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吗?我记不清了。」
狐狸眨巴眨巴眼睛。
他在撒谎,而我也没什么理由去追问,只能再次摸摸他的毛皮。
「皇兄他……唉,他让你受了许多年的苦。若是我的话,我肯定不会让你受这等委屈。」
我发现二皇子有自言自语的爱好,我明明都不理他了,他却还一直说个不停。
「别再说了。」
我本来就挺难受的,他这么说我更难受。
二皇子生性自由,大家也都知道他是妖怪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和皇位完全绝缘的人。
他改变不了什么。
况且他要是能干掉太子他早这么做了。
「我皇兄他并非良人。」
我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
还能怎么办呢?我嫁给了他,不论他是好人还是恶人,是温柔抑或残忍,是妖怪或是人类,在我父亲接下圣旨那一刻我就没有能再选择的机会了。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我不是皇子,只是只狐狸,就这样让你一直养着,每天吃吃喝喝,晒晒太阳。」
二皇子用那双略微有些湿润的眼睛看着我。
他说的何尝又不是我心里所想的,但是又怎么可能实现?
「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我想。太子会剥了你的皮。」
「其实……」二皇子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但他忍住了。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17
据说近日太子带兵胜了几回,前线传来的捷报一声高过一声。
瑛姑姑暗示了我几回,要我给身在前线的太子做寒衣。
「我不做,你也不要逼我。」
怎么可能做。
「人在战场,有人挂念总是好的。」
不知为何,瑛姑姑今日格外强硬。
「我忙着学习如何管理太子府,再说了,前线那么多将士没有御寒的衣物,怎么就只有主将能特殊?」
「……」
我觉得我临时起意的想法也挺不错,就拨了点库里的银子,喊了不少裁缝绣娘和没什么事干的老太太给前线的将士制作冬衣。
还有粮草、马匹,想想有那么多年纪轻轻的男孩子应征上了战场,说不定随随便便的伤寒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去前线吧。」
我喝了一口茶。
「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把太医院的牵机喊了过来,现在这人正一脸不满地跪在我面前。
「听说你以前是太子专属的医官,现在继续去做吧。当然,你要是死在战场上,也算是英雄。」
「太子妃……」我看到牵机寻求帮助似的看向瑛姑姑,但后者却别开了视线。
在这个家里,太子的话就是圣旨。
而这个人把这项权力交给了我,真是愚蠢。
牵机看上去虽然非常愤怒,但是他也无计可施。
谁看不出来我在光明正大地报复他呢?
最后的最后,这个人只能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遵命」两个字来。
很好,世界清净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我皇兄呢。」
不知为何,二皇子有点失落。
我选择换个话题。
「我好奇一件事,你的母妃为什么要再回到这里?」
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
「因为她爱我父皇呗。」
狐狸叹了口气,仿佛这个话题聊的不是他的母妃,而是他某个不争气的妹妹。
「不然她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在青丘,就算再断一条尾巴也要留在这里?」
老实说,我没想过这一点。
「狐狸大多专情,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二皇子挠了挠耳朵,「我和你解释不清楚。你想知道更多的话,就去问华瑛吧。」
「你问这个干吗?」
瑛姑姑惯例皱起眉的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了。
二皇子多半在耍我。
还没等我回答,她又叹了一声。
「你既然想知道,我也没必要瞒着,不过此事说来话长,我先给您备上点心茶水吧。」
18
华瑛的故事:
我刚进浣衣局的时候,那只九尾狐狸就已经是贵妃了。
那时候太子殿下刚出生不久,皇后娘娘因为体罚怀孕的胡贵妃,进了冷宫。
她周围随侍的宫人被全部处死,浣衣局管事的嬷嬷就把我送了过去。
据说胡贵妃因此动了胎气,生产当日血崩不止。
但奇怪的是,母子平安。
而当日接生的稳婆,全部被问斩了。
知道当日细节的人都说,贵妃是条能死而复生的九尾狐狸,稳婆们眼睁睁看着贵妃化为了原形,又眼睁睁看着她断了气后再次睁开眼睛。
我不清楚个中细节,只知道那天皇后娘娘笑了一夜,又将留了许多年的长发齐齐剪下。
「本宫和皇帝从小一同长大,我还为他生了儿子……没想到最后居然还不如一只畜生……」
她甚至连眼泪也流干净了,眼角尽是血泪。
所以说,太子妃,爱是害人的东西。
自那之后,皇后娘娘彻底寒了心,一心只想扳倒贵妃。
只是苦了太子殿下。
皇后娘娘看到他就想起陛下,便总是无端打骂这孩子。
我们做奴婢的,只能看着,听着,忍耐着。
在二皇子五岁生辰那天,皇后娘娘破天荒地命我打扮她,然而久居冷宫的人又能怎么打扮呢?
她穿着当年嫁进王府的衣裳,揣着一把匕首,走出了关了她五年的冷宫。
皇后娘娘是在太子面前被杖毙的。
皇帝陛下此时已经被妖狐迷了心智,就连言官的话也听不进了。
最后是大理寺顶着欺君僭越的罪名,诛杀了妖狐。
但没想到的是……
19
「没想到那女人回来了。」
我帮瑛姑姑补充了剩下的话。
「难道你们还想杀了那只妖狐?」
我本来以为太子的目的是诛杀妖狐母子,排除异己后登基,但我现在迷茫了。
太子真的只是想这样吗?
瑛姑姑安静地看着我的眼睛,她年纪不小了,我能看到她眼边的皱纹。
「您觉得呢?」
我觉得呢?
我反复去探索故事中的蛛丝马迹,如果我是太子,我会怎么做?
我不会等到二皇子长大。
我不会让任何人有能把我从太子这个位置上拽下来的机会。
妖怪对我而言,算不上威胁。
我最恨的不是夺走我宠爱的弟弟,不是妖怪贵妃。
是我的父母。
而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我会做的是……
我愣住了。
我捂住嘴,但是真话却如同流水般从嘴中涌出。
「太子……他要弑君……?!」
瑛姑姑没回答我。
她只是从袖口拿出一瓶气味刺鼻的药来。
「您知道这是什么,喝下去,这辈子再也无法说出半句话。您也可以从太子府就此离开,去见贵妃,把您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不会干涉您的任何选择。」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抱着二皇子踏出了太子府的大门。
「你要去皇宫?」二皇子大概是没有想过我会这么做,虽然语气还是依旧平静,但炸毛的尾巴还没顺下来。
「嗯。」
给他送回去,向贵妃和圣上说出太子的真实目的,贵妃知道这是真话。
不出三天,我就能看到我的夫君像一面旗那样挂在城墙上。
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
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带上了那瓶哑药,放在我的荷包里。
20
「皇兄会死,对吗?」
狐狸的眼中带着迷茫。
「对。」
我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夕阳。
这世上会少一个暴君。
「皇兄他,或许是个好人。」
二皇子从我怀里跳了出来。
赤狐在夕阳下染上一层金边,仿佛在燃烧。
「我骗了你。」
他的影子不断拉长、膨胀,毛皮褪色、消失。
阳光刺眼,我眯着眼睛,耐心地等他给自己变出一身衣服,幸好这周围没人。
「我可是妖怪,怎么可能变不回去呢?」
二皇子满嘴没一句实话,这个我是清楚的。
只是我没想到这人宁愿长久地当只畜生,只为维持谎言。
「你很能忍耐。」
简单地评价了二皇子,我抬腿准备走人。
「等等,你不应该更惊讶一些吗?哪怕是装一下也好。」
二皇子追上我。
「没有死人吓人。」
他年纪比我小,心态更小,他说他皇兄是个好人,这个我信了。
如果不是好人,黎陵根本不可能带着这种天真的恶意活到现在。
成为遗臭万年的暴君需要做什么?
我思考过这个问题。
太子在别人的眼里是不折不扣的暴君坯子,但是他亲弟弟或者说他皇位路上的巨型绊脚石却称他为好人。
如果不是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苹果或者鸟屎砸成这样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太子殿下,他在演一出戏。
「你是怎么想的?要知道你现在做的事对你而言什么好处都没有,就算我皇兄因此……但我也没办法保证你能活着从皇宫出来。」
「你在担心我?」
二皇子挡在我的面前,我能看出来他急了。
「就当我是在帮你吧。」
我如此说道。
21
我本来还对贵妃娘娘抱有一丝侥幸,毕竟她也是这个没有人情味的皇宫里的受害者。
如果我帮她扳倒太子,让她的儿子继承皇位,她或许可以看在这次的事上开恩放我一马。
不过说真的,历史上的告密者,下场都不好。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看到熟人的那一刻,我的决心如同潮水般退散。
我不敢也不愿意相信,那个被挂在城楼上的女孩就是柔贵人。
「为什么?」
我仍然记得柔贵人的笑脸,记得她抚摸自己隆起的小腹时的幸福表情。
「你问为什么?」
贵妃娘娘从我的身后踱步而来,团扇半掩脸上笑意。
「因为她秽乱宫廷,怀的不知道是什么人的野种,还妄图争宠!」
我咬紧牙。
那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第一个能和我说上话的人,她不可能也不应该做出这种事。
「她怀的是陛下的孩子。」
愤怒使我几乎无法站立。
「胡说八道,陛下和我恩爱非常,怎么可能会和其他女人生下孩子?」
我能看到贵妃身后的数条尾巴在不停摆动,她在撒谎。
她明明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
黎陵挡在我的身前,语气平静得仿佛一早就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
「母亲,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明白,我父皇他根本就从来没有爱过你……」
「闭嘴!」
狐狸变成的少女骤然拔高了声音。
「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看不到,我也能感受到,她周身的杀意已经多到了藏不住的程度。
「只是母亲你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如果那男人爱你,又怎么会留她和她家人活口?他为什么不替你报仇雪恨?」
二皇子指着我说。
真话难听且伤人,就算是妖怪也无法承受。
「……」
22
眼见着周围的妖风越来越大,飞卷的土石甚至划破了我的手臂和脸。
看样子今儿个贵妃娘娘是要留我在这里了。
我听见二皇子叹了一口气。
「哎呀,我就知道。」
下一刻,他拽住我的胳膊,说了声别怕。
下下一刻,我就这么被平地卷起的妖风包围了。
整个人跟被人踹进小柜子里关上门又疯狂晃动一番似的。
总之再次踩到地面时,我感觉五脏六腑好像都挤成了一团糨糊。
想吐,但什么都没吐出来。
「我还是第一次带人跑这么远,所以你还好吗?」
二皇子递给我一个手帕。
我用手帕捂着嘴弯腰干呕。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好歹会些自保的法术,比方说瞬行什么的,本来打算当作杀手锏保命用的,没想到母亲是真的生气了。」
二皇子的脸色没比我好看多少。
「这是哪儿?」
眼前的景象看上去不像是在皇城周边。
嗯,放眼望去方圆百里没有人烟。
远处还传来一两声狼嚎。
头顶是漫天星斗。
「我不知道。」
把我带过来的这个人开始装死。
我盯了半天星空,试图找到北极星来判定位置,但是怎么判定得了呢?
但凡我稍微多读点书……
「你看那边,是火把!」
二皇子突然变回了狐狸,跳进我的怀里。
「我有不祥的预感,先变回狐狸了。」
他高高兴兴地变了回去,徒留我抱着胖狐狸在风中凌乱。
事实证明,二皇子的预感是对的。
有时候举着火把朝你策马而来的可能不是好人,也不是恶人,那个人可能单纯地只想让你死。
至少当我被箭瞄准的时候是这么想的。
周围太黑,即使有火把也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我看到他放下了弓,下马,朝我走来。
「完了,怎么是他。」
我的心脏因为听见二皇子这句话而怦怦直跳。
23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听见那个稍微有点熟悉的冰冷声音后,我两腿一软。
为什么?
为什么太子竟然会在这里??
这怕是我经历过最丢人的夜晚。
我在我最厌恶的人面前哭了出来。
被人当场抓获的恐惧,身处无边旷野正中央的迷茫。
朋友被杀的怨恨,对自己愚蠢决定的愤懑。
我究竟在做什么?
一想到这里,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把我杀掉吧。」
就像在洞房花烛夜那天一样,我深深地伏了下去。
我期待着他能拔剑,就在这里结束我的一生,这样就算之后知道了我的背叛,我也不会因此得到更加悲惨的结局。
但是太子没这么做。
他只是将我扶了起来,语气带点生硬的关心。
「你为何会在这里,是受委屈了?」
如果在以前,我一定会痛斥这种虚假到极点的关怀,一定是周围有人才这么说的。
但今天没有,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想闭上眼睛,试图从这个梦中醒来。
之后,我被太子带回他们的驻扎据点,没有人再和我说一句话,我哭了个痛快。
空气太干燥,我是被渴醒的。
这里的被褥太硬,甚至还不如我之前的小院子舒适。
我顶着僵硬的肩膀强撑着爬起来,想找点水喝。
但我没想过一扭头能看到太子殿下。
他似乎抱着剑靠着墙睡了一夜,连条毯子也不盖。
倒是我要被厚重的毯子压得喘不过气了。
其实现在是个复仇的好机会。
毕竟天还没有亮,而这里面只有我和他两人。
其实我可以将他的剑拔出来,或者干脆再找一把,悄无声息地杀了他。
这样我就能自由了。
还是算了吧。
我把毯子拖过去给他盖上了。
余下的时间里我找了把椅子坐着,抱着腿,又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我娘总是说女孩儿家这个姿势不文雅,长大之后会没有人要。
现在至少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我保持着这个姿势,观察太子观察了很久。
我看他做梦也紧皱着眉头,想来不是什么好梦。
我还记得,当年父亲将婚书放在我面前时,提了一句他和我同岁。
「不过太子殿下更成熟稳重一些,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同龄的男儿家往往心智没有女儿家成熟,就像二皇子那样,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但太子总给我一种他年长我许多的错觉。
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呢?在他母后薨逝之后,他是悲伤还是释然?
他似乎也不曾依赖过瑛姑姑。
还有一个矛盾的地方。
为什么他能一眼认出仅仅在三年前见过一面的我呢?
我想不明白。
我发现我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24
太子就是在这时候睁开眼睛的。
正好对上我充满探索欲的双眼。
有点尴尬。
我慌忙别过了视线,虽然这帐篷里也没什么可以看的东西了。
「等下我派人送你回京。」
太子先开的口。
「我不想回去。」
我几乎瞬间想起了想要把我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的贵妃,想到她充满杀意的脸庞,我回去除了送死还能干嘛?
「这里不是你一个女人能待的地方。」
我摇了摇头。
「只是因为这里环境恶劣而已,我被你放在那个破院子里那么久,不还活得好好的?」
我可是有点阳光雨露就能活下去的人。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
「那就随你吧。」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争这个长短。
毕竟,这里的生存条件确实有点恶劣了。
特别是当一脸嫌弃的牵机推开门进来的那一刻。
我意识到了,此地不宜久留。
「微臣问太子妃安,我就想知道是哪阵风给您吹过来了?」
话里带刺。
「妖风。」
我诚实回答。
我真的很讨厌牵机这个人。
「恕微臣直言,太子妃您在这里的唯一作用,就是给殿下添堵。」
这种话我都听烦了。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好歹也是有脾气的人,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如果不是别有目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个蠢人。
「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吗?我可是——」
我没理他,径直掀开帐篷出去了。
二皇子还在外面,他们逮到了他,又把他关在小笼子里,有点可怜。
趁着太子带兵出去了,得赶紧放了他才是。
「太子妃!这里可是军营!你不能到处乱跑!」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是——!」
我停下脚步。
这人真的很烦,自以为很有本事那样,像只苍蝇一样在别人的耳边嗡嗡乱叫。
不过就是觉得我耽误了人家主子的大业,我任性行事,不顾大局罢了。
既然如此,那一开始就把我杀掉啊。
「怎么?同为太子养的狗,还要分个三六九等吗?你不就是想说,你才是太子最亲近的人吗?」
我抬起手,给了眼前的人一耳光。
「我告诉你,不要再试图激怒我。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只想活下去。」
我只想活下去。
或许是被我咄咄逼人的架势吓到了,牵机面色铁青地跟在我身后,一句话也不说了。
二皇子被关在伙房附近的小笼子里,毛比第一次见到时还要乱糟,明明只是关了一晚上而已。
他身边有许多吃剩的骨头,看他爱搭不理的样子,估计是别人喂他的厨余。
我蹲下去,把笼门木闩抽了出来。
「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做。」
牵机的声音。
我没理他,把二皇子抱了出来。
他浑身烫得离谱,整只狐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他在外面冻了一宿,应该是生病了。」我摸着二皇子的毛皮,「牵机,你来治好他。」
「我不是兽医!」
「他也不是普通动物。」
「……」
僵持了一会儿,太子养的这条好狗总算低下了头。
「遵命。」
25
今年冬天应该格外冷,就连这里都开始下起了雪。
京城要比这里靠北一些,今年的雪应该会及膝,或者更多。
二皇子近日恢复了一些精神,但是据本人描述还是头晕。
太子对我养狐狸的行为也没说什么,不过他也没有闲工夫去管这件事。
我抱着狐狸抿了一口热茶,看着远处天空一只黑点由远及近。
是什么?
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似乎是信鸽。
不是一只,而是许多。
许许多多的信鸽从京城的方向飞过来,每一只脚上都绑着一条白布。
太子的面色再没有比今日更严峻过。
「我父皇他,恐怕已经驾崩了。」
黎陵望着京城的方向喃喃,大大的狐狸眼里淌出一滴泪来。
要变天了。
我想走了。
「陛下。」
副将将剑插在地上,自己跪了下去。
在他身后,千千万万的将士仿效着他的动作,向太子效忠。
我站在太子身后冷眼看着这一切,不,或许现在应该改口了。
他是唯一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的人。
自然应该称之为皇帝陛下。
仿佛海啸一般此起彼伏的「万岁」声随着皇帝陛下抬手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静谧。
「出发。」
他拔剑出鞘。
越往前进越能听到那些流言,真真假假,混在情报里纷至沓来。
有人说皇帝还没驾崩,只是被贵妃挟持了。
有人说皇帝已经驾崩,贵妃是妖怪,将皇帝制成了傀儡。
至于最确切可靠的消息,是贵妃娘娘用妖力封了先皇的寝宫,不让任何人靠近已经驾崩的先皇。
「母妃她只是太悲伤了,」二皇子趴在我的怀里,语气带着些难过,「她那么爱我父皇,但人和妖怪的的寿数是不一样的。」
「但是这也太离谱了。」
我没办法理解贵妃的做法,所有人都不会理解。
他们只会认为这个妖怪妨碍了皇位的更迭,这是不祥之兆。
26
在新皇的号召下,已经有不少王侯率兵加入了这场诛妖的盛宴中。
我被迫以皇后的名义出席宴会,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坐在那里安静吃东西罢了。
「陛下和皇后娘娘成亲已有三年却未诞下子嗣,属实是不祥之兆啊。」
但总有人看我不顺眼。
「所以你想做什么?」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杯中酒倒在那人头上,「劝陛下纳妃?还是给他进贡美人?那就这么做吧。」
之后没有妃子,也没有美人,据说有人趁机爬了陛下的床,死得很惨。
他们议论说,是我疯了,我是另一只狐狸,是我诱惑了陛下,是我想让皇室血脉断绝。
「您也应该生个孩子。」
「哪怕来硬的,或者用药。」
「一定是她无法生育。」
「狐媚惑主。」
「狐媚惑主。」
「狐媚惑主。」
完全不想听到这些话。
但是这些话不只是说给我听的。
快到京城的某一天,陛下似乎喝多了酒,走进了我的房间。
「我需要一个孩子。」
他安静地看着我,眼底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就去找别人生。」
我拿起手边的剪刀,抵住自己的肚子。
「这是你的义务。」
义务?
我笑了起来。
如果这是我想要的,我一定甘之如饴。
可是没有人听我的话。
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成为太子妃,愿不愿意母仪天下。
我不过只是被爹娘转手卖掉的货品罢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开始哭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经大滴大滴地落在了握着剪刀的手上。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放了我。」
他似乎一直看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一声。
暗淡下去的烛火照不清他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陛下离开之后,我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便一把丢了剪刀,任凭愤怒和懊恼的眼泪肆意流淌。
27
「我必须要去阻止母妃了。」
二皇子和我告别。
在没人的地方,他化为了人形,顺便借走了一套便服和几天的干粮。
「青丘有青丘的规矩,母妃这样闹到最后,可能会坏了那边的律法,我得去带她回青丘才行。」
黎陵有些遗憾地笑了笑。
「我也得陪着她才行,可能下次再从青丘出来就是百年之后了。」
我意识到了,这次是永别。
「那就各自珍重吧。」
我想了想,把前段时间给他做的香囊拿了出来。
「这里面放的是驱犬的香料,你之后应该用得上。」
不知为何,二皇子拿着那个香囊,脸色微微泛红。
「要和我一起走吗?青丘……青丘的景色实际上也很不错的,我们可以一直住在一起,要是你喜欢我也可以一直变成狐狸……」
我只是摸了摸他有点丧气的脑袋。
「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妖怪的一生可是很漫长的,他会在漫长的人生中找到很喜欢他的妖怪姑娘,两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
而不是和我。
不知道黎陵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了他母妃,总之当陛下的兵马踏入洞开的京城那刻,妖怪的气息消失了,贵妃娘娘也不见了。
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先皇的遗体。
我想,一定是被黎陵和他母妃带回青丘安葬了吧。
他们说是妖怪吃掉了先皇后,被新皇的龙气所震慑,才慌不择路地逃离了这里。
于是一夜之间多出了许多歌功颂德的诗歌戏文,将陛下塑造成了举世无双的英雄。
那些说他暴虐的声音被淹没在欢呼声中,再也听不到了。
毕竟别人打败的只是凡人,他可是吓退了妖魔呢。
28
陛下登基的庆典足足办了整三天,在这期间也发生了一些事情。
比如,我被人刺杀了。
其实也没有多要紧,只是平常的点心里被人下了毒。
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这次是贪食的宫女偷吃了点心,结果白白丢了性命。
这次是幸运,可是下次呢?
听说刺客被抓到之后三缄其口,至死也没有说出究竟是谁指示的。
其实说出来了也没多大意义。
听说陛下为此大发雷霆,甚至为此处罚了许多不想干的人。
他这样只会让我的处境更加难堪罢了。
「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您至少也应该见见陛下才是……你们可是夫妻啊。」
瑛姑姑替我梳头发,真讽刺,她竟然是我现在唯一能信任的人了。
「我不想见到那个人,我不想在这里待着,我明明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
我讨厌陛下,我更讨厌这里。
我把珠花扯下来,连着头发一起丢在地上。
「我不过只是他一时兴起养起来的宠物,喜欢的时候就喂些吃的,不喜欢的时候就放在那里不管不问。」
「我不认为这是正常的关系。」
「他对我不错,不过只是因为我还有点用罢了。」
瑛姑姑将珠花捡起,重新插回我的头上。
「这就是女人的宿命罢了,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那难道就该是对的吗?」
她沉默起来,不再回答我。
我好难过,我想离开,我只觉得这里冷。
29
下大雪的第二天,贵妃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会回来,明明这里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事物,为什么不能和黎陵一起回到家乡去呢?
被重兵包围的她一人孑然立在雪地上,有些可怜。
「林芮月,我想找你聊聊。」
她朝我笑着招手。
贵妃娘娘真的很漂亮,她笑起来更好看,我想就算她不是狐妖,也会得到先皇的喜爱。
她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原先因为父亲的描述,我总把她看成是祸国殃民的怪物,但现在我有点理解她了。
我朝她走出一步,却被一只手圈了回来。
「别过去。」
陛下将我拦了下来。
「我想听听她说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陛下的眼睛,我知道,他必不会放我过去。
「杀了那个妖怪。」
他别过视线,将我挡在身后,让我捂上眼睛。
我听见护卫临死前的哀嚎,听见狐妖的笑声,听见陛下拔剑出鞘的声音。
我向漫天神佛祈祷他能战死在这里。
但是没有。
「林芮月,」我听见贵妃的声音,「你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有风拂过我的喉咙。
「我不喜欢。」
她笑了起来。
「真伤人啊,果然我最讨厌的就是真话了。」
就在这时,一两滴滚烫溅在我的嘴唇上。
是血。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只巨大的赤色狐狸倒在地上,身下的雪被尽数染红。
皇帝陛下站在那里,长剑殷红得刺眼。
我想,黎陵一定会难过吧。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瑟缩在周围的宫人们纷纷跪拜在地。
我张了张嘴,我想说他残忍,想说贵妃已经无法东山再起,为何还要杀了她。
但我没有。
「恭喜陛下。」
30
随着妖狐的死,我恢复了撒谎的能力。
现在,束缚我的最后一个枷锁也解开了。
瑛姑姑感叹说,我最近脾气好了许多,看来终于想通了。
「是吗?……大约是的吧。」
我低头,兀自笑笑。
没有人怀疑我的谎言,因为亲近的人都明白,我中了只能说真话的诅咒。
我可以将我的目的好好藏在身后,没人能再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我说我想去城楼上吹吹风,陛下没有怀疑。
他甚至愿意百忙之中抽身陪我一起去。
为何要刻意装出一副恩爱模样呢?
我至今未曾理解,我也不愿再理解。
今天很冷,我应该再穿厚实一些。
不过,其实也无所谓了。
因为我马上就要获得自由了。
「我们,来聊聊吧。」
我没法去看我这位夫君的眼睛,只好倚靠着城墙,看着远处蒙着一层薄雾的天空。
「想聊什么?」
陛下挥挥手,屏退了其他人。
「陛下是怎样看待我的?」
这是他曾问过我的问题。
手在微微发抖,我最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
我想问他,当初为什么要杀了我的侍女,为什么要将我丢在那里整三年,为什么要弄哑我。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高高在上,却要刻意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你是朕见过最勇敢的人,过刚而易折,如果朝中官员都能像你那样真实便好,但大约是不可能的。」
「但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确实有些可惜。」
可惜?
「是啊,」我笑得违心,「可惜我竟然是个女子。」
「你让朕不得不去思考一个问题,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啊,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夫君一心一意,是平常女子做梦做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明明已经足够幸运,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是啊,我是个足够贪婪的女人。」
我叹了一口气。
「我想要的东西,陛下从来都不曾给过我,陛下也无法给我。」
是时候了。
是时候找寻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了。
我拿出一直藏在怀里的小刀,不是刺向他,而是对准自己的脖子。
「你在做什么?」
原来你也会露出那种惊慌的表情?
原来你也会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我笑了起来。
我从未像今天一样感到快乐。
我在陛下的注视下爬上城垛,单手还是有些费劲,不过我不在乎。
「你知道吗?我本该在军营里杀了你。」
「把刀放下!朕让你把刀放下!」
明明是令人兴奋不已的场面,我的眼睛却湿润了。
「但我从来都不是冷血的狼,而是温顺的狗啊。」
「林芮月!」
我张开双臂。
前几天一直在下雪,城墙下的积雪很厚。
如果老天爷稍微开恩的话,我或许能活下去吧。
我向后倒去。
「永别了,黎穆。」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雪化得很快。
春天该来了。
路旁的枯枝开出了小小的黄花,我记得,花的名字叫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