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登上皇位,可需要外戚的扶持?」
那自是不需要的,母后裴氏虽然也是世家,可终究是个文官,父皇登基,靠的是他那身血红色的半旧牛皮铠甲。
我太奶奶登基,自是靠了一些人的,可是她一生钟爱美男,主要还是看脸,而不是以身份地位来决定的。
「母后何时才能明白,如果我真的成了女帝,我也要像父皇那样做个真龙,我要像个男人一样统御众人,而不是利用自己的身体,耍这些小女人才想的出的可笑伎俩。」
「你……」母后自是惊得说不出话,罢了,我这次要去蜀中,就给她带一筐安神补脑的枣子吃吧。
方才这一通话说得激昂,可是我当出门看见小和哥哥的时候,便什么都想起来了,这「小女人才想的出的可笑伎俩」我几个月前方才用过,对他用的。
父皇给了我一个差事——监斩,斩的是大伯父的余党,父皇直言,派我去是为了让我立威。说实话我心里是有点怕的,所以当小和哥哥提出要陪我去时,我立刻就答应了。
小和哥哥说:「前几次不都是谢侧妃陪你去的。」
怎么总揪着他不放呢。
我抚着他的心说:「你又有份位又有宠,为什么要在意他呢?」
「不是我在意他,是你对他……」御和说:「算了。」我们从长安出发,顺着山路往南,一路朝蜀中奔去。
父皇给我们十日,我们虽在第十日到了,却淋了雨,一进蜀中地界我就断断续续地发起烧来。
35.
这是父皇交给我的第一件大事,因此一大早,我便挣扎着爬起来了。
小和哥哥说:「公主,时辰未到,还可以再睡一会。」
「不用。」我让小吏进来,将那厚厚的卷宗都搬进来了,其实在来之前我就看过,一共二十五人,其中有三位还是将军。大伯父曾经做过监国,党羽众多,现在只揪出二十五位,如若不斩,还能再揪出更多,所以沈大人便上奏皇上,也有为天下人结案之意。
我什么都明白,只是有点不忍。
父皇和大伯父的矛盾由来已久,父皇主张征战,大伯父主张和谈。父皇用三十年腥风血雨证明了征战对长安的意义,可是大伯父却用纷繁复杂的阴谋阳谋织就了一幕又一幕绥靖好戏,直至父皇杀了伯父,朝中才剩下一种声音,那便是战,要将北戎等一干异族全部荡平。
现在正是盛夏,父皇已经开始调兵,每家每户都要出人,百姓脸上写满了愁苦之色。
有的甚至开始拦车,车子是黄色的,他们以为我是钦差,一见到御和便哭着说:「大人,大人!我儿子病了,求求你放过他吧……」
怎么,调兵还调出个《石壕吏》来。
御和说:「连年征战,有谁能体会到老百姓的苦呢?」他拨开众人,护送我朝法场走去。
小和哥哥说:「其实我本来也不是孤儿,公主还记得新河之战?」
记得,那年我才六岁,父皇征调民夫,将整个新河县的人都调过去了。
难道说……
「对,我们一家人都被调过去了,原以为是为了修建城墙,谁知竟是为了声东击西,声东击西,好计策啊,让我爹娘穿上漠北铁骑的衣服,一路向西跑去……」
御和紧紧攥住我的手说:「公主,其实我不想效忠朝廷,可是大王爷收留了我,他教我读书写字,还教导我说要『使民乐耕桑,为国罢征战』,现在他死了,你说我该不该为他报仇?」
说完,他拔出长剑,冷冷地闭上眼睛。
我说:「御和,你最好好好地想清楚了。」
一群黑衣人冲进法场,将他们一个个都救走了,我说:「御和。」
上次我问了他四个问题,自此,已经全部明了。
他是效忠于我大伯父的。
他是带着任务来。
那任务是针对我的。
从一开始,他便带着目的在接近我了。
我没时间争辩那些情爱,尽量克制地说:「使民乐耕桑,为国罢征战,这话说的不错,可是你知道新河之战那次,要不是父皇拼尽全力击退敌人,蛮族便会长驱直入进入长安,然后是太原、洛阳、南阳、蜀中等一干腹地,到时候生灵涂炭,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李太微!」
「御和!」
我放开剑身,才发现手心被划开两道口子,依稀可以看到骨头。
可是我还是放开他了,因为我知道,如果小和哥哥决定杀我,没有人可以拦得住的。
我闭上眼睛,颓然道:「其实我也有一个秘密,不知道该不该说与你听。」
那便是我实不是那种很会表达自己的女孩子,人又偏执,又是从戈壁滩上长大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在我心里,小和哥哥真的是,真的是我这辈子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
「对不起。」我闭上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
对不起。
我点点头,乱箭像雨一样朝我们飞来,方才逃脱的那些人统统被箭矢射穿。
我说:「对不起……其实从将你禁足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是为了保护我而来的,如果是,你大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啊……」
御和手是稳的,可是头却有些颤抖,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说:「李太微……」
「如果你束手就擒……」
我还未说完,他便拔出长剑,朝自己的心脏刺去。
36.
沈相派来的人果然厉害,他们将长剑打偏,只刺中了肩头的一点地方。
是夜,我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御和说过的那些话。
「使民乐耕桑,为国罢征战。」
那也是我想见到的太平盛世。
我又想了几日,好像才有点懂了,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父皇出的难题,那么监斩是假,试探我的态度才是真的,父皇想知道——我到底是个坚定的主战派还是主和。
阴差阳错地,我就通过了他的考验,父皇对我大加赞赏,还赏了我一把名剑。
可是……
咳……咳……
「多少天了,怎么就不见好呢?」沙棘特地从长安赶来,服侍我吃饭喝药,还带来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好消息」。
那便是:「皇后娘娘又给您纳了一位男妃,已经送到平邑正亲王府去了,那眉眼生得,好似画里的大美人儿。」
我说:「随她吧。」
我现在只想着御和,他在牢里关着,不知道好点没有。
沙棘说:「公主怎么还想着他呢。」
是,我怎么还想着他呢。
可是你不觉得新河之战很奇怪吗?
那时正在运送粮草,父皇将所有人都调去了,城里只剩下几十个守军,的确是整个防线中最弱的一环,可是这等机密,怎么会流传到北戎的耳朵里呢。
难道说……我们这边有人泄密?
我眼前又浮现出大伯父那气定神闲的儒雅模样,和一言不合就拍桌子的父皇比起来,他白面有须,礼贤下士,真真是一位贤王。
可是一向厌恶沙场的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新河之战的废墟中呢?
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是细想又能推敲出些许痕迹。
在书房见习的时候,我翻到过很多折子,都是当年大伯父给先皇写的,说什么花了那么多钱,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连个小小的北戎也拿不下。
父皇说他「通敌卖国」,我只当是抹黑他的,没想到竟是真的?
是夜,我匆匆提审御和。
我说:「御和,你随大伯父这么久了,有没有见到或者听到过什么消息?」
御和就像被人封了五感,不论我说什么,都只闭着眼睛,静静地坐在墙角,我命人点灯,将地牢照得如白昼一般,再他看,满脸是血,银色的背夹练功服上绽放出一朵褐色的花。
「国仇家恨,我与你的心是一样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大伯父才是那个恶人!」
听到大王爷的名号,御和才有了一些生气。
我说:「大伯父心机深重,我可能没有证据说他卖国,但是我相信无论他与父皇再怎样不和,作为王爷,也不该在最缺粮的冬日,故意放慢了运粮的脚步。」
我将那几个人的卷宗丢在御和面前,是运粮官自己说的,他们接到命令,要在原地休整十天,十天啊,都够从长安走到蜀中的了,若不是那十天,我父亲岂会心急上火,连守城的军士都敢调走。
「所以说你可以恨我父皇,可是大伯父的罪过一点都不比他少!
「而且他还散布谣言,说我父皇拥兵自重云云,你说我们在前方浴血奋战,大伯父带着一群文官在后面口诛笔伐,这样对吗!」
我知道世人皆怨我父皇,觉得是他让国家陷入到战争中的,他杀了那么多人,亲手射死了自己的哥哥,简直就是个禽兽,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随着我一点点长大,我竟有点理解他了。
如果说他有什么错误,那便是未能一战将北戎灭了,生生又拖了那么长的时间。
如果他可以早上一点,那新河之战,根本就不会有的!
我说到激动处,喉头一痒,剧烈地咳嗽起来。
再看御和,紧闭的双眼下忽然涌出两行眼泪,接下来便是失声。
沙棘听得难过,趴在我肩上哭了。
连年征战,像他们这样的孤儿不知道还有多少,什么是民间疾苦,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有一次我们与父皇走散,没有护卫,母后就带着我和太垠生生在大草垛子里躲了三天,我们没有吃的,就只能吃自己的眼泪,血是咸的,沙子是苦的,但是漠北的大风却是甜的,我,李太微,亦是在遍体鳞伤中摸爬滚打大的。
我拂去沙棘,准备回宫。
「对了,你那肩头的伤还是要治一治的,我以后还要咬的。」
「公主……」御和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看向了我。
没办法,我摊开手掌,绒花上面沾了血,有我的也有他的,食髓知味,厌足酣畅,你是否真正喜欢过我,难道我还会感觉不出来吗。
现在他已不从属于任何人了,他是我的。
而且,我。
「而且我好像。」
沙棘护着我的小腹,不想我在这么晦气的地方宣布。
「对,而且我好像不再是一个人了。」
虽然我偶尔也期待此事,可是当太医亲口告诉我时,我还是当场就愣住了,于我,于国家,还有于我与御和的关系,自此都会产生影响。
他也一样的,那惊愕的眼神并不比我镇定多少。
我说:「没关系啊,我们就一步……一步一步来吧。」
37.
我走走停停,到京城时已是深秋,我给父皇带了一筐枣子,下车便给他送过去了。
原以为他会去父留子,将御和赐死,没想到一番奏对下来,父皇都没有提到御和,只让我好好休息,我准备的那套说辞完全没有用上。
回正亲王府的时候,御和在门外等我,我只觉劫后余生,一头扑到他怀里去了。
可是抱完之后,我又要将他禁足。
沙棘笑道:「公主是不是抱错人了,等了你大半年的可是谢侧妃啊。」说着,就把脑袋往谢侧妃那边伸。
「哦,这还有一位新来的郑侧妃呢。」沙棘大概是收了他的钱了,一个劲地说:「郑侧妃在风里等了一天。」
我淡淡地对他笑笑,这孩子,怎生得这么妖冶,一双细长的桃花眼,流光浮动,掩饰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
「看样子是个惹祸精了。」
郑侧妃名叫月升,「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母后爱他名字,便将他洗干净送给我了。
我说:「拿来。」
沙棘问:「什么?」
「赏银。」
沙棘正在帮我卸妆,于是便放下梳子,很不情愿地掏出来了,好家伙,足足有四两银子,都快顶得上她一个月的月钱了,这个郑侧妃出手倒是阔绰。
沙棘是伺候我的,好多主子都会给她赏钱,就像我对李公公一样。
我说:「这样,以后无论谁给了你钱,你都拿来给我。」
「公主……」沙棘扭捏着崛起了嘴。
什么啊,我还没说完呢。
「你拿来给我,我这边双倍给你,如何?」
「这个可以。」
特别是那个郑侧妃,你收他的钱可以,但是千万别被他带歪。
看面相,他长袖善舞,实际上,也确实长袖善舞。
一日我正在看书,他非要请我吃糕,我说:「这几日我身体不适,就不翻你的牌子了乖乖。」
可是过几天他又装病,一会头痛一会脑热,让我给他揉揉。
我说:「不是,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公主疼我。」
我天,父皇的快乐我算是体会到了,那怎么着……揉一下?
我说:「沙棘,替我给郑侧妃揉头。」
郑侧妃一来,鸡飞狗跳,我让谢迎风给他讲讲道理,谁知他又告到我这来了。
「谢侧妃欺负我。」
「什么?」
大伯父的事情结案之后,蒙冤入狱的家族陆续开始申冤,我这几天忙得不行,没时间管他。
而他还在诉说着谢侧妃的不是。
也是,在旁人眼里,谢侧妃无子无宠,过得像冷宫一样,御和出身低微,已经被禁过两次足了,现在还在府里反省,好像没有人能压得住郑侧妃。
「可是——」我奉劝他说:「谢迎风其实非常聪明,他要是斗起来了,尔等都不是他的对手。至于御和……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好,你见过他拔剑吗?没见过吧。」
我摊开手掌,给他看上面的疤,御和生起气来可是连我都敢砍的。
小郑侧妃那粉嫩的小脸顿时绿了。
不过好像有点晚了,郑侧妃成天谄媚,正是谢迎风最讨厌的那种男人,而且他天天叫嚣着要给我生个皇子,小和哥哥听了,心里能舒服吗?这才几个月啊,就把上边两位大哥都得罪光了。
自求多福吧小哥哥。
38.
几个月后,我脚肿了,一沾地便疼得厉害,父皇准许我在府里休息,那时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男女有别,纵使有这么多人在照顾着我,可是躺在病榻上的人却是我,没有人可以替代。
可惜我身为王爷,是带着繁育子嗣的任务来的,生完这个,还有一个两个三个,纵使是太奶奶那样的女帝也无法逃脱,她生了三个,而我才刚开始。
息贵妃不便进来,但是她带着太姬来了,我庶妹已经一岁,正在为我祈祷。
母后笑道:「谁知道她们在嘀咕什么,你若有个好歹,便宜的就是她们。」还好我没有事,大家都很平安。
小和哥哥负责照顾孩子,整日都很辛苦,我往他宫里放了几个嬷嬷,希望他调养身体,再接再厉,将我们俩的任务继续下去。
转眼四年过去,我又生了一个男孩,至此已经是父皇的第二位皇孙,父皇这才下旨,将我晋为储君。
公主为君,天下哗然?自从我走上朝堂的那一天起,那哗然声便没断过,不过现在有了皇孙,世人才消停些了,只当是为了给男孩铺路。
「可是你不觉得很可笑么?我能走到这步,难道不是我自己辛苦办差的结果?」办官学、平冤案,查旧党、重农桑,再加上这次调兵漠北,哪个不是我李太微一手办的。
谢迎风笑道:「可能在世人眼中,生皇孙便是公主最大的功劳了。」
是么,那可真让人恼火。
经过四年准备,父皇终于要与北戎决战。我就管那调兵,我骑着马一路朝城门奔去,而谢侧妃则坐上小轿,替我去母后面前「尽孝」。
「公主!」谢迎风说:「公主保重,臣静候公主凯旋。」
我出去也不是一两次了,这个谢侧妃,怎的突然这般隆重。
我说:「行,那你也保重点吧。」
39.
彼时我正怀着三世子,身形不显,谁知战事一直拖到冬天,我已穿不下甲,只能让沙棘赶着做了一件宽松的灰色兔毛领子云纹袍。
蜀中的兵到了漠北便不习惯,接二连三地倒下去了,我几次向父皇请旨,请他下令作战,可是两个月过去了,京城那边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怎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一连写了十封密信,可是收回来的不是父皇的旨意,而是谢迎风的一封家书。
我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颤抖着,撕掉了红色的印泥。
「父皇病重,归。」
什么,父皇一向健康,怎么会……
我手指颤抖,竟拿不住手里的信,大军就在身后,难道要我回去?可是谢侧妃怕我不走,一连在信里写了十个「归」字。
「归归归归归归归归归归。」我这才下定决心,在沙棘的搀扶下走上马车。
这一路都是山路,颠得我都快生了,好不容易赶到西华门外已是凌晨,我让沙棘去王府看看,自己咬着牙,一步一顿地朝书房走去。
几位老爷子看见我,忙让宫女前去通报。
我这才放慢了脚步,说:「这两天发生什么事了。」
沈相说:「前几天陛下染恙,但如今已经好了。」
「是么?」这个点正是父皇上朝的点,如此,我便咬着牙,朝起政殿走去。
沈相说:「公主请留步。」
「怎么?」
「呃……」
「怎么?」
「前几日皇上病重,公主又在外面,所以便交由大世子代理朝政,在起政殿议事。」
大世子?不就是那个——我和御和的宝贝儿子吗?他才六岁,如何能够议事?
沈相低头:「此乃皇上和群臣商议的结果,大世子已经六岁,可以去朝堂见习。」
什么?那我呢?且不论父皇病重,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我,就说让大世子见习这件事,就是赤裸裸的越级,你们要跳过我,直接将大世子扶上皇位,是吗?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个女人?
我心绪波动,小腹坠胀,再一摸身后竟涌出一滩鲜血。
母后得到消息,小跑着朝我奔来:「太微!你怎么回来了!」
我怎么能不回来,我是王储,父皇病重,万一什么要嘱咐的,我如何能不回来呢……
只不过在母后眼中,我继位和大世子继位是一样的,甚至他还好些,你、沈相、父皇、天下人,没有一个人是站在我这边的。
如果不是谢迎风还记得我,你们是不是已经商量着将我弃了。
我低吼一声,涌出两行热泪。
「太微!」母后在后面赶着,把全太医院的人都轰出来了,让他们跪下,匍匐着给我诊脉。
不,我不想诊了,那孕育世子的肚子,我真的不想要了。
就在我摇摇欲坠,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御和从天而降,他脸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右臂处也有血渍。
「怎么?」
「不过是几个禁卫。」说完,他安慰似地捏了捏我的肩说:「走。」
40.
御和知我心意,扶着我,一步步朝皇上的寝殿走去。
禁卫、弓箭手全都对准了他。
帘幕后面,缓缓传来一个男声。
「太微。」
「父皇……」
厚重的黄色帘幕后面,每隔两三步便放着一只铜盆,里面点着松木,那略带焦糊的香气驱散了因为久病在床产生晨濡之气。
父皇苍劲有力的手只剩下微微摆动的力气,他眼窝深陷,皮肤蜡黄,两只眼睛闭着,微微转向我的方向。
我本来失望至极,可是看到战神似的父皇被疾病折磨成这个样子,心中又涌起无限悲哀。
心里的痛和身体的痛同时暴发,我「噗通」一声跪在他床边哭了,这么多年,不管我愿意与否,我都是为了他的意志活着……
父皇说:「怎么……你也想做皇帝……」
我在京城住了十年,可是早在十年前,我的命运便与我手里的这缕明黄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了。
那野狼似的外敌,狐狸似的臣子,各怀心事的后妃,十年,我用了十年时间才移山填海,将他们都解决掉了,大世子才六岁,仅臣子一项,就够他喝一壶的。
到时候江山纷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复原。
父皇笑道:「你也要太平,可是要天下太平就不能由一个女子来做皇帝,你愤怒也好,反抗也好,但这便是天道,你太奶奶做不到的,你如何能够做到。」
我……我不知道……
父皇指指右边,李公公拭泪,取出一只锦盒。
遗诏……李公公呈给我看,写的是大世子,父皇果然是要传位给大世子的。
「父皇……」
一屋子太医都过来了,李公公已将遗诏收好,表面上没有任何波澜。
他们先给我父皇诊脉,待他无恙之后,才来给我诊脉,我身下的血越积越多,肚子也越来越疼,方才我拿第三个孩子的性命赌气,想想也是后悔,故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方才我勃然大怒,真的是不应该。
三世子……大概是我们欠了他的,这孩子从小便十分淘气,三岁便将鹤禧宫里的玉器、琉璃抓起来当球踢了,气得我传旨六宫,不管谁看到此儿,先拎起来在屁股上踹一脚再说,此乃后话,以后再慢慢说吧。
我家里的另外两个孩子也过来了,二世子吓坏了,跑来抱着我说:「母亲……」
御和拽着他的袖子将他拉开,吩咐道:「去,到郑侧妃那里呆着。」
大世子年纪稍长,好像有点懂了,将眼前的混乱与自己联在一起,一双小眼睛警觉地盯着我们。
这孩子继承了我的倔强和御和的沉默,不管心里如何作想,小嘴永远闭着,无论我母后如何哄骗也绝不吐露半句。
这心里,倒是能装得下事。
父皇说:「叫沈相他们进来。」在病重之际,他给我留了三位顾命,母后兀自想听,却被父皇用严厉的咳嗽声制止住了。
自此,厚重的帘幕下,只剩下我、大世子、李公公和三位顾命。我明白,这是要传位给大世子了。谁知他手一抖,将那明黄的丝帛朝火里扔去,丝帛化作白烟,升腾着朝藻井飞去。
李公公忙将手探入火里,父皇却示意他不要做了。
什么……
父皇笑道:「太微自有分寸。」
那压抑在我头上的乌云,和支持在我身后的靠山刹那间便没有了,头上的那片天自此便只有我自己来扛。
众人都看向我,我知道,于悲伤、痛苦和迷茫中,他们自此都指着我了。
41.
我登基之后,大皇子便不似从前那般依恋,虽然他也请安,对我的吩咐一一既从,但是我知道,我们母子之间终是生了芥蒂。
这芥蒂只会随着他的长大而越来越大,最后反目成仇,走到你死我活的极端境地。
这龙椅坐的,好像还有点硌腰。
我为父皇守完三年国丧,又默默地延了三年,到第六年除夕,才准许皇宫挂灯,办上一场大宴。
我母后已是太后,抱着三皇子坐在右首,然后是息太妃,太姬公主和一干太嫔。
我立了御和为后,他就坐在左首,然后是谢淑妃和郑贤妃。
再往下是我与御和的三位皇子:大皇子璋怀,二皇子璋慨,三皇子璋快。三皇子那小子已经六岁了,一个劲往太后怀里钻。
御和给那小子使脸色,不太好的脸色,示意他赶紧下来,滚回自己的座位呆着。太后说:「干什么,太微小时候不也整天在我怀里抱着!」
哪有,我小时候只知道发呆,哪有他这么伶俐,惯会钻我们几个人的空子。
他是有点怕御和的,闯祸之后,就跑到谢淑妃那里避难。谢淑妃让他写字,就跑到郑贤妃那里吃饭,哦对了,郑贤妃现在烧得一手好菜,我偶尔也过去坐坐。
我看向大皇子,他十二岁了,那沉稳的言谈,得体的举止,显然是位大人,见弟弟淘气,他不禁攥紧了手里的酒杯。
身为皇储,他的心情我是最理解的,每出生一个兄弟在他看来都是敌人,特别是三皇子这样会来事的,作为哥哥,自是生活在满满的危机感与焦虑中的。
一日骑马,那小的不知真的假的,非要骑那御马,马鞍上覆着黄巾,岂是寻常皇子可以骑的,于是他哥哥就罕见地推了他一把,一翻争斗下来,几个人都挂了彩。
「跪下。」
我让他们伸出手心,一人先打上十个板子。
「怎么着,兄弟阋(xi)墙,还委屈了不是。」二皇子璋慨最先哭了。
那皮猴似的老三还想狡辩,我说:「是你僭越,再打二十!狡辩的话再加二十!找太后再加二十!推脱者再加二十!」
「哇。」老三也被我吓得哭了。
然后便是璋怀,我的大皇子璋怀,他是最懂事的,可是我却提高音量,严厉地说:「做兄长的,谁家做成你这个样子,怎么着,还挂了彩,你比他高一个头,怎么还能挂彩?」
大伯父、二伯父和我父皇为了争夺皇位大打出手,两死一伤、把整个国家、无数朝臣都卷进深渊里的故事,难道先生哑了,不知道给你们讲讲!
我朝一向立长不立幼,一旦遇上那不安分的次子,必会引发一阵动乱。
但是,你们三个。
我指着他们的脑袋说:「你们三个要斗,也别给我在宫墙里斗,你们要死,就给我滚到战场上死,你们三个人的血,得给我洒到漠北、黔南、甚至滚滚的东海里去,你们三个的命,得给我丢到最远最偏的疆界上去!别他妈的给我李太微丢人!」
言毕,那两人反而不敢哭了,寂静的大殿上,回荡着三皇子的哽咽声。
我说:「璋怀。」
「儿臣在。」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皇位本是他的,是我从璋怀手里抢过来的。我说:「其实我一直欠你一样东西,等西征北戎的捷报回来,我便告诉你那是什么。」
璋怀这才崩溃,眼泪落下,颤抖着在我面前哭了。
这么多年,我应该早点告诉他的,父皇说我自有分寸,便是说,终有一天,我会将这烫手的皇位还给儿子。
不然呢?我还能将你杀了?
十五年了,于外,我办官学、平冤案,查旧党、兴农桑、灭北戎。
于内,我还要面对谢迎风、息贵妃、母后、御和,甚至是父皇和我儿子璋怀抛给我的难题。
千里逆旅,我李太微终是趟过来了,好在那些人儿都在,我这人胆大的很,唯一怕的就是孤独。
42.大结局
大军凯旋那日,我亲自去城门迎接。
我穿着青色朝服,上衣深青,下裳大红,绣有十二章纹,头戴黑色大冕,前面垂着一排珠帘。先生说这叫冕旒(liu),就是要将皇上的脸盖住,连带着,将这背后的喜怒哀乐也一同遮挡住了。
礼毕,我吩咐大皇子将后面的事办妥当了,自己登上御撵准备回宫。
「陛下。」是谢迎风的声音,他策马走到我轿撵旁,笑道:「陛下看那是什么?」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河边看去。
原是几条龙舟,在众人的欢呼下竞争着向前游去,在那不知名的小土路上,贴午符的、画额的、斗草的、卖凉茶的、卖雄黄酒的、变戏法的。
我趴在窗上,不禁看得痴了,「咯咯咯」笑出声来。
番外
1.谢侧妃番外
我入宫那天,天上正下着大雪。
大雪像一片片柳絮,迎面向我扑来。
那时已是四月,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还真是,那年真的没有春天。
这寒冷刚好印证了我失落的心情,新皇登基,我家里受到牵连,随时可能亡破。
整个家族的阴霾都笼罩在我的肩上,我感觉自己像个伶人,在一群人的注视下搔首弄姿,供人玩乐。
更让我绝望的是,公主是有些痴的,否则也不会把沐浴的事当笑话讲了。
一想到国破家亡,这样的日子未来还要过上几年、几十年,我便心如刀绞,不知道该怎样生活。
直到有一天,公主请我吃糖。
我想,她虽然痴傻,可是心眼却还不错。
于绝望中,我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那便是请她营救唐家,在我死之前,只要能将舒锦救出来也是好的。
谁知公主是个十分较真之人,竟一意孤行地查下去了。
慢慢的我才发现,那不是痴傻,是有一套自己的行为逻辑,不受旁人的摆布罢了。
在天下仕子眼中,我就是个笑话。
公主却一直都很尊重我,时而以「谢知事」来称呼我,那是我入宫前担任的一项职务,翰林院人才济济,我只能做些最底层的抄写衙役,没想到她却以读书人的礼节待我。
我便也以读书人的礼节待她,勉强找到了与她相处的一种方式。
公主喜欢御和,不止一次,她在我面前提起御和。
那欣喜的神色在我看来,却总是参杂了那么一点儿刻意,仿佛是故意说给我听,幸福给我看的。
当然是我小肚鸡肠,因为我与唐舒锦的事曾经深深伤害了她,如果换作任何一位皇子,我可能已经死了,但是公主还能留我,只是不再以从前的眼光看我。
沙棘姑娘(现在应该叫「姑姑」了)惯爱看我的好戏,一有机会就跑过来,说要撮合我和公主。
她整日跟着公主,不好这样说吧。
于是我便又掏了一些赏银,请沙棘姑娘高抬贵手,不要再拿我取笑。
沙棘说:「哎呀我成天跟着公主,见过的金山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又岂会稀罕你这点赏钱,我是真的为公主着想,你不知道她当初有多喜欢你啊,你笑一笑,她都开心得什么似的。」
得知公主开心……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我在想是什么束缚了我,是唐姑娘还是御和。
沙棘说:「什么啊,要不是你自己做作,根本就不会有御侧妃什么事的。」
梅花打着卷儿,公主长发飘飘,对我笑道:「免礼。」
那清朗的笑容如同一颗明珠,可是脸颊上的红晕又提醒着我什么,那是她日日流连的温柔红帐,一颗心都扑在御侧妃身上。
我一时语塞,对着明月想了一会,才想起自己是来劝戒她的。
以她的气度,一定会成为一名明君。
于公于私,我都会好好地辅佐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