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月

08 年热播的韩综「我们结婚了」,瞬间带动起来,什么「夫妇」「cp」组合啦,后桌小姑娘就是个十足的冲浪达人,永远走在时代前沿,第一个给我和秦铭安 cp 让别人按头磕的就是她。

然后我立马拉住她求饶,叫她放弃这个想法,不然第二天全班都会这么喊的!

太羞耻了!

我不要面子的么!!

会被班主任叫走谈话的吧!!!

然后她笑嘻嘻地甩开我跑远了,我万念俱灰,我都不敢想,等秦铭下午回来听到这玩意是什么表情。

噢对,他怎么还不回来。

27

中午放学,我骑我小破车往家赶的时候看见个人,孙亭。

孙亭早已经转去美术班了,托她那个校长爹的福,成功和林洛深在一个班级。

一如上辈子,除了……她身边那个女孩。

戴着眼镜框,白净文弱的,是许念念。

许念念上辈子也和我是一个美术班的,她画画也很好,尤其擅长画静物素描,我没记错的话,她上辈子去了鲁美。

看着孙亭拉着许念念亲亲热热的,我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我这辈子没去学美术,那渣人父女不会是还是没打消偷换别人的画的念头吧。

竟然盯上许念念了。

我骂了一声。

普通高考录取系统从 2001 年起开始实行网上报名录取,到这些年想动歪心思已经比较难行通了。但是美术不一样。

监控还没有全面普及覆盖的年代,监考也没有使用 AI 电子系统和信息技术手段的年代,美术校考,联考,能运作的地方太多了。

我纠结了一路要不要多管闲事。

我淋过雨,我见不得别人过得好,我要把别人的伞掰断。

28

当天下午放学我就堵了许念念。

「小心孙亭。」

「你考试的时候多个心眼,注意点,如果有监考员一直盯着你画画,小心她换你卷子。」

许念念是个声音细弱温软的小姑娘,可能是被我吓到了,她细声细气地问我,「为什么要换卷子?换给谁呢?」

我觉着小姑娘一瞅就是个被欺负任人拿捏还不敢吭声的主,我光想想以后孙亭偷她的画上鲁美,许念念哭得不行的我就生气。

我走过的那十年,难道还要叫别的受害者再经历一遍么

「我让你小心谁就是换给谁,总之,多个心眼。我没别的好主意,只能警醒你一句,你躲着她点。」

许念念温温柔柔地答应了。

「好的哦,小黎。」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我马不停蹄地去找了一趟林洛深,嘱咐了他一句这事,让他也小心点。

未雨绸缪……希望有用。

现在的我无力和孙亭以及她爸对抗,我只能提醒别人小心他们。

但十有八九孙亭是盯上许念念了。

临近期末考试的周五,我在家长会上,见到了秦铭的母亲,传闻已久的秦夫人。

29

秋大壮自告奋勇地要去给我开家长会,因为我最近一次月考的成绩相当喜人。

凭借记忆力和秦铭补习理科加持的优势,我这次总分竟然冲进了年级前五十!!

二中可是市内有名的重点高中,这里人挤人人挤人,能进年级前五十,好的一本大学是差不多尽在囊中了!

这换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我上辈子那文化科的成绩,也就勉勉强强够上一本线,还是当时的班主任抬举,想挽留我跟我爹说我冲击冲击上个 211 没问题。

一本大学也分一本二本优劣好坏嘛,班主任也就是客气客气,没想到我现在真有考 211 的把握,不过新班主任又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能上个 985,老师们实在太看得起我秋女士了。

老天,上辈子我还没进过大学的门呢!嘻嘻,想想就开心。

家长会上也不外说一些激励的话,其中各科老师着重表扬了我和秦铭,丝毫不提「疑似早恋」的事。

反倒是以我们为例子激励其他学生要一直学习,不要松懈,人是可以不断进步滴!

啊,你问我怎么知道,我这不扒后门听里面说嘛。

秦铭在我旁边扶额,说我这样太明显,班主任他们能看到,马上就要散会了,然后就要拉着我走。

我被秦铭拉着走了还没几步,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清丽的嗓音。

「——铭铭。」

秦铭拉着我的手下意识用力,他仓皇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站着的,穿着亚麻色长裙的女人。

我第一次见到可以将亚麻色穿得如此好看温婉的女人,渔夫帽和浅色墨镜,棉麻质地的衣服使她看起来十分轻盈。

她踩着高跟,优雅地像鱼一样游弋到我们面前。

「铭铭,怎么不和妈妈介绍呢?」

然后她也没等秦铭回答,从容地摘下墨镜,看向了我。

「……您好漂亮。」

我呆呆地凝视着她的脸,还没来得及过脑子我就说出去了。

没想到秦夫人半捂着嘴,扑哧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如银铃,原来是这样子的。

「儿子,你这小同桌真有趣~」秦夫人含笑看着我,「嘴甜,妈妈爱听。」

秦铭突然长舒一口气。

「你就是秋黎吧」这个开头,我以为她下一句要说「我常听我儿子提起你」,或者说感谢我帮她儿子补习的话之类的。

「你的那副画真的不错,我有些日子没看到过比较满意的画作了,小姑娘天赋很高嘛。」

没想到她第一个提的,竟然是《天上月》。

这幅画自打上次我就留在秦铭家了,周末补习的时候偶尔会去画一画,到现在,其实还是没有画完。

「铭铭说这是你画出来的,起初我都还有些不信,不夸大的说,有几分大家之风了。」

秦夫人的面相整体都很温柔,她的眼睛看向人的时候,却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像是被看透了似的。

「可你年纪这么小,就能画出这样的作品,有没有意向去巴黎美术学院深造呢?」

我一怔,下意识摇头否定。

「不,我不学美术,我想……我想考公务员,跟我爸妈在一起。」

秦夫人诧异地瞥了我一眼,略显失望,「小秋黎竟然这么恋家啊,公务员……没有创意的工作。」

「妈!」秦铭立即喊停,秦夫人怏怏转了话题。

「啊,我想起来了,铭铭这回成绩竟然进步到年级前一百了,他以前可是不愿意学的,这些日子也不打架逃课了,都是你的功劳。」

秦夫人一边说一边低头从包里掏了掏。

「能叫我儿子乖乖上学啊,这补习费实在太低了,这钱你拿着,算我和他爹谢你的。」

一个早就预备好的红包出现在我眼前。

我有点无措,特别尴尬地看着她拿出红包要递给我。

我觉得很奇怪。

这种给红包的方式,像领导给员工发奖金。

当时我真的觉得很奇怪很别扭,下意识就不想收,推诿着摆摆手往后退。

「阿姨,不用不用,我该拿多少补习费就拿多少补习费,秦铭也帮助我理科了……所以这钱我真的不能要!谢谢阿姨」

秦铭拉住她,「妈——」

秦夫人看了一眼儿子,慢慢把红包放了回去。

「既然这样,我待会儿还有事,我先走了,铭铭,今天早点回家,你爸今晚要回来。」

她走了之后,秦铭递给我一个「抱歉」的眼神,「我妈总是这样……你别放在心上,她是有点……有点」

我朝他笑了笑,「我知道,阿姨人挺好的,也蛮好相处的。」

看着我表情没什么异常,秦铭才放心地跟了上去。

「妈,你为什么要给秋黎红包,她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爸的员工,也不是你的助理!」

秦夫人慢条斯理地走着,表情没什么变化,「铭铭,你知道你爸回来是干什么吧,暑假过去你就上高三了,留学的时候你爸已经打点好了。」

秦铭一下子愣在当场。

「我不想去,你告诉我爸,我不会去的!」

老管家跟过来的时候,正好瞅见秦夫人看着秦铭气冲冲地跑了。

「真是叛逆,好好的突然不去了,果然有猫腻。」秦夫人叹了口气。

老管家担忧地看向少爷跑掉的背影,拉开车门,「您见过秋黎小姐了吗?」

「见到了。」

秦夫人坐了进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怎么形容呢,和我想的不一样,又好像一样。

你说,一个十几岁温室里长大的花朵,怎么会画出情绪如此绝望的画呢?」

「如果没有经历过能折磨人一辈子的天灾人祸,饱受折磨,过得痛苦又绝望,活着没有指望,每一天都痛苦得像走在美人鱼用鱼尾换来的刀尖上,是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的」

管家听着云里雾里,但是彩虹屁一点没少,「还是夫人是最懂画的。可「一样」又是在哪里啊」

秦夫人微微点头,「我从她身上,我好像看到了浓重的哀伤。」

30

自从见过秦夫人之后,我忽然生出无端的焦躁感,她身上的艺术气息非常浓厚,可是这种「艺术感」

只会让我联想到绘画,继而联想到我绝望的上辈子。

穷困潦倒,被逼绝境,天上月,画出来的绝迹,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很多天才画家过得都不好了,死了才出名。

重生回来的这一年,我都不敢再去触碰和美术相关的东西,我不去画室,我很少见林洛深,我躲着孙亭走。

因为我曾经引以为傲的绘画天赋,是我悲剧人生的导火索。

我宁愿籍籍无名,安稳度日啊。

期末考完试之后,秦夫人派人把我的《天上月》送了过来。

上次画它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我现在过得很幸福很快乐,我甚至都不敢触碰它。

和上辈子的死亡息息相关的画,包含我最浓重的绝望与痛苦。

我现在只会对它感受到

——恐惧

我找了张布把它盖上了。

秦铭自从期末考试后就处于一个「半失踪」的状态。

补习暂时停止了,我给他发短信,他都要过很久才能回,只说没事,家里有事情。

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个长久的办法。

因为短信费实在是有点贵。

我去他家找过他,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可是整栋别墅里只剩下打扫卫生的佣人,老管家和秦铭都离开了。

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严重。

哪怕秦铭和我说,他们假期要回京城,所以离开了。但是。

我害怕他一言不发的离开,我开始不断猜测他是不是已经被他家偷偷送出国留学了。

秦铭的回应一直是躲避这个问题,他说他不会去的,但是他没和我解释他为什么离开,也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31

我学习的时候开始不断走神。

我知道我心里特别慌,没来由地慌。

我心里好乱啊,真的好乱,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是我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一直在说——

「秋黎,秋黎,未来是改变不了的。」

「秦铭依旧会离开,你的爸妈……真的能好好活下去吗?」

「蝴蝶效应……」

我晚上开始翻来覆去,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我不敢闭眼。

这几天我一闭上眼,梦里是瓢泼的雨夜,我跪在我爹的灵柩前,哭着喊着不让他们下葬,我妈倒在了我爹棺材前。

我咬着牙处理我爹的后事,将整颗心扑在我妈身上。阴暗的色调里,病房每日的钱流水一样的花,我们的钱已经快要见底了。

我妈看见手术的巨额费用,她那个时候已经说话很费劲了,她说别治了。

「别治了,治不好的,我死了,你上哪儿去还那么多钱。」

我不肯,我给医生护士下跪,我找过亲戚吃过闭门羹,我甚至去找过高利贷。

可我妈不想给我添麻烦,当我终于凑齐钱去医院的时候,在医生给的期限之内。

——她止了呼吸。

第二天晚上梦见我在美术考场,画着画着我眼前的画,突然变成一个水平相当糟糕,故意画坏的画——我没见过,但我知道这是孙亭的画。

我又落榜了。

第三天晚上,二十多岁的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刚刚结束了今天的第三个兼职,然后突然扶住路边的垃圾桶,捂着嘴巴剧烈地咳嗽起来。

然后我从手掌中,看见了血丝。

然后我在公路上重重地栽倒下去。

红血丝滴入红颜料里,我木然地擦了下从鼻子里涌出来的血,头晕脑胀地提笔在画布上写下红字。

我前些日子看见画室的助理收了孙亭的钱,然后我把画完的作品放在最醒目的位置上,给她们提供便利。

可是不停地画,为了给孙亭「送」参加比赛的作品,累得我想吐。

第四天晚上,《天上月》画出来了。

可是在我放火的时候,孙亭家的别墅里冲进来一群持枪的警察,将我按倒在地。

我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身影从后面走出来,漆黑的风衣,那是十年后的秦铭。

他居高临下地、冷漠地看着我。

孙亭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用那张美丽、又恶毒的脸,捏起我的下巴,低声,一字一顿——

「秋黎,你以为——只有你重生了么?」

「谢谢你的那些画,把秦铭送到我身边来。

毕竟好闺蜜一场,警官们特意准许你参加完我们的婚礼之后,再进去坐牢,开不开心。」

我目眦欲裂!撕心裂肺!

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和她同归于尽!

睁开眼的时候,我后背都湿透了。

这些噩梦缠身的日子,将我上辈子的事周而复始地演,我每次从梦中惊醒,都会从床上掉下去,爬起来抓着画笔掀开画布!

我就在每天深夜,精神高度紧张崩溃的时候,在如此高压的状态下,疯魔一般地画《天上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是只有这样做,我才能稍微好受一些。

李女士看着我每天脚步虚浮地从房间里「飘」出来,眼底乌青那样子,还以为是什么脏东西上了我的身,差点吓得要给我找道士做法。

我殚精竭虑地画了好几个晚上。

创作《天上月》的过程中,十分痛苦,而且只有深夜被噩梦缠身然后惊醒的状态下才能完成。

最后一笔完成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卸下重担。 

一夜无梦。

32

说来奇怪,《天上月》完成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噩梦,再也没有如此痛苦的情绪。

调养过来,晚上和秋大壮李女士下楼去小区附近遛弯的时候。

秦铭站在橘色的路灯下。

深深地注视着我。

李女士后来形容那天,说我看见秦铭的那一刻,眼睛都亮起来了。

我跟他们说了一声,然后飞快地跑向他。

看见他的那一刻我有无数话想说。

可到他面前时,我眼眶慢慢热了,我笑着说,我说秦铭你怎么瘦了呀

秦铭看见我向他跑来,下意识想伸开双臂,可他又强控制着放下了。

他瘦了,真的瘦了很多,他站在那里,风尘仆仆。

好像是连夜赶过来的,没有停歇,他身上有赶路的气息。

我敏锐地感觉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秦铭这些天不会瘦这么多,他背微驼,我不敢往下猜测他吃了什么苦。

可秦铭看见我的那一刹,他的第一反应是笑。

我又见到了露出小虎牙的笑。

他没回答问题,眼睛弯弯,他笑着问我,「小同桌,你怎么也瘦了?」

不远处我看见老管家和一群从来没见过的保镖,秦铭的状态,并不像是「打了胜仗」。

他突然在晚上赶过来,好像就是

就好像是最后一次来见我。

我知道,他没抗争过家里。

我上辈子是十年之后才知道他家的背景的,是我八辈子也不敢奢望难以企及的高度。

从见到秦夫人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家的态度了,我几乎是彻底打消了那最后一分妄想。

他怎么能抗争得过他父亲呢。

可是这个少年,眼前这个少年,七月的晚上,披着浓重的夜色来见我,像个孤决的英雄。

33

第二天我去秦铭家的时候,是老管家来接待的我。

「少爷还在补觉,老爷一松口,这孩子就立刻赶回来了,一点也没歇,唉……」

我接过红茶,老管家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像是在顾忌着什么。

斟酌一番还是尽数吞没于沉默中。

我不自觉地摸着茶杯,心神不定。

一时之间谁也没开口,一片寂静。

万籁俱寂,对面的老人忽然缓缓出声,「少爷是我从小带大的,说起来,老爷和夫人甚至都没有我清楚少爷的脾性。

秋小姐,秦家的产业远比你想象得还要庞大,老爷夫人就这一个孩子,所以未来少爷肩上,是你无法预计的重担。

少爷在以前的学校,打了好几个这个公司那个集团老板的孩子,在学校仗着家世,混得实在是太无法无天,老爷才生了气,把他送这里来的,素来听说这边二中学习氛围浓厚,想着能让少爷收收性子。」

我说呢,秦铭刚来那样怎么这么欠抽,原来以前就是个混世魔王。

老管家的话锋却突然一转,语气也柔软起来,「可我知道,少爷本不是一个顽劣的孩子。他只是想用这种办法引起父母的注意罢了。

少爷本来是不愿意来这里的,学习压力又大,环境也不好,他刚来的时候真是一万个嫌弃这里,天天盼着老爷早点把他送出国留学。

渐渐的,这孩子就不提了,开始和我提起他的「同桌」——就是那个,一开学就打了他的小姑娘」

老管家说的时候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原来您一早就知道我了。」

「是啊,毕竟敢打少爷的人可不多哟。

少爷说他小同桌学习特别刻苦,比旁边的人学习都认真,虽然不是班上成绩最好的那一批,可她一刻也不敢松懈。

少爷说他睡觉之前,小姑娘就在写卷子,他睡醒了,她还在写。那个时候正是最困的时间段,班上所有人都在昏昏欲睡,可就是她不睡,盯着卷子的眼睛都在发光。」

秦铭之前调侃过我,是「学习的狂热信徒」。

当时我怎么回答来着,当时我苦苦计算数学题,只回了他一句,「我根本就不喜欢学习。」

「少爷问我,为什么有的人不喜欢学习却如此热爱学习」

我觉得这话问的有点「何不食肉糜」的味了。

「对于普通家庭的人来说,一般只有学习这一个出路。也是最好的出路了。」

老管家笑笑,说他也是这样和秦铭说的。

「后来突然有一天,少爷背回来的书包里,终于开始放课本了。我一问才知道,说你要给他补习,明天要考他背课文的。」

他说到这里开始笑。

现在氛围和乐融融的,老管家说了很多以前的,还有秦铭之前的事。

然后他忽然较为严肃地口吻告诉我,「秋小姐,少爷现在变得很好,你是功不可没的。

我也是这么报告老爷和夫人的,他们其实都知道。

他们也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和家里唱反调,忤逆老爷的安排。

就连我也看得出来,这孩子很喜欢你。

可是秋小姐,这个世界上,光有喜欢是不能成事的。」

我之前不知道在哪儿听过一句话,「你不要听一个人他说了什么,你要听他没说出来的是什么。」

老管家没说出来的,应该是「秦铭是为了你才忤逆父母的安排的,可是这份喜欢在他的父母看来,没有用处。」

我心头一酸。

不过我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秦铭上一世,是在高三上学期中旬才走的,为什么这一世才过完高二就要着急把他送走呢?

这不对劲。

然后我急忙抬起头,抱着最后一丝期望。

「我记得,我记得秦铭说过,他爸妈是想着让他高三才去留学的,这才刚上完高二,为什么……」

「啊,原本是这么计划的,不过没想到少爷这段时间比以前成熟多了,老爷看见这孩子的变化,决定提前了。毕竟留学还是越早越好……」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都没听清,那一刻我大脑一片空白,耳朵轰鸣——

我整个人都傻了。

是我,原来是因为我

才让秦铭提前走了。

如果我没有给他补习,他就不会那么快端正学习态度,成绩也不会有质的飞跃,他父亲也就不会注意到,提早了留学计划。

蝴蝶效应……真的在应验。

不会改变的……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可我没后悔过,我秋黎办事从来不会后悔。

认识秦铭之前,我不关心他是谁是什么背景。

可是认识了解他,和他很熟悉之后,我知道他是个很好,很好的少年,他理应有个壮大灿烂的人生——我也希望他成长变好。

没想到这反而加快了他的离开速度。

老管家继续说,「夫人比较开明,和老爷商量了之后,她提出把你也送去留学,学校她都挑好了,是巴黎——夫人自从看见你画的那副画,就对你改观了。」

我突然出声,「可我听说,秦铭留学的国家不是那里,就算我去了,也是相隔万里。」

我不是十七八的秋黎,我活过一辈子了,我不是傻子。

我听得懂秦夫人的弦外之音。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秦夫人从来没有改过主意,巴黎还是这里,没有差别。」

他们从始至终就是想分开我和秦铭。

老管家停顿了一下。

「可是这样,其实对你们都好。秋小姐,其实夫人这个提议真的不错,你其实可以去巴黎深造,以你的天资,没准——」

「……没必要,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不会抛下我父母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的,我爸妈也就我一个。

名利对我来说,没有家人重要。」

如果名利那么重要,我上辈子怎么会拱手让给孙亭。

去不去巴黎,拿奖的也是我画的《天上月》,如果我现在去了,那我还有什么必要重活一辈子。

老管家叹了口气,不再说这个话题,「少爷也不肯,他用了各种办法想劝服他爸爸,可是老爷那个人,怎么是那么好说动的。

一开始闹跳楼自杀逼老爷,气得老爷和他大吵了一架,然后把他关起来了,也没收了所有尖锐物品,最后少爷干脆绝食了,谁劝谁送也不吃。」

难怪他回来瘦了一大圈,我听得心脏都快揪起来了,急忙追着他问,「后来呢后来呢?他有没有出什么事!」

老管家提起这些,心情也很沉重,他看向我的视线甚至都有点责备。

「这孩子几天滴水不进,没撑几天就晕过去了,老爷再怎么铁石心肠也被吓坏了,夫人气得和老爷吵了一架,最后两个人让步了。」

老管家看着我,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们同意延迟一个月,准许秦铭回来一趟和你告别。」

我一下子攥紧了沙发的扶手。

34

我心神恍惚地对着《天上月》坐了半天。

下午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是秦铭。

他只说了一句话,「小同桌,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西藏?」

如果我没有听老管家说这些事,我会以为是他玩笑着和我说,是他突然起意。

可我听了前因后果,我现在只觉得他像是在说「遗愿」。

于是我做了我这辈子最勇猛也最果断的决定。

「什么时候?在哪儿集合?」

秦铭一愣,「就这两天,我都行,你什么时候有空?等会儿叔叔阿姨能同意吗——」

「就现在吧!」我用肩膀夹着电话,翻箱倒柜找行李箱。「你等会儿,小明同学,我收拾完行礼就去找你」

「——啊???」

挂断电话后我顶着秋大壮骂我,我也要偷他们行李箱过来,马不停蹄收拾行李。

我梗着脖子说我一定要去,我说他都为我抗争过,我为什么不能向他走两步。

秋大壮死活不同意,直接挡在门口摆明了不放我出去。

「爹,秦铭一个月后就走了,要待很多年,回来也是七八年后的事。」

「我还能去很多趟西藏,我也还能和你们去很多地方——可我不一定还有机会和他一起去了。」

「我和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秋大壮突然从门上滑下来,一言不发地去了卧室。

半晌后他拿着一个相机出来,我认得,那是他特别宝贝压箱底的数码相机。

秋大壮摸了摸我的头,「出门带着钱不方便,你拿着这张卡,密码是你生日——听说西藏特别美,多拍几张照片回来给我们看看。

等你妈妈心脏养好了,咱一家三口有时间一起去一次——孩子她妈你帮黎黎收拾收拾行李」

我怔怔地看着正在给我商量带什么东西的他俩,眼眶一热,我恍然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上辈子失去他们的我没有活下去的念头。

——我真的永远爱秋大壮和老李。

一个小时后,我冲秦铭扬起笑脸,「随时可以出发!小明同学!」

秦铭还呆呆的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不过他勾了勾嘴角,笑着说「走!」

就在秦铭想订飞机票的时候,他爸来了电话,说已经派飞机过去了。

被监视的窒息感压得我都有点不舒服,秦铭面上掠过阴云,强撑着不在意似的朝我笑笑。

然后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前往西藏了。

为什么用浩浩荡荡来形容呢

因为除了秦铭这次回来额外多出来的保镖,别墅后的私人停机场降落的飞机上,又下来了一批人。

秦铭一直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么?

噢,一开始没这么恐怖,是因为我,他跟父母抗争之后加了好几倍的看管人数。

想到这里我心有愧疚。

不过幸好这次跟去的还有老管家,他身体硬朗,拍着胸脯表示当年跟老爷子进过西藏,完全没问题。

35

转车到达西藏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按照原计划,我们一行人在南迦巴瓦峰附近的酒店歇下。

我躺下的时候,心脏还在微微雀跃

——哎我上次活了二十八年,还没出过省,也没去过西藏呢!

传说中最接近天边的地方。

我激动地一晚上没怎么睡着,满脑子都在回想路上老管家跟我们说过的这半个月的行程安排。

啊,想想就好期待。

我给秦铭发了条短信,让他准备准备,明天早点起来看日出。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兴冲冲地敲开了秦铭的门,他早已经起来了,看见我「闯」进来的时候还有点紧张。

阳台外面就是连绵起伏的喜马拉雅山脉。

外头天已经泛白了,但是太阳还没出来,老管家帮我把相机架好。

然后在一边看着我和秦铭四处乱逛,笑着和旁边的保镖说,「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啊!」

山脉上空聚起云海,东方天边处的云慢慢浸粉,很快朝霞万丈——

「马上马上日出了!要看到「日照金山」了!」我兴奋地拉着秦铭的袖子大喊。

「看着呢看着呢」

我们屏息凝神,漫长的几分钟过去,红日终于破开云雾,那一刻,不,是很快!

最高的山峰尖顶,一下子变了色!

「亮了亮了!你们看亮了!」

后面的人掏出了望远镜,旁边的旅客也很激动。

金光往下大片大片蔓延,慢慢的,整座山脉上面都笼罩在金光之中。

雪白的山此刻金灿灿得发光。

整个上空都是金红色的云海,金粉色的光绵延交叠,雪山金山,恍临仙境。

那一刻我的脑子突然闪过课堂上苏轼的一首词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秦铭话音刚落,我就转头看着他。

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我看到了日照金山」这是十年后的热梗,我注视着秦铭。

他纠正,「是我们一起看到了日照金山。」

「他们说,看到日照金山的人会幸运一整年。」我锲而不舍地把流行句子念完。

秦铭歪了歪头,「可我感觉我们不是幸运一年,是幸运一辈子啊。」

我又看到他露出那颗小虎牙。

「嗯!那就幸运一辈子!」

那就幸运一辈子吧,秦铭,好让我们一起看看,这美丽壮阔的山河。

我看着秦铭,晨风吹起他额前的刘海儿,日照金山的金光落进少年的眼眸。

一向看久了的五官莫名有些陌生的惊艳,秦铭长得好,我上辈子也这么认为。

少年的稚嫩和青涩正在从他的脸上剥离,他回来的这次,面上除了疲惫之态,还有一夜长大的从容和坦然。

好像有一阵风不知从哪儿吹来,吹落他眼里的金光碎片,然后尽数落入我心里那片野蛮生长的荒原——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不远处老管家对旁边的保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悄悄按动了快门。

36

这两天我和秦铭就闭眼当看不见那群便衣保镖,自顾自地玩。

我们在八廓街吃藏式早餐,看远道而来的旅客朝拜,举起相机记录藏族风俗文化。

然后在我强烈的要求下,秦铭换上藏服,看着老板给他带上发饰还要给他上妆,吓得他弹起来,瞅见我拿起相机的时候,羞愤地要捂我镜头

——可惜被我及时抓拍了!

我拿着刚拍好的画面和老管家笑,他转头就把我也拉进去,拿了身颜色相近的藏服给我要我换上。

然后就轮到他笑嘻嘻地拿相机拍我了,「小同桌,好看!真的好看,你别捂脸啊,来来来,冲镜头笑一个」

老板摸着下巴,「你们要拍个情侣写真么?」

我:……

秦铭:……

瞅着我俩突然齐刷刷扭头,略显尴尬地不知道如何回应的时候,老管家笑呵呵地拉过老板,低声说给他们弄一个。

秦铭的造型倒腾得很快,他掀帘子进来的时候,有个姐姐正在给我化妆。

她拿了一堆色彩鲜丽的发带和项链让我选,我正犯选择困难症的时候,秦铭指了指明黄色的那条。

「黄色吧,她用黄色发带肯定好看。」

那个姐姐拿起来朝我比了比,「确实诶,你男朋友眼光可真好」

「那当然,梨不就是黄色的么,多好看」

我气呼呼地扭头,秦铭那家伙正偏过头用袖子半遮脸偷笑。

藏族姐姐给我编辫子的时候,秦铭一直支着下巴看,她把发带绕进去很快就编好了一个,她要编另一个的时候秦铭打断她。

举手跃跃欲试,说他也会了让他来!

然后姐姐笑着给他让了位置。

我有点不自在。

姐姐挨得很近给给我编头发的时候我没感觉,可是换成秦铭,我并拢了腿,坐的笔直,有些紧张。

秦铭得有一米八多,我才一米六六,离远了看跟窝他怀里似的。

陌生又熟悉的、少年向青年过渡的、男性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撩拨我最敏感的神经。

我甚至清晰地感觉得到,秦铭指腹擦过我发间,又碰到耳廓的温热。

而且他编得很慢,还有点手抖,为了缓解尴尬,我没话找话说,

「小,小明同学,你真的会编头发吗?不是拿我当小白鼠吧……」

「当然会!我又不是第一次编,小同桌你放心,我肯定给你编得特别好看!」

「不是第一次?那你第一次给谁编的?」

「我小表妹的芭比娃娃」

「……不好看打你哦」

秦铭咳嗽了一声。

在我对着镜子照的时候,姐姐正拿着额饰进来,看见我另一条辫子,笑着夸了一句,秦铭洋洋自得。

然后拉着我在所有人面前转了一圈,显摆了一番他自称的「编辫子技术」,那秦家的保镖能说什么啊,当然摁头鼓掌热烈地夸赞他家少爷编的好啊!

秦铭都快被捧到天上去了。

旁边路过的游客纷纷看了我们一眼。

「哟,好俊的小情侣」

然后听到其中这句话的秦铭,昂首挺胸地拉着我光明正大地在异乡逛街。

我好像隐约看见他身后有尾巴翘起来了。

拍写真的时候,我俩一开始都还挺羞涩的,手也不敢乱摆,摄影师一直在指导我们拍照动作。

「哎呀别那么害羞,离近点离近点!」

「动作太僵硬!笑一笑,别笑那么假!」

忍无可忍的秦铭直接把我脑袋往怀里一按,侧头看着摄影师,「这样行了吧」

我脚下一个踉跄,直接倒在他身上。

——摄影师摁下了快门

白光亮起的一瞬间,我听见了剧烈的心跳声。

37

第二天我们在羊湖边骑马。

第三天适应高原后,我们前往布达拉宫。

我气喘吁吁地看着精神矍铄的老管家领先我们一大截,身后还有一批保镖配合跟在我们身后。

所以说,老年人的体质是个谜啊。

「慢点走,不着急,先停下来缓口气,不然待会儿又出现高反了。」

秦铭向我伸出手。

我深呼吸两次,抓住他的手。

终于登顶布达拉宫,传说中为文成公主修建的宫殿,高大巍峨,耸入天际。

对藏族文化从来没接触的我,兴致勃勃地在里面走走看看,观赏的途中,旁边的保镖忽然齐刷刷地转身。

耳朵灵敏的秦铭立刻转身,讶然地望着身后不知何时立在那里的袈衣僧人。

那是一位白鬓老者,着美术颜料里正宗的赭石色袈衣,最朴素也最平淡的衣着,不显山不露水。

他垂着眼,双手合掌。

宫殿内藏经声正诵,檀香四绕,远处有钟声。

我突然有种错觉,他好像在遥遥地注视着我。

僧人向我们走进,施了一礼,向旁边的保镖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他颔首低眉,沧桑的面容上印着慈和清冷,平静地向我们双手合掌。

「晨鸽报喜,香烟正旺,昨夜卜卦,天命告知我——有故人来此。」

秦铭眉头微蹙,显然摸不着头脑,「大师有何指教?」

僧人依旧垂着眼,「施主,请借一步说话。」

僧人离去的时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秦铭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老者。

僧人慢慢抬起眼,平和地凝视着他,缓缓开口。

「秦先生,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

38

日头升起来了。

布达拉宫外的金线寸寸淹没佛龛,藏僧嘴唇开合,面前的少年脸上只是一片空茫。

「大师,我之前从未见过你。」

藏僧垂眼静默。

「第一次见面,你手捧骨灰盒爬千层阶梯,不远万里,前来拜访。

那时,你身后也跟着这位老人。」

他手指的位置是老管家,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还在高度戒备地盯着这里。

秦铭微微瞪大了双眼,「大师,我可以肯定我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我参加过不少葬礼,但是除非至亲,否则我不可能——或许,您见过家父?」

藏僧平静地听他说完,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着他。

教人无法不相信他的话。

「秦先生,你我确实见过,不过,是在贫僧梦中——说起来荒诞,但近日贫僧每当三更天入定时,总会反复做同样的梦。

您在梦中亲口告知贫僧您的名讳,来此地之前您花费不少功夫打听,在贫僧云游归来的隔天,您就亲自上门了。」

藏僧准确无误地报出了秦铭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你种因,既得果。贫僧也在琢磨,为何会梦见那样的情景,好似真切发生过——但今日一见,您比梦中要看着年轻许多。」

秦铭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出来,「梦中您见到的我多大年纪?」

「约莫有二十七八了。」

「……大师,您看到的是未来?您的意思是,十年后我会有至亲逝世?」

藏僧摇头。

「无法窥探,不可说,不可见。」

「贫僧无意占卜窥天命,也并非售卖延年益寿的法子,我也不知,那是过去,还是未来。

你曾于梦中问贫僧,问人可有轮回转世,问善恶对错佛祖如何界定,你问杀人者可会堕入无间地狱。

你问贫僧地上的活人要做多少功德,才能抵消死人的罪过,才能求得上天的原谅。」

秦铭讶然,「梦中的我,是想要给那位去世的人求上天堂么?」

藏僧微微笑了,他面上表情难得复杂。

「不,您说,您只想为那人求一个来生。」

「……那人是谁?」

「无法窥探,不可说,不能说。」

「过去无可挽回,未来可以改变——虽然不知现在是何种情况,既然贫僧现在见到了你,那就说明现在还是处于可以改变的状态。

只是秦先生,贫僧不得不说,这局无论如何看,都是一场死局

——无 法 改 变

言尽于此,贫僧还有事情,就不多耽搁您的时间了。」

藏僧最后合掌,朝秦铭颔首,转身离开了。

这回轮到秦铭想叫住他,可是藏僧双鬓斑白,脚程倒快,眨眼间已无影了。

老管家等人快步走上前来,殿内僧人们纷纷双手合掌,表示老僧已吩咐了不许人打扰。

我暗戳戳凑上来,拉了拉秦铭的衣袖。

「那僧人同你说了什么?」

秦铭看起来魂不守舍的,问他他只摇头,「没什么,奇奇怪怪的……」

老管家担心地摸了摸他额头,「不会是给下降头了吧?」

之后老管家带着我们急匆匆回到酒店,找了十几个医生轮番看了一遍,又找了几个喇嘛检查有无问题。

幸好秦铭什么事也没有,但是老管家还是不放心,勒令他这两天先在酒店待着,后期观察没问题了才准放行。

39

隔天清晨,我听着门外秦铭嚷嚷着无聊,跟老管家软磨硬泡,又是撒娇又是恳求又是耍无赖的,十八般招式用了个遍。

——然后通通被老管家冷漠驳回。

隔着门板都想象得到那孩子撒娇打滚哼哼的样子,就和以前一脸期待地露着颗虎牙跟我求作业一样——光是想想,都很可爱。

没想到秦铭竟然还有这么反差萌的一面。

要知道,自从补习之后他不再抄我作业,想继续看他撒泼打滚有多难!

我一面笑眯眯偷听,一面铺开画纸,开始调色

——我这间房的玻璃窗外,是雪山。

出来的这些天,我神清气爽,再无噩梦缠身,前几日的日照金山,我动心起念。

等我撂下笔伸懒腰的时候,旁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小同桌,这是「日照金山」吗?」

我当时吓得一激灵,差点从凳子上栽倒

秦铭眼疾手快扶住我。

我一进入画画状态,就容易陷进去,忘记周围的人和事。

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秦铭搬了个凳子,撑着下巴看我画画。

我画了多久,他就静静看了多久。

特别安静,乖乖地在一旁,也不打扰我。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摸过来的。

我愣愣地点头说是,秦铭眼睛也不眨地盯着我。

过了会儿,他突然说。

「小同桌,这回你没哭。」

「——等等谁告诉你画完画必须哭一场啊啊啊!!」

他兀自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触摸画上的雪山,但没有放上去,遥遥地停在半空。

「这幅好看。」

他突然说。

「我更喜欢这幅——不过我不是说那一幅不好看啊,也挺好看的,就是、就是这幅看着更敞亮,那幅……」

「《天上月》太压抑,太阴沉了。」我补充。

还未等秦铭发表什么意见,我指了指这幅,「你喜欢?那我画完送给你」

秦铭眼睛都亮起来了,「真的?」

然后像个得到心仪玩具的小朋友,爱不释手地左瞅瞅,右瞅瞅观摩这幅画。

「我一定要把它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我要挂我房间。」他立刻做出判断。

「对了小同桌,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这可难到我了。

眼见我冥思苦想搜肠刮肚,找不出来合适的名字的时候,秦铭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试探地问了一句,「我有个想法。」

「你觉得,这幅画叫《黎明》怎么样?」

「……好像也行,不过有什么说头吗?」

「日照金山那一刻,正好是日出的时候,叫「黎明」也应景,而且这幅画上金灿灿的光,看着让人觉得充满希望,「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光明灿烂。」」

「等会儿小明同学,你是不是偷偷看过《甄嬛传》了??」

秦铭猛地咳嗽了一声,欲盖弥彰,「而且、而且这名字也和你的名字相得益彰嘛,愿我们来路光明灿烂这寓意多棒啊。」

等会儿,我的名字——

秋黎,秦铭

……

——秦铭你是不是你绝对是听过后桌她们议论过「黎明」cp 了是吧!!!

啊啊啊啊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不过,也没人拗得过他,在大家的集体投票决议下(不是,全都是他的人到底有什么好投票的),《黎明》最终敲定为这幅「日照金山」的名字。

画好之后,秦铭小心翼翼地在画的背面,端端正正写下两个名字——

秋黎

秦铭

装裱封存。

我们离开西藏之前,最后在雪山下挂起经幡。

秦铭号召保镖们买了一大把,他带着头牵起一条经幡往前跑,他跑到了个最高点。

看了一圈,满意地定好了点。

我刚系好经幡,虔诚地双手合掌许愿。

「小同桌!我跟这里的管理局讲好了!咱俩的经幡几十年都不会被撤的!

秋黎,你回头看——」

我回头,大片大片的经幡兜头罩下——

秦铭就站在五颜六色的经幡之上,他立在高地,极目远眺,雪山吹过来的风擦过他的眉梢——少年剑眉星目,风光正好。

当地人说,风每吹经幡一次,就是诵经一次,也是向神明祈求一次。

我那天向神明祈求了什么呢

我求我父母安康喜乐,永无疾病。

我求我此生安稳无忧,不再重蹈覆辙。

最后,我求神明垂怜,

饶恕我的罪过,不要影响秦铭这一世的爱人了。

我求他一份平安幸福。

「我求了三个愿望。」

「一个经幡你求三个愿望?小同桌,你可有点贪啊。」

「别笑,还说我,你买了这么多经幡,你求了多少愿望?」

「一个。我只求了一个愿望。」

「什么?!那么多、那么多经幡!铺天盖地的!你你你你就求了一个愿望??」

「当然啊要弄个最大的——我还怕神明看不见呢!

我也就只求这一个愿,也就祈福这一次。」

40

回去之后,剩下的半个月里,秦铭突然改了补习,说要给我恶补理科。

他转了转手里的笔,点了点一道大题,戳戳我的额头。

「小同桌啊小同桌,这是第三遍做一样类型的题了,你啊你啊,没了我你以后——」

话题到了这里总会戛然而止,秦铭那一瞬间收回了笑容,从前含笑的眼里会骤然爬满愁绪。

我心头酸涩,强撑着笑容,把尺子递给他,「那就再教我一遍吧,这种怎么画辅助线啊?」

我和秦铭都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这是一条疮疤,我们能无能为力只能任其发展的疮疤。

是断头台即将落下来的刀刃。

近来补习过程中秦铭接到电话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这几天,计算数学题时,纠结政治题看着哪个都对的选项时,频繁地被一通电话打断。

隔着远远的,秦铭好像是在和他父亲打电话。

每一次父子俩都是争吵收场。

回来的时候秦铭都是黑脸,我问他的时候,他只用没事来搪塞我。

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给我讲题。

我知道,秦铭不想走。

日期越临近,他的这种焦躁感就越强。

他为什么不想走,我却不敢往深处想,虽然我也很舍不得他。

我只能一遍遍地演算复杂的计算题,掩饰我的焦虑。

我知道他要走的,他迟早都要走的。

我祈祷着那一天晚一点降临。

直到那天下午补完课,秦铭突然停下,转头看着收拾课本的我。

对上他的目光,我突然有点不好的预感。

秦铭定定看着我,话几度涌到喉咙又咽下,「秋黎,我要走了。」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攥着书包带子,捋着并不存在的褶皱,「这么快,确定好日子了?」

他艰难开口,「……确定好了。」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我爸派人来接我。」

我猛地抬头看着他,有些委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避开我的视线,「我、我开不了口。我爸给我下最后通牒了,明天他的飞机就过来,不能再留了。」

好难受啊。我感觉有块大石头压在我胸口,快闷死了。

秦铭要走了,一走至少要走五六年。

五六年啊。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物是人非了。

他到那个时候,还会记得我吗?

我实在记不起来那天下午我是怎么维持表情的,我说挺好的,可是我赶不上你今年的生日了。

我想到了那副画。

「《天上月》我已经画完了,明天我去给你,你一定要等我。」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再不走的话,可能要哭出来了。

我从没想过这辈子会和秦铭有交集,而且我原本,只想挣他的补习费而已。

明明我早就知道他要走了。

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秦铭他爹派私人飞机来接他的,说是接,我看他旁边那么多彪形大汉,我觉得可能是「绑」。

秦铭抱着画框,他认真地看着我,再三保证他一定会回来。

「小同桌,等我回来,你一定要等我。」

我哑着声音说我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他转身之前偷偷塞给我了张银行卡和一部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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