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村里常有各种流言尘嚣,说贼匪如何拦道劫财、抢村劫舍,如何如何残暴凶恶。这场饥荒降临后,更有传言说他们已经从劫财转为了直接劫人,开始行起杀人取肉的勾当,前几日,大舅便担忧过二舅逃跑后会去找他们。
他的担忧成真了。
蛇一般的队伍寂静无声地滑入了村中,先是盘踞在村口的开阔地,围在领头的壮汉周围。由那壮汉低声交待了几句后,几十名匪贼便缄默不语地四散分开,往村子各处的房屋走去。只剩壮汉、二舅与两名副手留在了原地。
年嘉禾躲在远处,小心翼翼地观望,他不知道这群匪贼想干什么,但肯定绝非善事。
看了没多久,二舅突然指着他,朝壮汉小声低语了几句,壮汉点点头,朝那两个副手示意,二人立即朝他走来。年嘉禾顿时大骇,转身就想逃,可他腿瘸,没三两步便被二人追上,一人挟着一臂,给夹到了壮汉面前。
「兵、兵爷……我、我……饶、饶……」
壮汉抬起手,示意年嘉禾别说话。
「你且休惧。」他和颜悦色地说。
「……」
「我名叫李浩存,如你所见,是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的国民。我曾为翼王旧部,在他手下任亲卫卒长,翼王就义后,我们残余的兄弟一路往北且战且退,最后退到你们这儿,无奈盘踞山林,做了盗贼——翼王石达开,你可认识?」
年嘉禾点头如捣蒜,心中稍松了口气——这人态度温和,说话儒雅,倒不似传闻中那么穷凶极恶。
「我听说你就是发现太岁肉的人,是吗?」
年嘉禾心中一惊,瞄向二舅,犹豫两秒,只得继续点头。
「好,很好,」李浩存点点头,「我们此次过来,不瞒你说,便是为了那太岁肉而来。」
「兵、兵爷,那太岁肉吃不得!不能吃!吃了会有大灾祸!」
李浩存、二舅与两个副手看着他,脸上露出一副「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年嘉禾见状更为急切了。
「你们不信,且跟我来看!我们村有一户人家,刚因为吃了那肉,被降灾了!被、被咒成了肉泥啊!你们、你们跟我来看!跟我来看!」
李浩存与二舅交换了一下眼神后,点点头,示意年嘉禾带路。
年嘉禾连忙站起身,带着四人朝大舅家走去,一路上,他看见李浩存的手下持着刀兵将各家的人从屋中赶出来,统一朝村口押去,他心中惊惧惶恐,只盼着大舅家的惨状能打消这伙阎王的念头——无论是什么念头。
他带着四人来到大舅家,快步走进灶房。
「你们看、你们过来看!二舅、你也来看看!大舅他、大舅他——咦?」
年嘉禾站在灶房门口,张大嘴愣神。
灶房里的血河、肉糜、脏器、皮膜,以及那个大茧子的残骸全都不见了,就连晕厥在地的舅妈都不知所踪。地面只残存下一些碎末,泛着油腻的光。
李浩存拨开年嘉禾,用手指在地面抹一抹,伸到鼻下闻了闻。
「倒确实像发生过命案,只不过,你怎么确定是甚么『灾祸』所致?」
「我、我确实有见到……」
年嘉禾茫然地捂着脑袋。
他也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了,刚才看到的那副窒息地狱,难道又是幻觉之类的东西?
「即便真有什么灾祸,亦无所谓。」
李浩存站起身,淡然道。
「我等天国天民,皆拜上帝天父、耶稣天兄,他们两位老人家神通广大、福泽广布,会保佑我们不受魑魅魍魉与邪魔外道侵扰的。」
说罢,他挥挥手,让两名副手挟着年嘉禾,五人走出空荡荡的大舅家,重新走回村口。
村里的人已经全部被赶到了开阔处,畏缩地挤在一起。
李浩存挥了挥手,让他的手下散开。
他站到村里的人面前,再次露出和颜悦色的表情。
「乡亲们,父老们,不用害怕,我们天国国民不害忠良,不会伤你们性命,也不抢你们钱财!」
他顿了顿,继续道:
「此次前来,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最近分到的那种肉啊——也就是这位年嘉禾兄弟前段时间发现的天降之物,实属我天国所有!」
「乃是我们天上的天父,见我们国民流离失散,无衣无食,心中悲悯,才命天兄耶稣以五饼二鱼之大神通,降下了这块肉,分予我国民食用。简单来说啊,这肉是给我们天国国民的!只是误降至了你们村而已!」
他话说完,人群中便一阵骚动,惊疑与不解的目光四处传递。
「不瞒你们说,这场天灾奇旱,也是由我们天父降下来,来惩罚清妖的!所以啊,就劳烦各位,都把家中的肉交出来,统一交予我们!」
骚动更甚了。
有人鼓足勇气喊:「这、这不就是想抢走我们的肉嘛!」
李浩存保持着和善的笑。
「乡亲们放心,这不是想抢走你们的肉!呃——这神肉嘛,既然是降至你们村,那想必也是上意,是天父愿给你们村赐福。所以以后,你们也都是天国国民了!按我天朝制度,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大家处处平匀,人人饱暖!也就是说,这肉纳入圣库,以后统一给你们每日按额分发,包管人人有份,人人吃饱!」
「我不同意!」
人群中再次传出大喊。
是刚才抗议的那人,他走出了人群。
年嘉禾越过李浩存的肩,悄悄看过去,那人是村里的一名外姓人,也是当年逃粤匪逃过来的。
「乡亲们,你们别受这粤匪诓骗了!他们那个鬼国,抽筋扒皮,敲骨吸髓,比官府还狠!说是什么人人均等,等拿了你们财物,男的赶去苦力,女的被玷污!我们万万别信这群阎罗的话,有气有力,就跟他们拼!」
李浩存脸上的笑像面具般褪下了。
他微微点头,几名手下持着枪快步走向那男子,不等他抬手抵挡,便沉默不语地一齐刺过去。
人群轰然惊叫,向后散开,被扎倒在地的男子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便被雨点般的戳刺淹没了。
粘稠晶亮、带着灰褐质地的浓血飞溅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死寂。
李浩存脸上的笑容再次回归。
「污蔑天国者,便作此等处理。乡亲们——回家取太岁吧。」
太岁以无比迅速的效率被缴了上去。
没人敢抵抗、也不敢私藏,亲眼目睹男子的死状后,村民们那麻木不仁的神智似乎被飞溅的鲜血重新激活了。
不知为何,年嘉禾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的也被缴了上去。
起初,他以为这会导致喜穗的幻象从家中消失,但第二日,她仍出现在了家中。
她似乎是独立于肉存在的,年嘉禾由此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她只是一份轻薄的幻象而已。
李浩存带着他的手下驻扎在村东头的观音庙内,他倒是实现承诺,每日都会按人头分发两片薄薄的肉。村里的人虽多有不满,但也没胆反抗。
丰登是其中最不满的那个。
某天早晨,年嘉禾起床后走出门,发现丰登坐在院子里,正低头摆弄着地上的什么。
「丰登?咋一声不响跑过来了。」
他边问边走过去,发现丰登摆弄的东西是一条蚯蚓。
那蚯蚓本就已经被炙热的太阳晒得不行了,又被丰登用树枝捣来捣去,只能卷起了身体,任他摆布。
「不够啊,哥。」
丰登近乎自言自语地说。
「一天就给那么薄薄的两片,怎么够吃?」
「……你还想要多少!这肉本就不该吃,再吃,再吃你也会变成你大舅那样!」
丰登面目呆滞地低着头,也不问大舅咋样了,只是拿树枝捣鼓那蚯蚓。
「不公平。」
他低声说。
「他们把全村的都抢走,自己大吃大喝,就分给我们那么点。哥,这本来是我和你发现的,凭什么让他们给占了?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你要啥公平,你要那么多肉干嘛?」
「我要长生不老!」
丰登簌地转过头,脸上的阴鸷表情吓了年嘉禾一跳。
「他们把我长生不老的机会给抢走了!他们要长生不老了!他们每天只给我两片,不够啊!我没法长生不老了!」
「丰、丰登……」
丰登把头又转回去,捻着树枝,按住挣扎的蚯蚓,在地上用力一搓,把它给截成了两段。
他盯着地上痛苦翻滚的两段蚯蚓。
「哥,你知道吗?听说蚯蚓就是长生不老的。」
「……说什么怪话!」
「谁说怪话了,蚯蚓被切成两截都能活——那不就是长生不老吗?」
丰登说着站起身,自顾自地走向院门。
「他们抢不走我的仙肉的,哥。」
「我绝对要把我的抢回来,我绝对要长生不老。」
年嘉禾哑口无言地目送弟弟走出门,许久,才低头看向地面。
那两段蚯蚓并没能活成。
兴许是因为被烈日炙烤了太久的原因吧,它们直挺挺趴在地上,已然变成了两条蚯蚓干。
7
日子在年家村一天天流逝着。
每日两片的份额虽然让人有诸多不满,「但终归还是有的吃」——人们都如此自我安慰。
而在这座小山村之外,早已是赤地千里、饿殍载道。严酷的奇旱已来到第三年,饥荒快要把大地拖到了崩溃的边缘。
常有腹大如鼓、瘦如饿鬼的难民饥不择路地闯到村子里,跪满一地、祈求一口饭食,都被李浩存的兵给挡住了,轻则驱赶、重则直接戳死。村里的人站在村口面无表情地观看,脸上偶尔还会闪过轻蔑与得意。
他们的皮肤愈发油亮与滑腻了,面目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口鼻眼耳都在怪异地扁平化,油腻腻地揉在一起,仿佛即将糊成一团难以辨别的东西。有时年嘉禾走在路上,甚至会觉得周围那些走动、交谈、大笑、争吵着的不是人,而是拟态成人的其他东西。
他隐约地觉察到了某种剧变即将发生的征兆。
他恐惧到不敢仔细去想。
这日傍晚,年嘉禾正在床上发呆,外面传来紧迫的拍门声。他起身过去打开门,是李浩存的手下之一。
「大哥要问你些事。」
他不敢违逆,只能跟着那手下来到观音庙。
观音庙早就废弃许久了,李浩存的人进去以后也并未清扫翻修,只是分散驻扎在各处,手下带着他走进天王殿。李浩存就盘腿坐在残缺崩裂的弥勒像旁,佛前的供桌上摆放着一团石磨大小的灰白色物体。
那是太岁。
它又融回了一体。
李浩存转回头,开门见山地说:「还有两人没有上缴。」
「咦?」
「还有两户人没有把肉缴上来,」李浩存重复道,「你们村现存 22 户,36 口……不对,35 口人,是吧?」
「是、是……」
「那就是了,我只收上来 20 份肉。」
「……」
「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口瘪无牙的老妪,一个是穿长衫的神叨书生,他们两人没交上来。」
年嘉禾心中一惊,很快反应过来李浩存说的二人是谁。
「将、将军准备把他们俩如……如何处置?」
「我又不知他俩在哪,叫你来便是想让你带几个兄弟去把那二人寻回来。」
年嘉禾愣住了。
「不、不知他俩在哪?」
「嗯,那日集合你全村人议事时,并未见到这两人,许是见我们搜村,藏起来了。」
年嘉禾愣神许久,小心翼翼问:「将军既然没见到过他们俩,怎、怎么会知道他俩模样的?」
李浩存听到这问题,转回头,视线诡异地在太岁身上停留了片刻。
「有人告诉我的。」
「有……有人?」年嘉禾心惊胆战地追问。
「你不用多问!」李浩存摆摆手,「我给你几名兄弟,你去帮我将那二人寻回来便是!你那废物二舅,便是那老妪的儿子是吧?你让他也跟着去。」
年嘉禾只好跟着身旁的手下走出了天王殿,那手下找来另一名士卒,又把蔫头耷脑的二舅从一顶帐篷中扯出来,四人出了观音庙。
「二舅奶腿脚不便,应该没法藏才对,准是因为你家老屋在山坡上,又破旧,那天搜村时被当成了废屋。二舅,你带一位兵爷去找她吧。」
「老婆娘八成是饿死了,有什么找头……」二舅不耐烦地嘟囔,但还是带着一名士卒往老屋所在的位置走去。
年嘉禾则领着另一名士兵往山顶走,对于孟秀才藏在哪,他大致有个底。
年家村是围着一座小山丘建立的,山顶上有一片少树的开阔地,那里地势高而平坦,是个观星的好地方。
通往山顶的路崎岖蜿蜒,二人一言不发地沉默攀登着。快走到顶上时,年嘉禾忽然脚下一打滑,差点摔倒。
他扶着枯树站稳,借着昏黄的暮光往脚下看,发现地面湿漉漉的。
年嘉禾不禁心中惊疑,连树都早已枯死得差不多了,地面怎么还会这么湿滑的?他试着抬脚,竟发现草鞋与地面扯出了长长的黏液。
这并不是水。
身后士卒出声催促,他只好继续往前走。
随着行进,周围的环境开始逐渐异化,半透明的黏液挂在枯枝与秃桠上,将暮晖反射成了诡异的血红色。没走多久,年嘉禾又觉得脚下一滑,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他挪开脚一看,地面嵌着一颗湿滑的眼球。
「啊!」
他惊叫抬脚,眼球迅速钻进了土里,身后的士卒却没看到,只是拿枪抵着他催促往前。
他们走到了丘顶。
孟秀才就坐在开阔地中央的一棵木桩上,背对二人,仰望着天空。
姿态奇异的光秃枯树将他团团包围,树林上方是流光溢彩的璀璨虹霞,霞光缠绕着扭曲的枝桠,枯林像毛细血管般阵阵律动。
「秀……秀才?」
年嘉禾胆战心惊地喊了声。
孟秀才听到了喊声,但没有转头。
「啊,是嘉禾啊……有什么事吗?我在看星星呢。」
「你、你……」
「嘉禾啊,我跟你说,我都看清了,全都看清了……」
他惆怅地长叹着,仰望初升的巨硕红月。
「我跟你说,月亮上面啊,没有广寒宫,也没有捣药的兔子。只有坑,密密麻麻的坑,就跟那麻子病人的脸似的!坑上面还有疤,就跟烧伤了一样,黑一块白一块的疤,黑色的凹进去,白色的凸起来,坑坑洼洼,没有一块平整的地!哎,丑啊……太丑了!月亮竟然是这么丑的东西,什么玉盘、银镜……全是假的,竟是胡说,只是一颗又丑又黑的土疙瘩!」
「你、你说些什么,秀才?你怎么看清的?洋人拿放大镜都看不清,你怎么可能看得清?」
「我真的看清了,不止月亮,这银河、这宇宙,我都看清了。那岁星所在的位置,根本就没有什么星君,只有一颗五彩斑斓的大球,那球上还有一颗好大、好大的眼睛,盯得我快要发疯!」
「更没有啥紫微、文曲,都只不过是亮一点的星星而已,除此之外,就只有黑咕隆咚、啥都没有的空虚。啊啊……竟然是这副模样的,这天上竟然是这幅模样的!太绝望了……啊啊……太冷酷了!」
孟秀才说着,慢慢转回头。
他的脸让年嘉禾的全身被恐惧彻底扼住。
那张脸上已经没有其他五官了。
如同剥开的石榴一般,整个头部密密麻麻地拥挤着上百颗眼珠,每一颗眼珠或者说「果粒」,都饱满润泽得惊人,在那颗肿胀的头上杂乱无序地蠕动、眨动着。
眼珠甚至已经蔓延至他的身体,连污秽破烂的长衫上都攀附满了难以计数的簇生眼球。
他已经彻底被眼球给夺舍了。
身后士卒的尖叫终于拉回了年嘉禾的心神,也激活他的双腿,他转过身,与那名士卒一起魂飞魄散地朝山下跑去,在湿滑阴幽的山路上不停跌倒、翻滚,几乎是以滚的方式逃下了山。
士卒脚不沾地的朝观音庙的方向逃去了,而年嘉禾刚欲继续逃,又一阵凄厉的惨叫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他回头看去,是跟着二舅的另一名士兵。
那士兵同样屁滚尿流地仓皇逃窜着,逃到年嘉禾身边后,语不成句、支离破碎地大喊:
「那、那老妪!她儿子!怪、怪物——!牙、牙齿!噫呀啊啊啊!!」
「什、什么?二舅奶怎么了?!」
士兵没有再回答他,没命地朝观音庙方向逃去了。
年嘉禾支起几乎已经不受控制的双腿,往士兵逃来的方向踉跄走去。
转过一个弯后,他抬头向上望。
二舅奶家的老屋孤零零地立在山坡高地,屋门洞开,门内是彻底的漆黑与寂静,没有丝毫光亮与声音。
「二、二舅奶!」
「二舅?!」
他站在坡下,鼓足勇气大喊。
片刻后,门内的漆黑翻搅着,涟漪般荡开,二舅的脸从黑暗中一点点剥离,慢慢往门口挪来。
他满脸鲜血,仿佛刚进行了一场屠杀。眼睑半垂着,面色死灰无神。
「二舅!你、你干了什么?!你、你把二舅奶怎样了?!」
二舅的脸没有回答,只是寂静无声地朝门口匀速移动,年嘉禾也逐渐发现那张脸的更多异样,连忙后退两步。
——他的脸为什么离地面那么近?
那脸几乎是贴着地面滑行的。
他是爬着走出来的吗?
就算如此,那张脸的角度也十分奇怪,而且他的脖子往下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随着离光亮越来越近,脸后面的黑暗蠕动着,逐渐描出了一个畸怪的轮廓。
那是一只四足着地的枯瘦野兽。
年嘉禾再往后倒退几步。
二舅的脸……准确说,他被咬断的头颅,终于完全探出了门外。叼着他头颅的野兽也终于在月光下展露峥嵘全貌。
那是二舅奶。
至少曾经是。
她的双臂与双腿变成了颀长多毛、鲜血淋漓的四足,脚趾与手指变成刀锋状的利爪,呼吸变成野兽的饥饿咕噜。
她的身形涨大了近一倍,让本就枯瘦的身体变得更加瘦骨嶙峋,在肋骨几乎戳出身体的崎岖脊背上,她还披了条褴褛怪异的「披风」,年嘉禾定睛看了一眼,才恐惧万分地发现,那不是披风——而是身体变异时被撑破的皮肤。
她变成了一只血肉模糊的无皮野兽。
最恐怖的地方是嘴巴。
她畸变的嘴中塞满了尖牙。
千百颗森寒锋利、交错丛生的血腥利齿,将豁开至脑后的恐怖口器都撑得满满当当。
年嘉禾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听到的话。
「我就想再长出一副好牙来,等那畜生再来了,咬死他!」
她终于有了牙齿。
终于得偿所愿了。
二舅奶化作的野兽吐掉二舅的头,一边从腹中发出可怖的咕噜声,一边慢条斯理朝他踱了过来。
年嘉禾转过身,跌跌撞撞地逃跑,野兽立即咆哮着追了过来。他的腿已经沉重得有如灌铅——而且就算体力正常,天生残疾的双腿怎可能跑过四条腿的野兽?很快,他就听到了近在咫尺的嘶吼声,以及舔至后颈的腥热气息。
野兽将年嘉禾扑倒在地,把畸变到极致的恐怖口器在他面前一层层豁开。
他看到了交错、嵌套、翻滚着的,仿佛绞肉机一般的无数血齿。
他绝望地闭眼等死,但头顶突然掠过一记破空声,然后是野兽的哀声嚎叫。
年嘉禾睁开眼,爬起身,发现前方道路亮着无数火把,为首的壮汉正弯弓搭箭。
是李浩存和他的部队。
野兽凄厉咆哮着,咬断扎进肩头的箭,高高跃起,跳上旁边的山坡,再攀上一棵枯树,躲开了李浩存的箭。
它在枯枝与枯枝间灵巧地翻腾,利用树与地形躲开如雨的箭矢,快速逼近李浩存的部队,然后从一棵朽木凌空跳下,扑倒了其中一名士兵,张开血盆大口就咬。
士兵的脸像年糕一样被整个扯了下来。
惨叫声回荡在山崖。
那血肉模糊的士兵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箭矢送入野兽胸膛。
「杀!杀——」
李浩存颤声大吼,无数长枪长剑从四面八方刺向野兽,将它连同身下的士兵刺成了马蜂窝。
野兽嘶嚎咆哮着,在地上拼命蹬踹四肢,刨起漫天泥土。各种刀刃如雨般不停落下,终于将它最后的一丝挣扎给按进了血泊里。
年嘉禾支撑着颤抖的双腿走过去,看向那堆模糊不清、人兽不分的血肉。
它死了。
二舅奶她——
「还有一个呢?」
李浩存转过血红的双目。
「还有一个在哪?」
年嘉禾用颤抖的手指向山顶。
「带路。」
他被李浩存的刀抵着,一瘸一拐地重新朝山上走去。
山中已经遍布蔓生的眼珠。
它们攀附在枯枝上,簇生在树根与岩石下,流淌在四溢的黏液里,甚至漂浮在半空中,拖着面条般的视神经四处游曳。
李浩存的脸上依旧看不到多少表情,仿佛对眼前的畸异景象毫无恐惧,但年嘉禾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皮正剧烈颤抖。
他正竭力控制着面部肌肉的抖动。
他的部下就更不用说。
他们走到血霞缠绕的山顶,孟秀才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被枯木簇拥的木桩上,只有一颗遍布着大小眼珠的肉球状物体。
「那书生呢?」
李浩存问。
年嘉禾看着颤动的肉球,低声答道:「就、就在那了。」
李浩存点点头,回头向手下挥了挥手。
「烧。」
那一晚,滔天的火光绵延至整座山。
漫山遍野的眼球在烈焰中融化、爆开,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喷出漫天的黏液,然后被烧成一堆彼此不分的焦炭。
年嘉禾站在曙光中,呆望着遍地青烟的焦秃山丘。
孟秀才……也死了。
8
他如游魂一般,跌跌撞撞地走回家中。
推开门,喜穗依然如常地站在院中等待。
「嘉禾,你有什么想要的——」
「别说了!!」
年嘉禾歇斯底里地大吼。
「你到底是个啥东西、到底想要干嘛?!这么个又穷又贫瘠的小村子,你到底是看上了哪一点,非要把咱们一点点、一个个的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求求你了,告诉我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就是死,也让我死得清楚明白一点吧!!」
喜穗用一如既往平静无澜的脸面对着大吼的他。片晌,才缓缓开口。
「我们,是从这个星系的第五颗行星来的。」
「什、什么?」
年嘉禾张大嘴愣住。
星系?行星?
从她口中又冒出了两个他闻所未闻的词。
「你不必了解那么清楚,嘉禾。你只需知道,我们是从天外边的星星来的,就行了。那颗星星在你们这儿也叫木星、岁星。」
「星、星星那么丁点大的东西,也能住人?你说『你们』,又是什么意思?」
喜穗没有理睬他的追问,只是自顾自地继续。
「我们的家乡是一颗完全由气组成的、五彩斑斓的气态行星,没有一寸可以落脚的土地存在。我们就诞生在它富含甲烷与水蒸气的平流层里,以微生物的形态存在。」
「……」
「那里的环境恶劣到什么程度,你根本想象不来,嘉禾。几万里的大风暴说刮就刮,一刮就是几千、几万年,里面布满了雷与烈焰,只要被卷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我们只能挤在风暴的缝隙间艰难求生。所以我们一出生,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逃出去。我们聚合在一起,进化出化学能引擎,通过燃烧掉一部分自己以达到逃逸速度,挣脱家乡的引力束缚,来到无垠的太空。」
喜穗悠长地叹了口气。
「之后,便是漫漫流浪路。」
「……」
喜穗的话跟天书一般,让年嘉禾如坠云雾,根本理解不了一个字。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她没在撒谎。
「嘉禾,你刚说你们这儿又穷又贫瘠?」
「不是吗?」
喜穗俯身抓起一把干裂的泥土,放在手心,细细捻着,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你们这儿啊,是我见过的最富裕、最肥沃的地方。」
「……少他妈扯淡!」
「我没骗你。是,你们现在正遭着旱,饿死了很多人,可其实从整个生态圈的角度看,这点灾根本没关系。你们还有土壤在啊,还有这层蕴含了无穷可能的矿物质与有机质在。只需一场雨、一场洪,就什么都能长出来了——什么样的生命都能重新长出来。」
「……」
「嘉禾,你知道我们有多羡慕这种东西吗?如果家乡也有这种东西……」
喜穗捻着手中的泥土,脸上流露出真切的羡慕表情。
「我告诉你,哪里才是真正又穷又贫瘠的地方吧。」
「哪……哪里?」
喜穗用手往上一指。
「天上?」
「天的外边。」
「天的……外边?」
「那才是真的绝望与冷酷啊,嘉禾。什么都没有,连光都看不见几丝。只有无穷无尽的黑,与无边无垠的空,几百年、几千年都遇不到一点东西!你遭的这点灾,和我们所受的磨难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那你们就跑来咱们这,想占了咱们的地是吧!」
喜穗摇摇头。
「不,我们没有占地为王的意思。这里其实不适宜我们,我们需要更加厌氧的环境。这里只是个落脚地而已,亿万年的旅途,总得有个暂歇处吧?」
「我们落下来,在这儿吸收一些水、有机物之类的养料,休息几十年后,再继续出发寻找适合我们的星星。可是,不知怎么的……大概是因为我们聚合而成的形态,和你们这儿的一种高营养物质很相像吧。」
「……肉?」
喜穗点点头。
「因此我们总会被你们吃下肚,可我们与你们的遗传物质螺旋式不同,你们吃下我们,既没法消化,也没法分解成对你们有用的物质,只是让我们一点点占据你们的身体而已。」
「占据……」
年嘉禾冷汗涔涔地重复这个词。
喜穗沉静地盯着他。
「这种情况下,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将计就计,把你们改造成适宜的形态。」
「适宜?适宜做什么?!」
喜穗没有回答。
「我们是在帮你们进化啊,嘉禾。」她用空灵的声音说道。
「jinhua……到底啥是 jinhua?」
「进化。」
喜穗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就是变成想要变成的样子。」
「……」
「老虎和狼想吃肉,就进化出了尖牙,公孔雀想吸引母孔雀,就进化出花枝招展的尾巴。」
「那、那你是说……」
年嘉禾的眼皮猛跳着,他想起了二舅奶的血盆大口与崎岖尖牙,以及孟秀才那覆盖满脸的眼球。
喜穗点点头。
「对,我帮他们进化了。」
「二舅奶想要长牙,我就帮她长出了牙,秀才想要更清晰地看星星,我就帮他进化出了足够多的眼睛。」
「本来,以你们的演化模式,需要几百万、几千万年的时间代代遗传,才能进化成那样。但我们是诞生在那风暴云海中的生物,我们的进化瞬息万变——不快到这种程度就根本没办法在那种地方生存下来,因此我们能帮你们快速进化。」
「……然、然后呢?」
年嘉禾颤声问。
「然后你准备咋办?准备拿我们怎样?」
喜穗听到这话,怔了怔,没有回答。
「你把我们都弄成『适宜』的样子后,又准备做什么?还有,丰登呢?!你说你帮我们进化,那丰登呢?你帮他……进化了吗?你帮他长生不老了?」
喜穗沉默了半晌,露出苦笑。
「嘉禾,没有任何生物能长生不死的。」
「你睡会儿吧,嘉禾,」她边说边慢慢滑入黑暗,「至于丰登他……你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年嘉禾度过了一个几乎无眠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门外又传来敲门声,年嘉禾打开门,依旧是李浩存的手下。
「奉大哥令,召集所有人去村口集合。」
「有……有什么事?」
「去了就知道了。」
他只得跟着兵卒走到村口。李浩存与他的手下早已在开阔地等待,村里的人集合完毕后,李浩存咳了咳嗓子,以剑杖地,大声道:
「我天朝制度,律条众多,但一言以蔽之,无非均、等二字而已!有饭同食、有田同耕、有衣同穿、有难同当,有罪者……亦一视同仁!无论男、女、老、少;官、民、亲、疏,凡犯律者,无有例外,皆依法惩处!带上来!」
李浩存的手下拖上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子似乎是他手下的兵卒,身上还穿着衣甲,女子则是村里的一名寡妇。
「此二人是私相授受,败坏伦理,按律当斩,动手!」
两名副手高举起刀,刷刷落下,两颗人头干净利落地滚落在地。
村民们发出小声惊呼,而年嘉禾的小指突然微微抽搐起来。
某种极度寒冷的不祥预感正从脚底慢慢升起,如毒蛇般缠紧他的身体。
尸体被拖走后,又有二人被带了上来,这次是两名兵卒。
「此二人……」
李浩存盯着他曾经的手下。
「克扣下属口粮,且将克扣之圣肉合谋偷藏,意欲私占。我太平天朝,如何容得下这等目无天规之人——按律,斩!」
又是刷刷两刀落下。
尸体亦被迅速拖走。
紧接着,第五个人被拖了上来。
年嘉禾猛地剧颤,被恐惧化作的毒舌扼住了喉咙。
是丰登。
丰登被两名士卒按在地上,用雏鸟般的惊恐眼神盯着他。
「丰、丰登!」
他嘶声大喊,意欲冲出人群,却被身旁的士卒牢牢按住了肩膀。李浩存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转开视线。
「此人,于前夜潜入军营,意欲盗走整尊圣肉,幸得被我等发现,才没得逞。其贪婪猖獗,何其甚也!按律当——」
「我、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丰登挣扎着大喊。
他被两名士卒反绞着手,按进了泥里,双腿乱蹬着,歇斯底里地嘶嚎。
「我没有偷!没有偷!哥、哥啊!那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肉!是他们抢走的啊,哥,是他们抢走的!我没有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