭腐烂的死人堆时,我就想……

如果我没死,我要毁了温明珠,温家,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11

「姑姑对我恩深义重,我怎么敢生姑姑的气?」

那人从纷乱的人群中缓缓走出,单手抱猫,唇边的梨涡像镶嵌的小宝石般夺目。

出乎意料。

扑向他的野猫此时竟乖顺地躺在他的怀里,慵懒矜贵地舒展着爪,舔毛。

他行至我面前,浅笑:

「是这小东西不乖,又不是姑姑不乖。

「可若真要惩治这小东西,孤又不舍得……」

那一向凶戾的野猫,在他怀里翻了个身,配合他软绵绵地喵了声。

他缓缓抚顺它雪白的浓毛,笑得温柔,宠溺。

很平静。可往往越是风平浪静的深海,越可能潜伏着巨大的风暴。

我曾亲眼看着他活生生拧断敌人的脖子。

他的双手染满鲜血,脸上也溅了血,像镇守地狱的修罗。

可他浅浅地望着我笑,问我借手帕,很仔细地擦着血渍。

「太脏了。

「夭夭,我干净了吗?」

此时的他就是当时刚杀戮完的那种神情。

笑容真诚,清澈干净。

刚认识行野,我也以为他是温润如玉少年郎。

12

那时,一位好心师太从乱葬岗把我捡回去。

我在庆安寺住下,没人知道我是谁。

一天,一位玄服少年来探访。

我送茶时听见别人喊他「殿下」。

太子殿下……

温明珠的未来夫婿。气度矜贵,容貌绝伦。哈……

于是我哄骗了他,在他手臂上咬了个深刻的青紫齿印。

他只是懒惫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他问我叫什么,是什么人。

「夭夭。」

莲夭,不是温莲夭,也不是温蓝玉,只是莲夭。

至于是什么人。

河上有大片连绵不绝烧得像落日的艳郁红荷。

「莲妖,专门吸美男子阳气的。」

他唇角一弯:「原来是个小妖精。」他嗓音哑得过分,过分撩人。

我也问他:「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装着不认识罢了。

他答我:「砚之。」

之后顺理成章,他渐渐眷恋我。

13

某一晚,我告诉他:「我是温蓝玉,温阁老的女儿。」

他眸底闪过片刻错愕。

很快,在那迷离的昏光中,我看见他的唇角缓缓透出一抹冷笑来。

那是一种很阴郁,带着冷讽的笑,叫人心生寒意。

他很利落地离开混乱的床,行至窗边,斜倚着审视着我。

狭兀的船舱沉寂得叫人窒息。

他的目光似一种酷刑。

过了良久,他终于问:

「知道我是谁,所以才接近我。」

是。

接近他,是居心叵测,别有所图。

「是,太子殿下。」

他轻笑了声。

「还是第一次有人骗过我。」

他的神色那样漠然。

我忽然有些不确定,短暂的欢好能否留住他。

我赤足走过去,鼓足勇气抱住他的腰。

「不要推开我。」

他冷淡地推开我。

我却厚着脸皮更用力地抱紧他。

「砚之。」

他抗拒我的动作微顿。

「砚之,不要推开我,求求你。」

他身子一僵,终于不再抗拒我。

勾栏院的人说,柔弱与眼泪,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这时候的我一无所有,什么尊严,什么羞耻心,我都可以不要。

我只要骗他,让他能心甘情愿被我利用。

眼泪扑簌簌地砸在冰冷的船板上。

原来我天生会虚情假意。

可他一句话粉碎了我所有伪装。

「温蓝玉,你知道宫中最常见的是什么吗?」

我把头抵在他胸膛前,闷声道:

「我没去过,不知道。」

他寒笑道:

「是勾心斗角,虚情假意,欺骗暗算。

「柔弱的眼泪暗藏锋芒。

「真诚的笑容满盛毒液。

「温蓝玉,你演得一点也不像。」

我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原来是拙劣的戏子,抱着他的姿态显得有些愚蠢。

我松开环抱他的手。

「哦,是吗?」

他眉目寒峻,冷冷地盯着我。

「被看穿就放弃了吗?」

冷漠又刻薄。

站在眼前的行野,与先前的砚之仿佛两个人。

温柔时让人沉溺,冷漠时又让人畏惧。

一人千面。

他不用演,自然而然就让人信了。

难怪会觉得我演得拙劣。

「不放弃,我还能做什么?」

他唇角往下微压,暗沉的眼眸深不见底。

「你还可以继续演啊。

「温蓝玉,演得不像,不一定就骗不了人。」

他突然勾住我的腰,往身上一揽。

他比我高出许多,无形中生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殿下是什么意思?」

「想得到什么,就不要脸嫩,心软,怕丑。

「就算孤拒绝了你,你也可以继续缠着,不要松手。」

他拉起我的手,重新环上他的腰。

「就像这样。

「牢牢抱着,不要放手。」

我仰头望他,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殿下是在戏弄我吗?」

他漫不经心笑了笑:

「温蓝玉,坦诚些。

「孤喜欢同你好,并不在乎你是骗,还是真。

「至于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

「我们各取所需。」

我错神片刻,原来可以这么简单。

受教了,我踮起脚尖吻了吻他凉薄的唇。

「好。我会让殿下满意的。

「至于我想要的……

「我想回温府。」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我轻吻他的下颌。

「一个寡妇有尊严地活着,并不容易。

「希望殿下让我回温府体面地活着。」

他回吻我。

「温蓝玉,孤会让你得偿所愿的。」

他开始索取报酬。

「殿下不怕吗?他们都说我命硬,会克死身边人。」

他满不在乎地笑着,梨涡荡漾。「孤不信命……」

看似纯良无害,事实上善伪装,阴鸷深沉。

这才是真实的行野。

14

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个真实的行野。

他那暗黑沉郁的眼眸,与野猫碧绿深沉的眼瞳,一齐俯视着我。

叫人心生畏惧。

心下升起一丝烦闷。

养不熟的白眼猫。

我忍不住抬手弹野猫额头。

它嘤唔一声,蹭了蹭行野的前襟,像在告状。

只不过因为他每次来都给它喂肉,就叛变得厉害。

行野低笑,揉了揉野猫的额头,又俯下身来,在我耳边低喃:

「为什么不承认?」

承认?承认他与我……想得可真美……

「小野猫可比夭夭你听话多了。」

它是玩宠,我不是。

温明珠拉住他袖子:「太子哥哥,你跟姑姑说什么?」

她站在他身后,目光同毒针似的朝我射来。

他抚着怀里的野猫,神情自若。

「我请姑姑与我们一同夜游朱雀桥。

他盯着我,很淡地轻笑了声,「姑姑,赏脸吗?」

再望向温明珠,她一脸烦郁盯着我,生怕我答应。

哦,能给温明珠添堵,有一分,算一分。

我笑起来,温温柔柔,善解人意。

「自然是好啊,就是不知道,明珠会不会介意,姑姑打扰了你们?」

温明珠咬牙切齿:「不……不会介意的。」

看把她气得,袖子底下的小手握成小拳头,抖着。

真有意思……

可惜,我们的明珠姑娘,在太子面前,可是天真烂漫的好姑娘呢。

自然是大方明事理。

只能把这点委屈咽回去了。

原来明目张胆地当一个坏姑娘,虽说没人爱,可欺负人还是相当愉悦的。

15

暮色消融在无尽灯火中,沿岸秾艳红荷一路腾腾烧将下去。

灯影交错,人声鼎沸。

「太子哥哥,哪个面具好看?」

少女朱红榴裙飘漾,似晚霞翻飞。

「小白兔,适合你。」他温声哄她。

呵。天真无邪的小白兔,我忍不住轻笑。

站在温明珠身旁的男人望向我,目光被昏暗柔和的光染得温柔。

「姑姑也来选一个?」

温明珠上扬的唇角顷刻凝滞。

我上前去故意挤进他和温明珠中间。

挨得近了,就会不小心蹭到男人的手臂,带着上升,微燃的温度。

我眨眨眼,拿起最近的一个白兔面具,轻轻罩在脸上,仰起脸,问那个男人:

「殿下,小白兔适合我吗?」

面具藏住人的一切。

我肆无忌惮将目光游离在他脸上。

「争宠」大约就是这样。

他低着眼眸与我对视,声线低懒:「不适合。」

面具下的笑容有些褪色。

是啊……不适合。

我这宠争得还挺失败……

只有温明珠配得上沧海明珠。

只有温明珠是天真无害的白兔。

我摘下面罩,放回原位,笑盈盈凝视着他:「那什么适合我?」

他挑中一个红色狐狸面,半罩住我的脸,轻笑着,眉眼浸润在光里。

「姑姑适合这个。」

狐狸……狐狸精……

一肚子坏水。

狡猾。工于心计。谁会喜欢狐狸啊?

又有哪个姑娘喜欢当狐狸啊?

身后的温明珠笑得有些得意。

我扯下狐狸面,冷笑。

「不如我也替殿下选一个?」

「求之不得。」

我拾起一个恶犬面具,掼在他手上。

「这个最适合殿下。」

狗男人。

他勾唇,目光浅动,凝着我,眼尾也愉悦地微扬,并不生气。

温明珠推开我,挤到他面前,拿起一个灰兔面具亲昵地罩到他脸上。

「太子哥哥跟我戴一对,好吗?」

我笑了笑,抱着胳膊出言冷讽:

「我看好啊……兔子夫妇,天造地设…..」

与他们同游真是愚蠢的决定。

给温明珠添堵?恐怕是给我自己添堵。

我太高估自己了。我在又如何,不过是为你侬我侬的恋人助兴。

「姑姑。」灰兔面具下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意。

我弯了弯唇:「狐狸姑姑跟你们兔子夫妇不是一路的,先走了……」

16

刚下了桥,就遇上熟人。

「温姑娘……」

张延,张御史。

他清隽的脸上染着几分微红。

我打量他身上正红官服,难怪都说人靠衣装。

四年前的他,一身补丁,穷困潦倒。

四年后的他,华服玉冠,仪态翩翩。

我资助过许多穷困潦倒有才华的书生,张延是其中一位。

哦,我为什么有钱……

四年前,行野履约,对温家人说我救了落水的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赏了我黄金万两,良田千顷,产业若干。

我抚了抚身上的微褶,对他轻笑。

「张御史,也来看烟火。」

他提着昏红的灯笼,不远不近跟在我身侧,犹豫片刻,方缓声道:

「温姑娘,夏至夜那晚你没来,我担心你出什么事……」

川流不息,人来人往。

胭脂红的光融在青石板上,冷的青与暖的红,在夜里撞出一种奇异的冶美。

回忆了下,那天情蛊发作。

恰好张延来找我,他查到温长荣(温明珠的父亲)占民良田,纵奴杀人的证据。

他说着正事,我鬼使神差问他,「你可有婚配?」

他错神片刻,答我:「未曾有。」

离了行野真的不行吗?

我在那刻,说:「张延,如果我说想同你……」

我丢下杯往外走。

「你考虑下,如果愿意今夜香暖阁见。」

张延呆住了。

那夜……如果行野没来,我会不会扔下手中的匕首去香暖阁。

我不知道……

想起方才那个狐狸面具,狐狸精……也没冤枉我。

张延说他去了。

我停住脚步,转过脸望他。

「张御史去了?」

夏夜总是很热,张延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他嗫嚅道:「温姑娘……我,我愿意的……」

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微弱,几乎听不见。

他说他愿意的。

一分动容。

可惜,张延他这样的人与我不是一路人。

虽都是泥泞中爬起来的人,可不一样。

他凭真才实学。

而我莲夭靠一张脸,一副身子。

我笑了笑,打算跟张延解释下,别当真了。

话还没说出口。

一道带着千钧压制力量的声音,忽然从头顶响起。

「姑姑,明珠找你。」

男人就站在我身后,很近,若即若离地抵着我的脊背。

陡然升起一阵炙热的感觉,没缘由地。

行野什么时候来的。

张延忙行礼问候。

身后的男人很淡地应了,声音又压下来。

「姑姑玩够了吗?可以跟我一起回去了吗?」

我沉默着……

可他炙热的指尖似乎无意掠过我的薄衫,有些痒,差点失态……

在这拥挤的人流中,人与人挨得很紧,根本没人会注意到……

脸上开始灼烫。

「够了。走吧。」

卑鄙,狗男人。

我望向张延。

「张御史,下次再谈吧。」

张延的神色显出几分落寞。

我听见行野薄凉的笑声……

他领着我走向桥下浓雾掩映的迷林去……

那里停了诸多华贵鸾车……

昏暗角落。

脸上忽然落下来个东西。

「行野……」我忍着气,捏着那红面狐狸面具想扯掉。

「难道姑姑想让人看着我领你钻进马车,半晌不出来吗?」

他轻飘飘笑着。

「你……」

我抬起头,看见他慢悠悠地把那个獠牙张扬的恶犬面具罩到脸上。

一时语塞。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十指嵌入。

「恶犬与狡狐,很般配,不是吗?」

17

不知烟火已经是第几轮了。

欢呼震天的喧声似涌上天的孔明灯,不断积攒,往上腾升。

而在这闷热的车内,细碎声如溪流入海,淹没无声……

「夭夭,他一个文弱书生能比我好吗?」

相嵌十指,抵在车壁上。

「我的殿下,人不可貌相啊……就像殿下,人前光风霁月,人后却这副模样……」

男人英俊的脸在昏暗中染上薄弱的,幽僻的残光,唇角的波痕荡漾。

「呵……这副模样?夭夭有时候不也很喜欢?」

我撑着车壁,直起身子,寒笑:

「殿下,你怎么知道我只喜欢你?

「可能试过旁人,发现更好的……我又不是非殿下不可。」

他的眉眼积涌上阴郁暗霾,眼底那点笑意晕成暗涌漩涡。

「好啊,温蓝玉,你试试。」

咬牙切齿。

一生气就连名带姓喊。

可惜我不是「温蓝玉」,对我生气又有什么用。

「殿下,这是在要求我对你忠贞吗?」

「孤以为这是默契。」

呵……

「殿下,真是……只许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啊。

「下个月殿下就喜迎佳妇,现下同我讲默契?

「这样的默契,是对我单方面的限制对吗?」

一时烟火暂歇,车内无光火映衬,只得昏暗。

看不清他的神色。

「夭夭真是牙尖嘴利,厉害得很。」

避而不谈,呵。

我耸耸肩,以笑掩褪色的妆容。「彼此彼此。」

「夭夭,真不知道是你中了蛊,还是孤。」

我忍不住笑。

「殿下一向清醒睿智,怎会中蛊?

「尊贵与低贱,挚爱与玩物,什么东西该配什么人。

「殿下分得一清二楚,不是么?」

他盯着我,确认:「夭夭,你在生气。」

亏得他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在生气。

沧海明珠,狐狸面具,一件件,确认自己微不足道的存在。

我竟然为这种事情生气?

太可笑了。

我堆积上笑容,慢慢抚平他前襟的褶纹,反问他:

「殿下以为,我会生气吗?为了殿下生气?怎么可能?」

用绝对冷静、清醒的理智,镇压住原不该有的矫揉造作的情绪。

他沉默地凝视着我。

浮空烟火,又开始热烈绽放了。

浮华盛世,绚烂烟火,不属于「莲夭」。

只有这黑暗的狭窄一角,任由我兴风作浪。

生于腐泥,匿于幽秘。

在那震耳的爆声中。

他忽然吻了吻我眉间的花钿,俯在我耳边说。

「夭夭,别闹了,嫁我吧。

「拜天地,订盟约,不再猜忌。」

那浓密柔软的长睫扫过我的耳颈,有些微颤。

这次的烟火很久,很久……

帘上五彩光影不断变幻。

呼吸有些乱,心跳也失控。

我翻过身跨坐在他身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半笑着: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太子妃?」

我深深望住他黑亮眼眸。

他喉结微动:「夭夭,先做良娣。」

烟花再次谢下,枯萎。

笑同冷下去的烟火一同黯淡。

他给的诱惑不足够打动我。

太子殿下以为,我拿得出什么信任,勇气去签与他的那份盟约?

听起来很真诚。

可他要我孤注一掷,把一切赌注押在他身上。

而我对他的一切谋划一无所知。

赌对了,是,他可以将我拉上悬崖。

赌错了,呵,将我拉上悬崖的人可以转身将我再次推下深渊。

亲者尚且相仇。

我不信他,我只信我自己。

「殿下,算了吧。

「我们到此为止。」

沉寂良久。

「夭夭,这是你想要的?」他的声音沉在黑暗中。

「是。殿下,我不再需要你。」

他的笑声,似雾轻渺。

「开端就是一场买卖,现下你说要终止,孤也无话可说。」

唇上还有残余的温度。

太子殿下答应得倒是轻巧。

轻巧得,显得他方才说的「拜天地,订盟约,不再猜忌」是谎言。

很好。太子殿下有风度,矜傲。

秉持公平,自愿原则,不强买强卖。

某种程度上讲,他还真是不错的拍档。

「这四年承蒙殿下关照。」

真心诚意的。

与他交易收获颇丰,我获得财富和快活。

「不必了,各取所需罢了。」

我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揉皱的裙裳,捡起面具准备下车。

他却背过身,拿了个锦盒递到我手上。

「温蓝玉。

「戴上这个能解蛊,不会缩短寿命。」他的声音,平静无澜。

拨锁扣,揭开。

凝烟笼雾的,「蓝田烟玉」,光泽暗浮。

北域两样绝世珍宝。

「蓝田烟玉」排行第一,「沧海明珠」居后。

「沧海明珠」可以解蛊,会缩短寿元,而「蓝田烟玉」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可「蓝田烟玉」这样的珍宝作为战利品是要收入宫库的。

所以我没跟行野要。

我要了沧海明珠。

默了片刻。

我重新解下鬓发上的钗环,「殿下,最后一次买卖。」

把那点微不足道的心动扼杀在利益交换中。

他捏住我的下颌,眸色渐浓。

「还以为能骗你留下呢。」

似真似假。

「夭夭,喊我一声砚之吧。很久没听过了。」

「嗯……砚之……」

大幅水红翻花裙摆铺散蔓延开,如夏刹那惊月的红荷。

18

「我送给太子哥哥的香囊怎么会在这儿?」

熟悉清脆的少女声。温明珠同她的婢女说着话。

「大约是人太多,挤着挤着就掉了。」

隔着一堵车壁。

「怕什么?」

身上的男人眼尾那抹红妖冶,唇角微撩,那璀璨小梨涡逞坏,无声地问。

我后悔了。

应该拿了他的蓝田烟玉转身就走。

方才为何鬼迷心窍。

风也与我作对。

轻拂起窗帘一角,温明珠那金光明灿的羽簪在昏暗的光里掠过。只要她一回头,就会与我对视。

我紧紧捞住行野的手臂。

他不慌不忙……

我低下头躲到窗底下,在他耳边低声:「砚之,不,要,说,话。」

不知是谁在这暗林旁又点上连绵灯火。

胭脂红的火光透过帘映入,渐明亮。

怕他乱来,我紧紧拥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很难得他配合,也伸手环抱住我。

鼻息很轻,很近。

心跳很重,很快。

我闻见他身上的香气,带点酣甜的奶香……

这样软甜的香气,这样的人,真是……不般配。

隔了一会儿,没再听见温明珠的声音。

大约是烟火停了,夜深了,桥上的看客渐渐下桥,往这暗林来寻车返家。

周遭喧哗起来。

有人驭马,几声嘶鸣,女子谈笑,钗环击撞,夫妇相携,喁喁低语,老少结伴,欢声笑语。

不知是因为拥抱得太紧还是夜深露重,恍惚生出一种错觉。

我同他像是游离在繁华浮世外的一对孤魂野鬼,相依为命。

这种错觉停留了很短暂的片刻。

「小姐,这辆车好像是殿下的……」

「太子哥哥?」温明珠试探地朝车的方向叫了几声。

我盯着行野,生怕他答应。

他含笑望着我,无言,不过是将箍在我腰上的手臂收紧。

车外的脚步声,仍渐渐逼近。

呼吸凝滞。

我背对着车门。

咚,咚,咚……

能很清晰地感觉到有轻风从门帘钻入。

女子绣鞋踩上车板,帘子被撩动……一泼细碎的光抖落进来,照亮另一角落。

只要帘子再往上打,车里的情景就会一览无余。

我紧紧按着行野的手臂,凝望着他。

他按住我的后脑勺深吻下来,带着毁灭的肆意。

「明珠姑娘寻太子殿下吗?」

一道浑厚的男声骤然出现,将缓缓升起的帘幕刹住。

「周辰?你在这儿,殿下呢?」

原来是行野的贴身暗卫周辰。

「明珠姑娘,殿下在前方等你。」

那纤纤素手松开。帘子落下。

温明珠跟着周辰走了。

「在你这儿,孤就这么见不得人吗?」他幽幽叹了声。

我捡起零落在地上的簪花,笑盈盈提醒他:

「殿下往后不必受这种委屈了。」

这是最后一次买卖。

奇怪,左耳的坠子怎么都找不着。

「殿下,见到我的耳坠子了吗?」

「没有。」

19

绿树阴浓,高蝉咽鸣,熏风入弦。

恍惚间水晶帘动。

睡得正迷,我低唤:「玲珑?」

屋内的野猫忽然低吼一声。

「畜生。」粗狂的呼痛声,暴斥声。

野猫发出凄厉叫声。

遮在脸上的团扇,一时未防惊落在地。

我扯过外衣披上,坐起来望向来人。

一脸横肉,满脸络腮。

窄小的三角眼流露着垂涎欲滴的精光。

曹莽。嫂嫂的娘家兄弟,从南郡赶来参加温明珠与太子的婚礼,近日住在温府。

此人贪色纵欲,以虐女为乐,死在他手下的女人多不胜数。

就算他虐杀成性,因有个掌兵权的爹,还依傍着亲家温府,杀人向来不必偿命。

弱者的哭声终究会被淹没在海浪深处。

而今日,曹莽进来我的西风苑,丫鬟一个都不在,如入无人之境。

看来温家人又嫌日子太平静了。

受伤的野猫腾地扑到我怀里,低低呜咽。

我握着它的爪子,渗了血,还没人这样对待过这小东西。

我抚了抚它的头,抬眸望着水晶帘前披着人皮的禽兽,款款笑着。

「曹家哥哥,找我何事?」

曹莽一步步逼近床前。

「蓝玉妹妹一人在屋里,不闷得慌?曹哥哥来陪你聊聊天,解解闷。」

怀里的野猫冲着曹莽发出一阵阵咆哮声,低沉,慑人得很。

「哦,曹哥哥真是体贴……可这孤男寡女,恐怕不好吧……」

我抱着猫转身,趿鞋走到梳妆镜前。

铜镜中渐渐呈现那张扭曲的恶鬼脸,他张嘴笑,参差不齐的牙齿像嶙峋怪石。

「蓝玉妹妹,不独处一室,曹哥哥如何帮你?」

他猛地扑上来。

「嗷呜……」怀里的野猫咆哮,蹿上去死死咬住他手臂。

我抽出锋利的剪子,转过身朝他的咽喉刺过去。

他抬手挡,血溅到脸上,腥臭肮脏。

可惜只刺穿他的手心。

「孽畜,贱货。」

他发狠,甩掉野猫,一巴掌迎面劈过来。

哦,忘了,他也是跟着他爹在军营里训练过的。

力量悬殊,我根本杀不了他。

耳中鸣响,嘴里腥味漫出来。

「小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又狠狠扇了几巴掌过来。

他的眼里闪烁更兴奋的光。

我舔了舔唇,吐掉血沫,勾唇望着他。

「曹莽,你想让温府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办丧事吗?」

我将一支尖锐的簪子抵到自己的喉间。

他还处于亢奋状态,脸上横肉碾着青筋,交错纵横,一鼓一跳,凶相万分。

他狂笑道:「温蓝玉,你吓唬谁呢?」

「我吓你啊。」

手上稍一用力,利器刺破血肉,血一下子滴淌出来。

他往后退,看着我,终于露出惊慌的神色。

「疯子……」

我盯着他,笑得愈发妖媚。

「不知道刺破喉咙是什么滋味?曹家哥哥你知道吗?」

「疯了,疯了……」

他瞪大眼,夺门逃窜。

我轻轻笑。

曹莽可不敢在这好日子在温府弄出人命。

他是虐女成性,可是他惜命得很。

若是在这种时候,出了事必然会彻查。

到时候他爹也保不住他。

我把簪子拔出来,并没有大碍。

我抱起地上的野猫止血,敷药,上纱布。

玲珑回来了,看见满室狼藉,一脸惊慌。

「去哪儿了?」

「明珠小姐让我们去前院帮忙……」

温明珠啊……

20

温明珠正在试嫁衣。

当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下颌微抬,上下打量我:「你这会儿来干什么?」

这会儿原本按照她的计划,我应该被她的曹舅舅欺负呢。

我笑着,缓缓走到她面前。

「我的乖侄女,乖乖出嫁不好吗?为什么要搞这么多事呢?」

她面色微变:「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将藏在袖子下的匕首露出来,逼到她脸上。

「现在听得懂了吗?」

寒光照亮她惨白的小脸蛋。

「懂……懂了…….姑姑,我不敢了……」

她眼里迅速涌上眼泪。

不过是一个被宠坏了的,骄纵娇小姐啊。

指使干坏事的时候,她是完全不觉得愧疚的。

很心安理得的。

现在才知道怕了吗?

我笑得温柔。

「乖侄女,说说看为什么呢?」

冰凉的利刃似毒蛇一般在她明艳的脸上游离。

只要我稍稍一用力,她就破相。

她惊恐地垂着眼,死死盯着那利刃,嘴唇颤抖。

「我知道,那夜马车里是你和殿下……」

哦?哦……

所以,温明珠那晚没有揭开帘幕,不是因为周辰。

只是她不想揭开。

一旦揭开她就得面对。

到处都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人啊。

「怎么知道的?」

她忽然抬起眼,目光闪过一丝恶毒。

「姑姑的耳坠子,和我送给殿下的香囊丢在一处。」

难怪找不到。

难怪温明珠,急了。

我用利刃挑起她耳边的金坠子,轻飘飘笑起来,为她答疑解惑。

「明珠啊,你也不算太笨啊……确实,你的太子哥哥同我早就好上了。哦对了,夏至那夜,他还来找我了呢,他脖子上那道抓痕也是我挠的,他胳膊上还有一个齿印,那也是我咬的。啧,这个齿印恐怕要跟着他一生一世了。」

温明珠的脸色渐渐由白转青。

她望着我的目光,只顾上仇恨,一时忘了恐惧。

她这副愤恨的模样,真是取悦了我这个恶女人啊。

我笑得愈发快活:

「你知道吗?他还说叫我暂且忍耐忍耐,先做他的良娣,待日后登基立我为后。」

她的小脸涨红,促声大叫:「你撒谎。」

恫吓,欺骗,差不多了。温明珠心里大约已经崩溃了。

瞧着真是可怜啊。

可惜这还只是个开始。

我收回匕首,只是破了她的相,或者杀了她,又有什么意思?

摧毁一个人,不是让她死,而是让她生不如死。

「乖侄女,我撒没撒谎,你日后就知道了。

「你呢,最好就乖乖听话,等着出嫁,别再折腾姑姑了,否则姑姑会加倍奉还……」

21

温明珠当然不会听话。

夜深灯阑。

我倚在暗处窗角下,四周野草蔓生掩住我。

窗外蛙鸣虫叫,窗内蛇鼠合谋。

「那个小贱人凭着下三滥的功夫,就会勾男人。」嫂嫂咬牙切齿。

温明珠呜声哭着:

「我不管,你们把她弄走,弄去南郡,把她弄死,我不要再见到她…….」

「二弟,你就帮帮你外甥女。」

「姐,她是个疯的,还搭上了殿下,惹上了就是一身骚……不是我不想。」

「那就想想法子。」温长荣也在啊。

「又不能弄死她,回头殿下问起来交代不了。」

嫂嫂幽声道:

「再烈的女人,终究只是个女人。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把她捆起来不见外人,天天驯着,让她怀上孩子,等孩子生下来,她就是再疯,为了孩子还不得乖乖听你的话?到时怎么弄死她都行。」

我折了一根野草卷在手指上,一圈圈地勒紧。

嫂嫂真是「女中英才」啊。

「可现在殿下对她正是兴头上……」

温长荣来回踱步。

温明珠停住哭声,厉声道。

「那就让殿下厌恶她。

「若是殿下亲眼见到她与旁的男人……对她还能有兴致吗?

「普通男子,都见不得自己的女人……更别提殿下那样的尊贵人。」

「姐夫,我这回上来,倒是带了些药……」

温明珠咬着牙:「舅舅,你一定要好好折磨那个贱人。」

呵,自诩高贵的世家,最终还不是一样用些下三流的法子。

「不能在家里。人多嘴杂……

「后日不是要去永安寺吗?

「那小贱货也要跟着去。」

好啊。

去寺里本是去积善行德的。

他们倒好,行凶逞恶。

巧得很,与我不谋而合。

22

山寺钟鸣,白昼已昏。

嫂嫂带着温明珠,自备茶水糕点来赔罪。

嫂嫂说:「妹妹,那日的事,是我们对不住你,我二弟那天多饮了些酒,才差点犯了糊涂,明珠这孩子又不懂事,你就别同他们一般计较。男女有别,就不让她舅来了,明珠在这儿代她舅同她自己,跟你赔礼道歉。」

说着,她又扯着温明珠的袖子,叫温明珠斟茶道歉。

温明珠脸上尽是忍耐的神情,卑躬屈膝,简直是快把她折磨死了。

「姑姑,是我任性不懂事,还望姑姑多多包涵。」

那杯滚烫的热茶满怀心思递到我面前,冒着腾腾热气。

我漠然望着,就是不接。

温明珠弯着腰,脸色渐变。

嫂嫂忙凑上来:「妹妹,大家都是一家子骨肉血脉,是世上嫡亲的人,哪有什么隔夜仇?」

「嫂嫂说的是,原来我们都是一家子骨肉血脉……」

我酸涩地笑了笑,接过来一嗅,最烈的媚药啊。

我缓缓递到嘴边,呼了呼热气,余光打量着眼前这对母女。

神色紧张,恨不得就按着我把那杯茶灌下去……

「姑姑,趁热喝吧。」温明珠急不可耐地催促着。

真是毫无经验啊,这样很容易被人看穿的。

嫂嫂轻轻碰了下她的胳膊肘,又从盘子里捡起一块糕点递给我,笑道:

「要是太烫,就先放着吧。妹妹尝尝这个山药糕吧,嫂嫂自己做的。」

原来还有两手准备。

我捻在手里端详,笑道:「这还是第一次,有幸能品尝嫂嫂做的山药糕啊。」

嫂嫂讪笑着:「若是喜欢,往后给你多做些。」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

我轻咬了一口,又抿了口茶。

这对母女紧张的神色瞬间放松下去。

屋内的熏香缭绕。

「嫂嫂,我怎么觉着有点晕呢?麻烦你扶我到床上去吧。」

「……明珠,你帮着,扶一把……」

喜悦之色从声音里都溢出来了啊。

「她昏过去了……

「我去叫舅舅……」

呵。开始倒数。

三。

「娘,我怎么觉得也有点晕呢?」

「你这傻孩子胡说什么呢?快去叫你舅舅……」

二。

「明珠,快,过来扶我一把。」

「娘……我也……站不」

一。

一对蠢笨母女同时倒在床上。

我站起来理好衣裳,走到香炉旁继续添香。

至于我,我早就事先服过解百媚的药了,那点媚药根本对我不起效用。

沉香推开门:「主子,一切准备就绪。」

哦,沉香是行野陪我在地下角斗场中选的女杀手,杀起人来快准狠。

若不是前两日,她因私事不在,曹莽可没那么容易闯入我的房内。

「人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是一个老马夫,染了花柳病,没几日活头了。」

「把大的丢过去。」

嫂嫂那晚上说的话我印象深刻啊。

「再烈的女人终究只是个女人。只要生米煮成熟饭……」

既然嫂嫂这么觉得,那就让她试试生米煮成熟饭是什么滋味。

哦不对,应该是让她这个熟饭变成馊饭,那会是什么滋味……

至于小的。

她说过什么……

「舅舅,你一定要好好折磨那个贱人。」

就让她留在这里等她的舅舅来吧。

这屋里的香继续燃着。

夜这么深,该熄灯了。

三纲五常,伦理道德,被丢弃在黑暗欲海中。

23

不。对。劲。

浑身燥热,我从床上坐起来解扣子。

忽然窗前出现一道黑影。

残月正对着这一间房,那点幽冷的光把眼前人的轮廓勾勒出来。

行野。

我睡的是原先为温明珠备下的房。

可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克制着体内的燥热冷睨着他:「殿下找谁?」

他慢悠悠走到桌前,斟了杯茶,凝眸盯着我敞开的领口,唇角一撩,梨涡荡漾。

「找你啊,夭夭。」

心底浮涌起惊慌。

若是他知道我耍手段把温明珠,他的未婚妻……

「夭夭,你慌什么?你做什么我不是一向纵容?」

他漫不经心转着手里的茶杯,眸色晦暗不明。

他出现在这里,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并且制止了。

所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灼烧的感觉从四肢开始蔓延开……

脚下有些踉跄。

我根本猜不透,未知真是叫人郁烦。

我扶着床沿微喘。

「殿下还找我做什么?那夜不是说好了,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是。」

他丢下杯,站起来,缓缓朝我踱步而来。

「夭夭,我们是说好结束交易关系。

「可是……没说不可以开始其他关系,不是吗?」

「什么……其他关系?」

「真正的情人啊。」真正的情人是从投契到相恋,不掺杂利益。

他半蹲下去,以一种仰望的姿态凝视着我。

「夭夭,要不要我帮忙,嗯?」

「不,不必……」我的声音在颤抖。

「真的?」他眉目俱笑,低低说道。

我撑着往后退,「殿下可以滚了。」

他笑了笑松开手,眼眸微垂。

「不需要啊,那算了。」他站起来,转过身。

疯了快,想要解药。当他那双纤长冷白的手搭在门上的乌木时,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胶凝在他那双漂亮的手上,我死死咬住唇,口腔弥漫着血腥味。

他的脚步停住了,很淡的笑声在黑暗里晕开。

「夭夭,最后一次机会。

「只要你留,我就不走。」

一点孱弱的自制力如被摧毁的城墙,轰隆隆,坍塌倾倒,尽数成废墟。

「别……别走。」我的声音沙哑到不像话。

「我们夭夭,今夜真乖。」又累又倦,他俯在我耳边低声哄着,「夭夭,说话要算话,往后不能不要我了。」

我嫌他烦,翻过身拉起被子,他把手横进来紧紧搂住我。

我被行野阴了。

众人还是撞破了我同他的事。

于是,他担了个私德不修的名头,请了圣旨让我做他的良娣。

原来不管我愿不愿意,他终究会实现他的目的。

至于永安寺那夜嫂嫂和温明珠究竟如何了……

晋城内流言四起,有位贵妇人与永安寺一位马夫有染,还被一群香客目睹。

嫂嫂那夜后,对外说是撞邪了,避开人去庄子上住了。

至于温明珠,她大概逃过一劫了。

太子殿下必然是护住了她。

否则就不会大婚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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