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女帝

出自专栏《人面桃花:不问曲终人聚散》

我爹造反了,我成了最为尊贵的嫡公主。

我娘问我要什么。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糖……我想要糖。」

我娘笑道:「这里又不是漠北,你要多少糖,就有多少糖。」

真的么。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她惯爱哄我,将苦哈哈的盐晶捏在手里,骗我说是黄糖。

金色丝绒垂在地上,她优雅地挽起袖子,捡了一块糕说:「这个好吃,甜的。」

「不,我就是要糖。」我摇摇头,用食指刮去了上面的糖霜。

1.

我是一个傻公主,全世界都这样说,我爹娘造孽太多,所以生了个傻子。

可是我爹娘不信,一连给我请了三个先生,其中一个已经很老了,每说一句话,便要吹着胡子,喘半天气。

其他两个都是陪客,一个教我写字,一个教我画画。

于是宫里便有了这副景象,一个穿着华丽的小女孩儿,怀里抱着一盘糖。

有时候我娘会安排一个姓谢的哥哥陪我,我问他:「哪个谢?是不是谢谢你的谢?」

我问了几遍,他都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向前方。

不会吧,难道是个哑巴,我从盒子里拿出纸笔,让他就用写的。

姓谢的这才有所反应,用余光瞥向我的笔,然后是我的糖。

他清冷的眸子没有一丝活力,仿佛他的灵魄已死,只剩一具好看的空荡荡的躯壳。

我说:「年轻轻的,怎的比先生还虚?」

罢了。

我捻起一块水晶般的糖块,说:「来,吃糖,我娘说了,有什么事,吃一块糖便都好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名叫迎风,是大名鼎鼎的谢氏后人,与我母亲有点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所以论亲疏,我还得唤他一声「表哥」。

闲时我娘问我:「谢家哥哥怎样?」

我说:「好。」

「哪好?」

「哪都好。」

在我看来,他的确哪哪都好,我俩平日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坐着,像两只安静的鸡。

回京之后,我每天都可以洗澡,日子过得非常滋润,而且我发现,如果我把头埋入水下,就可以看到木桶底下的一排钉子。

我的天哪,这也太神奇了吧。

我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谢家哥哥愣了愣神,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可是就是这样一笑,将我的心都融化了去。他的笑是不是有魔力啊,那耀眼的光芒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

你说他什么时候才会笑呢,需要我讲一个笑话还是怎的。

娘说谢家哥哥呢各方面都不是最拔尖的,但是他却是最温柔的。

原来他「温柔贤良,知书达礼」在京城素有贤名。

「温柔贤良」、「知书达礼」这些字眼,本是形容女孩子的,用来形容谢家哥哥,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

2.

我娘笑道:「做女帝的男人,性子当然要好,成天与你作对,是断断不能要的。」

女帝?

你说我么?

娘亲点头,将我嘴边的糖渣擦了。

「你弟弟夭折之后,我与你爹,便开始考虑你了,我们辛苦打下的江山,怎么能还给那帮贱货!」

她所说的「贱货」,便是大伯父二伯父他们。

我爹也是个王,人称三王,年少时在漠北戍边,把这辈子的沙子都吃尽了。

即便是我,也知道帝不好做,用我爹的话说,就是他「谋划了二十年」,才有今天的成就。

我如何能做的好呢?

娘亲笑笑,掖好我的被褥,又拿了一个软枕斜斜地立在床头,她自己倚着,像小时候那样抚着我的额说:「不是还有娘么,你先从王储做起,看他们谁敢废话。」

「王储,王储能吃糖么?」

这痴傻的问题将我娘弄得哭笑不得,她笑过之后,终是流露出了一丝失望。

是啊,娘亲一生要强,怎么会生出我这样的傻子。

我拭去她眼角的泪光,柔声说:「母后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不会让你失望。」

其实我已经很努力了,先生布下功课,我就是不吃不睡,也要将它做完,如此下来,竟然比谢家哥哥背的还要熟了。

「谁说我失望了,太微是最好的。」

我叫太微,是天上三垣(yuan)中的上垣,娘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纵使生在漠北,也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碾压所有王侯。

我抱着她的胳膊,脑袋里全是女帝的事。我太奶奶便是女帝,纵使她聪明绝顶,还是把皇位还给了儿子。

因为她是女人,就有人天然要与她作对。

娘亲笑道:「我们也可以效仿先祖,等你有了儿子,就把皇位传给他。」

「有了儿子……」

和谁?谢家哥哥吗?

「嗯。」

娘亲似想到什么,说:「不过谢迎风没有宜男相,到时候你再收几个男妾,生下来都算他的。」

3.

我太奶奶就是这样做的,收了许多男妾。

据说广纳男妾,也是女帝工作的一部分。

于是我的担忧又加了一层,因为我不想纳人,只想和谢家哥哥玩儿。

第二天,我带了十颗绿色的萝卜糖,让他猜这是什么。

「糖。」

对!

我捻了一颗,放到他牙齿边。

他藏青色的官服上绣着一双展羽仙鹤,池畔的风轻轻掠来,他衣袂飘动,仙鹤欲飞,他疏离的眼睛里忽然多了一丝悲哀,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自己呢?

可是我们下个月就要成婚,到时候不但得吃糖还得喝酒。

要是他不肯喝,母后定要责罚他的。

想到这里,我连忙安慰他说:「那我跟母后说吧,让她不要再责罚你了。」

迎风哥哥思索片刻,终是低头,接受了我那颗糖。

他被甜味呛到,喉结耸动,轻轻地咳了一声。

「公主,臣有一事相求。」

什么?

「请殿下帮我救一个人。」

他很少求人,亦不擅长与人讨价还价,我稍一迟疑,他便追加了新的筹码。

「只要她平安离开,臣愿一生服侍在公主身旁。」

「好啊。」

救人是件好事,我当即就答应他了。

4.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向母后请命,迎风哥哥说那女孩是冤枉的,我查过刑律,凡有冤情者,需发回重审。

我就是想恳请母后,将这女孩的案子发回重审,三司法里都是能人,一定可以还她清白。

母后听完,抿唇一笑,搅动着碗里的粥说:「那女孩犯的可是死罪,我已经免了她了,谢迎风还想怎样?」

死罪?

「嗯,她爹当庭羞辱你父皇的时候,就该想到等待自己的子女亲眷的是个什么下场。」

母后兀自有事要忙,临走时不忘给我指路,那便是:「回去告诉谢迎风,能做公主伴读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不要因为一个罪人,把自己的性命前程都搭进去了。」

母后的话有如山谷回音,一遍遍在我心中回响。

同一件事,在母后和迎风哥哥眼里,竟是全然不同。

漠北天地空灵,闭上眼睛,便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风声。

京城吵吵闹闹,到处都是人声。

我的清明世界,自此便分出岔来。

母后身边的妈妈好心拉住我说:「公主心善,不要被人骗了。」

「不,《五帝本纪》有言:聪以志远,明以察微。不管这件事是不是迎风哥哥告诉我的,如果她真的有冤情,难道就应该稀里糊涂地混过去么?」

妈妈听了,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

那时的我,至真至性,像一只初生的牛犊,殊不知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母亲的监视之中。

我向先生告假,去三司法调这女孩的卷宗。

出乎意料地,守卫没有拦我,就这样将我放出宫门。

倒是迎风哥哥,急得像兔子一样,将腰牌丢给守卫,又跑了几步才追上我。

「殿下!」

我昂起头,微笑着说:「免礼。」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地上结起一层冰霜。

倘若穿着靴子,我大可以快步行走,可是现在穿着绣鞋,鞋底缝着半颗半颗的小珍珠,穿着便有点滑了。

每每踩到冰上,我都会放慢步子,小心翼翼地趟过去。

迎风哥哥说:「公主。」

「没事。」

我打量着街上景象,只觉得哪里不对。

娘说京城有万家灯火,十里繁华场,可我走了两条街了,还没见到一家商铺,人们不是在烧纸,就是在恸哭。

菜市那里倒是集中了不少百姓,黑压压地站着,似乎在看什么热闹。

我想过去看看,可是迎风哥哥拦住我说:「那是法场,每天都有人被砍头。」

什么……

「他们有些是罪王旧部,有些完全是被牵连进来的。」他声音颤抖,似乎克制着无尽的悲愤。

可是我真的很难相信,父皇母后,他们怎么会这么残忍……

说话间又过去几辆囚车,木笼子里蹲坐着人,有的瑟瑟发抖,有的没有表情。

迎风哥哥惊讶地说:「舒锦!」

「什么?」

他一向淡漠,此刻却不顾危险,拽停了其中一辆马车。

那一车都是女囚,被人拨去华服,用长发掩着脸庞。

待我看清那一车人时,迎风哥哥正握着其中一个女孩的手,颤抖地说:「舒锦,舒锦你没有事吧?」

舒锦?

迎风,舒锦。

真乃人生乐事。

我踩着冰,一步步踱了过去。

「这位是?」

迎风哥哥点头:「这就是我恳求搭救的唐姑娘。」

他说话时,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那个女人。

他攥着唐舒锦的手说:「你……你真的没有事吧?」

唐舒锦摇头:「我没事……」见我靠近,她便忍着泪,一句也不肯说了。

我说:「没事,说吧。」

原是她们刑期已到,族中男子尽数流放,族中女子全部弃为妓子。

妓子。

我朝她裙边看去,那褐色的,触目惊心的红色。

迎风哥哥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他坚定的眼神,分明又说明了很多事情。

如果唐舒锦死了,你也不会苟活是吧?

无数道嘈杂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它们尖啸着,朝我的心脏飞去,我闭上眼睛,将它们一一都摒弃掉了。

按说我与谢迎风本来没有关系,我们唯一的关系,就是可能的一纸婚约。

于是我睁开眼睛,问道:「迎风哥哥,所以你可愿意做我的男妃?」

谢迎风说:「臣……臣……」

不愿意是吧。

那行。

「我也不勉强你,只是你吃了我的糖,就当把那颗糖也还给我。」

他下意识地摸摸衣袖,说:「我身上没有,下次再……」

「不,我就要你吃的那颗。」

我知道那颗糖早已化了,和他的五脏六腑融在一起,可是我就要那颗,人人都道我天真,殊不知天真的另一面便是执拗。

我要做的事,就一定需要做完。

迎风哥哥生气了,对,他眼睛里爬满了细密的血丝。

我们一家人,杀人犯,暴君,不但玷污了他的爱人,还将他掳过来了,关在宫里,强迫他给我生个男孩。

凭谁都会恨我,不可能爱上我的。

就让我好好地想一想吧。

我头痛得很,一步步朝宫门走去。

等反应过来,夜幕已经降临,街上处处飘着白布,拂过我的肩头。

我踩入一堆纸灰,才发现自己竟然迷了路。

黑暗中陡然出现一群野狗,它们正低吼着,一点点朝我聚来。

5.

我回去时已是深夜,娘一点都不生气,还捧着茶,打趣我说:「怎么样,好玩不?」

不。

原来她早料到我要出去,派了一队人在暗中护着。

他们杀光野狗,将我带回来了。

我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抛开谢迎风的污糟事情不说,我真的很难理解,为什么爹娘动辄就要杀人,因为唐父的一句话,唐舒锦就要经历那种地狱般不堪回首的折磨。

娘红唇微张,笑道:「庙堂之上,从来都只有你死我活,娘就是要你知道,如果那帮贱货赢了,现在躺在勾栏里哭的就该是你了!你!」

我沉入水底,任周围的蜡烛变成扭曲的黄色。

沐浴之后,侍女奉我更衣,白的,是柔软的棉。

可是我总觉得那裙子后面,会突然渗出一滩血来。

我推开裙子,自顾自走出浴池。

我不是那种白玉无瑕的大美人。

我腿上有许多疤痕,有的是蚊子咬的,有的是摔的,过两天就会好了。

其实也无所谓了,从小到大,我不知跌过多少跤了,早已习惯了这些疤痕。

如果进了勾栏,我也绝不会为了失贞而哭,因为那也不过是多了一道疤罢了。

第二天我便病了,不能去上课了。

娘说:「晾他几天也好。」

谁?

谢迎风么?

6.

我已经十九岁了,按规矩,成婚前会有个隆重的纳问仪式,就是将我俩的生辰八字写在盒里,交由对方长辈过目。

因为我是公主,还需要司天台把关。

他们算过之后,小心翼翼呈上帖子。

上书「上吉」。

上吉……

我娘好像早算过了,笑着阖上帖子,说:「公主婚事,自是与别处不同,成婚的同时还要立储。」

原先宫中嫁女,用的是「嫁」这个字,出嫁之后,公主必须搬出去,和公婆一起居住,但我是未来的储君,不用。

娘说:「对,公主婚事,有先例的当遵照先例,没先例的,只把男女规矩反过来就可以了。」

按照先例,储君大婚之前,要先纳两个侧妃。

所以说,在我成婚之前,还要纳两个男侍。

我说:「纳侍……」

我还在发呆之际,母后已经将人带到我面前了,看起来都挺高的。

我……

她说:「放心,谢家那里,绝不会有半点意见。」

「其实我……」

「我已经指了几个引教叔叔过去,免得他们毛手毛脚侍奉不好。」

我说:「其实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与他成婚。」

容我,容我再想一想吧。

当天下午,我便拖着病体去半涯阁找先生了。

先生常说,学海无涯,他已渡过一半。

可是就这一半,足以平复我的半生疑惑。

我拎着白琉璃灯,穿过风雪,终于进了暖阁。

头上的天窗已被大雪覆盖,虽然是下午,但是阁子里却是暗的。

只有一盏橘黄色的琉璃灯,正在层层叠叠的书架后面亮着。

我以为那是先生,便小心翼翼地脱下披风,将它交给侍卫。

「仔细上面有雪,不要弄湿了屋里的书。」

「是。」

我走近一看,方知道那不是先生,先生后背宽阔,有点驼背,这个人却是挺的,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读书读入了神,我弄出这么多响动他也没有听到,青色棉纱官服下面,是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

好么,是谢迎风。

我说:「谢大人。」

7.

谢大人行了一礼,凝视着自己的影子。

「怎么,心里头还有气么?」

不待他答,我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他手边的书上去了。

「这是什么?」

我用四指隔在他正在看的那页,另一只手翻回封皮。

《五帝本纪》?

「谢大人也看这个?」

谢迎风说:「是。」

这本书是皇家内卷,说白了,就是给皇帝看的。

讲的是先祖得失,以及应该把国家治理成什么样子,先生上课有讲,厚厚十来卷,没想到他真的翻出来看了。

谢迎风说:「高祖在时,百姓也过得苦,但是清贫自乐,不知从哪一代起,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王侯倾覆,百姓就更不用说,十室九空,有如人间地狱。」

是,王侯倾覆,十室九空,就是当下的真实写照。

我以为他要将这件事归咎于我太奶奶和我爹,可是谢迎风却说:「臣以为,国家是有旧疾的,如今旧疾发作,急风表里,才会引起这番动荡。」

是,母后也说,他们和那帮「贱货」的矛盾由来已久,不仅是为了争权,更因为他们存着不同的治国主张。

难得,于这件事上,我们俩想一块去了。

烛火下,他眼睛清亮,下颚圆润,可是到了下巴尖那里又渐渐收紧,呈一个好看的温柔的弧度。

我说:「唐舒锦尚在受苦,你还有心情看书?」

他被噎了一下,犹豫片刻,带着请求的语气说:「我做了一些打点,虽不能赦免,却不用受其他折磨。公主,我……」

无妨。

难得他诚实,一五一十地对我说了。

我随便拉了个椅子坐下,凝视着他的眼睛,不禁佩服起母后看人的本事,谢迎风纵有千般不好,但心地善良,却是个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

他在这里坐得久了,手指有些僵硬,我用手背碰碰,像石头一样冰凉。

我说:「来人,上壶甜茶。」

谢大人却推辞着说:「多谢公主,不必了。」

怎么,自从我让你还糖之后,便不敢喝我们家的水,吃我们家的饭,呼吸我们家的空气了么?

老实说,来这之前,我尚有点犹豫,可是在看到他背影的那一刻,我承认,我的心,曾经剧烈地跳了一下。

「如此,我愿意与你「成婚」,只是你这样的,不能做我的正室。」

男尊女卑由来已久,夫为妻纲深入人心,太奶奶做了许多努力,也没办法彻底改变。

谢大人是读过书的,有很强的自尊心,让他做正夫已是在羞辱他了,做侧室更是像杀了他一样难受。

可是。

「可是你家人还在我母后手里,对吗?」

他惊愕地说:「你怎么知道?」

「就凭你和唐舒锦的关系,我猜,你家人已经在狱中了吧。」

「蒙……蒙皇后照拂,他们并未入狱,只是在家中思过。」

「哦。」

猜错了。

我从怀里掏出一颗绿糖,放进嘴里,之前种种疑虑也随之一起化了。

今日先生没来,暖阁没有点火,我手脚冰冷,仿佛浸入在冰水之中。

我执意要了一壶甜茶。

谢迎风自是不肯。

你说他聪明吧,怎么连这个都算不清。

我将茶杯推他手边,笑道:「反正你已经欠我一颗糖了,何妨再欠我一壶茶呢?」

8.

纳侍的流程非常简单,就是把人领进来,给我母后敬杯茶水。

那日我穿得素净,就披了件金色的中单长衣,中单下面便是襦裙,棉的,上面绣着一条金凤。

一听我要纳侍,下面人都吵疯了。

因为纳侍就意味着阴阳颠倒,下一步就是称王。

我倒没有什么,吃过早饭之后,便慢悠悠地朝沐心堂走去。

谢迎风已经来了,他穿着一件和官服差不多颜色的青色长衣,我从侍女那里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说:「来这么早干嘛,我母后还在梳妆。」

哦,对了。

我拉来身后的小侍卫,说:「御和,这位是谢迎风,谢大人,这位是御侍卫,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大家相互照应,好好生活。」

谢迎风说:「什么?」

「啊,我没跟你说过吗?我一共纳了两位侍从,一个是你,一个就是御和。」

哈?我没跟谢大人提过他吗?

好吧。

「那天我不是掉野狗堆了吗,是小和哥哥把我救出来的。」

「什么?」

什么什么?

说话间,母后就出来了,寒暄了几句之后,她收起笑容,训诫道:「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其实不然,只要你们勤勉恭顺,克娴内则,就可以和睦相处,为皇家开枝散叶。」

9.

就算是我太奶奶,也是在当了女帝之后才纳侍的。

所以没有旧制可循,只能用「男王妃」和「男侧妃」来称呼他。

我说:「男侧妃……这也太难听了。」

我分明听见,谢侧妃气若游丝地叹了口气。

我今天喝了点酒,头晕晕的,一回去就倒在柔软的锦被上了。

哦对了,这上面还铺着一方锦帕,白的。

我抽出来,晃着它说:「这是什么?」

哦我知道了。

「小和哥哥那儿也有,他说没什么用,我们就把它扔了。」

「小和哥哥?」

「嗯,就是我的侍卫御和,比你早几天进门,所以。」

「所以?」

所以你要叫他声哥。

那天遇上野狗,我着实吓了一跳,他们都说我是天上的星宿,可是遇上野狗,也要变成烂肉不是!于是我便拼了命地朝巷子口跑去。

就在这时,小和哥哥从天而降,他一只手抱住我的腰,将我从人间地狱里拎起来了。

魑魅魍魉离我而去,我紧紧攥住他的手,自此便都不怕了。

怎么着,谢侧妃的脸怎么白得像白纸一样。

我说:「怎么着,要不要给你宣太医啊,很方便的。」

「不用。」

哦,那好吧。

我伸了个懒腰,打起精神,来到了书桌前面。

桌上放着一排卷宗,早晨看了一半,我打算再看两页再睡。

谢迎风说:「这是什么?」

「一些没有用的折子。」

前几日我在书房见习,发现许多折子,都是骂我的。

这些人又没见过我,为什么要骂人呢?

谢迎风说:「风骨,这就是文人的风骨。」

作为被骂的那个人,我真是一点都不欣慰。

10.

文人不喜欢我爹。

看样子,他们也不喜欢我。

不过他们文采很好,读着像唱歌一样。

哦,对了。

「唐舒锦是不是还有个妹妹?」

谢迎风立刻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

哦,我今日遇见三司法的人了,就随口问了几句。

见我对唐舒锦「念念不忘」,谢迎风立刻像炸毛的鸡一样竖起来了,我是说,汗毛。

不只唐家,其他因为政权交替而连带入狱的人,我大概都问了一遍,无一不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里面有不少冤的,我可得细细查看。

谢迎风说:「你……你还在考虑唐家的案子?」

「我不是说了吗,要明察秋毫,哪能因为你一个人,就把人家全家人的性命都搭进去。」

「因为我?」

谢迎风愣了愣,用颤抖的声音说:「公主……」

嗯。

「你会砚墨吗?过来帮我砚墨。」

我要起一个折子,让父皇将小孩子都赦免了吧。

就在谢迎风和唐舒锦叽叽歪歪的时候,我分明看见,那笼子里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儿,耷拉着两只羊角辫,可怜巴巴地拽着唐舒锦的衣服角儿。

那是她妹妹吧,才四五岁,为何要受这种折磨。

我说:「还愣着干什么?」

「好。」

谢迎风立刻挽袖添灯,帮我起草折子。

好不容易写完一段,谢迎风非说不妥,抓他们是我父皇的旨意,我不能打他的脸。

我说:「怎么着!笔给你你来写!」

我俩争执半天,终于写了一版。

转眼东方即白,我要去书房觐见,而他要去沐心堂给我母后请安。

他很不放心地说:「公主,如果你感觉时机尚未成熟,就干脆别提此事……」

「知道知道。」

我抱着折子,小跑着,朝书房走去。

哪知书房空着,只有几位公公在里面值守。

我打问才知,原来父皇昨晚又歇在息妃那了。

息妃是个美人,亮晶晶的嘴唇一翘,连我都看得呆了。

我在廊下等着,天空渐渐飘起雪花,风亦冷得刺骨,于一片寂静中,我伸手接了一片。

雪花遇手离化,变成我指尖的一滴水。

上次下雪时,我们犹在漠北,父皇说要带我看灯。

和看灯一样遥遥无期的,还有那道立储的诏书。

母后说我纳侍后就可以立,可是过了几日,不但没有诏书,父皇连召见都不愿意召见我了。

谢迎风的日子也不好过,听说又被我母后训了,他刚入门,正是立规矩的时候,本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可就他那个样子,哎。

「怎么?在抄经书啊?」

谢迎风闻言,放下抄了一半的经书,起身行礼,见我发簪上结有冰凌,惊讶地说:「你在外面站了一天?」

「是啊,还好有小和哥哥……」

他目光下移,停留在我身上的深紫色狐毛大氅上。

是,是小和哥哥不惧严寒,冒雪给我送过来的。

抛开小和哥哥的事不说,单说立储。

难道说父皇迟迟不肯下诏,是因为息妃娘娘的缘故。

谢迎风说:「你是说……」

「我是说,如果有生之年他能再生一个儿子,你说他还会选择我吗?」

我弟弟在时,他总是关注弟弟多些。

一想到我弟弟,我的头就像炸裂了一样,额角青筋顺着头皮往上凸起,浑身力气好像都失去了,我摇摇晃晃地撞上桌子。

谢迎风忙扶住我。

11.

一根针,刺入我太阳穴里。

我伸手去拔,谢迎风忙拦住我说:「是银针,太医才扎上去的。」

「哦。」

我闭上眼睛,安静地躺了一会。

我弟弟是病死的。

漠北那种地方,得了病也没有药医。

我弟弟就那样死了,死前要求吃一颗糖。

一颗绿油油,凉冰冰的薄荷糖。

我说:「那是什么?」

原来是一种香料,一文钱买一大包。

可那时候就是没有。

谢迎风说:「皇上来过了。」

他攥着袖子,有点紧张地说:「他问我你怎么晕了。」

什么?我挣扎着爬了起来,急道:「你没提我弟弟的事吧!」

「我……」

「什么?你提了么!」

「没有,我说天降大雪,公主受了风寒。」

那就好,我怕父皇伤心。

说话间,天色便亮起来了。

我说:「什么?难道我睡了一夜?」

小丫头沙棘接嘴道:「是,公主睡了一夜。」

那谢迎风呢,竟然在我身边守了一夜?

我将长发拢在耳后,责备道:「沙棘,怎么能让谢大人做这种事呢。」

他是有功名的。

谢迎风说:「臣只是希望公主快点好起来。」

说完之后,他也觉得不妥,于是恭恭敬敬地解释道:「公主心怀天下,快点好起来,于百姓就是好的。」

我是有头疼病的,小时候发烧不见好,还吹了风,是以落下了这个病根,太医说不能着急,一着急就会犯的。

12.

那天我正在屋里养病,突然听见沙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

「公主,不好了!」

「怎么?」

「是息妃……她……她……」她喘着气,压低声音说:「太医院说息妃娘娘有了身孕,而且已经有五个月了!」

对皇室来说,添丁是一件好事,可是对我母后来说,便是天大的坏消息了。

没想到,我竟要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竞争。

我掀帘进去时,母后气得快要疯了,她指着谢迎风和小和哥哥斥责道:「你们干什么吃的!两个月了!本宫的孙儿在哪里呢!」

我忙陪他俩跪下,解释道:「不关谢侧妃的事,我都还没有……」

「召幸过他」四个字卡在喉咙,被一阵翻涌的肺热打断。

我喉头一痒,猛烈咳嗽起来。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就是我为什么要争储,是为了我母后还是什么。

当夜,我睡不着。

母后怒火中烧的样子一直在我脑中闪现。

母后是世家嫡女,为了我父皇,在漠北吃了二十几年的沙子,白嫩的皮肤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眉心两道皱纹,和颧骨处的一抹血红。

除了她,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能在漠北种出泣血芙蓉那样的花儿来。她说那是宫里的花,有生之年,她一定要再回皇宫看看。

我不明白,既然她的目标已经实现,为何还要这般焦躁。

罢了我披衣、起身、共一身长发如水,想抬头看看月亮。

沙棘见我起来了,惊讶地说:「公主,还早呢。」

「我知道。」

我推开窗户,月光胜雪。

说实话,我不喜欢与人争斗,对抗时产生的气场压得我喘不过气。

小和哥哥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做一辈子公主也是好的。」

可是……可是我隐隐觉得,这样做也是不对。

沙棘递上手炉,说:「谢侧妃来了,还在外面候着。」

我看看地上被风吹起的梅花叶子,质问道:「为什么不早点传报?」

「他不让……」

罢了,我系好狐毛领子,一步步走向院外。

绕过门前照壁,便看见谢迎风在夹道等着。

我说:「有事让人通传即可,不必在外面等着。」

「臣……」

我长发微微蓬乱,似乎还残留着春日帐暖的缱绻气息,没错我今夜宿在小和哥哥这里。

谢迎风噎了一下,说:「臣怕扰了公主清梦。」

没有清梦,我笑着摆手,示意他进来说话。

「不用,其实臣要说的只有一句。」

「什么?」

「明月看似遥远,但公主已是天上星阙,只要再向前迈上半步,就可以沐浴在清光中了。」

我知他说的是暗语,用明月指代储君之位。

我踟蹰着说:「可是我为什么要迈出这半步呢?做星星不也挺好。」

谢迎风说:「就为着公主想做的那些事,想救的那些人,如果公主将百姓视为鸿毛,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累了,如此思虑重重,夜不能寐。」

是。

一字一句仿佛是从我心坎里蹦出来的。

「可是……」

谢迎风撩袍,跪道:「臣为天下请命,愿誓死辅佐公主。」

嗯,我的心自此又坚定些了。

月光清冷,我将他扶起来了,他的手什么时候都是冷的,不像小和哥哥,有时候甚至有点滚烫。

说起这个,我便顺便问了一句:「你们俩关系怎样?他有没有欺负你啊。」

谢迎风似乎不愿谈及这个,一聊到后宫,他便开始闪躲,不像刚才那般侃侃。

我说:「哎,别说你,就连我都还没习惯。」

想到这个,我忍不住低头笑道:「刚才我还和小和哥哥说,三妻四妾可真累啊。」

谢迎风喃喃地重复道:「你与小和哥哥……」

是。

我与谢迎风在一起时,从来没有勉强过他什么,可是我与小和哥哥在一起时,却又是另一副可爱模样。

如果说谢迎风对此事还有疑虑,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和小和哥哥有名有实,在我沐浴回宫的那天,我便拉着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放了。

13.

息妃有孕之后,便不再出门请安,只躲在自己宫里,揣着十二分的小心。

母后冷笑着说:「怎么着,还怕有歹人惦记不成。」

我倒是没什么,每天照常上学下学,去书房见习。

那罪臣孩子的事,被父皇冷冷地驳回来了。

御笔朱批,只有四个大字:「乱臣贼子。」

我捧着这张朱批,一个脑袋顿时变得有十个那么大。

谢迎风接过朱批,说:「公主不知道,现在要做点事有多难,即使圣上允了,还有上上下下多少执行的官员,你总不能拿着圣旨去命令他们,他们面上答应了,实际上又会拖你。」

「是,上次我就发现了,因为没有自己的人手,连去三司法调卷宗这种事还得我亲自出马,如果朝廷里有愿意襄助的官员就好了。」

谢迎风说:「朝中积攒人脉的最好方法,就是主考科举,天下学子,都认主考官为老师。」

是。

可是我现在还不认得。

莫说我现在还是个公主,就是当了储君,又有谁愿意追随我呢?

谢迎风说:「公主莫愁,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吧,办差办的多了,百官自然会信服你的。」

好吧,这人,说话几时变得这么好听了。

我们又聊了两句,沙棘已经准备好了小食,原是到了用膳的时间,她便做主将饭食搬到谢侧妃这里来了。

她将一副金边陶瓷碗端到谢迎风身边,屈膝道:「谢侧妃,请。」

「请?」

哦,谢迎风进宫三个月了,我们俩还没有在一起吃过饭,无怪乎他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就是皇子吃饭,皇妃或者侧妃要为他「夹」菜。

我说:「谢侧妃不用做这个,我可以自己夹菜。」

沙棘笑道:「公主也太偏心了,昨天还要御侧妃喂你吃的。」

「咳!」

我清咳一声,一想到自己的荒唐模样,脸就不由自主地烧了。

「没有的事,你一定是看错了吧。」

沙棘说:「哪有,我看的可清楚了……」

「下去!」我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示意她不要说了。

沙棘毛躁,我平日没少训她,可是这一次,我是真的有点气了。沙棘也惊呆了,将盘子推给谢迎风,一扭头跑出去了。

谢迎风捧着托盘说:「没……没关系。」

14.

三个人的后宫生活多少有点拥挤。

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他俩相见,一句话都不说。

这……

就算是母后和息妃,见了面还是会淡淡地聊上几句。

难道是我治院无方,让谢迎风和小和哥哥感觉难受?

反观我父皇的后宫,母后一家独大,其他人对她非常恭敬,一家有了封赏,其他人也还是会去贺一下的。

我搅动豆腐羹,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好的方法。

就是一碗水端平,今天给小和哥哥赏了什么,明天便给谢侧妃也赏一份。

想到这里,我微笑着说:「要不你也喂我一口试试。」

我话音未落,他握勺的手指便跟着僵硬起来。

哈哈哈,算了。

「还是我喂你吧,啊——」

谢迎风说:「公主。」

好吧好吧好吧,谢侧妃真是太正经了,将我衬托得像个「昏君」似的。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只是你不知道母后催得多紧,每天都给小和哥哥灌好多汤药。

「说来奇了,你这里的桃糕为什么这么好吃,小和哥哥那的就没什么味道。」

谢迎风捏了一块,说:「那是他吩咐人了,让你少吃点糖。」

啊。

小和哥哥,事事都对我这么好么。

谢迎风说:「御侍卫深得皇后信任,不过公主也要提醒他,让他小心点,不要卷入到后宫争斗的漩涡中去。」

「怎么?他最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么?」

「没有,这么说,倒像是我在背后搬弄是非了。」

不过谢迎风提示的对,现在后宫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波涛汹涌,人人都绷着一根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掉。

不只是小和哥哥,还有沙棘、沙葱,和我周围的一干丫头公公,我将他们叫到跟前,仔细训了一顿,无论如何,他们一定要洁身自好,绝对不能收受息妃娘娘的任何东西,不然被我母后逮到,可能会被活活打死。

我说:「沙棘,你听明白了么?」

沙棘嘟囔着嘴说:「是,公主。」

我说:「你真的听、明、白、了、么!」

见我动怒,小和哥哥抱着我的肩,轻轻晃了几下说:「公主放心,我会在一旁看着他们的。」

是。

我这院子虽小,五脏俱全,全凭小和哥哥一个人打理。

他是练斩风剑法的,轻功绝佳,身法轻灵,无论走路、坐着还是躺着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但我知道,褪去衣衫之后,他其实是有肌肉的。

息妃娘娘出事时,我们俩已经歇了。

沙棘说:「公主!快!皇后娘娘在叫您呢!」

什么?

小和哥哥忙递给我一只冠子。

我说:「不用了,有什么事去了再说吧。」

我简单挽了一个发髻,拉着他,一路小跑到了息妃宫里。

远远地,我便看见李公公了,难道说,连父皇也惊动了么。

李公公躬身说:「长公主,您可算来了。」

嗯,我们到时,息妃娘娘正在哭呢,满眼泪水,脸颊也是粉的,她一只手护住肚子,一只手拿起帕子拭泪。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我说:「谁?谁死了?」

母后跺脚,指了指地上的一团绿色,说:「鸟,鸟死了。」

鸟?

我从桌上拎起一只琉璃灯,才发现在她们一群人的影子里,竟然躺着一只软绵绵的鸟儿。

哦,是息妃养的一只鹦鹉。

母后冷笑着说:「一只鸟死了就哭成这样,若是去了漠北,还不知要死多少东西。」

息妃说:「皇后娘娘教训的是,不过这件事我想想就有点后怕。」

然后她转向我,特地向我解释道:「我昨天得了一盘枣子,得趣撕了一块给鸟儿吃,鸟儿吃了以后,立刻口吐白沫,眼睛流血,从架子上栽下来了。」

口吐白沫,眼睛流血,从架子上栽下来了?

听起来像是中毒。

息妃娘娘说:「那枣子里确实有毒,已经交给太医院去查验了。」

母后说:「宫里的东西都是有记录的,你自己去查一查不就行了。」

「是。」她托住微微隆起的小腹,忧心忡忡地说:「只是我担心这毒药本是冲着我来的,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凶险。」

母后冷哼一声,说:「所以你想怎样?」

「我想阖宫都查一遍。」

阖宫?

我尚未开衙立府,依旧住在宫中,她说「阖宫」二字时,余光极其不自然地瞥了眼我。

怎么?

这事和我有关系么?

母后说:「不行!」

但是父皇低沉的声音从息妃身边响起,就此一槌定音,不许众人再辩。

他说:「查吧。」

息妃拭泪点头,立刻有两名暗卫出来,越过母后,越过我,直接将矛头指向御和。

「那就请御侧王妃,和沙棘姑娘过去一下。」

这俩个都是我身边的红人,此举便是要针对我了。

我反手握住沙棘的手,说:「为什么?」

息妃说:「因为有人看见御侧王妃和沙棘姑娘都去过厨房,为了撇清关系,还是请他们去审一下的好。」

审一下?

我说:「不行。」

可是那押送的暗卫已经掰沙棘的手,要将她活活拖走。

我心里纷乱如麻,无数念头闪过脑海,可能骨子里,我也有点怀疑?

御和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他淡定地说:「放心,我可以应付得来。况且我去厨房是为了让他们在饭食里少加点糖,其他没有什么。」

可是沙棘就不行了,她死死地拽着我,哭道:「公主救命!公主!公主求求你救救我啊!」

15.

电光火石之间,我心里只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沙棘,你跟我说句实话,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如果是,那杀人犯法,我也饶不了你。如果不是,那……那便是受人诬陷,我一定会将你救出来的。」

我说得严肃,沙棘也止住哭,啜泣着说:「不是我,公主,我真的没有做过。」

「好,好。」

我死命抓住她的腕子,她亦死死抓住我的,被拖走时,指甲嵌入肉里,在我手背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此时天已泛白,父皇要去上朝,大家就此散了,对某些人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一切不过是个开始。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我身上,我抱臂,一步步走进院子。

息妃院子里种了许多梅树,有粉色的也有红色的,我接了一片,鸟鸣阵阵,我心里突然有个疑问。

「鸟儿是吃虫的,为什么要喂它吃枣?」

这件事有太多蹊跷,一件件都指向我。

母后说的对,宫里的饭食都是有记录的,要么是外面贡的,要么是上林局自己种的。

每道环节都有查验,到了厨房,还有公公用银针试验,下毒的话,必定要将各个环节都打通了,小和哥哥和沙棘都是普通人,怎么可能有这种通天本领。

于是我便看向母后。

母后还未出院子,就高声怒道:「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贱人!」

我跟谁她走进沐心堂,阖上门,问道:「母后,下毒之事,到底是不是你指使的?」

她揉着额头说:「怎么可能,我随便寻个由头,便能让她死了,何必要用下毒这种作践手法。」

好,看来这药并不是母亲给的,只是听她意思,早就对息妃起了杀心。茶水清甜,但是后味又很苦涩,原来花团锦簇的后宫之中,竟然掩藏着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狠毒机心。

母后说:「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自会摆平它的。」

「可是……小和哥哥他们……」

母后说:「你还不明白么!他们这样做都是为了争储!」

是,我虽然不是储君,但是纳侍之后,已经往男子身份靠了,如果被扣上下毒的名声,便再也没有资格争了。

16.

还是那句老话。

鸟是吃虫的,为什么要喂它吃枣?

息妃娘娘这样说,父皇他就能信?

一个可怕的念头袭上心头,如一抹冰霜,更加重了冬日寒冷。

息妃才入宫不久,在后宫里还是新人,别说在枣里下毒,就是她自己想吃一点杨梅果子,还得向我父皇讨要。

我与谢迎风对视一眼,他眼里也写满了怀疑之色。

「难道说,是父皇授意?」

谢迎风说:「臣什么都能答你,唯独这个问题……」

我踱了两步,不自觉开始扇风,仿佛有一股焦灼升腾而起,从胃里传到心里。

父皇高大魁梧,披一身褐色的牛皮铠甲,在一望无际的沙草里,他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头狼。

是啊,他怎么可能满意我呢。

谢迎风说:「此时干系重大,公主还是再捋一捋吧。」

嗯,是得再捋一捋了,如果说我是那个月亮,那父皇就是太阳,月亮的光辉全都是父皇给的。

我怔怔地,从怀里摸出一颗绿糖。

凉的。

放了许多薄荷。

是我弟弟喜欢的味道,我之前都没有吃过。

我和他关系很好,他生病时,我也难过得快要死掉,我整夜整夜跪着,祈求上天不要把他收回去了,可是……

可是有时候我又会想,这是否是上天的旨意,要将漠北百姓交还到一位仁君手上。

我弟弟只有八岁,可是和父皇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稍不满意,便对周围的人拳打脚踢。

他还十分多疑,将糖挂在自己脖上。

「你觉得,我该不该庆幸呢……」

说到这里,我已泣不成声,颤抖着快要垮掉。

谢迎风说:「公主……」

我耳鸣发颤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他微微用力,略带生涩地将我拉进怀里。

「谢谢。」

我收敛心绪,踮起脚尖,用下颚在他肩上点点,然后便分开了。

17.

如果说这是天意,那我肩上,岂不是还背负着我的弟弟的命?

谢迎风说:「公主不要多想,只要坚定地往前走就可以了。」

「嗯。」

快到傍晚时分,我已换过装束,披了一件紫色的狐裘,准备去向我父皇求情。

如果幕后主使是他的话,那我只能用这个法子。

李公公拦住我说:「公主要是为御侧王妃的事来的,还是请回吧。」

「不,我是来向父皇告假的,这几日,我就不来书房见习了可好?」

李公公拿不准了,这才替我通传。

我在心里祈祷,父皇可一定不能对我拒而不见,如果他传令让我进去,那说明我在他心里,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如果他不,那说明不只御和,就连我也失去了他的信任。

谢迎风对我点头,示意我不要担心。

很快李公公就回来了,他不紧不慢地说:「长公主,请随我来吧。」

「多谢公公。」

父皇靠坐在书案之后,陷入在特制的牛皮椅里。

我不愿提起弟弟,仿佛一提起他,就惊动了那安息的魂,可是今天,我却不得不以他的名义,和父皇做一次谈话。

我向父皇递上一颗薄荷糖,说:「这是太垠喜欢吃的,可惜世事无常,谁能想到,这么精心养育的孩子竟会没了。」

我含着糖说:「可是就太垠那样,也不知道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要是乖乖听话还好,要是不听话的,还要惹父皇生气。」

我想用太垠(yin)做幌子,去映射那新生的孩子,毕竟未来是未知的,不能把宝都压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大多数时候父皇都是皱着眉的。

他没有再往下说,反而问了我一个问题。

「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谢迎风。」

我说:「是我自己想的,息妃娘娘有孕之后,我便开始想了。」

父皇说:「你最近功课怎样。」

说到功课,气氛陡然松弛下来。

我照着先生的话一一回答他了。

我出来时,雪已经停了,明月挂在树梢上。

谢迎风还在等我,一呼一吸间,俱是水汽。

「你说我这样算不算利用他呢?」

「谁?」

「我弟弟,和我父皇。」

谢迎风说:「越是贵为储君,就越是生活在皇上的阴影下的,日后要讨好陛下的事,恐怕还有很多。」

「讨好陛下?」

谢迎风笑道:「是啊,路上雪滑,小步徐行。」

18.

真正让我欣喜的,还是小和哥哥。

我们回去时,他竟然已经在宫门口等着我了。

他单膝跪地,对我行了一礼。

「公主!」

我连忙扶他起来,打量着他的手腕,上面系着一圈白布。

「怎么了?他们对你用刑了么!」

小和哥哥将手背到身后说:「没有。」

见我东张西望地找沙棘,小和哥哥忙说:「沙棘姑娘也没有事,正在小厨房里做菜。」

听说他们都没有事,我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虽然我能让父皇在一天之内回心转意,但是自己也跟着死了一回。

再看自己之前写的折子,平铺直叙,只站在唐家的角度在说话,又怎么能打动父皇。

第二天,我便着手调查官学之事。

我想,如果不能求父皇赦免他们,但可以以这种形式为他们提供庇佑。

我打着给太垠消业的名义,上疏设立官学,凡八岁以下,无论贫富,无论出身,无论男女,都可以申请入学。

如果说我从上次的事上学到什么,那便是学会了迂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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