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女帝

她一直很宠溺我,可是这宠爱却是建立我乖巧可爱,听她话的基础上的,但凡我生出一点点自己的想法,母后便会生气,要将我牢牢地抓回手里。

我只觉得气压降低,空气稀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母后用指甲点着桌子说:「御和,那你说吧,是不是都要带走。」

御和是暗卫出身,不擅长和母后迂回,我正想替他说两句话,便听见谢侧妃不紧不慢地说:「娘娘说的有理,不过公主年纪尚小,又刚在朝堂里崭露头角,不宜落下个好色的名声,如果她将这些人全都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惯爱享乐,整日沉迷于男色之中。」

奇了,这话竟然有几分道理,就连我都听得呆了。

「谢侧妃也会说这种话了,呵。」母后冷笑一声,起身道:「希望十年之后,你们还能这般和睦。」

后宫是母后的势力范围,她一定会长长久久地插手下去,但是经过谢侧妃的一番劝解,短时期内她是不会再提出来了。

谢侧妃恭良贤淑,知书达礼,若换作女子,一定可以成为淑妃娘娘的那种角色。

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带他,每年春节,宫里都会派人去京郊妙华寺祈福,那庙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个清冷精致的皇家寺院。

以前都是派皇子去,到了我这一代,便只能让公主去了。

说实在的,我真的很想和御和出去,看一看西边的山雪,可是想来想去,我最终带的却是谢侧妃,因为他更有经验,而这件事归根结底是一件公务。

我俩坐上马车,摇摇晃晃地朝西边驶去,我凌晨出来,原本期待着看看早市,没想到外面依旧这么萧条,远远看去,竟然连一只红灯笼都看不见。

看样子我想看的灯市,还得再等上几年。

24.

到妙华寺时已是傍晚,山里寒冷,天上还飘着雪花。

我自是不怕冷的,再看谢迎风,嘴唇微微张着,似是有点颤抖。

他本就生得单薄,进宫后又瘦了一圈。

我说:「冷的话你就先去厢房呆着。」

「多谢公主,我不冷。」

好吧,我随主持,对驻守在山门口的两位金刚行礼,才算入了庙门。

好在时辰未到,我们可以先用点斋饭,山下是白茫茫的一片,山上亦堆满了雪,只有片片冬青,在红色的木头房子外面围城一个大大的「口」字。

冷气从我五脏六腑里转上一圈,将心里的烦闷都带出来了。

一开始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此刻终于能松一口气。

敬香这事,端的是个美差,难怪大伯父二伯父他们每年都要抢的。

我朝一向尊崇佛教,妙华寺是皇家第一大寺庙,供奉着阿育王铸造的一座金塔。

主持是一位八十多岁的高僧,是我太奶奶钦点的人了。

可谁知就在我们俩说话的空挡,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只黑色的乌鸦,它直勾勾地落在我肩上,又直勾勾地滑下去了。

它脚趾抽搐,眼睛不甘心地瞪到最大,然而眼神却是散的,生命的痕迹正从它身体中剥离,是的,它死了。

一只死乌鸦砸中了我的肩膀。

那滑腻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触感被无限放大,与它接触过的我的脸颊顿时只感觉得到一阵令人作呕的绵密。

我「哇」一声弯腰干呕起来。

不知怎的,我突然联想到躺在息妃娘娘阴影下的那只翠绿鸟儿,它翅膀上的羽毛展开,像一根根坚硬的倒刺。

谢迎风忙扶住我,将我与那死鸟隔绝开了。

不,我倒也不是害怕,就是觉得恶心。

主持却是另一番光景,他沉着地跪了下去,用双手呵住乌鸦,竟是在为它超度。

他的徒弟们也跟着跪下,闭上眼睛开始诵经。

只有我和谢迎风站着,静静等他们唱完。

主持高僧说:「公主受惊了,这鸟儿死后,如同换一具躯壳,下次相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以何种面貌了。」

「嗯。」我轻轻点了点头,一件顶晦气的事,转眼便被他用机缘带过去了,我不禁心生佩服,心情也舒展多了。

他一出生就在庙里,到现在已经经历了五代帝王,自是有点佛法。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如此,便直接了当地说:「父皇有没有让你超度过一个人?」

「何人?」

「辰妃娘娘。」

谢迎风听见这四个字,脸色顿时变了,他制止道:「公主,佛门清净之地,这些没影的事情还是不要说了。」

「可是我一直想着。」

传说辰妃死后,灵魂不散,就此化作厉鬼……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利于我的传言,那便是辰妃了,印象中她是我母后的庶妹,在漠北时我亦会叫她一声娘娘。

你说她……到底是不是我的生母呢……

25.

那时我已经五岁了,能记得一些事情。

我知道,实不该在我与母后闹别扭的节骨眼上,冒然提起辰妃的名字。

因为有传言说那才是我的生母,而我母后,不过是一个恶毒的、只知道杀母夺子的怨妇。

这话我听得多了,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前几日在整理漠北旧物时,我突然翻出一只碧绿色的缎面荷包,上面绣着一个「辰」字。

那荷包绣得精巧,外面是一只荷包,巴掌大小,中间有一条可以放东西的夹缝,我摸了摸,里面竟藏着两只耳朵。

于是我顺着耳朵,将荷包从中间翻过来了,碧绿的荷包顿时变成了一只褐色的、瞪着眼睛的小老虎。

辰妃死后,她身边的丫头、公公也尽数随她去了,那荷包不知是怎样留下来的。

你说如果有一个人,宁愿耗费那么多心血也要把小老虎送到我手中,她究竟是我什么人呢?

老师父说:「辰妃娘娘名号,老僧不曾听过。」

「是么……」

本以为他作为三朝元老,能知道些我不知道的宫帷辛秘,没想到竟被他这样直白地否认掉了。

如此,我便失望地叹了口气。

谢迎风说:「公主与皇后怄气,也不用拿自己的身世说事,皇室金牒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公主是皇后所出便是皇后所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我也不是要质疑她,只是一想到辰妃在孤独无望中死去,我的心便闷得厉害,仿佛真相就在那里,而我却不敢面对。」

其实早在下车的时候,便有小师父告诉我了,寺里确实供奉着一尊牌位,没有名分,只有闺名一个「辰」字。

是我父皇下的旨意,要悄无声息地要为她超度。

辰妃是夏天死的,那年我刚好六岁,母后不许我和她说话,可是她却要远远地看着我,母后便命令她住到最远最偏僻的院子里去,有一年马会,她终于逮着机会将我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糖糕。

我至今记得当那清甜的香气和青草香混在一起时,究竟有多诱人。

辰妃娘娘面容憔悴,唇上亦没有颜色,她抚着我的脸说:「吃吧,是最好的蜂蜜黄糖。」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黄糖,不禁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

但是那糖的代价也太大了些,我才舔一口,脸上便火辣辣的,原是我母后一巴掌扇到我耳朵上,将黄糖都扇飞了去。

我整个人都懵住了,辰侧妃也是一样,她忙将我拦在身后,哀求道:「都是我的错,求你不要再责罚她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耳朵里都是「嗡」的,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知道母后要辰妃死。

她就是那样直接,将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全部杀掉。

我在床上躺了五天,直到第六天高烧退掉,我才反应过来,辰妃娘娘应是没了。

父皇为她请了一个封号,此后便再不过问。

只有我还记得,等我能走路了,又跑回那天的马场找糖。

可惜那块糖已经不见,可能被虫蚁搬回家了。

可是那甜到令人头痛的味道,有如惊鸿一瞥,深深地刻在了我脑子里,那甜味转瞬即逝,只在我舌尖停了一下,却让一个六岁孩子体悟到了什么叫人世间的爱而不得。

说罢,我双手合十,流下两行清泪,不好意思,我怎么又失态了。

佛堂之中,青烟袅袅,谢迎风不知该说些什么,几次抬手,又僵硬地收回去了。

我说:「没事,不过是一些陈年往事,等我查明真相自会为辰妃做主。」

26.

母后得到消息,气冲冲地在西华门外等我。

一身红衣,有如疯魔。

我车子还未停稳,便听见她的冷笑。

「这么想念辰妃,怎么不和她一起去了。」

无疑,母后是翻过我的箱的,否则她也不会找到那只荷包,此刻她正拎着荷包,狠狠地揉做一团。

「你我母女一场,为什么有话不来问我,要去问那些外人。」

我淡淡地行了一礼,反问道:「如果我问了,母后就会说么?」

十几年了,每次提到辰妃,母后都会发火。

还有那个巴掌。

我的心立刻沉寂下去,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她自是记恨辰妃,否则怎么会因为一个糖,就将我耳朵都打得听不见了。

或许,我根本就不是她亲生的……

谢迎风适时打断了我,说:「起风了,公主舟车劳顿,还是宣太医吧。」

我不宣。

母后亦不许我宣,她冷笑着说:「裴辰就是一个贱人,你若惦记着她,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大傻瓜了。」

天底下最大的大傻瓜。

我么?

沙棘本来是小跑着的,一看见我们这个架势,不禁疑惑地放慢了脚步。

看样子,她是专程来找我的。

「太微还要向父皇复命,就此,便告退了。」

冬日里的最后一抹阳光洒在皇后身上,她竖起眉毛,冷哼着说:「不要拿你父皇压我,没有我,哪来的他的今天!」

皇后应是疯了,才会在西华门外说出这种话来。

我闷闷地走了两步,便听见沙棘绘声绘色地说:「公主不知道吧,这两天发生了多少大事,皇上晋了息妃的份位,如今她已经是息贵妃了。」

哦?

众所周知,我与息贵妃不大对付,此刻听她封妃,我心里亦涌上一丝不快,父皇到底要干什么,在拼命锻炼我的同时,又不断为息贵妃肚子里的孩子加码。

当晚,我趴在小和哥哥胸膛上,不高兴地说:「哎你知道吗?我昨天遇上死乌鸦了。」

27.

「死乌鸦?怎么会遇上死乌鸦呢?」他本来双手放在耳后,此时微微起身,脑袋靠上坚硬的木头床头,略有责备的说:「谢知事呢?怎么不拦着你?」

这里面有谢知事什么事,我不过随便说说,小和哥哥怎么还较上真了。

我说:「那宫里呢,这两天可还太平?」

小和哥哥摇头,除了息贵妃,我母后那里也不消停,据说和父皇吵了一架,连玉石笔架都摔碎了。

息贵妃就要生产,家里的事却比朝廷更让人头痛。

小和哥哥是个孤儿,体会不到我的难处。谢侧妃背后倒是有一大家口,他就是为了整个家族才进宫的,因此也是背负了许多东西,诺大的后宫里,只有他是最理解我的。

我说:「我想搬出去住,自己开衙立府。」

谢侧妃说:「按规矩,皇子成婚以后就可以搬出去了。」

那我呢。

是成婚了还是没有?

「公主迟迟没用册立正妃,因此还是待娶。」

好吧。

快过年了,父皇决定封笔,我穿着兔毛甲子在书房外面等他。

一是为了复命,二是为了辰妃。

谁知没等到父皇,倒是等到了挺着孕肚的息贵妃娘娘。

这大冷天的,她在宫女、妈妈的簇拥下一步步朝我走来。

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

息贵妃娘娘笑道:「长公主今日可早。」

「息贵妃娘娘早。」

论样貌,息贵妃是一等一的,尖尖的下颚,樱桃似的小嘴,独有一种江南美人的娇俏在里头。

她温婉一笑,柔声说:「公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沙棘不是外人,娘娘有话就直说了吧。」

息贵妃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做了个过年的香囊,就此给公主送来。」

香囊?沙棘替我接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息贵妃说:「上次的事是我鲁莽,沙棘姑娘还记恨着不是,其实我早就想向御侧王妃和沙棘姑娘赔不是了,只是我没读过书,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沙棘说:「那现在怎么又知道了?」

息贵妃低下头,抚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说:「没什么,不过是快临盆了……」

她前几天才得晋封,正是得意的时候,突然向我示好,莫非是为了孩子。

我说:「你担心我对它不好?」

也是,看看父皇和大伯父二伯父他们杀得何其厉害,就知道我们家的家风是怎样的了。

可是我却不认同父皇的做法,我认为为君者,应当先成为一个人,一个完完整整、时刻忠实于自己想法的人。

于是我便答应她了。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将以血亲待它。

息贵妃笑道:「那就好。」

她与我寒暄片刻,眉眼的担忧却并未散去,因为这孩子最大的威胁不是我,而是我上头那个虎视眈眈的皇后娘娘,听说息妃虽然晋封,可是她身边的丫头、妈妈,却全部被我母后换了个遍。

纵使贵为贵妃,也不过是笼子里的一只雀儿,没办法与皇后抗衡。

「哦对了。」息贵妃转身笑道:「听说长公主这几天在查辰妃的事,我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是在陪伴皇上的时候偶尔也听他们聊上几句,就是辰妃曾诞下过一个女儿。」

她曾诞下过一个女儿……

28.

息氏身后,几位宫女同时吸了一口凉气,那惊愕的眼神仿佛在说她们正在听着,恨不得马上就告诉皇后。

息贵妃笑笑,兀自说道:「我还听说,辰妃是吃药死的,皇后娘娘就在旁边看着。」

「嗯。」

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等话语,相信息贵妃已经想的好了,在皇后和我之间她终究是选择了我,关于辰妃的事就是她纳的投名状。

我冲她点头,示意我已经完全懂了。

直到深夜御和还没有睡,我回去时,他正焦急地在屋里踱步。

「公主!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呢?」

「哦,父皇不在,我便去谢侧妃那里坐了一会。」

听到「谢侧妃」三个字,御和的眉毛明显地皱了一下。

我忙解释道:「不过问了他几个问题,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那……那就好……哦对了。」他振作精神,将我摁坐在椅子上说,「辰妃之事,我也派人查了。」

「啊?」

「辰妃曾经生下过一个女儿。」

许是怕我惊讶地晕倒过去,小和哥哥俯身抱住我的肩膀,飞快地说:「可那女孩却不是你。」

「那孩子天生有疾,没多久便夭折了。」小和哥哥抚着我的肩说:「所以这件事已经过去,你也不用再纠结了。」

我知道小和哥哥是为了我,可是听了这话,我不由将辰妃的事放在一边,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御侧妃来。

我说:「暗卫营……难道是他们帮你查的?」

暗卫营认牌不认人,除非……除非御和进宫之后,还保留着某种职务。

小和哥哥也噎住了,他只顾着调查,没想到我会质疑起他和暗卫营之间的关系。

许是锦绣堆里呆的久了,掩盖了他作为刺客的某些特质,我差点就要忘了,御和入宫之前,便已经是风光霁月的副统领了,剑光所指,乌云密布。

他的剑是那样锋利,随时都可能将我刺穿。

29.

我们不是说好了么,入宫之后,暗卫营会将他除名,从此他不再属于任何组织,只是我的侧妃。

可是他竟背着我,保留了暗卫营的身份……

我的心顿时疼得像针扎一样,身体摇摇欲坠,随时都要跌倒。

御和想扶我,却被我避让开了。

我说:「所以你现在效忠于谁?身上可还带着任务?那任务是不是针对我的?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你是为了某种目的才接近我的?」

我忍着剧痛,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御和听了,明显得怔了一下。

良久,他才单膝跪地,右手握住那并不存在的虚空之剑,眼神中的关切渐渐收敛,只剩下令人胆寒的冷峻。

我承认那一刻我也是懵的,我不知道他要回答什么,而我又能否承受得住被人破窗而入的痛苦。

御和说:「属下暗卫营副统领御和,效忠于朝廷。」

如果他是暗卫营的人,那一定是效忠于我父皇无疑,至于剩下的三个问题,御和咬着牙说:「其余的……恕属下不能相告……」

好吧,有些事我不问你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告诉我吧。还有母后,你们俩都是我的至亲之人,为什么总把我当做傻子,就算我真的是个傻子,我也会觉得疼的……

我说:「那你就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找我。」

说完,我已一步步挪到门外,一摸肩膀,才知道连兔毛甲子也忘了穿,可是我不觉得冷,于一片白茫茫的风雪中,我只觉得有点孤单。

身后传来阵阵脚步,是沙棘。

她没发现我的异常,还以为我要赶着去息贵妃那里。

听说她有了动静,今天晚上就要生了。

好,去。

30.

梅花碎了一地,像血。

母后说:「你来干什么?」

她已经下令,将整个后宫都封了。

所以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正冷笑着,坐在廊下喝茶。

被茶水一熏,母后的脸颊愈加红了,她头戴紫色抹额,穿一件绣着同样凤凰图案的紫色大氅,脂粉遇到水汽便融化了,泛起一层白色的油脂,和息贵妃相比,她的脸更宽,下颚也有点方,但是方脸也好,都有一种威严。

息贵妃还没死,母后便连她的谥号都想好了。

「无非是一个「贱」字。」

「你是不是疯了。」

我嘱咐太医进去,母后笑道:「不许。」

那该死的控制欲就像一把大手,掐得我喘不过气。

我踢飞雪花,准备进去看看。

「你敢!」母后最受不了我杵逆她,竟抬手给了我一个巴掌,可惜我已经是个大人,反手便攥住了她的手腕。.

这一幕好像也牵动了她的记忆,母后冷笑着说:「好好好,原来是为了裴辰,你与我生气竟然是为了裴辰!你可知她对你做过什么!」

「什么?」

「呵。」母后冷笑,抓起一把雪花。

「公主!」谢侧妃正带着几个丫头往这边赶,月白中衣外罩着一件棉质的宝蓝色海水纹束腰长比甲,因走得急,衣角飘动,苍白的皮肤上也浮现出一丝红晕。

按说后妃是可以进来参详的,但是他到底是个男子,在宫门口便止住了,一头鸦羽乌发用玉冠束着,跪地对我和母后行礼。

母后说话时最不喜欢被人打断,于是便故意让他跪着,连眼角都没有瞥他一下。

我说:「免礼。」

然后便跑到夹道,把他给拎起来了。

谢侧妃单刀直入,继续说起了辰妃之事。

「公主,辰妃之事恐怕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辰妃表面温婉,但内心蕴藏着许多心机。」

母后冷冷地「哼」了一声。

谢侧妃继续说道:「她知道你爱吃糖,便常常用糖骗你,想利用你,进一步获得陛下的宠爱。」

利用我……

我心里纷乱如麻,辰妃温柔的笑和母后那令人窒息的竖着的眉毛交替着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头痛欲裂,太阳穴里仿佛伫立着两根银针。

我摸向鬓边,发现太阳穴真的竖着银针,原是刚才头痛到了极点,竟然倒在了谢侧妃怀里。

谢侧妃说:「公主,先喝粥,喝完了粥才能喝药。」

天黑了,我看看天色,才想起来今晚在上阳宫还有一场宫宴。

我说:「沙棘,沙棘呢,快过来帮我更衣。」

谢侧妃说:「今夜宫宴,公主还要过去?」

是,我一心要见父皇,便挣扎爬起来了。

31.

上阳宫外,烛火寂寥。

原是父皇没来,贵妃又刚生产完,御和被我禁足,只有七八位依附于我母后的娘娘来了,可是却像个木头人似的坐着,却连口水也不敢喝,诺大的上阳殿里,只有我母后一个人坐在上面,红帐飘飘,有如鬼魅,哪里还有半点阖家欢聚的影子。

母后左手边有一只低矮的桌子,在三级台阶之下,便是我的座位。

她正饶有兴趣地剥着核桃,见我来了,笑道:「怎么着,怎么又过来了。」

早晨辰妃之事其实只说到一半,皇后娘娘笑笑,一只手捏住核桃,另一只手拿起银锤,就此重重地砸下去了。

她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嚼着。

「当初我与你父皇订婚之时,屋里的丫头妈妈都绕着我走,生怕被发配到那鸟不拉屎的戈壁滩去,可裴辰就愿意陪我,可怜我竟为她掉了两滴眼泪。」

母后笑道:「想想真是失心疯了,我当时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没有,能随我嫁入皇家岂不是她十世修来的福分?」

丝竹阵阵,跳的是漫天花雨。

「再后来我便有了你和太垠,漠北的日子虽然辛苦,可是我却始终想着,有一天能带你们回京城看看。」

丫头们上了蜜枣,我掰了一颗,不禁又想起太垠,他嘴馋,看见什么都要吃的。

「没想到那么快太垠便生病了,那病痛来得突然,我怀疑是裴辰干的,可是你父皇竟然不信,不知道她对你父皇灌了什么迷汤,说来说去,竟怪罪到我头上来。」

母后笑笑:「我那时也是气盛,便一把火烧了她的头发,把她发配到最偏远的冷宫去了。」

听到这里,已与我记忆中的事情重合,我那该死的头痛毛病一惊一乍的又要发作,谢侧妃说:「公主,有药。」

原来他竟带了药碗,里面盛着满满一碗苦药,好吧,我喝了半碗,头痛才消解了些。

母后说:「怎么,还当故事听了不是。」

「那颗糖,你打我的那颗黄糖。」

「哦那个啊,如果我说那里面有毒,你信吗?」

有毒?

「你父皇自是不信,于是我便当着他的面,把裴辰死死地摁在了那颗糖上,那糖上还有泥土,统统都蹭到她脸上了,哈哈哈哈。」想起当年壮举,母后用手指蹭蹭眼角,真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裴辰至死也不肯吃,可是我却不能再留着她了。」

「你却不能再留着她了……」

「是啊,我无凭无据,可是我就是要让她死,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母后笑道:「如果我说是因为「本能」,你信么。」

本能……

母后杀人,竟然是为了本能。

可是在我心里,竟然是有点信的。

因为这十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她所谓的偏执的本能之中,感觉快要窒息。

32.

「我信,但是你以后不能再这样做了。」

花枝如火酒如饧(xing),正好狂歌醉复醒。

一盅滚烫的长安春,我仰头,饮了。

母后不让我饮酒,冷冷地看过来了。

那一刻,我其实是怜悯她的,母后再猖狂,也迈不出这宫门半步,不像我,天南海北的,和男孩子一样自由。

我又倒了一杯,敬她。

然后是辰妃,为着那十分假中的一分真,以及宫墙中人的那份挣扎,我若是父皇也会命人给她超度。

母后还欲再说,我按下酒盅,沉声说:「从今天开始我便是平邑正亲王了,请母后不要再以公主的规矩来要求我,身为朝臣,我只认御笔朱批的皇帝诏谕。」

息贵妃诞下一位女儿,阖宫再没指望,只能寄希望于我,封王的诏书已经下来,从今天开始,我终于有了正式的官职,即平邑正亲王,封号一个「正」字。

是,我最大的问题便是不正,要想在朝中做事,这第一件事就是正名。

我想着想着,忽然被一阵笑声打断,原是沙棘在教谢侧妃做事,还嘲笑他怎么这么不会讨公主欢心。

我阖上书,静静地听他们说话,这几天我无处可去,只好来谢侧妃这住着,霸占了他的寝殿不说,连他精心布置的书房也……

沙棘:「哎呀公主的心思你到底懂不懂啊,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怎么也不把握。」

我说:「沙棘,来。」

你怎么能这样和谢知事说话,就凭谢迎风对辰妃这件事的理解,我就知道,这个人要是争起宠来,就没有其他妃子什么事了。

你这么说,不是显得我俩浅薄?

沙棘嘟囔着说:「我还不是为了他好,公主晕过去的时候,他担心的快要吐了,可是公主一醒来又……」

担心的快要吐了?

谢侧妃忙说:「没有。」

哦,一连几天,我整个人都是懵的,从早到晚一坐就是一天。

谢侧妃说:「御侧王妃那里……还是没有回应?」

嗯。

御和怎么可能应呢?

他是暗卫,就是我用匕首抵着他,他也不会说的。

实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收场,如果御和一辈子都不服软,我难道要一辈子都禁着他么?

月光清冷,将我手背也照得惨白,前几日刚染的指甲花已经开始褪色……

沙棘说:「那就一直囚着他呗,反正您是公主,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我说:「你这两天主意倒多,不过不是我想听的。」

33.

虽然我不信什么运势,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每次我想封一个人做我的正妃的时候,都会突然出现点什么岔子。

明月皎皎,我抬头问道:「御侧妃呢,他现在在做什么?」

我的小内侍沙葱忙说:「回公主,依公主的吩咐,御侧王妃此刻正在面壁。」

面壁……我几时下过这种旨意,也可能是那天气极,我随口就说出来了。

我一步步走进院里,才发现头上灯笼全都灭了,过去的繁华不再,鹤禧宫顿时冷得像冰窖一样。

御和感觉到了我的脚步,微微侧过脸来。

好家伙,这些天,他真的天天都对着墙么。

我说:「就面到这里吧,我准许你坐着说话。」作为一个暗卫,他实是俊秀有余而威武不足,唯独那双眸子,神色间波澜不惊,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当他在低着头时,又徒然会流露出几分冷清。一看到这张脸,过去种种便呼啸着涌上心头,我是提防着谢迎风的,没想到却被一朵红绒花摆了一道。

我说:「要不这样,你把那朵绒花还我,我呢——」我想了想,有什么可以还他。

一开始就是我一意孤行要将他招进到来的。如此,我便还他自由,就此放了他走。

御和说:「走?公主这是要放我走?」

「对。」

御和笑道:「这可是谢侧妃出的主意?」

「不,是我自己想的。」

「自己想的……自己想的……」御和先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而后又自嘲地笑了:「看来我对公主,不过是一件玩物。」

没有。

说着,他便展开手心,将一朵铜钱大小的红绒花递到我面前,那是一朵由铜丝折成的小梅花儿,中间一个圆,代表花心,周围是一圈红色的小圆圈,代表着怒放的梅花花瓣,这东西只有小孩子戴,我如今做了亲王,便将鬓边的辫子梳起,挽作一个高高的丹阳髻了,而且我发现自从我梳了这个发髻,就算是光着脚,头发顶也比小和哥哥高了。

我接过绒花,热的,难道说,方才他一直紧紧地攥着它么?

我说:「怎么会变成方的……」

「嗯,是属下弄坏了,请公主责罚。」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紧紧地攥着它呢?」

小和哥哥眼睛里闪过一丝波澜,可是就因为这个波澜,我忍不住又盯着他看了好久。

「御和……」

我踮起脚尖,耳畔那温热的气息撩动着我的神经,也撩动着他的。

「如果我不是公主,你会不会喜欢我呢……」

「暗卫不可以动情,他们不可能喜欢上任何人的。」母后如是说,但是我相信小和哥哥就是不同,因为我能感觉到他的痛苦,那些隐忍、挣扎和面对我时的小心翼翼,我相信,他的心也一定正处在煎熬之中。

「如果我是你的妻呢,木簪布裙,你会不会对我好点?」

如果我是你的妻子,我才不管什么规矩,一定会紧紧地抱着你的,说完,我便轻轻地揽住了他的脖子。

清风吹过,御和垂下眼睛。

「公主,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我就是在小小的诱惑你啊。

我一向不擅长人世间的情情爱爱,但是于他,我就是执着地不愿放手。

我攥住他的领子,贴着他的唇说:「我不管你过去效忠于谁,但是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效忠于我,我要你的忠诚你的心,你身上的每一寸都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御和喉结耸动,惊异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第二天我便召来太医,期待地说:「怎么样,有什么好事没有?」

御和说:「公主。」

是,才一天,怎么可能有呢。

可是我就是要晋他的份位,我要立御和为正妃,这一点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做了亲王之后,朝廷里风向微变,有动作快的,已经带着儿子到我母后那里去晃荡了。

34.

母后一向热衷于此,只是眼光挑剔,看不上这小门小户的攀附嘴脸,一心只惦记着京城的几位世族。

「沈大人家呢,不是还有位能文能武的大公子?」

身后的妈妈提醒她说:「娘娘忘了,大公子前几天刚定亲了,娘娘还翻出一对玉如意说要赏给他呢。」

「定亲?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一个个怎么都定出去了。」

我说:「还不是被我吓的。」但凡我是个男子,他们也不会这么恐慌。像沈相这样的家族,生女儿自是为了联姻,生男孩却是为了能在朝廷里争得一席之地,我若召了大公子来,岂不是相当于断了沈家一臂,一腔热血,便只能贡献给我和我的床了。

这位沈大人,看问题倒是深刻。我明日便要出去办差,来沐心堂向母后辞行,既然她提起此事,我便问了她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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