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点灯

21

但最难过的点在于,如果我用我哥对我的心态对待周衍清,我就不由自主对他有了几分同情。

比如,亲眼看着他为了讨好父亲去讨好小妈和哥哥。

比如他表面绷着一张毫无破绽的脸,却在被周董扇耳光后躲进卫生间很久很久。

比如,最近让整个公司都沸腾的那个合作,只有我知道,是他花了很多很多个通宵救回来的。

......

陪伴越多,了解越多。

白眼狼时遇,同情也越多。

所以后来结婚后,我骗他。

「好久没听到有人喊我小遇了。」我努力装出怀念的样子,此时此刻甚至愿意喊他一声「哥」。

「哥,你喊喊我吧。」

周衍清被哄得很受用。

捧着我的脸,与我四目相对,他将我的脑袋压过来,与我吻在了一处。

他唤我:「小遇。」

「嗯。」

周衍清一遍遍重复:「小遇。」

我也耐着性子一遍遍回应:「嗯。」

他大概很少跟人说这种煽情的话,说起来时表情别别扭扭的。

「小遇,我很喜,很爱很爱你。」

我伸手抱住他,「我也是。」

最开始滋生的那点同情,早在周衍清的注视下,随着他一口一个小遇,被我对哥哥的愧疚烧得消失殆尽。

周衍清问我孩子名字要取什么,我没有丝毫犹豫回答:「念慈。」

说完我紧盯向他的表情,希望抓住他的某些破绽。

可他无动于衷。

因为周家俩兄弟甚至都没记住时慈的名字,他们只知道他姓宋,平时喊他只喊那些绰号。

娘娘腔。

「念慈……」

周衍清把这俩字来回念了几次,认真思考了很久。

22

最近一段时间,周衍清对我越来越小心翼翼。

因为我稍有不顺心就折腾他,对着周衍清露出来蛮横恶劣的一面。

这种不讲道理的怒火,随着我肚子日益变大也跟着成倍成倍膨胀。

我能看出来,他因为我的刻薄刁难变得如履薄冰。

不过他从也不问我突然任性的原因。

只是默默忍受我的一切无理取闹,然后自以为是把这种喜怒无常归结为:孕期反应。

为了顺利帮我度过孕期反应,周衍清甚至把好不容易争来的公司全权交由助理处理,心甘情愿窝在家里替我做家庭煮夫。

当他再次以小心翼翼的语气,问我想吃什么,要不要再替我煮一碗糖水。

我说:「不要,都太恶心了。」

我淡淡瞥他一眼,继续玩着我的游戏。

「两菜一汤就行,最好一荤一素。」

末了又故意补充一句:「我哥以前就这么照顾我的。」

周衍清一边听着,一边很细心地记下我的要求。

我的要求太多,他嘱咐了阿姨好多遍。

但阿姨年纪大了,不是忘这就是忘那。

最后没办法,他居然笨手笨脚开始照着食谱为我煮东西。

周衍清平时在工作上要求近乎苛刻,如今在厨房里也有条不紊。

我尝了一下。

不得不说,他做的东西比阿姨做的好吃太多。

但我依然厌恶地扔掉汤勺,甚至装着生理反应呕吐。

「饭都做不好,比我哥差得远了。」

「看着就想吐。

「东施效颦。」

周衍清愣了一下,脸上表情空白片刻。

很快又恢复如常。

接下来的几天,周衍清仍是乐此不疲,替我准备过冬的围巾,计划未来的旅程,约定孩子出生后要带我去吃哪家的辣锅。

他表现得很期待,我也期待,跟着他一起计划到时候去哪玩,规划等孩子出生后要怎样布置婴儿房。

只不过他期待的是我们的未来,我期待的却是他希望落空,幻想破灭的精彩神情。

他俯身摸了摸我的肚子,肚子一痛,是宝宝在踢他。

或许是初为人父的喜悦,我看到周衍清眼眶红了,没一会儿便去了洗手间,里面传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

23

直到结婚前一晚,周衍清才肯像只蚌一样,毫无保留对我展示他的家庭和过去。

他说他爸其实是上门女婿,当年他妈被这男人的好皮囊迷了眼,不在乎是否门当户对,外公如何阻拦,不管不顾,大着肚子就跟着一穷二白的男人私奔。

外公迫于无奈只好答应。

给了那男人钱,给了那男人权,到最后还搭进去一个宝贝女儿。

听到这里时我正一块块切着牛排,鲜美的牛肉被我一块块切割,然后送进嘴里。

他又说,直到婚后,妈妈才发现他爸其实外面还养了个女人。不仅如此,他爸和那女人其实才是青梅竹马打小相识,连孩子都五六岁了。

原来当年的一见钟情都是他爸早有预谋,就连付诸一切的婚姻都像是第三者插足。

但那时候为时已晚了,周母还差几周就要生产,连自家公司大小琐事也早都被周父接手架空,生米早已煮成熟饭。

再然后呢?我问。

再然后——

他妈死了,而且死得蹊跷,平时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突然脑出血去世。

外公央求尸检,他爸却说想保留妻子在世最后的尊严,说既然医院检查报告出来了,就没有再开膛破肚的必要。

妈妈去世没几天,外面养着的情人就被周父娶回家,一家三口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

外公此前一直把周父当半个儿子养的,听闻此消息后一时怒火攻心,瘫倒在地。

再后来这家就变了天。

原本一向谦逊温和的赘婿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做事手段果决,雷厉风行。

上门女婿成功上位,叶家从此真要姓周了。

就连周衍清在周家的位置也开始变得微妙,原本名正言顺的周家公子,在另外一家三口面前反倒尴尬局促。

但他还是有用处的。

周家大儿子玩世不恭,性情顽劣,就连向来手段果厉的周父也拿他毫无办法,不过这嚣张跋扈的霸王哥哥却一向对阴郁少言的弟弟言听计从。

自那开始,看管好哥哥一事,就落在弟弟肩膀上。

他必须要照看好,这是他唯一存在的最大价值了。

「那后来呢,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见到你哥。」

问出这个问题那刻,我喉中干渴异常,五脏六腑中像藏了一团火,火从咽喉一路蔓延到发尾末梢。

24

和周衍清在一起后,我就很少穿高跟鞋了,但结婚那天,我妆画得精致,穿了最漂亮的高跟鞋。

我爸从小没留给我什么东西,除了我哥和那套房子外,唯一还值得一提的就是我清纯无害的五官和能对感情说断就断的狠心。

婚礼上,我给周衍清发了消息,让他最好少喝点酒,快点结束宴席。

要不然就错过一场大戏。

前两年公司核心文件泄露,在重要竞标会上失手,加上一直较好的合作一方突然反水,公司一时陷入僵局。

周衍清找了外公的世交,跟人家签了一份对赌协议,合同约定期限内要周家连本带利一同归还,如果出了问题,到时候要双倍赔偿。

周衍清力挽狂澜的一番补救,却也只挽回七成。

也因此,周衍清危难之际笼络公司上下人心,成了大功臣。

或许是这两年周父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从那次变故后,周衍清慢慢有了实权,周父的位置一点点被啮食殆尽,徒留一个空壳。

前几年周父还是董事长时,曾给过我一巴掌,怒骂我不知哪来的狐狸精,居然妄想攀上高枝当凤凰。

当时周衍清伸手把我拽到身后,头一次跟他爸撕破脸顶撞。

可现在,周父居然罕见好脾气地对我寒暄问暖,连带着这个家里一向用鼻孔看人的小妈也对我笑意盈盈。

25

我终于在我的婚礼上见到周彦宁。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

取代几年前视频中一头攻击性十足的刺头短发,如今的周彦宁头发长了很多,学着像上流人士一样精致地梳在脑后,皮肤也白了不少,见我时很客气绅士地与我打招呼,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他已经快三十了,但听说这人最近还有出道当歌手的想法,一把年纪还痴人说梦,想必是被近几年的糜烂生活滋润迷糊了。

周彦宁似乎对我的自来熟特别惊诧,我赔笑解释:「因为感觉大哥你很眼熟。」

说着话我敬了他一杯,他也回敬我,俨然一副亲人和睦的模样。

只是谁也不知道,桌下我的脚早被周彦宁夹在小腿间。

周衍清还是来晚了。

所以他错过了我衣衫不整冲出周家书房,然后梨花带雨哭喊的经典场面。

周彦宁也跟着裸着上身跑了出来,他此刻一头雾水,只想着赶紧捂住我的嘴,千万别引起别人注意。

我俩激烈争吵间惊动了周家的客人,再然后是周家父母。

谁也没想到上一秒还在婚礼现场大喊我愿意的新娘,下一秒衣衫不整扑在新郎哥哥怀里。

周彦宁脸上越来越慌,恼羞成怒时,他居然想抓着我的头发把我往房间里拖。

我扯着嘶哑的嗓子拼命尖叫,在他怀里横冲直撞,最后瞅准时机全力往楼梯口撞去。

滚下楼梯时,我浑身都在疼,控制不住发抖,尤其是小腹,更像是压上千斤重。

我仰躺在地板上虚无愣了片刻,周围不知是谁的惊叫声,才让我从浑浊虚无的噩梦中醒来。

噩梦惊醒的第一眼,我对上的是姗姗来迟的周衍清的视线。

他还穿着那身我精挑细选过的婚服,之所以选这套,是因为我说过,这套黑西装衬得他格外好看。

五官在黑丝绒西装的衬托下愈加精致,只是现在那张脸上现在全是不知所措。

周衍清在门口呆了半晌,踉踉跄跄向我扑过来。

我故意仰视周衍清,双瞳中溢满技巧性的破碎和疼痛。

一颗一颗的眼泪顺着血迹滴在地板上,须臾就花了整张脸。

我哭着跟他说:「哥……衍清,我好疼。」

「我好疼。」

26

周家最要脸面,尤其是现在公司处于关键时期。

为此,我和周衍清婚礼上宴请的全是 a 市有头有脸的上流人士。

周衍清那天还跟我透露,如果这次谈得好,说不准到时候会谈几个大单子。

但就在这样一场盛大的宴席上,却爆出来一件让在场所有人头皮发麻的重磅绯闻。

周家新娘与新郎哥哥当场衣冠不整,争执着从楼梯上滚下来,最后在众目睽睽下双双倒在血泊里。

周家名誉受损,甚至一连登上好几个新闻热搜,热搜上舆论给了周家很大压力,导致好多合作伙伴火速发声明跟周家撇清关系。

本来就该谨慎再谨慎的紧要关头,偏偏出了这么见不得人的岔子。

周家着急上火,当晚小夫人花了点钱打点营销号,澄清是误会一场,竭力把跑偏的风向拉回来。

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周家新娘甩出视频证据,证实确实是周彦宁先对弟媳动手动脚,意图不轨。

周家人找到我时,我已经回到了那个简陋的出租房。

好几年没回来,家里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推开窗户散灰尘时,窗外驻足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27

讲起过往那次,周衍清说他把自己最脆弱的东西给了我。

因为他很爱我,所以不管我要什么他都愿意,即便给他一刀,他也乐意。

「你说会有这么一天吗?」他问。

「谁知道呢。」我急忙打断他,继续重复我上一秒问过的问题——

「刚刚我问你哥呢?你还没回答我,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见到你哥。」

周衍清抿了唇角不出声,半晌避重就轻道:「后来他犯了事,害人丢了命,家里嫌丢人,托人把他送去国外了。」

我离真相就差最后一层薄纸。

其实只要我问,不管多么具体的细节,周衍清都一定会告诉我的。

最快摧毁一个男人尊严,甚至逼他崩溃自杀的最快途径,到底是什么?

这么多年我想了无数次。

答案也呼之欲出。

有些真相,不必明说。

那天晚上,我异常沉默,周衍清也不说话。

我说我今晚想自己一个人休息,让他去客房,他点头应好。

可深夜时,他又轻着步子回到卧室,蹑手蹑脚钻进被子里,把脑袋轻轻贴在我的后背。

不多时,背上就被冰冷的凉意蔓延。

我听到他在小声啜泣。

直到很久很久,他紊乱的呼吸才逐渐匀称。

但仍然紧紧抱住我。

28

我一直都知道,周衍清敏感又聪明。

有些事情只要他肯花时间调查,仔细推敲一下始末,就能猜个七八成。

我也从来没打算瞒他。

我猜他或许对真相有几分猜测,却因为害怕失去我不敢主动戳穿。

也多亏了他有这种隐秘心理,我才欺负得格外过瘾。

那天他把「念慈」俩字在嘴里回味了一遍又一遍。

我转过脸看他时,就只看见原本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如今笼着雾蒙蒙的东西,眼睫垂下去时一脸落寞。

他一直都表现得很好很镇定。

我几次试探,让他模仿我哥给我做菜,让他穿他不喜欢的牛仔外套......

他都毫无破绽。

周衍清从不避讳在我面前展露脆弱,唯有这件事对我避之不谈,强硬对我筑起城墙,维持那可怜巴巴的自尊。

29

周家这场舆论出乎所有人意外,持续了很长时间。

因为突然有人爆料,说周彦宁七年前以多种理由多次对人施暴,施暴时做出掌掴、猥亵等多种令人发指的行为。

其行为丧心病狂,令人发指,最终导致受害者精神崩溃。

周父勃然大怒,紧急发公关:说这事完全是凭空捏造,子虚乌有,连证据都没有,凭什么张口就来诬陷无辜者清白?

证据我是有的。

除了哥哥邮箱里那几分钟的视频外,前几天我的邮箱同样收到一份视频。

视频分为好几段,每段都极其清楚地记录着施暴者如何施暴的过程。

有自拍、他拍。

视频里人影攒动,个个衣冠楚楚,只有我哥画着浓妆艳抹的脸,在人群中间狼狈地来回逃窜。

我以为都过了这么多年,我给自己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建设了,就算某天真正看到了我哥去世的真相,再怎么也不会比得知他去世的那天更让我绝望了。

但视频我只看了不到一半,再往下,我看不下去。

我不想将这份记录着我哥屈辱的视频公之于众。

可没有这份证据,只凭周彦宁的单向施暴过程,几乎不可能给他定罪。

那个匿名给我发证据的邮箱号第二次给我发来邮件——

一份多人实名举报信,以及爆出来的更多关于周彦宁的施暴视频,不同对象,不分男女,相同惨况。

我从来没想到我梦寐以求的证据,居然有一天能这么随意就到我的手中,一时感慨颇多。

我将视频打码,只暴露出周彦宁丑恶嘴脸,剪辑好后发布到网上,看着浏览量从 0 到 1,最后呈爆炸式增长。

发出视频的前一刻,我给公司邮箱发了一封实名举报信。

信中好心提醒各位,树要倒,猢狲们该跑的快跑。

最好跑前狠捞一笔。

30

网络的力量是无穷的,几乎是在等上热搜的第一时间,就有更多的爆料者爆出更多证据。

周父曾来找过我,那辆车就停在我家小区门下。

我静静坐着,看着他在我面前发癫着破口大骂。

周父的脸色跟公司股票走势一样惨绿,见到我的那一刻立即炸了,「是你,你是故意的!你这个白眼狼,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到头来却倒打我们一耙!」

他恶人先告状。

但我也不想再跟周家人讨论任何关于我哥的话题。

这种人被钱权熏心,自私自利的价值观念早就根深蒂固,我跟周家人打交道这几年,看过不少突破底线和原则的案例。

他们家这股味儿太恶心了,我是为我哥和正义学法的,我不想拿公平正道来跟他们解释。

周父见说我不通,伸手拽着我往外走,「你跟我走,你跟我去跟大家解释,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赶过来的周衍清拉走了,周父怒火难消,当场甩了他一耳光。

周衍清走前,我跟他道谢。

「谢谢你发给我的邮件。」

31

我在哥哥的卧室中敲碎了一只新的陶瓷小猪,是我哥替我付完学费,交完保险后的又一只。

小猪肚子里藏着一张纸条,是一句无名无姓的简短告白。

不过并非哥哥笔迹。

我猜测或许是哥哥的学生时代,珍藏过的来自某个女生的告白。

处理好家里的房子后,我把卡里剩余的全部金额打给我爸账户上。

这么多年了,我爸仍然不知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这笔钱,就当感谢我爸娶了继母,把宋慈带来我身边,这是他这辈子唯一干过的好事。

我快死了,或许是今年,也许是明年。

但我不准备告诉任何人。

很快我会跟我哥重逢,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结局。

我太累了。

只想闭上眼,做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

梦里,有我哥。

32

番外:周衍清

第一次发现不对劲,是那年公司出了点问题,核心文件被老员工泄露给对家公司。

不过,这老员工头一次做这种事,手生,做得不干净,技术部的人早就留意到他了。

在员工反水的前一晚,我带着相关监控和证据扔到他面前,老员工一看证据确凿,当场吓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他说自己是冤枉的,只是鬼迷心窍受人指使。

有个陌生人拿他平时工作上的污点要挟他,让他窃取指定文件,事成之后不仅赠送两百万,还可以跳去对家公司当上层领导。

为了表示诚意,那人甚至先付了五十万定金。

按理说这种情况,都是对家公司挖人的套路,很少人再继续挖下去。

但我不放心,我托人去查那个银行账户,很快那边就有了结果,对方甩给我一个熟悉的卡号。

从包里翻出那张好久没用过的银行卡,当场我直接大脑宕机。

老员工第一次做这种事手生。

时遇做这种事也手生。

我不知道该夸她大胆还是天真,她居然想着拿我的钱挖我的人。

……

第二次察觉异常,我就差不多把这事想明白了。

那天我们谈到时遇的初恋。

时遇说那人很优秀,去了全国有名学府,还学了数学专业。

就这样一个没有照片,只存在时遇寥寥几句描述里的无名氏,却让我辗转难眠好多次。

我感情洁癖严重,她多看别人一眼,都会让我胡思乱想很久。

因为对她所有一切都疯狂在意,一想到时遇也曾将真心交付给别的男人,我就憋得喘不过气。

于是我请人调查了所有符合时遇描述中的同校学长,几天后助理给我的答复是:查无此人。

震惊之余,我又叫人去调查时遇的哥哥。

几天后,那人给我寄来一个信封。

里面有一张照片,一些很漂亮的成绩单,几份不值钱的履历。

以及,一份死亡证明。

那个叫宋慈的,如果不是因为时遇再次被提及,我几乎快忘了还有这么号人了。

提起这个名字,我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一张很漂亮的脸,像女人一样。

周彦宁总爱跟着那群富二代寻衅闹事,为让他改邪归正,我爸刻意严格管控起周彦宁的花销,一分一毛都要与他汇报。

周彦宁好不容易求了我爸半天,我爸才同意给他买那台高配置的电脑,周彦宁在电竞椅上屁股还没坐热呢,电脑机箱就被人泼了。

「靠!」周彦宁大骂一句,一把扯过「肇事者」的衣领。

男孩很瘦,薄薄的白衬衣勾勒出他浮起的脊背,他被打得四处窜。

霸凌别人这事,我哥干了不少了,我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我还得靠周彦宁这位好哥哥讨我爸欢心。

我爸为了钱权,不惜牺牲自己当上门女婿,忍辱负重在周家好多年,直到他成功上位,他们一家三口才团圆相聚。

虽然嘴上不提,如今表面也风光,可他心里始终对这段见不得人的上位史耿耿于怀。

我爸对他们娘俩感到愧疚,从小周彦宁要什么,我爸就给什么。

周彦宁仗着娘宠爹爱,一路无法无天地长大,惹了不少麻烦。

我爸特意找我照看他,也只有这种时候,爸爸才多关心我两句。

所以只要周彦宁安守本分,不给我惹大麻烦就行。

其他的,不关我事。

不过,我没想到周彦宁这次真给我惹了麻烦。

我赶过去时已经深夜,周彦宁满脸恐慌地拽着我。

他问我该怎么办。

「弟弟你一向有办法,你快给哥出出主意——」

「我就是看那小子漂亮,哥儿几个一时没忍住,这才......」

「你说,五万块买那穷小子一晚上也足够了吧!这怎么就.....真倒血霉了!」

「闭嘴!」我忍无可忍,太阳穴突突地跳。

周彦宁倒还不傻,第一时间就让人控制住那个吱哇乱叫的证人,火速封了酒店,不让任何人出入。

这事很棘手,因为那男生死前全身布满被施虐的痕迹。

但也不是没法解决。

有时候,人命只是一笔钱。

我联系了周家的医院,又托人打点,这事出人意料很快就处理好了。

听酒店老板说那小子的妹妹不肯罢休,常去那家酒店闹,所以我又替我哥赔了二十万块钱。

后来我也打电话去问过后续,老板说那女孩收下了那笔钱,拿着钱读了不错的大学,让我放心就行。

既然收了钱,在某种不约而同的默许中,就意味着那男生的家人同意与我们私了。

我本来还以为那家人或许趁此机会讹我们一笔,没想到区区二十万就解决了。

死的那小子,命比我想象的贱。

我把这事处理得很漂亮。

也正因为此,我爸不再想方设法让他进周家公司,对我哥彻底死心。

他送我哥去了国外,打算趁着年轻补救一下风评,给他换个圈子镀镀金,过个几年,到时候什么都不一样了。

漂亮。是我对时遇的第一个感受。

女孩的照片被贴在优秀代表宣传栏上,照片上的脸是出水荷花一般的漂亮,小小红痣静卧在眼尾。

淬玉般精致的脸上,却全无平常女生柔软脆弱的感觉。

那双眼睛犹如一潭死水,嘴角抿直,脸上冷冷的没有半点表情。

很多人围在宣传栏面前,一脸兴奋说这届新生出了个「天仙」,人漂亮又高冷,学习还好。

除了数学专业次次第一,还辅修了法学。

只是性子特别古怪,很少和人来往,成天冷着张脸。

作为法学生,她的辩论赛,我碰巧去看过一次。

辩论台上双方吵得面红耳赤,那女孩观点清晰,逻辑层层递进,与人辩论到激动时神情十足像打了胜仗。

带着凯旋的表情,像只炸毛兔子般耀武扬威。

其实助学金颁奖,我本不打算去的。

可学校助学金名单里有时遇这个名字。

我鬼迷心窍,突然想把胜利的奖章送给这只凯旋的兔子。

十三岁那年,妈妈去世。

死前她哭着跟我说,要是有人对你很好很好,那这个人一定像我爸一样另有所图,所以在被人伤害前,要快点跑掉。

我爸靠偷靠抢才当上董事长,他疑心重,对周彦宁倒是肯把心放到肚子里,对我却总防备着什么。

他忌惮我,所以常故意刁难我。

那天他辞退了我的助理,扔给我一份新的简历。

于是我又一次见到了时遇。

我承认我曾对时遇多看过几眼,可我从来没有起过别的念头。  

毕竟我从小看我爸妈「爱」了十几年,这种口蜜腹剑的东西我实在无福消受。

我没想到的是,时遇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在我身边两年,她甚至都没什么存在感,只像是尾巴一样本本分分地替我鞍前马后,从没有过逾矩之举。

她做得很好,好得太不正常,我哪哪儿都挑不出错来,以最规矩的姿态潜移默化渗透我的生活,妥帖到恨不得把我每根头发丝都替我捋顺。

不过也有让我心烦的时候——

她太不会看眼色。

那天我爸和小妈刁难我,我又被泼了一杯滚烫的茶水。

我竭力控制住毫不在意的表情,却浑身狼狈地逃回办公室,等着大家全都下班回家后,再赶快逃回家去。

没关系的,反正我也早就习惯了。

就连下属们也都习惯了这种场面,为了维护我的尊严,心知肚明地装没看见。

所有人都很识趣,除了时遇。

她敲响我办公室的门,给我送来一条还没拆包的毛巾,然后无声退出去。

时遇总是在我最难堪的时候做最多余的事。

送给我的也总是这种廉价的东西:商场里最便宜的毛巾,小摊上几块一碗的馄饨,我生日时她用廉价奶油做的丑蛋糕。

当年我爸为了钓我妈,宁肯卖车卖房也要送她昂贵的礼物;

我妈为了我爸,宁肯舍弃叶家家业也要跟我爸私奔。

妈妈说要是有人像我爸对她一样,对我很好很好,那就快跑,因为另有所图。

我只以为所谓爱情都像他们一样轰轰烈烈,大张旗鼓,最后物是人非,一拍两散。

我听妈妈的话,已经随时做好了快跑的准备,却没想到时遇像春天一样,以悄无声息的方式出现。

没人想要一人孤行,爱是本能,也是我的渴望。

那年冬天来得很早,但时遇比冬天更快一步。

我在物竞天择的冰冷世界,终于找到属于我的春天。

时遇怀孕后脾气很大,甚至有时候有些刻意针对我。

以前我以为是她孕期反应,总想着小心再小心,千万别惹她生气。

直到那天收到关于宋慈的信封,我才明白怎么回事。

「你比我哥差得远了。」

「东施效颦。」

我努力模仿学习,把自己变成她嘴里说的那个人,幻想某天能成为代替他的存在。

但这场拙劣的演技她早心知肚明,甚至故意引导我,让我继续像小丑一样上演这场模仿秀。

我越狼狈不堪,她越喜欢。

那天时遇抱着我,让我像她哥一样喊她的名字,那时我甚至以为她爱的是我,我以为我真的可以占据她内心那个柔软的位置。

毕竟她坚定站在我身边,整整五年。

得知真相那一刻,简直是钻心刻骨的空茫,我终于明白绝望是什么样的感受。

杀人不过剖心切腹,诛心却让人痛不欲生。

无数次我恨不得抓住时遇,逼她否认对我另有所图这件事实,可当我看到她摸着自己肚子若有所思时的神情,我就抽尽所有力气般僵在原地。

我防不胜防,如果能在爱上她之前发现真相,我肯定会避之不及,可现在……

我走过去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俯身贴在时遇肚皮上。

隔着肚皮,我能清晰地听到小家伙在母亲温暖的子宫中的心跳,健康又有力。

我带着些许期盼看她,讨好般软声说:「如果他能好好长大,我一定会给他一个完整幸福的家,连同我一直以来缺失的偏爱,到时候我们重新开始,到时候我——」  

可是时遇神色淡淡,带着嘲讽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时间像是磨刀石,时遇充当猎人角色,耐心十足地将我对她的喜欢磨成利刃,等我猝不及防时一刀将我毙命。

突然小家伙隔着肚皮踹了我一脚。

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他真真切切存在着,作为新生的希望,而不是一个故意报复伤害我的工具。

我差点忍不住,忍不住开口求她——

能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可我说不出来,不敢说出来。

因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是钱,不是人,而是命。

有的话说出来了,我就连这短暂的虚幻的美梦都没了。

……

夜里辗转难眠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去看宋慈的照片。

我比画着宋慈的五官,他是单眼皮,眉眼精致又秀气,再看看镜中自己的脸,眉毛浓厚,还有很深的双眼皮褶皱。

我忍不住想,要是我也是单眼皮,要是我把眉毛剃少一点,是不是就更像宋慈一点?

如果我更像宋慈一点,时遇会不会更心软一点?

但那时候,可能她骂我东施效颦的概率更大吧。

时遇一身雪白婚纱倒在血泊中,哭着跟我说很疼。

我有点蒙,又很不可思议,我没想到她会为了报复做到这种程度。

唯一感受到幸福的这几年时间,蒙着层不真实的滤镜,像电影中的走马灯一瞬而过。

我把关于所有证据都整理成两份邮件,以匿名形式发给了她。

她问我这么做不后悔吗?

不后悔。

因为周家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

其实时遇可以更早一点主动开口,她完全不用做到那么决绝。

只要她说想要,我就心甘情愿为了照亮她,烧光自己付之一炬。

只是她从没开口,我也从没有过机会。

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就像从世界凭空消失,电话变成空号,各种软件也都注销。

我本来想请人调查她的踪迹,但我怕她知道后,又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想了想便作罢。

周彦宁进了监狱后,提前得到消息的股东纷纷清仓抛售,周家股票大跌。

公司里能跑的跑了个一干二净,跑不了的就天天上门要债。

小妈很现实,无缝衔接找了下家,倒是我爸,原本铁石心肠的一个人,却因为小妈的背叛一夜白了头,气得心梗住了院。

唯一的好消息是我幸运地抓住了互联网直播的风口,在几个朋友帮助下将公司转型,赚了点钱,勉强填补了公司的部分债务。

……

照镜子时,我发现,我居然开始长白头发了。

可我才三十五岁。

不过也是,三十五岁,也老大不小了。

这年纪还挺尴尬的。

之前在我同龄兄弟们之中,明明我是最早结婚的。

但如今我却是孤单一人,而现在他们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那几个小家伙都很可爱,见了我,伸着白白嫩嫩的小手要叔叔抱。

小孩子很香很软,走的时候我还有点恋恋不舍。

朋友送我下楼时欲言又止:「说句实话,你年纪也不小了,既然这么喜欢小孩子,没打算再找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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