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矛盾的地方。
为什么他能一眼认出仅仅在三年前见过一面的我呢?
我想不明白。
我发现我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24
太子就是在这时候睁开眼睛的。
正好对上我充满探索欲的双眼。
有点尴尬。
我慌忙别过了视线,虽然这帐篷里也没什么可以看的东西了。
「等下我派人送你回京。」
太子先开的口。
「我不想回去。」
我几乎瞬间想起了想要把我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的贵妃,想到她充满杀意的脸庞,我回去除了送死还能干嘛?
「这里不是你一个女人能待的地方。」
我摇了摇头。
「只是因为这里环境恶劣而已,我被你放在那个破院子里那么久,不还活得好好的?」
我可是有点阳光雨露就能活下去的人。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
「那就随你吧。」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争这个长短。
毕竟,这里的生存条件确实有点恶劣了。
特别是当一脸嫌弃的牵机推开门进来的那一刻。
我意识到了,此地不宜久留。
「微臣问太子妃安,我就想知道是哪阵风给您吹过来了?」
话里带刺。
「妖风。」
我诚实回答。
我真的很讨厌牵机这个人。
「恕微臣直言,太子妃您在这里的唯一作用,就是给殿下添堵。」
这种话我都听烦了。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好歹也是有脾气的人,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如果不是别有目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个蠢人。
「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吗?我可是——」
我没理他,径直掀开帐篷出去了。
二皇子还在外面,他们逮到了他,又把他关在小笼子里,有点可怜。
趁着太子带兵出去了,得赶紧放了他才是。
「太子妃!这里可是军营!你不能到处乱跑!」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是——!」
我停下脚步。
这人真的很烦,自以为很有本事那样,像只苍蝇一样在别人的耳边嗡嗡乱叫。
不过就是觉得我耽误了人家主子的大业,我任性行事,不顾大局罢了。
既然如此,那一开始就把我杀掉啊。
「怎么?同为太子养的狗,还要分个三六九等吗?你不就是想说,你才是太子最亲近的人吗?」
我抬起手,给了眼前的人一耳光。
「我告诉你,不要再试图激怒我。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只想活下去。」
我只想活下去。
或许是被我咄咄逼人的架势吓到了,牵机面色铁青地跟在我身后,一句话也不说了。
二皇子被关在伙房附近的小笼子里,毛比第一次见到时还要乱糟,明明只是关了一晚上而已。
他身边有许多吃剩的骨头,看他爱搭不理的样子,估计是别人喂他的厨余。
我蹲下去,把笼门木闩抽了出来。
「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做。」
牵机的声音。
我没理他,把二皇子抱了出来。
他浑身烫得离谱,整只狐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他在外面冻了一宿,应该是生病了。」我摸着二皇子的毛皮,「牵机,你来治好他。」
「我不是兽医!」
「他也不是普通动物。」
「……」
僵持了一会儿,太子养的这条好狗总算低下了头。
「遵命。」
25
今年冬天应该格外冷,就连这里都开始下起了雪。
京城要比这里靠北一些,今年的雪应该会及膝,或者更多。
二皇子近日恢复了一些精神,但是据本人描述还是头晕。
太子对我养狐狸的行为也没说什么,不过他也没有闲工夫去管这件事。
我抱着狐狸抿了一口热茶,看着远处天空一只黑点由远及近。
是什么?
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似乎是信鸽。
不是一只,而是许多。
许许多多的信鸽从京城的方向飞过来,每一只脚上都绑着一条白布。
太子的面色再没有比今日更严峻过。
「我父皇他,恐怕已经驾崩了。」
黎陵望着京城的方向喃喃,大大的狐狸眼里淌出一滴泪来。
要变天了。
我想走了。
「陛下。」
副将将剑插在地上,自己跪了下去。
在他身后,千千万万的将士仿效着他的动作,向太子效忠。
我站在太子身后冷眼看着这一切,不,或许现在应该改口了。
他是唯一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的人。
自然应该称之为皇帝陛下。
仿佛海啸一般此起彼伏的「万岁」声随着皇帝陛下抬手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静谧。
「出发。」
他拔剑出鞘。
越往前进越能听到那些流言,真真假假,混在情报里纷至沓来。
有人说皇帝还没驾崩,只是被贵妃挟持了。
有人说皇帝已经驾崩,贵妃是妖怪,将皇帝制成了傀儡。
至于最确切可靠的消息,是贵妃娘娘用妖力封了先皇的寝宫,不让任何人靠近已经驾崩的先皇。
「母妃她只是太悲伤了,」二皇子趴在我的怀里,语气带着些难过,「她那么爱我父皇,但人和妖怪的的寿数是不一样的。」
「但是这也太离谱了。」
我没办法理解贵妃的做法,所有人都不会理解。
他们只会认为这个妖怪妨碍了皇位的更迭,这是不祥之兆。
26
在新皇的号召下,已经有不少王侯率兵加入了这场诛妖的盛宴中。
我被迫以皇后的名义出席宴会,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坐在那里安静吃东西罢了。
「陛下和皇后娘娘成亲已有三年却未诞下子嗣,属实是不祥之兆啊。」
但总有人看我不顺眼。
「所以你想做什么?」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杯中酒倒在那人头上,「劝陛下纳妃?还是给他进贡美人?那就这么做吧。」
之后没有妃子,也没有美人,据说有人趁机爬了陛下的床,死得很惨。
他们议论说,是我疯了,我是另一只狐狸,是我诱惑了陛下,是我想让皇室血脉断绝。
「您也应该生个孩子。」
「哪怕来硬的,或者用药。」
「一定是她无法生育。」
「狐媚惑主。」
「狐媚惑主。」
「狐媚惑主。」
完全不想听到这些话。
但是这些话不只是说给我听的。
快到京城的某一天,陛下似乎喝多了酒,走进了我的房间。
「我需要一个孩子。」
他安静地看着我,眼底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就去找别人生。」
我拿起手边的剪刀,抵住自己的肚子。
「这是你的义务。」
义务?
我笑了起来。
如果这是我想要的,我一定甘之如饴。
可是没有人听我的话。
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成为太子妃,愿不愿意母仪天下。
我不过只是被爹娘转手卖掉的货品罢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开始哭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经大滴大滴地落在了握着剪刀的手上。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放了我。」
他似乎一直看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一声。
暗淡下去的烛火照不清他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陛下离开之后,我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便一把丢了剪刀,任凭愤怒和懊恼的眼泪肆意流淌。
27
「我必须要去阻止母妃了。」
二皇子和我告别。
在没人的地方,他化为了人形,顺便借走了一套便服和几天的干粮。
「青丘有青丘的规矩,母妃这样闹到最后,可能会坏了那边的律法,我得去带她回青丘才行。」
黎陵有些遗憾地笑了笑。
「我也得陪着她才行,可能下次再从青丘出来就是百年之后了。」
我意识到了,这次是永别。
「那就各自珍重吧。」
我想了想,把前段时间给他做的香囊拿了出来。
「这里面放的是驱犬的香料,你之后应该用得上。」
不知为何,二皇子拿着那个香囊,脸色微微泛红。
「要和我一起走吗?青丘……青丘的景色实际上也很不错的,我们可以一直住在一起,要是你喜欢我也可以一直变成狐狸……」
我只是摸了摸他有点丧气的脑袋。
「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妖怪的一生可是很漫长的,他会在漫长的人生中找到很喜欢他的妖怪姑娘,两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
而不是和我。
不知道黎陵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了他母妃,总之当陛下的兵马踏入洞开的京城那刻,妖怪的气息消失了,贵妃娘娘也不见了。
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先皇的遗体。
我想,一定是被黎陵和他母妃带回青丘安葬了吧。
他们说是妖怪吃掉了先皇后,被新皇的龙气所震慑,才慌不择路地逃离了这里。
于是一夜之间多出了许多歌功颂德的诗歌戏文,将陛下塑造成了举世无双的英雄。
那些说他暴虐的声音被淹没在欢呼声中,再也听不到了。
毕竟别人打败的只是凡人,他可是吓退了妖魔呢。
28
陛下登基的庆典足足办了整三天,在这期间也发生了一些事情。
比如,我被人刺杀了。
其实也没有多要紧,只是平常的点心里被人下了毒。
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这次是贪食的宫女偷吃了点心,结果白白丢了性命。
这次是幸运,可是下次呢?
听说刺客被抓到之后三缄其口,至死也没有说出究竟是谁指示的。
其实说出来了也没多大意义。
听说陛下为此大发雷霆,甚至为此处罚了许多不想干的人。
他这样只会让我的处境更加难堪罢了。
「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您至少也应该见见陛下才是……你们可是夫妻啊。」
瑛姑姑替我梳头发,真讽刺,她竟然是我现在唯一能信任的人了。
「我不想见到那个人,我不想在这里待着,我明明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
我讨厌陛下,我更讨厌这里。
我把珠花扯下来,连着头发一起丢在地上。
「我不过只是他一时兴起养起来的宠物,喜欢的时候就喂些吃的,不喜欢的时候就放在那里不管不问。」
「我不认为这是正常的关系。」
「他对我不错,不过只是因为我还有点用罢了。」
瑛姑姑将珠花捡起,重新插回我的头上。
「这就是女人的宿命罢了,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那难道就该是对的吗?」
她沉默起来,不再回答我。
我好难过,我想离开,我只觉得这里冷。
29
下大雪的第二天,贵妃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会回来,明明这里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事物,为什么不能和黎陵一起回到家乡去呢?
被重兵包围的她一人孑然立在雪地上,有些可怜。
「林芮月,我想找你聊聊。」
她朝我笑着招手。
贵妃娘娘真的很漂亮,她笑起来更好看,我想就算她不是狐妖,也会得到先皇的喜爱。
她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原先因为父亲的描述,我总把她看成是祸国殃民的怪物,但现在我有点理解她了。
我朝她走出一步,却被一只手圈了回来。
「别过去。」
陛下将我拦了下来。
「我想听听她说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陛下的眼睛,我知道,他必不会放我过去。
「杀了那个妖怪。」
他别过视线,将我挡在身后,让我捂上眼睛。
我听见护卫临死前的哀嚎,听见狐妖的笑声,听见陛下拔剑出鞘的声音。
我向漫天神佛祈祷他能战死在这里。
但是没有。
「林芮月,」我听见贵妃的声音,「你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有风拂过我的喉咙。
「我不喜欢。」
她笑了起来。
「真伤人啊,果然我最讨厌的就是真话了。」
就在这时,一两滴滚烫溅在我的嘴唇上。
是血。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只巨大的赤色狐狸倒在地上,身下的雪被尽数染红。
皇帝陛下站在那里,长剑殷红得刺眼。
我想,黎陵一定会难过吧。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瑟缩在周围的宫人们纷纷跪拜在地。
我张了张嘴,我想说他残忍,想说贵妃已经无法东山再起,为何还要杀了她。
但我没有。
「恭喜陛下。」
30
随着妖狐的死,我恢复了撒谎的能力。
现在,束缚我的最后一个枷锁也解开了。
瑛姑姑感叹说,我最近脾气好了许多,看来终于想通了。
「是吗?……大约是的吧。」
我低头,兀自笑笑。
没有人怀疑我的谎言,因为亲近的人都明白,我中了只能说真话的诅咒。
我可以将我的目的好好藏在身后,没人能再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我说我想去城楼上吹吹风,陛下没有怀疑。
他甚至愿意百忙之中抽身陪我一起去。
为何要刻意装出一副恩爱模样呢?
我至今未曾理解,我也不愿再理解。
今天很冷,我应该再穿厚实一些。
不过,其实也无所谓了。
因为我马上就要获得自由了。
「我们,来聊聊吧。」
我没法去看我这位夫君的眼睛,只好倚靠着城墙,看着远处蒙着一层薄雾的天空。
「想聊什么?」
陛下挥挥手,屏退了其他人。
「陛下是怎样看待我的?」
这是他曾问过我的问题。
手在微微发抖,我最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
我想问他,当初为什么要杀了我的侍女,为什么要将我丢在那里整三年,为什么要弄哑我。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高高在上,却要刻意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你是朕见过最勇敢的人,过刚而易折,如果朝中官员都能像你那样真实便好,但大约是不可能的。」
「但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确实有些可惜。」
可惜?
「是啊,」我笑得违心,「可惜我竟然是个女子。」
「你让朕不得不去思考一个问题,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啊,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夫君一心一意,是平常女子做梦做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明明已经足够幸运,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是啊,我是个足够贪婪的女人。」
我叹了一口气。
「我想要的东西,陛下从来都不曾给过我,陛下也无法给我。」
是时候了。
是时候找寻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了。
我拿出一直藏在怀里的小刀,不是刺向他,而是对准自己的脖子。
「你在做什么?」
原来你也会露出那种惊慌的表情?
原来你也会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我笑了起来。
我从未像今天一样感到快乐。
我在陛下的注视下爬上城垛,单手还是有些费劲,不过我不在乎。
「你知道吗?我本该在军营里杀了你。」
「把刀放下!朕让你把刀放下!」
明明是令人兴奋不已的场面,我的眼睛却湿润了。
「但我从来都不是冷血的狼,而是温顺的狗啊。」
「林芮月!」
我张开双臂。
前几天一直在下雪,城墙下的积雪很厚。
如果老天爷稍微开恩的话,我或许能活下去吧。
我向后倒去。
「永别了,黎穆。」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雪化得很快。
春天该来了。
路旁的枯枝开出了小小的黄花,我记得,花的名字叫迎春。
我盖了一个小小的房子,又用草编了栅栏。
我种了一块小小的菜园,惊蛰将种子撒下去,下过几场雨之后就能吃到新鲜的蔬菜。
我养了很多鸡,让它们漫山遍野地跑,我可以吃上鸡蛋,也可以用鸡蛋换钱。
我是自由的。
我。
是自由的。
番外:黎陵
1
他收下了那个荷包。
其实二皇子之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怕死,怕黑,怕狗,更怕他大哥。
他也没告诉过别人,他喜欢一个姑娘,那姑娘还是他的杀母仇人。
虽然母妃不算是被杀,也算是自寻死路吧。
他总是变成狐狸的样子偷偷跑出宫玩。
不,不是玩乐,而是去报仇。
那个骗了他母妃害她丢了尾巴的丑姑娘!
黎陵都想好了,要咬她的小腿,让她大声哭出来,再把她丢到河里去喂青蛙。
但是,不用折磨,那姑娘已经哭得很伤心了。
「你根本不是我的女儿!我女儿从不会说这种话!」
砸东西的声音,那个女孩儿挨了一巴掌,扑倒在地上。
「我可怜的芮月……娘这就去陪你。」
「夫人不可啊!」
下人们手忙脚乱地阻止女人往井里跳。
二皇子偷摸着从人群中溜出来,那女孩儿呢?
她跑到一棵矮树上去了。
她抱着膝盖蹲在树枝上。
黎陵很好奇,毕竟第一次见到小姑娘爬树。
「狗?」
她从矮树上跳下来,可能只是因为没见过那么小的狐狸,就将二皇子认成了狗。
「流浪狗。」
黎陵觉得委屈,他堂堂一个皇子,怎么就是流浪狗呢?
就咬了女孩儿一口。
「真坏啊,和我一样。」
女孩儿捏了捏他的耳朵。
「他们把我当成狐妖了,说我早就死了,还说没有我这个女儿。」小小的女孩儿流下眼泪,「爹爹骗我说,我是除妖的大英雄,但大英雄怎么会被人骂呢?」
她真敢说啊。
2
二皇子只觉得这姑娘太奇怪,就跑了。
但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勇气,耿直些,说不定就能打败大坏蛋呢?
「皇兄。」
他找到明明年纪差不多,但早早就开始练剑的黎穆,当朝太子。
「何事?」
黎穆收了剑,也许在这个年龄,两人的隔阂并不太深。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黎陵抬头挺胸的样子其实比他自己想象中更弱,被大哥按在地上揍的时候也不像他说的那样「咬牙忍着」。
与之相反,他哭喊得太惨,以至于别人都觉得他太夸张。
被打了一顿,二皇子开始敬重起女孩儿来。
他偷偷送过去一个侍女照顾她的起居,顺便告诉他这姑娘每天都做点什么。
但是女孩每天也就绣绣花看看书,也没什么人找她玩,父母也不管她。
跟他一样无聊。
等到了选妃的年纪,黎陵意识到他不可能像了解林芮月那样了解另一个姑娘了。
父皇偏爱他,就算林芮月是他的杀母仇人之一,如果他想娶,也是能的。
「见过父皇,儿臣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想……」
黎陵突然噤了声。
他看见父皇正看着一张画像,那画像被划破了,但能看到上面佳人的眉眼相貌。
林芮月。
「是谁家的?刚好太子也择了太子妃,婚宴可以放在同一日进行。」
二皇子有些不安。
「皇兄选的,是谁?」
「大理寺卿的独女。太子竟然选了那个人为妃,真是刻意与朕为敌。」
黎陵愣在原地,半天无法言语。
「你看中的,又是谁家的姑娘?」
「那姑娘,前些日子得风寒去了,儿臣,想,想,出宫祭奠她一下。」
他就这么抱着坛酒,在郊外随便找了一个新坟,坐在那儿一边喝一边哭。
3
「孤的皇兄残暴,太子妃过门后,你想想办法,不让他们圆房……有了,你去和太子说,那个侍女是我派来的刺客就行。」
二皇子有许多人可以使唤,比如太子府的管家。
「是。」
「还有,想个办法让她远离太子的视线。」
「是。」
「她是孤的人,绝不可以让她爱上孤的皇兄。」
「是。」
适当的偶遇,在她最需要的时刻伸出手。
挑拨他们的关系,别让她信任任何人。
去博得她的喜欢,去当有些冒失的乖狗狗。
慢慢来。
二皇子迟早会得到他的月亮,他想好了,他能放弃一切,对妖怪来说凡人的皇位就是个笑话。
他会带着姑娘回青丘,或者隐姓埋名去一个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
他会用漫长的时光讲述他对她的爱。
他会永远爱惜她
但他被拒绝了。
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二皇子捏着那个荷包,看着姑娘的眼睛。
无光的眼睛令人心生恐惧。
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害了这个姑娘。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放弃了林芮月。
二皇子突然发现自己除了离开,什么都做不到。
他浑浑噩噩地离开,浑浑噩噩地回到皇宫,浑浑噩噩地去找母妃。
他母妃抱着父皇的尸身,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们。
「母妃,我父皇已经不在了。」
「他只是睡下了,陵儿,你不要打扰你父皇好吗?」
贵妃抚摸着逝去夫君的脸庞,声音柔柔。
黎陵咬紧了牙关。
「我皇兄他马上就要打进皇宫了,我们必须得逃回青丘。」
「你父皇会御驾亲征讨贼的,你不必担心。」
「母妃!我父皇他已经驾崩了!死了!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她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他知道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懦夫、跳梁小丑。
他知道自己拯救不了任何人。
但哪怕一次也好。
黎陵强硬地拉住了母亲的手。
他们逃了出来,二皇子将死去的父皇埋在了青丘的树下。
他以为这就是结局了,母妃会和他生活在一起,他们可以在青丘一起生活到王朝覆灭,不再理会人类。
但母妃却走了。
她一个人回到那个寂寞的深宫,又一个人死在了那里。
他赶过去,又眼睁睁看着曾经喜欢过的姑娘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二皇子黎陵是个慢性子,是个失败者,是个懦夫,是个跳梁小丑。
这是他漫长妖生中唯一一次拼尽全力奔跑,又拼尽全力地伸出手。
番外:太子
1
孤,是太子。
虽然今年夏天才刚年满五岁,但孤已经比同龄人成熟很多了。
就连陛下也常常夸奖孤稳重呢,哼哼。
孤不是陛下亲生的儿子,而是从宗室中选出来的。
陛下登基已有五年,但后宫除了早年间薨了的皇后之外,五年来再无一人。
大臣们为了皇嗣一事排着队准备撞柱子以死相逼,最后陛下力排众议,把尚在襁褓中的孤选了出来,立为太子。
这些都是瑛姑姑给孤讲的。
「先皇后是怎么故去的呢?为什么每年祭祖的时候,孤看不见她的牌位呢?」
孤每次问及此事,瑛姑姑都避而不谈。
陛下虽然日理万机,但偶尔也会抽出时间检查一下孤的学业。
「陛下,儿臣有一事相求。」
孤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先皇后为什么没有牌位呢?
但陛下只是沉默着望向窗外,轻叹。
「三日后,陪朕去个地方。」
孤以为陛下要带着孤上战场,毕竟陛下可是斩妖除魔的大英雄。
孤也想当大英雄。
……
结果只是普通的郊外罢了。
孤一点,也不,失望。
真的,一点也,不失望。
孤就学着陛下的姿势席地而坐,看着陛下他掏出一小坛酒,洒在地上。
他在想什么呢?孤开始思考。
直到一只鸡迈着两条腿从孤面前跑了过去。
孤很成熟,绝对不会去做追鸡这种没品的事……
真快乐。
2
孤迷路了。
万一这里有强盗怎么办?万一有刺客呢?孤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夭折在这里?
一想到这里,孤迅速弄乱了头发,称呼也要改一改,不能称孤……俺?我?还是鄙人?不才在下是不是也可以……
就在这时,孤看见了一个女人。
「小孩子?」
那女人愣了一下,随即俯下身,朝我招了招手。
「是走丢的吧。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递给孤一个芝麻饼。
孤锦衣玉食,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区区芝麻饼……
真好吃。
「姐姐,我和爹爹走丢了。」
她捏了捏孤的脸。
孤想起来瑛姑姑说,我的眼睛有点像先皇后。
眼前这个漂亮姐姐的眼睛笑起来很好看,有点像孤。
哼,巧合罢了。
「你是谁呀?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孤的警惕心很高。
「你可以喊我仙女姐姐哟。」
好可疑。
「你想吃点什么呢?」
她拉开小院的门让我进去。
好漂亮的院子,到处都是花,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各种植物。
糟了,孤怎么就跟着这个女人走了呢?
「我不吃东西。」
她笑眯眯地递给我一个碗。
可恶,加了牛乳的绿豆沙真好吃。
孤打量着小房子的陈设,真寒酸,这寒酸气孤真的是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要是困了可以先睡到我的床上哦。」
刚刚那个哈欠绝对不是孤打的。
总之孤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投了食,又被捏了脸,又躺到了女人的床上,但孤定然不会向睡意屈服。
毕竟陛下也是不眠不休守护整个王朝的!
「我要听故事才能睡。」
这可是本朝太子的底线。
「好啊,」漂亮姐姐她笑了起来,坐在我的旁边,「想听什么?」
「皇后娘娘的故事,这个故事你肯定不知道。」
「行啊,」她摸着我的脑袋,「那还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3
很久很久之前,有个皇后,她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因为皇帝是个很坏很固执的人。
「陛下才不是坏人!!」
皇后后来知道了,有些事并不是他授意的,因为他很忙,他以为在外征战的时候他的妻子能在家中得到照顾,但没有。
她备受折磨,甚至连正常的饮食都没人供给,所有人都当她不存在。
更过分的是,有人对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说,你的妻子不忠。
他气冲冲地回来,又在外面看到了他的妻子,但看到她凄惨的生活时,他又动摇了。
谎言就是这么被击穿的。
他让自己曾经的侍女照顾她。
他想尽可能地弥补,但又如何呢?
两个人之间已经不可能再产生情感了,就连相敬如宾也难以做到。
因为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和自己是平等的,而不是他的宠物,更不是必须听他命令的士兵。
跳下去的皇后以为自己死定了,但一只狐狸突然从草丛里跳了出来。
那是只很坏的狐狸。
「那当然,狐狸都是坏东西!」
狐狸救了皇后,两个人在皇帝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狐狸在路上向皇后坦白了一切,它是如何挑拨两人的关系,又是如何欺骗两人的。
皇后才意识到,原来这一切都是狐狸的骗局。
它想带皇后远走高飞。
但是皇后怎么能容忍这种心思不正的动物呢?
「我要把它的皮扒下来。」
她也是这么想的,但最后还是算了。
因为她是个善良的人,她没办法对人下手。
「但那是坏狐狸。」
于是皇后就和狐狸约法三章,狐狸必须帮她盖房子,必须帮她修整田地,等做完一切就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一点也不精彩。」
孤强打起精神,这不是孤想听到的故事。
「好了,故事讲完了,再不睡大狐狸咬死你。」
老妖婆!
孤只是冷而已,才没有因为害怕缩在被子里。
才没……
4
等确认小孩子彻底睡着后,林芮月松了一口气,连被子带崽子一起打包起来,出门。
院子前面是一块草地,她一直都很喜欢这里,清净,干净,没人打扰。
「出来。」
她盯着眼前的小树林,开口。
那个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和她记忆中的形象相比,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多了些疲惫。
那个人从她手上接过年幼的太子,抱在怀里。
「他和我长得挺像的。」
林芮月找了个地方,坐下,又朝着那个人招招手。
「来聊聊吧,自己讲不出口的故事非要我代述,你可真过分啊。」
「从别人口中讲述的往往不真实,」黎穆把小小的孩子放在地上,自己亦坐下,「所以才要求你帮忙。」
「承认自己嘴笨很难吗?」
「……」
风很舒适,林芮月想了想,虽然很讨厌,但还是多待一会儿吧。
黎穆只花了不到一年就找到了她,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被找上门的时候,她脑海中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不能让这个人再烧掉自己的小木屋。
于是二十多年来未曾败绩的皇帝被一根芜菁砸中了脑袋,又被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捆好丢小屋里关了三天。
算是小小报了下仇。
「因为你孤身前来,所以我才给了你和我对话的机会。」
林芮月躺在草坪上,看着湛蓝的天空,如此说道。
幸好她不知道暗卫的存在,黎穆心想。
「但是你也不能在这里布置暗卫!暗卫也是人好吗!」
「……」
「总之,把那孩子带走,别再来了,」她抬起下巴,警告,「下次我可要养狗了。」
黎穆从来没有读懂过这个姑娘。
不管是在荒原上哭泣的夜晚,还是迟迟无法下刀的清晨,抑或是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的那刻。
在数个可以敞开心扉解开误会的时刻,他选择了回避。
在彻底意识到失去的那一刻,心脏才像被猛撞过一样,满胸腔的痛。
自那之后,每一个梦里都有她。
抱着小小的太子离开的时候,黎穆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
他目送着林芮月的背影远去,而后,转身离开。
孤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躺在草地上,只不过身上多了条毯子。
陛下依然坐在孤身边,眺望着远方。
见孤醒了,就摸了摸孤的头发。
看来孤是睡着了。
刚刚发生的一切,大约只是个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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