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无法说谎

还有一个矛盾的地方。

为什么他能一眼认出仅仅在三年前见过一面的我呢?

我想不明白。

我发现我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24

太子就是在这时候睁开眼睛的。

正好对上我充满探索欲的双眼。

有点尴尬。

我慌忙别过了视线,虽然这帐篷里也没什么可以看的东西了。

「等下我派人送你回京。」

太子先开的口。

「我不想回去。」

我几乎瞬间想起了想要把我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的贵妃,想到她充满杀意的脸庞,我回去除了送死还能干嘛?

「这里不是你一个女人能待的地方。」

我摇了摇头。

「只是因为这里环境恶劣而已,我被你放在那个破院子里那么久,不还活得好好的?」

我可是有点阳光雨露就能活下去的人。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

「那就随你吧。」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争这个长短。

毕竟,这里的生存条件确实有点恶劣了。

特别是当一脸嫌弃的牵机推开门进来的那一刻。

我意识到了,此地不宜久留。

「微臣问太子妃安,我就想知道是哪阵风给您吹过来了?」

话里带刺。

「妖风。」

我诚实回答。

我真的很讨厌牵机这个人。

「恕微臣直言,太子妃您在这里的唯一作用,就是给殿下添堵。」

这种话我都听烦了。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好歹也是有脾气的人,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如果不是别有目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个蠢人。

「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吗?我可是——」

我没理他,径直掀开帐篷出去了。

二皇子还在外面,他们逮到了他,又把他关在小笼子里,有点可怜。

趁着太子带兵出去了,得赶紧放了他才是。

「太子妃!这里可是军营!你不能到处乱跑!」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是——!」

我停下脚步。

这人真的很烦,自以为很有本事那样,像只苍蝇一样在别人的耳边嗡嗡乱叫。

不过就是觉得我耽误了人家主子的大业,我任性行事,不顾大局罢了。

既然如此,那一开始就把我杀掉啊。

「怎么?同为太子养的狗,还要分个三六九等吗?你不就是想说,你才是太子最亲近的人吗?」

我抬起手,给了眼前的人一耳光。

「我告诉你,不要再试图激怒我。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只想活下去。」

我只想活下去。

或许是被我咄咄逼人的架势吓到了,牵机面色铁青地跟在我身后,一句话也不说了。

二皇子被关在伙房附近的小笼子里,毛比第一次见到时还要乱糟,明明只是关了一晚上而已。

他身边有许多吃剩的骨头,看他爱搭不理的样子,估计是别人喂他的厨余。

我蹲下去,把笼门木闩抽了出来。

「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做。」

牵机的声音。

我没理他,把二皇子抱了出来。

他浑身烫得离谱,整只狐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他在外面冻了一宿,应该是生病了。」我摸着二皇子的毛皮,「牵机,你来治好他。」

「我不是兽医!」

「他也不是普通动物。」

「……」

僵持了一会儿,太子养的这条好狗总算低下了头。

「遵命。」

25

今年冬天应该格外冷,就连这里都开始下起了雪。

京城要比这里靠北一些,今年的雪应该会及膝,或者更多。

二皇子近日恢复了一些精神,但是据本人描述还是头晕。

太子对我养狐狸的行为也没说什么,不过他也没有闲工夫去管这件事。

我抱着狐狸抿了一口热茶,看着远处天空一只黑点由远及近。

是什么?

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似乎是信鸽。

不是一只,而是许多。

许许多多的信鸽从京城的方向飞过来,每一只脚上都绑着一条白布。

太子的面色再没有比今日更严峻过。

「我父皇他,恐怕已经驾崩了。」

黎陵望着京城的方向喃喃,大大的狐狸眼里淌出一滴泪来。

要变天了。

我想走了。

「陛下。」

副将将剑插在地上,自己跪了下去。

在他身后,千千万万的将士仿效着他的动作,向太子效忠。

我站在太子身后冷眼看着这一切,不,或许现在应该改口了。

他是唯一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的人。

自然应该称之为皇帝陛下。

仿佛海啸一般此起彼伏的「万岁」声随着皇帝陛下抬手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静谧。

「出发。」

他拔剑出鞘。

越往前进越能听到那些流言,真真假假,混在情报里纷至沓来。

有人说皇帝还没驾崩,只是被贵妃挟持了。

有人说皇帝已经驾崩,贵妃是妖怪,将皇帝制成了傀儡。

至于最确切可靠的消息,是贵妃娘娘用妖力封了先皇的寝宫,不让任何人靠近已经驾崩的先皇。

「母妃她只是太悲伤了,」二皇子趴在我的怀里,语气带着些难过,「她那么爱我父皇,但人和妖怪的的寿数是不一样的。」

「但是这也太离谱了。」

我没办法理解贵妃的做法,所有人都不会理解。

他们只会认为这个妖怪妨碍了皇位的更迭,这是不祥之兆。

26

在新皇的号召下,已经有不少王侯率兵加入了这场诛妖的盛宴中。

我被迫以皇后的名义出席宴会,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坐在那里安静吃东西罢了。

「陛下和皇后娘娘成亲已有三年却未诞下子嗣,属实是不祥之兆啊。」

但总有人看我不顺眼。

「所以你想做什么?」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杯中酒倒在那人头上,「劝陛下纳妃?还是给他进贡美人?那就这么做吧。」

之后没有妃子,也没有美人,据说有人趁机爬了陛下的床,死得很惨。

他们议论说,是我疯了,我是另一只狐狸,是我诱惑了陛下,是我想让皇室血脉断绝。

「您也应该生个孩子。」

「哪怕来硬的,或者用药。」

「一定是她无法生育。」

「狐媚惑主。」

「狐媚惑主。」

「狐媚惑主。」

完全不想听到这些话。

但是这些话不只是说给我听的。

快到京城的某一天,陛下似乎喝多了酒,走进了我的房间。

「我需要一个孩子。」

他安静地看着我,眼底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就去找别人生。」

我拿起手边的剪刀,抵住自己的肚子。

「这是你的义务。」

义务?

我笑了起来。

如果这是我想要的,我一定甘之如饴。

可是没有人听我的话。

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成为太子妃,愿不愿意母仪天下。

我不过只是被爹娘转手卖掉的货品罢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开始哭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经大滴大滴地落在了握着剪刀的手上。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放了我。」

他似乎一直看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一声。

暗淡下去的烛火照不清他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陛下离开之后,我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便一把丢了剪刀,任凭愤怒和懊恼的眼泪肆意流淌。

27

「我必须要去阻止母妃了。」

二皇子和我告别。

在没人的地方,他化为了人形,顺便借走了一套便服和几天的干粮。

「青丘有青丘的规矩,母妃这样闹到最后,可能会坏了那边的律法,我得去带她回青丘才行。」

黎陵有些遗憾地笑了笑。

「我也得陪着她才行,可能下次再从青丘出来就是百年之后了。」

我意识到了,这次是永别。

「那就各自珍重吧。」

我想了想,把前段时间给他做的香囊拿了出来。

「这里面放的是驱犬的香料,你之后应该用得上。」

不知为何,二皇子拿着那个香囊,脸色微微泛红。

「要和我一起走吗?青丘……青丘的景色实际上也很不错的,我们可以一直住在一起,要是你喜欢我也可以一直变成狐狸……」

我只是摸了摸他有点丧气的脑袋。

「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妖怪的一生可是很漫长的,他会在漫长的人生中找到很喜欢他的妖怪姑娘,两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

而不是和我。

不知道黎陵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了他母妃,总之当陛下的兵马踏入洞开的京城那刻,妖怪的气息消失了,贵妃娘娘也不见了。

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先皇的遗体。

我想,一定是被黎陵和他母妃带回青丘安葬了吧。

他们说是妖怪吃掉了先皇后,被新皇的龙气所震慑,才慌不择路地逃离了这里。

于是一夜之间多出了许多歌功颂德的诗歌戏文,将陛下塑造成了举世无双的英雄。

那些说他暴虐的声音被淹没在欢呼声中,再也听不到了。

毕竟别人打败的只是凡人,他可是吓退了妖魔呢。

28

陛下登基的庆典足足办了整三天,在这期间也发生了一些事情。

比如,我被人刺杀了。

其实也没有多要紧,只是平常的点心里被人下了毒。

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这次是贪食的宫女偷吃了点心,结果白白丢了性命。

这次是幸运,可是下次呢?

听说刺客被抓到之后三缄其口,至死也没有说出究竟是谁指示的。

其实说出来了也没多大意义。

听说陛下为此大发雷霆,甚至为此处罚了许多不想干的人。

他这样只会让我的处境更加难堪罢了。

「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您至少也应该见见陛下才是……你们可是夫妻啊。」

瑛姑姑替我梳头发,真讽刺,她竟然是我现在唯一能信任的人了。

「我不想见到那个人,我不想在这里待着,我明明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

我讨厌陛下,我更讨厌这里。

我把珠花扯下来,连着头发一起丢在地上。

「我不过只是他一时兴起养起来的宠物,喜欢的时候就喂些吃的,不喜欢的时候就放在那里不管不问。」

「我不认为这是正常的关系。」

「他对我不错,不过只是因为我还有点用罢了。」

瑛姑姑将珠花捡起,重新插回我的头上。

「这就是女人的宿命罢了,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那难道就该是对的吗?」

她沉默起来,不再回答我。

我好难过,我想离开,我只觉得这里冷。

29

下大雪的第二天,贵妃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会回来,明明这里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事物,为什么不能和黎陵一起回到家乡去呢?

被重兵包围的她一人孑然立在雪地上,有些可怜。

「林芮月,我想找你聊聊。」

她朝我笑着招手。

贵妃娘娘真的很漂亮,她笑起来更好看,我想就算她不是狐妖,也会得到先皇的喜爱。

她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原先因为父亲的描述,我总把她看成是祸国殃民的怪物,但现在我有点理解她了。

我朝她走出一步,却被一只手圈了回来。

「别过去。」

陛下将我拦了下来。

「我想听听她说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陛下的眼睛,我知道,他必不会放我过去。

「杀了那个妖怪。」

他别过视线,将我挡在身后,让我捂上眼睛。

我听见护卫临死前的哀嚎,听见狐妖的笑声,听见陛下拔剑出鞘的声音。

我向漫天神佛祈祷他能战死在这里。

但是没有。

「林芮月,」我听见贵妃的声音,「你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有风拂过我的喉咙。

「我不喜欢。」

她笑了起来。

「真伤人啊,果然我最讨厌的就是真话了。」

就在这时,一两滴滚烫溅在我的嘴唇上。

是血。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只巨大的赤色狐狸倒在地上,身下的雪被尽数染红。

皇帝陛下站在那里,长剑殷红得刺眼。

我想,黎陵一定会难过吧。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瑟缩在周围的宫人们纷纷跪拜在地。

我张了张嘴,我想说他残忍,想说贵妃已经无法东山再起,为何还要杀了她。

但我没有。

「恭喜陛下。」

30

随着妖狐的死,我恢复了撒谎的能力。

现在,束缚我的最后一个枷锁也解开了。

瑛姑姑感叹说,我最近脾气好了许多,看来终于想通了。

「是吗?……大约是的吧。」

我低头,兀自笑笑。

没有人怀疑我的谎言,因为亲近的人都明白,我中了只能说真话的诅咒。

我可以将我的目的好好藏在身后,没人能再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我说我想去城楼上吹吹风,陛下没有怀疑。

他甚至愿意百忙之中抽身陪我一起去。

为何要刻意装出一副恩爱模样呢?

我至今未曾理解,我也不愿再理解。

今天很冷,我应该再穿厚实一些。

不过,其实也无所谓了。

因为我马上就要获得自由了。

「我们,来聊聊吧。」

我没法去看我这位夫君的眼睛,只好倚靠着城墙,看着远处蒙着一层薄雾的天空。

「想聊什么?」

陛下挥挥手,屏退了其他人。

「陛下是怎样看待我的?」

这是他曾问过我的问题。

手在微微发抖,我最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

我想问他,当初为什么要杀了我的侍女,为什么要将我丢在那里整三年,为什么要弄哑我。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高高在上,却要刻意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你是朕见过最勇敢的人,过刚而易折,如果朝中官员都能像你那样真实便好,但大约是不可能的。」

「但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确实有些可惜。」

可惜?

「是啊,」我笑得违心,「可惜我竟然是个女子。」

「你让朕不得不去思考一个问题,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啊,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夫君一心一意,是平常女子做梦做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明明已经足够幸运,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是啊,我是个足够贪婪的女人。」

我叹了一口气。

「我想要的东西,陛下从来都不曾给过我,陛下也无法给我。」

是时候了。

是时候找寻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了。

我拿出一直藏在怀里的小刀,不是刺向他,而是对准自己的脖子。

「你在做什么?」

原来你也会露出那种惊慌的表情?

原来你也会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我笑了起来。

我从未像今天一样感到快乐。

我在陛下的注视下爬上城垛,单手还是有些费劲,不过我不在乎。

「你知道吗?我本该在军营里杀了你。」

「把刀放下!朕让你把刀放下!」

明明是令人兴奋不已的场面,我的眼睛却湿润了。

「但我从来都不是冷血的狼,而是温顺的狗啊。」

「林芮月!」

我张开双臂。

前几天一直在下雪,城墙下的积雪很厚。

如果老天爷稍微开恩的话,我或许能活下去吧。

我向后倒去。

「永别了,黎穆。」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雪化得很快。

春天该来了。

路旁的枯枝开出了小小的黄花,我记得,花的名字叫迎春。

我盖了一个小小的房子,又用草编了栅栏。

我种了一块小小的菜园,惊蛰将种子撒下去,下过几场雨之后就能吃到新鲜的蔬菜。

我养了很多鸡,让它们漫山遍野地跑,我可以吃上鸡蛋,也可以用鸡蛋换钱。

我是自由的。

我。

是自由的。

番外:黎陵

1

他收下了那个荷包。

其实二皇子之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怕死,怕黑,怕狗,更怕他大哥。

他也没告诉过别人,他喜欢一个姑娘,那姑娘还是他的杀母仇人。

虽然母妃不算是被杀,也算是自寻死路吧。

他总是变成狐狸的样子偷偷跑出宫玩。

不,不是玩乐,而是去报仇。

那个骗了他母妃害她丢了尾巴的丑姑娘!

黎陵都想好了,要咬她的小腿,让她大声哭出来,再把她丢到河里去喂青蛙。

但是,不用折磨,那姑娘已经哭得很伤心了。

「你根本不是我的女儿!我女儿从不会说这种话!」

砸东西的声音,那个女孩儿挨了一巴掌,扑倒在地上。

「我可怜的芮月……娘这就去陪你。」

「夫人不可啊!」

下人们手忙脚乱地阻止女人往井里跳。

二皇子偷摸着从人群中溜出来,那女孩儿呢?

她跑到一棵矮树上去了。

她抱着膝盖蹲在树枝上。

黎陵很好奇,毕竟第一次见到小姑娘爬树。

「狗?」

她从矮树上跳下来,可能只是因为没见过那么小的狐狸,就将二皇子认成了狗。

「流浪狗。」

黎陵觉得委屈,他堂堂一个皇子,怎么就是流浪狗呢?

就咬了女孩儿一口。

「真坏啊,和我一样。」

女孩儿捏了捏他的耳朵。

「他们把我当成狐妖了,说我早就死了,还说没有我这个女儿。」小小的女孩儿流下眼泪,「爹爹骗我说,我是除妖的大英雄,但大英雄怎么会被人骂呢?」

她真敢说啊。

2

二皇子只觉得这姑娘太奇怪,就跑了。

但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勇气,耿直些,说不定就能打败大坏蛋呢?

「皇兄。」

他找到明明年纪差不多,但早早就开始练剑的黎穆,当朝太子。

「何事?」

黎穆收了剑,也许在这个年龄,两人的隔阂并不太深。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黎陵抬头挺胸的样子其实比他自己想象中更弱,被大哥按在地上揍的时候也不像他说的那样「咬牙忍着」。

与之相反,他哭喊得太惨,以至于别人都觉得他太夸张。

被打了一顿,二皇子开始敬重起女孩儿来。

他偷偷送过去一个侍女照顾她的起居,顺便告诉他这姑娘每天都做点什么。

但是女孩每天也就绣绣花看看书,也没什么人找她玩,父母也不管她。

跟他一样无聊。

等到了选妃的年纪,黎陵意识到他不可能像了解林芮月那样了解另一个姑娘了。

父皇偏爱他,就算林芮月是他的杀母仇人之一,如果他想娶,也是能的。

「见过父皇,儿臣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想……」

黎陵突然噤了声。

他看见父皇正看着一张画像,那画像被划破了,但能看到上面佳人的眉眼相貌。

林芮月。

「是谁家的?刚好太子也择了太子妃,婚宴可以放在同一日进行。」

二皇子有些不安。

「皇兄选的,是谁?」

「大理寺卿的独女。太子竟然选了那个人为妃,真是刻意与朕为敌。」

黎陵愣在原地,半天无法言语。

「你看中的,又是谁家的姑娘?」

「那姑娘,前些日子得风寒去了,儿臣,想,想,出宫祭奠她一下。」

他就这么抱着坛酒,在郊外随便找了一个新坟,坐在那儿一边喝一边哭。

3

「孤的皇兄残暴,太子妃过门后,你想想办法,不让他们圆房……有了,你去和太子说,那个侍女是我派来的刺客就行。」

二皇子有许多人可以使唤,比如太子府的管家。

「是。」

「还有,想个办法让她远离太子的视线。」

「是。」

「她是孤的人,绝不可以让她爱上孤的皇兄。」

「是。」

适当的偶遇,在她最需要的时刻伸出手。

挑拨他们的关系,别让她信任任何人。

去博得她的喜欢,去当有些冒失的乖狗狗。

慢慢来。

二皇子迟早会得到他的月亮,他想好了,他能放弃一切,对妖怪来说凡人的皇位就是个笑话。

他会带着姑娘回青丘,或者隐姓埋名去一个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

他会用漫长的时光讲述他对她的爱。

他会永远爱惜她

但他被拒绝了。

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二皇子捏着那个荷包,看着姑娘的眼睛。

无光的眼睛令人心生恐惧。

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害了这个姑娘。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放弃了林芮月。

二皇子突然发现自己除了离开,什么都做不到。

他浑浑噩噩地离开,浑浑噩噩地回到皇宫,浑浑噩噩地去找母妃。

他母妃抱着父皇的尸身,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们。

「母妃,我父皇已经不在了。」

「他只是睡下了,陵儿,你不要打扰你父皇好吗?」

贵妃抚摸着逝去夫君的脸庞,声音柔柔。

黎陵咬紧了牙关。

「我皇兄他马上就要打进皇宫了,我们必须得逃回青丘。」

「你父皇会御驾亲征讨贼的,你不必担心。」

「母妃!我父皇他已经驾崩了!死了!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她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他知道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懦夫、跳梁小丑。

他知道自己拯救不了任何人。

但哪怕一次也好。

黎陵强硬地拉住了母亲的手。

他们逃了出来,二皇子将死去的父皇埋在了青丘的树下。

他以为这就是结局了,母妃会和他生活在一起,他们可以在青丘一起生活到王朝覆灭,不再理会人类。

但母妃却走了。

她一个人回到那个寂寞的深宫,又一个人死在了那里。

他赶过去,又眼睁睁看着曾经喜欢过的姑娘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二皇子黎陵是个慢性子,是个失败者,是个懦夫,是个跳梁小丑。

这是他漫长妖生中唯一一次拼尽全力奔跑,又拼尽全力地伸出手。

番外:太子

1

孤,是太子。

虽然今年夏天才刚年满五岁,但孤已经比同龄人成熟很多了。

就连陛下也常常夸奖孤稳重呢,哼哼。

孤不是陛下亲生的儿子,而是从宗室中选出来的。

陛下登基已有五年,但后宫除了早年间薨了的皇后之外,五年来再无一人。

大臣们为了皇嗣一事排着队准备撞柱子以死相逼,最后陛下力排众议,把尚在襁褓中的孤选了出来,立为太子。

这些都是瑛姑姑给孤讲的。

「先皇后是怎么故去的呢?为什么每年祭祖的时候,孤看不见她的牌位呢?」

孤每次问及此事,瑛姑姑都避而不谈。

陛下虽然日理万机,但偶尔也会抽出时间检查一下孤的学业。

「陛下,儿臣有一事相求。」

孤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先皇后为什么没有牌位呢?

但陛下只是沉默着望向窗外,轻叹。

「三日后,陪朕去个地方。」

孤以为陛下要带着孤上战场,毕竟陛下可是斩妖除魔的大英雄。

孤也想当大英雄。

……

结果只是普通的郊外罢了。

孤一点,也不,失望。

真的,一点也,不失望。

孤就学着陛下的姿势席地而坐,看着陛下他掏出一小坛酒,洒在地上。

他在想什么呢?孤开始思考。

直到一只鸡迈着两条腿从孤面前跑了过去。

孤很成熟,绝对不会去做追鸡这种没品的事……

真快乐。

2

孤迷路了。

万一这里有强盗怎么办?万一有刺客呢?孤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夭折在这里?

一想到这里,孤迅速弄乱了头发,称呼也要改一改,不能称孤……俺?我?还是鄙人?不才在下是不是也可以……

就在这时,孤看见了一个女人。

「小孩子?」

那女人愣了一下,随即俯下身,朝我招了招手。

「是走丢的吧。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递给孤一个芝麻饼。

孤锦衣玉食,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区区芝麻饼……

真好吃。

「姐姐,我和爹爹走丢了。」

她捏了捏孤的脸。

孤想起来瑛姑姑说,我的眼睛有点像先皇后。

眼前这个漂亮姐姐的眼睛笑起来很好看,有点像孤。

哼,巧合罢了。

「你是谁呀?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孤的警惕心很高。

「你可以喊我仙女姐姐哟。」

好可疑。

「你想吃点什么呢?」

她拉开小院的门让我进去。

好漂亮的院子,到处都是花,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各种植物。

糟了,孤怎么就跟着这个女人走了呢?

「我不吃东西。」

她笑眯眯地递给我一个碗。

可恶,加了牛乳的绿豆沙真好吃。

孤打量着小房子的陈设,真寒酸,这寒酸气孤真的是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要是困了可以先睡到我的床上哦。」

刚刚那个哈欠绝对不是孤打的。

总之孤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投了食,又被捏了脸,又躺到了女人的床上,但孤定然不会向睡意屈服。

毕竟陛下也是不眠不休守护整个王朝的!

「我要听故事才能睡。」

这可是本朝太子的底线。

「好啊,」漂亮姐姐她笑了起来,坐在我的旁边,「想听什么?」

「皇后娘娘的故事,这个故事你肯定不知道。」

「行啊,」她摸着我的脑袋,「那还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3

很久很久之前,有个皇后,她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因为皇帝是个很坏很固执的人。

「陛下才不是坏人!!」

皇后后来知道了,有些事并不是他授意的,因为他很忙,他以为在外征战的时候他的妻子能在家中得到照顾,但没有。

她备受折磨,甚至连正常的饮食都没人供给,所有人都当她不存在。

更过分的是,有人对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说,你的妻子不忠。

他气冲冲地回来,又在外面看到了他的妻子,但看到她凄惨的生活时,他又动摇了。

谎言就是这么被击穿的。

他让自己曾经的侍女照顾她。

他想尽可能地弥补,但又如何呢?

两个人之间已经不可能再产生情感了,就连相敬如宾也难以做到。

因为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和自己是平等的,而不是他的宠物,更不是必须听他命令的士兵。

跳下去的皇后以为自己死定了,但一只狐狸突然从草丛里跳了出来。

那是只很坏的狐狸。

「那当然,狐狸都是坏东西!」

狐狸救了皇后,两个人在皇帝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狐狸在路上向皇后坦白了一切,它是如何挑拨两人的关系,又是如何欺骗两人的。

皇后才意识到,原来这一切都是狐狸的骗局。

它想带皇后远走高飞。

但是皇后怎么能容忍这种心思不正的动物呢?

「我要把它的皮扒下来。」

她也是这么想的,但最后还是算了。

因为她是个善良的人,她没办法对人下手。

「但那是坏狐狸。」

于是皇后就和狐狸约法三章,狐狸必须帮她盖房子,必须帮她修整田地,等做完一切就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一点也不精彩。」

孤强打起精神,这不是孤想听到的故事。

「好了,故事讲完了,再不睡大狐狸咬死你。」

老妖婆!

孤只是冷而已,才没有因为害怕缩在被子里。

才没……

4

等确认小孩子彻底睡着后,林芮月松了一口气,连被子带崽子一起打包起来,出门。

院子前面是一块草地,她一直都很喜欢这里,清净,干净,没人打扰。

「出来。」

她盯着眼前的小树林,开口。

那个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和她记忆中的形象相比,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多了些疲惫。

那个人从她手上接过年幼的太子,抱在怀里。

「他和我长得挺像的。」

林芮月找了个地方,坐下,又朝着那个人招招手。

「来聊聊吧,自己讲不出口的故事非要我代述,你可真过分啊。」

「从别人口中讲述的往往不真实,」黎穆把小小的孩子放在地上,自己亦坐下,「所以才要求你帮忙。」

「承认自己嘴笨很难吗?」

「……」

风很舒适,林芮月想了想,虽然很讨厌,但还是多待一会儿吧。

黎穆只花了不到一年就找到了她,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被找上门的时候,她脑海中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不能让这个人再烧掉自己的小木屋。

于是二十多年来未曾败绩的皇帝被一根芜菁砸中了脑袋,又被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捆好丢小屋里关了三天。

算是小小报了下仇。

「因为你孤身前来,所以我才给了你和我对话的机会。」

林芮月躺在草坪上,看着湛蓝的天空,如此说道。

幸好她不知道暗卫的存在,黎穆心想。

「但是你也不能在这里布置暗卫!暗卫也是人好吗!」

「……」

「总之,把那孩子带走,别再来了,」她抬起下巴,警告,「下次我可要养狗了。」

黎穆从来没有读懂过这个姑娘。

不管是在荒原上哭泣的夜晚,还是迟迟无法下刀的清晨,抑或是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的那刻。

在数个可以敞开心扉解开误会的时刻,他选择了回避。

在彻底意识到失去的那一刻,心脏才像被猛撞过一样,满胸腔的痛。

自那之后,每一个梦里都有她。

抱着小小的太子离开的时候,黎穆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

他目送着林芮月的背影远去,而后,转身离开。

孤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躺在草地上,只不过身上多了条毯子。

陛下依然坐在孤身边,眺望着远方。

见孤醒了,就摸了摸孤的头发。

看来孤是睡着了。

刚刚发生的一切,大约只是个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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