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女帝

我捧着这张朱批,一个脑袋顿时变得有十个那么大。

谢迎风接过朱批,说:「公主不知道,现在要做点事有多难,即使圣上允了,还有上上下下多少执行的官员,你总不能拿着圣旨去命令他们,他们面上答应了,实际上又会拖你。」

「是,上次我就发现了,因为没有自己的人手,连去三司法调卷宗这种事还得我亲自出马,如果朝廷里有愿意襄助的官员就好了。」

谢迎风说:「朝中积攒人脉的最好方法,就是主考科举,天下学子,都认主考官为老师。」

是。

可是我现在还不认得。

莫说我现在还是个公主,就是当了储君,又有谁愿意追随我呢?

谢迎风说:「公主莫愁,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吧,办差办的多了,百官自然会信服你的。」

好吧,这人,说话几时变得这么好听了。

我们又聊了两句,沙棘已经准备好了小食,原是到了用膳的时间,她便做主将饭食搬到谢侧妃这里来了。

她将一副金边陶瓷碗端到谢迎风身边,屈膝道:「谢侧妃,请。」

「请?」

哦,谢迎风进宫三个月了,我们俩还没有在一起吃过饭,无怪乎他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就是皇子吃饭,皇妃或者侧妃要为他「夹」菜。

我说:「谢侧妃不用做这个,我可以自己夹菜。」

沙棘笑道:「公主也太偏心了,昨天还要御侧妃喂你吃的。」

「咳!」

我清咳一声,一想到自己的荒唐模样,脸就不由自主地烧了。

「没有的事,你一定是看错了吧。」

沙棘说:「哪有,我看的可清楚了……」

「下去!」我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示意她不要说了。

沙棘毛躁,我平日没少训她,可是这一次,我是真的有点气了。沙棘也惊呆了,将盘子推给谢迎风,一扭头跑出去了。

谢迎风捧着托盘说:「没……没关系。」

14.

三个人的后宫生活多少有点拥挤。

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他俩相见,一句话都不说。

这……

就算是母后和息妃,见了面还是会淡淡地聊上几句。

难道是我治院无方,让谢迎风和小和哥哥感觉难受?

反观我父皇的后宫,母后一家独大,其他人对她非常恭敬,一家有了封赏,其他人也还是会去贺一下的。

我搅动豆腐羹,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好的方法。

就是一碗水端平,今天给小和哥哥赏了什么,明天便给谢侧妃也赏一份。

想到这里,我微笑着说:「要不你也喂我一口试试。」

我话音未落,他握勺的手指便跟着僵硬起来。

哈哈哈,算了。

「还是我喂你吧,啊——」

谢迎风说:「公主。」

好吧好吧好吧,谢侧妃真是太正经了,将我衬托得像个「昏君」似的。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只是你不知道母后催得多紧,每天都给小和哥哥灌好多汤药。

「说来奇了,你这里的桃糕为什么这么好吃,小和哥哥那的就没什么味道。」

谢迎风捏了一块,说:「那是他吩咐人了,让你少吃点糖。」

啊。

小和哥哥,事事都对我这么好么。

谢迎风说:「御侍卫深得皇后信任,不过公主也要提醒他,让他小心点,不要卷入到后宫争斗的漩涡中去。」

「怎么?他最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么?」

「没有,这么说,倒像是我在背后搬弄是非了。」

不过谢迎风提示的对,现在后宫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波涛汹涌,人人都绷着一根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掉。

不只是小和哥哥,还有沙棘、沙葱,和我周围的一干丫头公公,我将他们叫到跟前,仔细训了一顿,无论如何,他们一定要洁身自好,绝对不能收受息妃娘娘的任何东西,不然被我母后逮到,可能会被活活打死。

我说:「沙棘,你听明白了么?」

沙棘嘟囔着嘴说:「是,公主。」

我说:「你真的听、明、白、了、么!」

见我动怒,小和哥哥抱着我的肩,轻轻晃了几下说:「公主放心,我会在一旁看着他们的。」

是。

我这院子虽小,五脏俱全,全凭小和哥哥一个人打理。

他是练斩风剑法的,轻功绝佳,身法轻灵,无论走路、坐着还是躺着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但我知道,褪去衣衫之后,他其实是有肌肉的。

息妃娘娘出事时,我们俩已经歇了。

沙棘说:「公主!快!皇后娘娘在叫您呢!」

什么?

小和哥哥忙递给我一只冠子。

我说:「不用了,有什么事去了再说吧。」

我简单挽了一个发髻,拉着他,一路小跑到了息妃宫里。

远远地,我便看见李公公了,难道说,连父皇也惊动了么。

李公公躬身说:「长公主,您可算来了。」

嗯,我们到时,息妃娘娘正在哭呢,满眼泪水,脸颊也是粉的,她一只手护住肚子,一只手拿起帕子拭泪。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我说:「谁?谁死了?」

母后跺脚,指了指地上的一团绿色,说:「鸟,鸟死了。」

鸟?

我从桌上拎起一只琉璃灯,才发现在她们一群人的影子里,竟然躺着一只软绵绵的鸟儿。

哦,是息妃养的一只鹦鹉。

母后冷笑着说:「一只鸟死了就哭成这样,若是去了漠北,还不知要死多少东西。」

息妃说:「皇后娘娘教训的是,不过这件事我想想就有点后怕。」

然后她转向我,特地向我解释道:「我昨天得了一盘枣子,得趣撕了一块给鸟儿吃,鸟儿吃了以后,立刻口吐白沫,眼睛流血,从架子上栽下来了。」

口吐白沫,眼睛流血,从架子上栽下来了?

听起来像是中毒。

息妃娘娘说:「那枣子里确实有毒,已经交给太医院去查验了。」

母后说:「宫里的东西都是有记录的,你自己去查一查不就行了。」

「是。」她托住微微隆起的小腹,忧心忡忡地说:「只是我担心这毒药本是冲着我来的,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凶险。」

母后冷哼一声,说:「所以你想怎样?」

「我想阖宫都查一遍。」

阖宫?

我尚未开衙立府,依旧住在宫中,她说「阖宫」二字时,余光极其不自然地瞥了眼我。

怎么?

这事和我有关系么?

母后说:「不行!」

但是父皇低沉的声音从息妃身边响起,就此一槌定音,不许众人再辩。

他说:「查吧。」

息妃拭泪点头,立刻有两名暗卫出来,越过母后,越过我,直接将矛头指向御和。

「那就请御侧王妃,和沙棘姑娘过去一下。」

这俩个都是我身边的红人,此举便是要针对我了。

我反手握住沙棘的手,说:「为什么?」

息妃说:「因为有人看见御侧王妃和沙棘姑娘都去过厨房,为了撇清关系,还是请他们去审一下的好。」

审一下?

我说:「不行。」

可是那押送的暗卫已经掰沙棘的手,要将她活活拖走。

我心里纷乱如麻,无数念头闪过脑海,可能骨子里,我也有点怀疑?

御和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他淡定地说:「放心,我可以应付得来。况且我去厨房是为了让他们在饭食里少加点糖,其他没有什么。」

可是沙棘就不行了,她死死地拽着我,哭道:「公主救命!公主!公主求求你救救我啊!」

15.

电光火石之间,我心里只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沙棘,你跟我说句实话,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如果是,那杀人犯法,我也饶不了你。如果不是,那……那便是受人诬陷,我一定会将你救出来的。」

我说得严肃,沙棘也止住哭,啜泣着说:「不是我,公主,我真的没有做过。」

「好,好。」

我死命抓住她的腕子,她亦死死抓住我的,被拖走时,指甲嵌入肉里,在我手背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此时天已泛白,父皇要去上朝,大家就此散了,对某些人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一切不过是个开始。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我身上,我抱臂,一步步走进院子。

息妃院子里种了许多梅树,有粉色的也有红色的,我接了一片,鸟鸣阵阵,我心里突然有个疑问。

「鸟儿是吃虫的,为什么要喂它吃枣?」

这件事有太多蹊跷,一件件都指向我。

母后说的对,宫里的饭食都是有记录的,要么是外面贡的,要么是上林局自己种的。

每道环节都有查验,到了厨房,还有公公用银针试验,下毒的话,必定要将各个环节都打通了,小和哥哥和沙棘都是普通人,怎么可能有这种通天本领。

于是我便看向母后。

母后还未出院子,就高声怒道:「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贱人!」

我跟谁她走进沐心堂,阖上门,问道:「母后,下毒之事,到底是不是你指使的?」

她揉着额头说:「怎么可能,我随便寻个由头,便能让她死了,何必要用下毒这种作践手法。」

好,看来这药并不是母亲给的,只是听她意思,早就对息妃起了杀心。茶水清甜,但是后味又很苦涩,原来花团锦簇的后宫之中,竟然掩藏着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狠毒机心。

母后说:「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自会摆平它的。」

「可是……小和哥哥他们……」

母后说:「你还不明白么!他们这样做都是为了争储!」

是,我虽然不是储君,但是纳侍之后,已经往男子身份靠了,如果被扣上下毒的名声,便再也没有资格争了。

16.

还是那句老话。

鸟是吃虫的,为什么要喂它吃枣?

息妃娘娘这样说,父皇他就能信?

一个可怕的念头袭上心头,如一抹冰霜,更加重了冬日寒冷。

息妃才入宫不久,在后宫里还是新人,别说在枣里下毒,就是她自己想吃一点杨梅果子,还得向我父皇讨要。

我与谢迎风对视一眼,他眼里也写满了怀疑之色。

「难道说,是父皇授意?」

谢迎风说:「臣什么都能答你,唯独这个问题……」

我踱了两步,不自觉开始扇风,仿佛有一股焦灼升腾而起,从胃里传到心里。

父皇高大魁梧,披一身褐色的牛皮铠甲,在一望无际的沙草里,他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头狼。

是啊,他怎么可能满意我呢。

谢迎风说:「此时干系重大,公主还是再捋一捋吧。」

嗯,是得再捋一捋了,如果说我是那个月亮,那父皇就是太阳,月亮的光辉全都是父皇给的。

我怔怔地,从怀里摸出一颗绿糖。

凉的。

放了许多薄荷。

是我弟弟喜欢的味道,我之前都没有吃过。

我和他关系很好,他生病时,我也难过得快要死掉,我整夜整夜跪着,祈求上天不要把他收回去了,可是……

可是有时候我又会想,这是否是上天的旨意,要将漠北百姓交还到一位仁君手上。

我弟弟只有八岁,可是和父皇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稍不满意,便对周围的人拳打脚踢。

他还十分多疑,将糖挂在自己脖上。

「你觉得,我该不该庆幸呢……」

说到这里,我已泣不成声,颤抖着快要垮掉。

谢迎风说:「公主……」

我耳鸣发颤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他微微用力,略带生涩地将我拉进怀里。

「谢谢。」

我收敛心绪,踮起脚尖,用下颚在他肩上点点,然后便分开了。

17.

如果说这是天意,那我肩上,岂不是还背负着我的弟弟的命?

谢迎风说:「公主不要多想,只要坚定地往前走就可以了。」

「嗯。」

快到傍晚时分,我已换过装束,披了一件紫色的狐裘,准备去向我父皇求情。

如果幕后主使是他的话,那我只能用这个法子。

李公公拦住我说:「公主要是为御侧王妃的事来的,还是请回吧。」

「不,我是来向父皇告假的,这几日,我就不来书房见习了可好?」

李公公拿不准了,这才替我通传。

我在心里祈祷,父皇可一定不能对我拒而不见,如果他传令让我进去,那说明我在他心里,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如果他不,那说明不只御和,就连我也失去了他的信任。

谢迎风对我点头,示意我不要担心。

很快李公公就回来了,他不紧不慢地说:「长公主,请随我来吧。」

「多谢公公。」

父皇靠坐在书案之后,陷入在特制的牛皮椅里。

我不愿提起弟弟,仿佛一提起他,就惊动了那安息的魂,可是今天,我却不得不以他的名义,和父皇做一次谈话。

我向父皇递上一颗薄荷糖,说:「这是太垠喜欢吃的,可惜世事无常,谁能想到,这么精心养育的孩子竟会没了。」

我含着糖说:「可是就太垠那样,也不知道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要是乖乖听话还好,要是不听话的,还要惹父皇生气。」

我想用太垠(yin)做幌子,去映射那新生的孩子,毕竟未来是未知的,不能把宝都压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大多数时候父皇都是皱着眉的。

他没有再往下说,反而问了我一个问题。

「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谢迎风。」

我说:「是我自己想的,息妃娘娘有孕之后,我便开始想了。」

父皇说:「你最近功课怎样。」

说到功课,气氛陡然松弛下来。

我照着先生的话一一回答他了。

我出来时,雪已经停了,明月挂在树梢上。

谢迎风还在等我,一呼一吸间,俱是水汽。

「你说我这样算不算利用他呢?」

「谁?」

「我弟弟,和我父皇。」

谢迎风说:「越是贵为储君,就越是生活在皇上的阴影下的,日后要讨好陛下的事,恐怕还有很多。」

「讨好陛下?」

谢迎风笑道:「是啊,路上雪滑,小步徐行。」

18.

真正让我欣喜的,还是小和哥哥。

我们回去时,他竟然已经在宫门口等着我了。

他单膝跪地,对我行了一礼。

「公主!」

我连忙扶他起来,打量着他的手腕,上面系着一圈白布。

「怎么了?他们对你用刑了么!」

小和哥哥将手背到身后说:「没有。」

见我东张西望地找沙棘,小和哥哥忙说:「沙棘姑娘也没有事,正在小厨房里做菜。」

听说他们都没有事,我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虽然我能让父皇在一天之内回心转意,但是自己也跟着死了一回。

再看自己之前写的折子,平铺直叙,只站在唐家的角度在说话,又怎么能打动父皇。

第二天,我便着手调查官学之事。

我想,如果不能求父皇赦免他们,但可以以这种形式为他们提供庇佑。

我打着给太垠消业的名义,上疏设立官学,凡八岁以下,无论贫富,无论出身,无论男女,都可以申请入学。

如果说我从上次的事上学到什么,那便是学会了迂回。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戴着面具,有话不能亦直说。

谢迎风说:「庙堂上,谁又能做到真正的表里如一呢。」

见我失望,谢迎风笑道:「公主不必难过,等你有了实权,事情也会变简单的。」

是么?

所幸一念之间,父皇准了。

我满心欢喜地等着看那学堂。

京城是第一座,然后便是蜀中、黔中和江宁。

如果可以,我想在陇西也建一座,那里胡汉混杂,说不定可以衍生出新的文化。

可是又过了一个多月,事情就像沉入水底一样,没有半点回音。

我一追问,才知道还在中书省那里压着,根本就没往下面传达。

19.

中书省的沈老大人说:「一看到折子,老臣就将机要拟出来了,只是尚书省不收,于是便一直压着。」

原来折子从传达到落实,还要经历许多关卡,一是中书省拟旨,二是门下省盖章,三是尚书省执行,再然后便是六部,其中多少事情,怎么能快得了呢。

我说:「那你将尚书省的侍郎以上全部叫来,我要当面问他。」

沈大人笑道:「公主还是遣个公公去吧,老臣无能,没权力命令他们。」

温暖的书房里,我的脸亦是烫的。

这帮人竟会这样怼我。

我背过身子,看向父皇桌上的一尊金龙,今日父皇不在,可是余威仍在。

在这些臣子看来,我插手朝政,实乃名不正言不顺,论官职,我没有,论身份,我就是一个公主。

应该在后宫玩儿,而不是在这里发号施令。

朝中那么多老臣,若是人人都这样驳我,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是可以找父皇撑腰,可是那样一来,他们便更当我是个一遇到困难就找父皇告状的小哭包了。

「哎。」

我思来想去,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说:「那依沈大人之见,这件事该怎么做?」

沈大人说:「应该将各项花销都算进去,着门下省批条,再指派一个得力的人去负责便是。」

是,是应该指派一个得力的人,而不是在这里干等。

于是我又问道:「那大人觉得谁去比较合适?」

沈大人笑道:「满朝簪笏,皆为殿下驱使。」

好家伙,说了等于没说。

我想了一圈,好像只有谢迎风是向着我的,于是便轻咳一声说:「那就让谢迎风去办好了。」

沈大人笑道:「谢知事虽然有功名在身,可是后宫不得干政,公主让一个侧妃去恐怕不太合适。」

「是么。」

好好好,这帮老臣学识之渊博,手段之老辣,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短短几句话,便将我的路通通都堵死了去。

一连几天我太阳穴都是跳的。

沙棘说:「公主,参茶好了,喝点参茶就会好的。」

我接过杯子,抿了一口,心里又涌上一股闲气,仿佛一个人指挥不了自己的手,做什么都要费半天力气。

小和哥哥在我的贵妃塌边上坐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要不要宣太医呢?」

「不用了。」

我闷闷地抱住了他的小臂。

他腕上有一道疤,是那天留下来的。

小和哥哥说:「我是暗卫营出来的,这点伤算什么。」

「暗卫营……」

那里令行禁止,谁敢废话。

20.

我闷闷地想了一夜,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人。

第二天到了学堂之上,傅老先生早早就等着我了,他抿了口茶,喘着气说:「公主以为老臣如何?」

「先生学富五车,学问自是极好……」

说到这,我便突然反应过来了,他说的是帮我建立官学的事!

我与谢迎风对视一眼,惊讶地说:「先生的意思是……」

「呵呵呵呵,公主都知道把贫苦人放在心上,老臣做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

「可是我已经八十岁了对吗?」

「是啊……」

先生笑道:「说来惭愧,皇上让我给公主教课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想着随便教教,糊弄糊弄就过去了,没想到公主学的扎实,竟然将老夫的老底都问出去了。」

他有点驼背,肚子微微隆起,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走一步喘三下,如何能跨越千山万水去黔中做事。

「公主放心,老臣既然答应,便不会误了。我死之后,门生也会把官学的事推进下去的。」

我咬着牙,迟迟没有点头,好像我一点头,便将身边人推出去了。

因为在我心里,先生是私,国事却是为公。

可是先生坚持。

「这也是我想做的,望公主成全。」

如此,就有劳先生了。

我学谢侧妃的样子,以手代头,拱手点了三点,那原本是男孩行的礼仪。

先生捧腹笑道:「公主学得倒快,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可千万要像你多些。」

「哈哈哈,好啊好啊,谢先生吉言。」我笑完之后,却发现谢侧妃并没有笑,他甚至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

送走先生之后,他好像还在绷着。

我说:「好了好了没事了,不过是个玩笑,先生什么人啊,怎么会看不出我们俩的关系。」

哎。

我们在书房呆到半夜,出门时才发现雪已经和我的靴子底一样深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出去了。

我说:「怪只怪当初因为一己之私将你召进来了,早知道就该让你留在宫外,还能我做做事什么的。」

谢迎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于呼吸的水汽后面,他猛然睁大眼睛。

「一己之私……」

「对,我那时存有私心,觉得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宫道两旁静悄悄的,我踩着雪,继续往前走去,谢迎风却还愣着,怎么,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谢迎风说:「那……那现在……」

「现在也挺好看的啊,不是吗?」

我俩一前一后在风雪中站了一会,突然我喉头一痒,又咳嗽了。

谢侧妃这才回过神来,说:「下雪了,公主还是早点休息吧。」

「哦好。」

除了纳侍的那天,我每天都要翻小和哥哥的牌子,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看看天色,今天小和哥哥可能已经睡了。

所以我在想……要……要不我今天去谢侧妃那里坐坐?

谢迎风见我朝左边的宫道走去,眉头一紧,立刻跟上来了。

他这里倒是清净,没有人的声音,几个丫头走路都轻轻的,仿佛藏着什么不能惊动的东西。

我到处转转看看,发现他将书桌搬到圆窗下了,书桌后面又添置了一排书架,一眼望去,就是陈旧的木头书架和牛皮扎成一捆捆的手稿。

我说:「回头我赏你一些画儿吧。」

「多谢公主,不用了。」

「你这么用功,我自愧不如……」

谢迎风笑道:「反正我平时也没什么事情,还不如多看两页书吧。」

我随时拾起一本,恰好翻到《汉书》。

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难道说……谢迎风在宫里过的并不快乐,甚至……甚至有点寂寞。

听说他总向母后告假,喜欢一个人呆着。

21.

于纳妾这件事上,男女还是有区别的,我就没办法像我父皇那样左拥右抱,始终占据着一二十个姬妾,每年都有人死去,又有新人进来。

我只有谢迎风和小和哥哥两个,可是确切地说,我好像只有小和哥哥一个。

谢迎风指尖碰书,将目光移向窗外。

我说:「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可能我还是不适应吧。」

「宫里规矩多,人又烦,别说你了,就连我都还没适应呢。」

可是我终究不是锦绣堆里长大的,我是吃沙子长大的李太微。

我说:「反正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从今以后,就把你当做朋友。」

「朋友……」

论身份他是我的臣子,又是我的男妾,做朋友是抬举他了,可是他面上却没有丝毫欣喜之色,只是喃喃地用唇语重复着这两个字。

我说:「其实母后原本很看好你,要将你立做正妃,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让你做侧妃么?」

谢迎风说:「难道是因为唐姑娘的缘故?」

是。

但也不全是。

因为我不想像父皇母后一样,陷入无穷无尽的争斗中去。他们倒也不吵,但是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小到一道菜,大到回京夺情,母后总是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欲望,但是父皇又想将那种控制权抢回到自己手中,他们之间仿佛系着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两个人看似势均力敌,其实都在暗暗用力拉扯。

「而我,要找一个人,一个能与我同心同德的人。」

「同心同德……」

所以我绝不能接受他做我的正妃,顶多只能做一位侧妃。

但是小和哥哥就不同了。

在世人眼里,我就是他的贵人,不但将他从暗卫营里救出来了,还赐予他无限荣宠,殊不知,其实不是我在宠他,而是他先宠爱的我。

那天将我从野狗堆里救出来的少说也有三十个人,只有他,还记得折回去,将我鬓边的红绒花捡回来了。

你说有几个人看我看得这般仔细,还记得我鬓边戴着一朵绒花?

我说:「你呢,你能记起来么,那天我鬓边戴着一朵绒花。」

谢迎风语塞,是啊,你几时认真打量过我。

我的眼睛是褐色的,不像他们那般漆黑,我的头发又是黑的,像墨汁一样,我在中间挽了个髻,两边垂着两缕齐肩的、贴脸的辫子。

「母后一直想给我寻位正妃,但是在我心里,谁先生出孩子,谁就是我的正妃,尽管一切未定,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正妃之位,一定是御和无疑。」

半年来他好像一直憋着股气,今天聊过之后,谢迎风终于卸下一块包袱,开诚布公地说:「公主放心,我的心思不在宫里,绝对不会与他争宠。」

「好。」

那就好,心结解开之后,我们俩俱是长出一口气,从今往后,又能愉快地讨论问题。

次日他送我上朝。

自从我提出官学之后,父皇便准许我在他身旁见习,因此我也可以上朝,站在玉阶下面,听他与百官议事。

谢迎风说:「朝堂之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说出口了就要经得起百官追问,所以,公主——」

「好,我知道了,你也赶紧去睡一会吧。哎呀,你怎么不放心呢,我只捡那听得懂的问题回答可好?」

我摆摆手,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今日运气还好,他们只提了一件事情,便是北戎。

原是太心公主死了,他们让再派一个公主过去。

北戎,这名字我再熟悉不过,在漠北时,我父皇与他们至少打过一千次仗了,他们打得顽强,有时候是他们过来,有时候是父皇过去,一时难以分出高下。

还是伯父拍板,把太心公主嫁过去了。

22.

如今再提和亲之事,虽然没人说话,可是我能感觉得到,所有的余光「唰」一下转向了我。

因为我是李氏家族唯一的女儿,王朝唯一的公主李太微。

父皇说:「太微,你觉得呢。」

「我……我不想与北戎和亲。」

父皇仰起头,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

大殿寂静,我稍一挪动,便会发出丝绸摩擦的窸窣声。

也好,这样就不用我扯着嗓子喊话了。

我说:「因为儿臣觉得还没到那个地步。」

北戎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们有强大的骑兵,一旦冲破弓箭阵法,便会对边界实行碾压,夏天时他们是最可怕的,因为新诞育的小马已经养成,生得膘肥体壮,冬天却是弱的,因为一到冬天漠北就没有吃的,别说马了,就是人都难以为继。

父皇尚有整个朝廷的支持,北戎却是没有的,此时提出和亲,怕不是为了公主,而是为了那一车车丰厚的嫁妆。

父皇听完,眼神中的不满之色才渐渐散去,他沉着声说:「那依你之见呢。」

父皇一向喜欢自己做主,不知怎的,他今天特别喜欢听我说话。

我说:「依我之见,就是不嫁,而且还要拿太心公主的事情说事。」

官学那件事情之后便总有人说我,到底是个女孩,只会做些边边角角的小事情,谢迎风让我多办点差,如今父皇问我,我以为他要将北戎这么大的事情交给我管,心里着实惊了一下。

不过父皇没有,交由沈大人他们办了,和亲之事自是不允。

半涯阁里换了先生,年轻有家室,他学问自是极好,只是太过谨慎,问什么只照着书来回答。

我说:「那你就接着《本纪》往下讲吧。」

「是。」

我听了两句,不禁打量起自己的手指甲来,前两天刚染的,正是水红水红的艳丽时候。

这不是快过年了吗,各宫都在预备,因是父皇进京后的第一个春节,母后决心大办,让各宫都准备着些,到时候行酒猜谜,可以私下里玩上一会。

可是我没有什么想玩的,就想叫上谢侧妃,和小和哥哥他们玩会投壶。

这几日闲来无事,我让沙棘将我的脚指甲也一道染了,红彤彤的,好像也不是很好看啊。

小和哥哥笑道:「挺好看的。」

「是吗?你可不许骗我。」

「真的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不知怎的,说话间,我就抱上他的腰了,又不知怎的,抱着抱着,我的鼻尖就碰到他的鼻尖了。

不过现在可是白天,沙棘那丫头大大咧咧地就跑进来了,她倒没发现什么,大声通传道:「公主,皇后娘娘传您和侧妃娘娘一同过去呢。」

「不去。」

小和哥哥悻悻地咳了一下,低声说:「公主,你不去的话,皇后娘娘恐怕就会亲自过来了。」

是,母后她真的做的出来。

我原本想转一圈就回来的,不想谢迎风也在那里,正坐在椅里和母后说话。

他对我行礼,于不经意间,对我摇了摇头。

怎么,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么?

母后说:「新春挑选宫女,顺便给你选了几个乐师,你自己挑挑看,有喜欢的就带走吧。」

什么乐师,分明就是你给我找的小妾,我看着站成一排的男孩子们,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说:「其实我——」

母后说:「那就都带走吧,有什么好为难的,你不是喜欢御侧妃吗,这便是照着他的样子挑的。」

是么?母后惯爱管我,连后宫的事都不放过,今天是一堆男人,明天还不知要干什么。

御和闻言,不禁低下了头,入宫半年,他身上着实背负了太多压力。

如此,我便好好看看。

我在母后身边坐定,喝了口茶,又吃了半块牛乳糖霜果子才鼓囔着嘴说:「那就交由御侧妃来决定吧。」

谢迎风和御和闻言均是一怔,不禁看向了我。

「是啊,我院里的大小事全听他的,进人也是一样,也全凭御和做主。」

23.

母后笑道:「可以啊,我家太微儿真是越长越有出息了,会给自己拿主意了呢。」

我说:「也不是很有主意。」

细细数来,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杵逆她了,一次是将谢迎风降为侧妃,一次是追查鹦鹉中毒的事,还有一次便是纳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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