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点灯

出自专栏《情深刺骨,我将你归于人海》

哥哥去世后,我在他房间里发现了一套女性衣物。

底下还有一张贺卡,上面写满了刻薄恶毒的生日祝福——

「喜欢吗,娘娘腔,去死吧……」

1

我和曾经欺辱过我哥的人结婚了。

结婚那晚,周衍清满目柔情地抚上我的小腹。

因为他的手掌下正孕育着一个新生的希望。

大概是联想到从小缺失的亲情,今晚的他格外动容,「认识你五年,我终于有了一个家。」

「时遇,我的人生圆满了。」

我温柔笑着,很贴心地替他将乱掉的碎发拨回耳后。

「是啊,真的很不容易,我的人生也终于快圆满了。」

我对他说的话无比赞同,不过——

他有句话说错了。

我们其实认识不止五年,是七年零三个月外加二十四天!

七年前的今天,是我哥去世的日子。

七年后的今天,我和周衍清结婚了。

婚礼上周衍清深情地跟我表白,说他有一个愿望:希望我每天都能更喜欢他一点,然后与我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我同样回望他的眼睛,说我也有同样的愿望,同样希望周衍清每天都能更爱我一点。

然而后半句话被我吞下了喉咙。

但我却在心里一遍一遍无声重复:

「希望他每天都能更爱我一点,这样才能在他最爱我的时候,让他同样体会绝望的滋味。」

我咬紧牙关,勉强演出新娘该有的幸福表情,在周衍清深情的注视下,对着上帝虔诚地说着我愿意。

众人纷纷鼓掌祝福,结婚场地上爆起洋洋洒洒的缤纷花瓣。

我和周衍清笑得很幸福。

但如果他能多看我一眼,相信他会看到此时此刻我浑身颤起的鸡皮疙瘩。

因为这一瞬间,我正经历着情绪的惊涛骇浪,浑身上下每一个毛都嘶吼着到达巅峰!

这是一场长达多年的漫长复仇,每时每刻我都记在心里。

人生圆满?

白头偕老?

你在做什么梦啊,周衍清。

2

其实现在仔细一想,哥哥的死亡是有预兆的。

我最初发现不对劲,是因为那天他比往常晚了一个小时才回家。

哥哥平时都是准时准点下班回家,雷打不动在七点钟给我做好晚饭,他做的饭永远两菜一汤,荤素搭配。

他觉得高中的学生最重要的就是补充好营养,虽然我们家穷,但他仍在尽最大能力照顾好我。

我的衣柜里总会及时补上最合时宜的新衣服,家里大部分的生活费也都花在了我的吃穿上。

我哥却总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冬去春来,一年到头,就这寥寥几套。

那天我回家,家里却是锁着的,一向准时守点的哥哥头一次那么晚回家。

回家时,他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言不发回到自己房间,顺手锁上了自己的房门。

我在门外喊了半天,半晌他干哑的声音才传出来。他跟我解释说是打工太累,让我自己点外卖。

第二天,他回家的时间同样晚了一个小时。

而且回家后遮遮掩掩的。

明明家里暖气很足,他却非要在家里戴着口罩。

「小遇乖,哥哥感冒了。」

他语气恹恹的,眼底爬满红血丝。

但其实,当时我看到了他口罩下没遮住的红肿,那时我傻傻以为这只是感冒时的病态红晕,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被施暴者欺凌整整一小时后的脸。

3

哥哥一直有很多难听的外号——

公主,娘娘腔……还有更多不堪入耳的下流词汇。

因为他身形羸弱,五官秀气,而且说话总是细声细气,不管对谁都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他从来不发火,所以大家觉得软弱可欺,都挑这根软骨头可劲儿欺负。

只有我知道,他瘦弱是因为常年习惯把吃的优先让给我,所以从小营养不良。

而对人总是一副百求百应的姿态,也是因为他从小养我护我,习惯扮演保护者的身份。

他害怕我被别人欺负,所以也总以一副笑脸迎人。

时慈并非我亲哥,是八岁那年我爸再婚,继母带来的孩子。

为了讨好我爸,继母故意在家里喊宋慈为时慈。

时慈,时遇。

不过继母一番良苦用心喂了白眼狼,因为我爹就是个孬种。

二婚刚开始时,他还懂得收敛伪装,结了婚后就渐渐暴露本性,抽烟辱骂,酗酒家暴,无恶不沾。

没过两年,继母就在生理心理的长期受虐下落了一身病,受不了后跟人跑了。

跑之前,她卷走了我爸卡里的工资,跑得干脆利落,连儿子都不要了。

我爸气急,差点联系人贩子要把时慈卖掉,是我要死要活才把我哥留下来的。

打那开始,我爸更是沾上嫖赌恶习,到后来甚至因为没钱去借贷款,他常年不着家,可每次偷摸回来,总会被一群满脸横肉的三五大汉围追堵截。

再后来,我爸也受不了跑了。

跑前取走了我妈留下的所有的保险钱。

只留给我一个被搜刮得满室狼藉的房子,还有我哥。

开学那天我抱着我哥痛哭,「哥,怎么办,明天就要交学费了,哥,我不想辍学。」

看到我哭,哥哥也难受得皱紧眉头。

他跑回自己房间,摸出床底下那只藏了好久的小猪存钱罐。

挑着嘴角笑脸迎人的陶瓷小猪被摔得七分八裂,却慷慨地吐出满肚子的纸币。

时慈小心翼翼把钱捡起,递到我手里。

「小遇不哭,你看,这是哥攒了很久的钱,本来打算以后给你买礼物的,现在提前给你......这是哥奖励你的。」

4

我年纪小,不知道那时我下意识的茫然求助对我哥未来的人生会有什么影响。

毕竟从小到大时慈把我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后来遇到困难,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找我哥。

时慈比我学习好,尤其数学成绩突出。

就连他班主任都说:「如果时慈发挥正常,拿个市里前几没问题,好好发挥,我们等着状元的庆功宴。」

他辍学那年已经高三了,就差几天,他就要奔赴考场,然后顺顺利利考上心仪的大学。

但因为家庭变故,他只能收拾书包辍学,逆着人流转身回家。

在同龄人为了理想奔赴考场那天,我哥跟人签了劳动合同,背着寥寥几件行李进了卖苦力的工厂。

班主任骂他没眼界:「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见识短浅的学生!孰轻孰重你分不清?你非要在这个时候搞这些?你有了前途,钱啊名啊什么的不就都来了......」

我哥不听,执意辍学。

他说不想要梦想和前途,只在乎此刻小遇有没有填饱肚子。

他班主任没办法,只好找到我,希望我能劝劝我哥,说有什么困难可以跟他说,学校会给我们提供物质帮助。

我沉默不语,那一刻才后知后觉那日的发泄和哭闹给我哥添了多大的负担。

我知道老师是好心,但我们家现在就是个无底窟窿,每晚都有要债的骚扰,我和时慈解决温饱都困难,更别提上学这种奢侈的愿望。

但即便家里要有人辍学,那也该是我。

我脑子笨成绩差,我哥却不一样,他未来前途无量,不应该止步于此的。

5

我毅然决定退学。

时慈找到我时,我正在一家苍蝇小馆埋头给人洗碗。

他不顾经理和厨师长的阻拦,冲向后厨把我提溜了出来。

那是时慈第一次对我发火,脸上的表情是我爸拿鞭子抽他时都不曾有过的绝望。

「没钱你哥就算卖肾也照样能供你上学!天塌了有你哥顶着,你逞什么能?」

我第一次见我哥哭。

我哥说对不起我,说自己这个哥哥当得很不称职。

我的心脏被狠狠攥作一团,窒息到手足无措,我不知怎么才能安慰到他。

其实时家所有债务和我哥没有半点关系。

当初我爸他妈都只是凑合搭伙过日子,我们两个连身份信息都在不同的户口簿上。

他本人依然姓宋,只是我习惯喊他时慈而已。

时慈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抛下我,在学校的资助下走向光明。

但他那天发了很大的火,以说一不二的强硬姿态,坚决不容许我辍学。

那天之后,哥哥开始发疯一样找兼职,工作再苦再累他都干,只要给钱多就行。

我哥多了几个新的外号,守财奴,钱虱子。

他提着炽热的灯走在我前面,替我丈量万水千山的艰难险阻。

我却只是会拖累时慈的废物妹妹。

明明是我对不起他才对。

6

宋慈跳楼身亡,老板给出的解释是员工私生活压力太大,个人行为和酒店无关。

我气急,不顾哥哥多年对我的言行教育,大骂老板放屁!

我哥绝对不可能抛下我,那可是我哥!

我被亲爹打,都跑过来护着我的时慈!

但老板给出了一份强有力的证据——

视频中哥哥红着眼睛,跌跌撞撞从长廊跑到楼梯间。

下一个场景,则是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天台,他绝望地站上高处。

所给出的证据确实指向我哥自杀。

老板晦气地指着我破口反骂:「真晦气!死哪儿不好偏死在我们酒店里,看在死人面子上,我们还没找你要赔偿费呢,你个倒霉货,还赖到我们头上!」

7

那个礼物盒是在我整理哥哥遗物时,在衣柜最底层发现的。

找到它时,它连同一堆垃圾被扔在角落里,仿佛什么避之不及的怪物。

之所以发现它,是因为我哥从不会给自己买礼物。

那礼盒太新太精致,与我哥寒酸的房间格格不入。

打开的那刻我呼吸一窒。

里面是一套红色内衣,女性用品。

下面还有一张满是恶意的贺卡,上面词汇不堪入目。

我两眼一花,隐隐察觉到不对劲。

其实我哥被人恶意嘲讽不是一次两次了。

小时候我忍不住替他打抱不平。

时慈却拦住我。

被人辱骂嘲讽,他第一个反应是先安抚好我的情绪。

他说,「我没关系的,如果评判一个人是不是男人的标准是暴力和野蛮,那我觉得被人说娘也挺好的……」

「小遇不在乎那哥也不在乎,我行得端坐得正,哥不会给小遇丢脸的。」

我委屈点头。

哥哥说得对。

爸爸高一米八五,膀大腰圆,抽烟酗酒,恼起来拎个啤酒瓶子就敢轮人脑袋上,从没人敢说他不男人。

不过我就觉得他是个孬种。

哥哥不在意的话,那我也不会在意。

……

可现在,这套女性内衣裤已经超出了我接受的范围。

这不再是冷言冷语,暴露无遗的全是对我哥淬毒的恶意!

我忍下心中惊涛骇浪,疯狂地寻找其他蛛丝马迹。

他所有的密码都很简单,是我六位数字的生日。

最终,我在他的邮箱里发现有个标题为「你的生日礼物,希望你会喜欢」的已读邮件。

邮件里只有一段时常几分钟的短视频,正是因为这则短视频,改变了我接下来的人生。

8

视频的镜头有些抖,拍摄者正因什么笑得发颤。

出镜的只有一人。

那人脸上画着粗眼线,扎眼的腮红,浓妆艳抹,原本清秀的五官被画到面目全非……

是很明显的故意刁难。

我脑袋一嗡,一眼便认出那人是谁。

紧接着第二个人出现——

一双大手从镜头后方伸过去,慢慢地从镜头后走出另外一人。

看到他的那刻,我呼吸瞬间急促。

寸头黑皮,满脸凶相,和我爸一样难缠的类型。

寸头男终于走到我哥身前,用五指捏住时慈下巴,像摆弄玩具一样左掰右掰,来来回回打量。

旁边有人带着附和的语气讨好寸头男,那人说:「宁哥,这种人真他妈贱,为了钱连自尊都不要了。」

另外的人继续附和:「是啊,一个男人宁愿跪着也不愿意赔钱……怕不是想钱想疯了吧!」

他说得没错。

我哥确实爱钱,尤其是这两年。

除了厂里朝九晚五的工作外,他还有很多兼职,十几岁的少年会为了一小时十块钱的薪酬出卖自己廉价的青春。

9

我强压下胃里的翻涌,继续捋着视频中的蛛丝马迹。

镜头一转,出现了第三个人——

男人身量颀长,手里搭着未燃尽的烟蒂,跷着二郎腿坐在对面。

烟雾缭绕间可见其眉目寡淡,仿佛置身事外,这场闹剧和他全然无关。

但这人似乎是这场闹剧中的主心骨,因为镜头有好几次刻意扫过他,似乎大家都在观察他的反应。

我哥也急切地跟这人解释:「真的不是我,我只是抱着托盘从他旁边经过。」

哥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的寸头男,「是他自己不小心起身打翻托盘,把热水溅到自己身上,才把电脑搞坏的。」

被指到的寸头男脸上闪过片刻慌乱,他恼羞成怒,「放屁!明明就是你!」

哥哥艰难反抗:「有监控,我们可以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寸头男打断。

「让你乱说话!」

像被拍皮球一样,我哥猝不及防被身后大手拍了个趔趄,狼狈摔在地上,惹得周围人发笑。

我哥绝望的眼神看过来,那视线冲破身前镜头,屏幕瞬间裂成无数碎块,直扑扑砸在我心上。

哥太瘦了,被人抓着从地上拎起来时,像折断翅膀的白鸟。

「你还想抵赖?我劝你最好别抱这种念头……」寸头男突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

「听说你妹还上高中,如果你敢耍赖,小心我——」

他威胁的话还没说完,我哥就受不了了。

他听不得别人提我,慌了神,想快点认栽把这事趟过去。

「我赔我赔,多少钱你说。」

对面那个跷着二郎腿的男人终于开口了,大概厌烦了这里的吵闹,他语气有点不耐烦。

轻飘飘撂下两句话。

「赔吧,这电脑配置五万的。」

他乜着眼睛上下打量我哥一眼,继续道:

「如果你实在拿不出,可以分期付,加上利息一个月五千,付满一年就行。」

10

五千块,差不多是我们半年的生活费。

是我一整年的学费。

时慈脸上出现短暂的空白。

「拿不出来?拿不出来就乖乖被我打一顿出出气,妈的,老子正好窝了一肚子火呢,你枪口撞得还真是时候......」

寸头男再次上前捏住我哥的脸,另一只手高高扬起。

这下我哥不再反抗了。

我眼睁睁看着那耳光落下。

这一巴掌隔着时空,隔着屏幕,照样扇得我脑袋嗡嗡作响。

哥哥本来就白,脸上迅速涨起巴掌印。

寸头男半蹲着凑到我哥面前欣赏了会儿,突然若有所思般和旁边男人说:「不过衍清,你还真别说,这娘娘腔细皮嫩肉的,倒真像个漂亮姑娘。」

……

视频到此结束,时间日期是我哥晚了一小时回家的那天。

11

短短几分钟,由单方面霸凌开始,到人格羞辱结束。

虽然短短只言片语,仍不难推断出——

哥之所以被欺负,又是因为钱。

从小到大,我所珍视的所有东西,似乎一直都被在金钱侵蚀得支离破碎。

小时候最爱我妈,但我妈没钱化疗,生病去世了。

后来继母来了,我许愿有个幸福的家。

时慈便真像个礼物一样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但现在他也没了。

去世之前他给我打过十几通电话,我一个都没接到。

留给我的只有一条没头没尾,语序混乱的短信。

「我买了保险,小遇,安心上学;冬天来了注意保暖,每天走前锁好门,还有窗,还有燃气什么的也别忘了......」

当时,他大概只想着把唯一的挂念妥当安排好,然后快一点结束痛苦吧。

唯一听起来还算正常的只有两句话,

「以前说我不会让你丢脸,我食言了。」

「哥没你想的那么好,哥是胆小鬼,对不住你。」

12

我坚信我哥不会因为被扇几个耳光就想不开。

但事实就在我面前,他走了。

我哥有写日记的习惯,我一页一页翻开他的笔记,却没找到任何关于霸凌的字眼。

也是,从小不管遇到什么事,他只捡着好听的,快乐的和我说。

所以我对他的大部分事情都知晓甚少,大部分时间他都沉默寡言,听着我不懂事的吐槽和抱怨。

我哥以为他的死会换来一笔钱,至少能保障养得起我。

因为我爸就是靠吸食妈妈的保险赔偿生活的。

妈妈遗传性胃病,后期发展为胃癌,也许提前知道自己命短,她很早就给自己买了保险。

我爸赚个仨瓜俩枣甚至不够自己买酒喝,但我们一家却还能勉强度日,靠的是什么?

妈妈的保险。

我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辍学没多久,他省吃俭用,也学着买了保险。

他攒了两只小猪,一只是他的,另一只是我的。

我的那只被我交了学费,他的那只买了意外险。

受益人是我。

不过,很可惜。

因为他被判定为自杀,所以压根没有任何赔偿。

哥白死了。

不知道时慈要是知道这件事,想不开的那一瞬间还会不会那么干脆。

13

和周衍清结婚的前一个月,我收到了两个消息。

一好一坏。

好消息,我要死了,最快今年。

和我妈一样,遗传性胃病发展成胃癌。

坏消息,我怀孕了,检查显示孩子很健康。

其中一张被我撕烂扔进垃圾桶,另外一张我笑吟吟递给了周衍清。

因为家庭,周衍清一直都很少喜于形色,尤其在外面,总是冷着一张脸,无懈可击刀枪不入的样子。

也就这几年,与我单独相处时,他才肯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将不为人知的过去和阴暗面交给我看。

此时此刻,他把脸埋在我的颈项,等再抬起头时眼底红了一圈。

看我的目光温柔到要滴出水来。

视线交汇的瞬间,我知道,我五年的隐忍和付出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回报。

我懂他的眼神,他想吻我。

可现在,我浑身上下每个器官都强烈挤出呕吐感,每寸皮肤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

我咬着牙,闭上眼睛,等那个吻落下来。

可周衍清半晌没动静。

一根冰凉的手指代替他的唇抚上我的脸颊,他突然问我:「怎么了?」

我伸手摸了把脸,才发现满脸全是泪水。

14

其实和周衍清好了之后,我就很少再梦见时慈了。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昨天,也就是拿到两张检查单的前一天。

梦里,他站在秋风萧瑟的梧桐树下。

还是以前那样,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

我说哥,我现在有了很多钱,以后就别穿这套牛仔衣了……但我也不会再给你买羽绒服了,我给你买呢子外套,买夹克,你人漂亮,穿起来肯定好看。

哥却站得离我远远的。

挥挥手,赶我回去。

梦里他沉默寡言。

因为已经快要八年了,我已经忘却了他的声音。

时慈真的要抛弃我了。

所以第二天我就赶快伸手跟周衍清要钱。

我说:「给我五万,我要去买衣服。」

周衍清有钱,也喜欢给我花钱。

其实他也问过我好多次,不懂为什么我每次要钱的金额都固定在同一个数目。

就连拜托阿姨去超市买水果,我都催他赶快给阿姨转五万块钱。

「买菜要五万?」

他问我时,我正窝在沙发上握着游戏手柄疯狂杀戮。

「嗯,五万。」我淡淡回应,「阿姨平时给我买这买那花销大着呢。」

周衍清笑着说好。

然后塞给我几张不限额度的黑卡,「里面有很多个五万,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以后不用再单独问我要了。」

我说别给我卡,我用不到,然后把那些银行卡扔给了他。

但没过几天,我又因为看中了一套呢子大衣,再次不厌其烦问他要五万块钱。

15

得知我怀孕,周衍清像小朋友一样兴奋了一整晚。这人甚至睡不着觉,半夜三更把我拉起来,说要和我商量一个月之后的婚礼事宜。

这两年因为我的挑拨离间,他跟他爸还有小妈基本上闹得也不怎么来往了。

可毕竟是结婚这种人生大事,该有的流程都得有,听说婚礼上他那个被送出国读书的弟弟也会到场。

对此我兴致索然,说随便他。

周衍清却问要不要喊我爸和继母出席婚礼,一脸期待和兴奋的样子。

两年前他曾委婉询问我家状况时,却被我糊弄着搪塞过去。可他后来却不知从哪打听的消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以我的名义帮我把我爸那笔借贷还清了。

知道这事后,我一反往日温柔体贴的形象,骂他狗拿耗子。

自那以后,他才懂得在我家的事情上最好要少管闲事。

但我想起昨晚那个梦,梦里那个不说话的少年,我心底的恶劣因子就开始隐隐作祟。

我第一次主动给他讲起我的家庭。

说我妈妈患癌去世,爸爸再婚,继母对我也很温柔,说邻里邻居的刁难嘲讽,说皮孩子们不懂事的玩笑和针对。

说我还有个亲哥,不过亲哥命不好,早早就死了。

谈及我哥时,我语气平淡,用最客观的角度陈述着每一件事实。

但周衍清仍是沉默片刻。

再开口时,他居然和我说:「……其实我觉得你哥挺厉害的。」

听他这么夸赞我哥,一时间,我原本恰当到好处的表情都忘记了伪装。

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想着是不是还要跟他说声感谢。

「是吗?」

最后我挤出一副不太赞同的表情,「但很多人骂他娘娘腔,很多人都不喜欢他。」

周衍清大概聊乏了,捏捏眉心,「他保护了我的时遇。

「别人到底人品是好是坏,其实和我关系不大,我只在乎我在意的人。

「对你好的人,就是好人。

「时遇,以后我替你哥护着你。」

真恶心。

「哥」这个字从他嘴里迸射出来,简直像把淬毒的箭,顺着声音钻进我大脑里来回搅动,疼得我耳朵发嗡。

我瞥了眼旁边的水果刀。

我头一次以这么诚恳的态度劝他:「以后这种玩笑就不要开了。」

16

周衍清继续追问我的过去。

「那恋爱呢?小遇有没有恋爱过?」

小遇……是我哥对我的专属称号。

这几年我一遍遍纠正他对我的称呼,说过很多次我不喜欢他这样喊我,甚至很多次我都会直接翻脸,可他屡教不改。

我本想说没有,但看着周衍清一脸期盼的神态,作为对他乱喊我名字的惩戒,我话头一转。

「我曾经,有个很喜欢的学长。」

周衍清一贯冷静自持的脸上露出了马脚。

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脸色倏地就黑了下去。

我知道他这人有感情洁癖,最容不得感情中有其他人插足。

我说:「学长很有出息,高中的时候,高考发挥不错,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学的数学。」

「人很瘦很白,笑起来有小梨涡,从来不会对人发火,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他表情越来越僵。

可我还有一肚子话等着要说呢,这人眼眸就含冰带怒的。

他眉目阴鸷地站在旁边,突兀打断我。

说他不想听了,然后黑着脸走了。

他吃醋,心里恼火,却又不敢跟我撒气。

可我现在不想理他。

屏幕里的小人肆意追着敌人狂砍,我吸了几口空气,突然觉得胸腔畅快了起来。

17

我哥死后,虽然没能如他所愿留给我保险赔偿。

但那个酒店老板却送来了五万块钱。

在那间称得上简陋的出租房,走廊灯光昏暗朦胧,老板嬉着脸上下打量我一番。

五万块钱用报纸包了厚厚一沓,他告诉我这算是员工意外身亡赔偿费。

那双腌足烟味的大手轻佻着拍拍我肩膀,他说我家遇到了贵人,祖坟冒了青烟。

五万块对我来说的确如遇甘霖,它说多不多,却能让我勉强顺利读完高中,然后付清大学学费。

我忍下翻涌而出的呕吐感,在老板走前,红着眼睛拽住老板衣襟。

我把那沓钱塞给他,乞求他能给我看一眼别的监控。

「又是这事!」老板立马变脸,骂我晦气不知好歹。

后来我又去求过几次,但还没进门,就有人把我赶了出来。

再到后来,那家酒店关了门,被改成游戏城。

不过老板还是那个老板。

我也终于识趣,拿着所谓「恩人」给的五万块钱换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顺利读完了整个大一。

大二开学前一天,我主动上门,说多亏那位贵人,如今我品学兼优还拿了奖学金,因此特意来感谢。

老板夸我开窍,在我死缠烂打下,终于肯开口跟我透露两句。

游戏城大股东姓周。

周衍清。

也是资助我五万块的人。

听到名字的一瞬间,我立马与视频对话中的只言片语挂上钩。

老板拿出来一张关于周衍清的名片。

照片上的男人生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相貌,气质疏离,与视频里相差无异。

我盯着那张名片沉默很久。

末了跟老板请求:「能把这名片留给我吗,我想做个纪念。」

18

大学时,除了数学专业外,我又辅修了法学。

整日埋在书里,或者去赶一场又一场的辩论赛。

别人都说我这么拼,未来不可限量。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早像被虫蛀光的梧桐,在那个冬天跟着我哥一起死了。

直到我站在助学金领奖台上,幕布后面走出来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人。

来人宽肩长腿,手上拿了一本红色荣誉证书,像聚焦的镜头一样一步步走进我视野。

他出来时,原本熙熙攘攘的大堂一下子鸦雀无声。

大家都在感叹这人皮相好气质佳。

只有我此刻脑子里像走马灯似的,将这张脸,连同我哥电脑视频中短暂出现的身影,老板给过我的照片,一同串联在一起。

这是我头一次与视频里的人、名片上的人面对面。

那一刻我站着不动,背上的肌肉却在一点点紧绷。

即便浑身全是抗拒和防备,但在他走向我的那刻,我还是迎难而上,主动上前与他握手,挤出我的笑容。

19

我不能让我哥白死,我想搞清楚我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人内心被欲望填满的时候,根本刹不住车。

毕业后,在全班同学的惊羡下,我挤掉无数竞争者,成功去了周家公司。

那是我第一次在办公室里撞破他的窘迫——

周衍清一向冷傲,面对别人的讨好求情从不留任何情面。

但现在那个四五十岁的漂亮女人,却趾高气扬地跷着二郎腿,像使唤用人一样吩咐周衍清给她倒水倒茶。

周衍清没有丝毫抗拒,一板一眼照她吩咐忙前忙后。

但仍是没能取悦女人,她抱了一沓合同甩在周衍清脸上。

一时间纸张飞上飞下,周衍清站在纷纷扬扬的白纸中。

旁边同事小声告诉我,说这女的是周董二婚夫人。

周衍清生母还没死前,这女人就在外面养了很多年。

甚至这女人的私生子都比周衍清年龄大。

周夫人死了还没一个月,周董就马不停蹄娶了这位小夫人回家。

周董脾气虽大,却对这位新夫人宠爱有加。

所以那天小夫人没事找事,只是捏着嗓子在周董面前抱怨几句,周董就发了好大的火。

办公室里中年男人的怒斥声隐隐传进我的耳朵,周董骂周衍清不懂得尊敬长辈,跟他亲妈一样不识好歹,要周衍清当着全公司的面给他小妈赔礼道歉。

那天整个办公楼的人都跑来看热闹。

周衍清旁若无人地跪在那女人面前。

我也站在人群里看着,听同事们议论纷纷。

20

一直以来,周衍清在同事们口中有很多代表词,傲慢、冷漠、没有人情味……

可我却在周衍清这张冷漠精致到无瑕的表情下,逐渐感到一种神经过敏般的熟悉感和异常。

一直以来,时慈很少会对除我之外的人产生情绪,所有的谩骂嘲讽他都能置之不顾。

时慈是这么做的,我也是。

我们并非天生冷漠,只是习惯用不近人情当作防御机制,把别人划在墙外,脆弱和柔软只交予彼此。

周衍清也一样。

在名为周衍清的这场迂回迷宫中,我终于嗅到一丝同类气息,在乍看毫无破绽的城墙中窥得一丝缝隙。

那天,我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我要用我哥对待我的方式对待周衍清——无限度的溺爱和包容。

杀人不过剖心切腹,只有诛心,才是我送给周衍清的最佳折磨。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脑子里都在想如何变着花样讨周衍清喜欢。

可我发现,他对别人的百般示好油盐不进。

于是我学着我哥一样,按兵不动,只慢慢在他生活里留下痕迹。

在我制造的偶遇中,他偶尔匆匆会掠我一眼,但大多数时间,他甚至连个眼神都不愿给我。

也有特殊的时候——

我很多次撞破他的难堪。

那时候他会全然忘记之前精心伪装的冷漠人设,破防一样对我破口大骂,说不想看到我让我滚。

说这话时,他正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指尖紧按在桌案上,压得关节都泛出青白色,不知是出于隐忍还是怒气,周衍清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颤。

他龇牙咧嘴威慑力十足,随便抓来个同事都可能对这位上司的狂怒发飙吓到脸色发白。

但我确实内心毫无波动。

我本想一走了之。

却突然想起小时候我不懂事发脾气,让哥哥离我越远越好,哥哥却总是以恰好的距离不动声色陪在我身边。

周衍清一整天滴水未进。

我学着我哥去楼下买了小馄饨,不管他愈发阴沉的脸色替他打开包装,掰开一次性筷子递到他面前。

「我穷,没钱,你将就吃吧。」

说完话,我就头也不回回到我的工位,在只有我和他在的办公楼里,以加班的名义看起了小说。

半个小时后,周衍清擦过我身边,连看都没看我径直走了。

我收拾东西紧随其后,关了办公室的灯,锁好门,帮他善后。

离开办公室前,我在外面的垃圾桶里看到了那份吃净的塑料外壳和一次性筷子。

没人能拒绝我哥滴水石穿般的耐心,再坚固的壳子也能被我哥凿出个洞。

21

但最难过的点在于,如果我用我哥对我的心态对待周衍清,我就不由自主对他有了几分同情。

比如,亲眼看着他为了讨好父亲去讨好小妈和哥哥。

比如他表面绷着一张毫无破绽的脸,却在被周董扇耳光后躲进卫生间很久很久。

比如,最近让整个公司都沸腾的那个合作,只有我知道,是他花了很多很多个通宵救回来的。

......

陪伴越多,了解越多。

白眼狼时遇,同情也越多。

所以后来结婚后,我骗他。

「好久没听到有人喊我小遇了。」我努力装出怀念的样子,此时此刻甚至愿意喊他一声「哥」。

「哥,你喊喊我吧。」

周衍清被哄得很受用。

捧着我的脸,与我四目相对,他将我的脑袋压过来,与我吻在了一处。

他唤我:「小遇。」

「嗯。」

周衍清一遍遍重复:「小遇。」

我也耐着性子一遍遍回应:「嗯。」

他大概很少跟人说这种煽情的话,说起来时表情别别扭扭的。

「小遇,我很喜,很爱很爱你。」

我伸手抱住他,「我也是。」

最开始滋生的那点同情,早在周衍清的注视下,随着他一口一个小遇,被我对哥哥的愧疚烧得消失殆尽。

周衍清问我孩子名字要取什么,我没有丝毫犹豫回答:「念慈。」

说完我紧盯向他的表情,希望抓住他的某些破绽。

可他无动于衷。

因为周家俩兄弟甚至都没记住时慈的名字,他们只知道他姓宋,平时喊他只喊那些绰号。

娘娘腔。

「念慈……」

周衍清把这俩字来回念了几次,认真思考了很久。

22

最近一段时间,周衍清对我越来越小心翼翼。

因为我稍有不顺心就折腾他,对着周衍清露出来蛮横恶劣的一面。

这种不讲道理的怒火,随着我肚子日益变大也跟着成倍成倍膨胀。

我能看出来,他因为我的刻薄刁难变得如履薄冰。

不过他从也不问我突然任性的原因。

只是默默忍受我的一切无理取闹,然后自以为是把这种喜怒无常归结为:孕期反应。

为了顺利帮我度过孕期反应,周衍清甚至把好不容易争来的公司全权交由助理处理,心甘情愿窝在家里替我做家庭煮夫。

当他再次以小心翼翼的语气,问我想吃什么,要不要再替我煮一碗糖水。

我说:「不要,都太恶心了。」

我淡淡瞥他一眼,继续玩着我的游戏。

「两菜一汤就行,最好一荤一素。」

末了又故意补充一句:「我哥以前就这么照顾我的。」

周衍清一边听着,一边很细心地记下我的要求。

我的要求太多,他嘱咐了阿姨好多遍。

但阿姨年纪大了,不是忘这就是忘那。

最后没办法,他居然笨手笨脚开始照着食谱为我煮东西。

周衍清平时在工作上要求近乎苛刻,如今在厨房里也有条不紊。

我尝了一下。

不得不说,他做的东西比阿姨做的好吃太多。

但我依然厌恶地扔掉汤勺,甚至装着生理反应呕吐。

「饭都做不好,比我哥差得远了。」

「看着就想吐。

「东施效颦。」

周衍清愣了一下,脸上表情空白片刻。

很快又恢复如常。

接下来的几天,周衍清仍是乐此不疲,替我准备过冬的围巾,计划未来的旅程,约定孩子出生后要带我去吃哪家的辣锅。

他表现得很期待,我也期待,跟着他一起计划到时候去哪玩,规划等孩子出生后要怎样布置婴儿房。

只不过他期待的是我们的未来,我期待的却是他希望落空,幻想破灭的精彩神情。

他俯身摸了摸我的肚子,肚子一痛,是宝宝在踢他。

或许是初为人父的喜悦,我看到周衍清眼眶红了,没一会儿便去了洗手间,里面传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

23

直到结婚前一晚,周衍清才肯像只蚌一样,毫无保留对我展示他的家庭和过去。

他说他爸其实是上门女婿,当年他妈被这男人的好皮囊迷了眼,不在乎是否门当户对,外公如何阻拦,不管不顾,大着肚子就跟着一穷二白的男人私奔。

外公迫于无奈只好答应。

给了那男人钱,给了那男人权,到最后还搭进去一个宝贝女儿。

听到这里时我正一块块切着牛排,鲜美的牛肉被我一块块切割,然后送进嘴里。

他又说,直到婚后,妈妈才发现他爸其实外面还养了个女人。不仅如此,他爸和那女人其实才是青梅竹马打小相识,连孩子都五六岁了。

原来当年的一见钟情都是他爸早有预谋,就连付诸一切的婚姻都像是第三者插足。

但那时候为时已晚了,周母还差几周就要生产,连自家公司大小琐事也早都被周父接手架空,生米早已煮成熟饭。

再然后呢?我问。

再然后——

他妈死了,而且死得蹊跷,平时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突然脑出血去世。

外公央求尸检,他爸却说想保留妻子在世最后的尊严,说既然医院检查报告出来了,就没有再开膛破肚的必要。

妈妈去世没几天,外面养着的情人就被周父娶回家,一家三口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

外公此前一直把周父当半个儿子养的,听闻此消息后一时怒火攻心,瘫倒在地。

再后来这家就变了天。

原本一向谦逊温和的赘婿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做事手段果决,雷厉风行。

上门女婿成功上位,叶家从此真要姓周了。

就连周衍清在周家的位置也开始变得微妙,原本名正言顺的周家公子,在另外一家三口面前反倒尴尬局促。

但他还是有用处的。

周家大儿子玩世不恭,性情顽劣,就连向来手段果厉的周父也拿他毫无办法,不过这嚣张跋扈的霸王哥哥却一向对阴郁少言的弟弟言听计从。

自那开始,看管好哥哥一事,就落在弟弟肩膀上。

他必须要照看好,这是他唯一存在的最大价值了。

「那后来呢,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见到你哥。」

问出这个问题那刻,我喉中干渴异常,五脏六腑中像藏了一团火,火从咽喉一路蔓延到发尾末梢。

24

和周衍清在一起后,我就很少穿高跟鞋了,但结婚那天,我妆画得精致,穿了最漂亮的高跟鞋。

我爸从小没留给我什么东西,除了我哥和那套房子外,唯一还值得一提的就是我清纯无害的五官和能对感情说断就断的狠心。

婚礼上,我给周衍清发了消息,让他最好少喝点酒,快点结束宴席。

要不然就错过一场大戏。

前两年公司核心文件泄露,在重要竞标会上失手,加上一直较好的合作一方突然反水,公司一时陷入僵局。

周衍清找了外公的世交,跟人家签了一份对赌协议,合同约定期限内要周家连本带利一同归还,如果出了问题,到时候要双倍赔偿。

周衍清力挽狂澜的一番补救,却也只挽回七成。

也因此,周衍清危难之际笼络公司上下人心,成了大功臣。

或许是这两年周父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从那次变故后,周衍清慢慢有了实权,周父的位置一点点被啮食殆尽,徒留一个空壳。

前几年周父还是董事长时,曾给过我一巴掌,怒骂我不知哪来的狐狸精,居然妄想攀上高枝当凤凰。

当时周衍清伸手把我拽到身后,头一次跟他爸撕破脸顶撞。

可现在,周父居然罕见好脾气地对我寒暄问暖,连带着这个家里一向用鼻孔看人的小妈也对我笑意盈盈。

25

我终于在我的婚礼上见到周彦宁。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

取代几年前视频中一头攻击性十足的刺头短发,如今的周彦宁头发长了很多,学着像上流人士一样精致地梳在脑后,皮肤也白了不少,见我时很客气绅士地与我打招呼,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他已经快三十了,但听说这人最近还有出道当歌手的想法,一把年纪还痴人说梦,想必是被近几年的糜烂生活滋润迷糊了。

周彦宁似乎对我的自来熟特别惊诧,我赔笑解释:「因为感觉大哥你很眼熟。」

说着话我敬了他一杯,他也回敬我,俨然一副亲人和睦的模样。

只是谁也不知道,桌下我的脚早被周彦宁夹在小腿间。

周衍清还是来晚了。

所以他错过了我衣衫不整冲出周家书房,然后梨花带雨哭喊的经典场面。

周彦宁也跟着裸着上身跑了出来,他此刻一头雾水,只想着赶紧捂住我的嘴,千万别引起别人注意。

我俩激烈争吵间惊动了周家的客人,再然后是周家父母。

谁也没想到上一秒还在婚礼现场大喊我愿意的新娘,下一秒衣衫不整扑在新郎哥哥怀里。

周彦宁脸上越来越慌,恼羞成怒时,他居然想抓着我的头发把我往房间里拖。

我扯着嘶哑的嗓子拼命尖叫,在他怀里横冲直撞,最后瞅准时机全力往楼梯口撞去。

滚下楼梯时,我浑身都在疼,控制不住发抖,尤其是小腹,更像是压上千斤重。

我仰躺在地板上虚无愣了片刻,周围不知是谁的惊叫声,才让我从浑浊虚无的噩梦中醒来。

噩梦惊醒的第一眼,我对上的是姗姗来迟的周衍清的视线。

他还穿着那身我精挑细选过的婚服,之所以选这套,是因为我说过,这套黑西装衬得他格外好看。

五官在黑丝绒西装的衬托下愈加精致,只是现在那张脸上现在全是不知所措。

周衍清在门口呆了半晌,踉踉跄跄向我扑过来。

我故意仰视周衍清,双瞳中溢满技巧性的破碎和疼痛。

一颗一颗的眼泪顺着血迹滴在地板上,须臾就花了整张脸。

我哭着跟他说:「哥……衍清,我好疼。」

「我好疼。」

26

周家最要脸面,尤其是现在公司处于关键时期。

为此,我和周衍清婚礼上宴请的全是 a 市有头有脸的上流人士。

周衍清那天还跟我透露,如果这次谈得好,说不准到时候会谈几个大单子。

但就在这样一场盛大的宴席上,却爆出来一件让在场所有人头皮发麻的重磅绯闻。

周家新娘与新郎哥哥当场衣冠不整,争执着从楼梯上滚下来,最后在众目睽睽下双双倒在血泊里。

周家名誉受损,甚至一连登上好几个新闻热搜,热搜上舆论给了周家很大压力,导致好多合作伙伴火速发声明跟周家撇清关系。

本来就该谨慎再谨慎的紧要关头,偏偏出了这么见不得人的岔子。

周家着急上火,当晚小夫人花了点钱打点营销号,澄清是误会一场,竭力把跑偏的风向拉回来。

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周家新娘甩出视频证据,证实确实是周彦宁先对弟媳动手动脚,意图不轨。

周家人找到我时,我已经回到了那个简陋的出租房。

好几年没回来,家里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推开窗户散灰尘时,窗外驻足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27

讲起过往那次,周衍清说他把自己最脆弱的东西给了我。

因为他很爱我,所以不管我要什么他都愿意,即便给他一刀,他也乐意。

「你说会有这么一天吗?」他问。

「谁知道呢。」我急忙打断他,继续重复我上一秒问过的问题——

「刚刚我问你哥呢?你还没回答我,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见到你哥。」

周衍清抿了唇角不出声,半晌避重就轻道:「后来他犯了事,害人丢了命,家里嫌丢人,托人把他送去国外了。」

我离真相就差最后一层薄纸。

其实只要我问,不管多么具体的细节,周衍清都一定会告诉我的。

最快摧毁一个男人尊严,甚至逼他崩溃自杀的最快途径,到底是什么?

这么多年我想了无数次。

答案也呼之欲出。

有些真相,不必明说。

那天晚上,我异常沉默,周衍清也不说话。

我说我今晚想自己一个人休息,让他去客房,他点头应好。

可深夜时,他又轻着步子回到卧室,蹑手蹑脚钻进被子里,把脑袋轻轻贴在我的后背。

不多时,背上就被冰冷的凉意蔓延。

我听到他在小声啜泣。

直到很久很久,他紊乱的呼吸才逐渐匀称。

但仍然紧紧抱住我。

28

我一直都知道,周衍清敏感又聪明。

有些事情只要他肯花时间调查,仔细推敲一下始末,就能猜个七八成。

我也从来没打算瞒他。

我猜他或许对真相有几分猜测,却因为害怕失去我不敢主动戳穿。

也多亏了他有这种隐秘心理,我才欺负得格外过瘾。

那天他把「念慈」俩字在嘴里回味了一遍又一遍。

我转过脸看他时,就只看见原本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如今笼着雾蒙蒙的东西,眼睫垂下去时一脸落寞。

他一直都表现得很好很镇定。

我几次试探,让他模仿我哥给我做菜,让他穿他不喜欢的牛仔外套......

他都毫无破绽。

周衍清从不避讳在我面前展露脆弱,唯有这件事对我避之不谈,强硬对我筑起城墙,维持那可怜巴巴的自尊。

29

周家这场舆论出乎所有人意外,持续了很长时间。

因为突然有人爆料,说周彦宁七年前以多种理由多次对人施暴,施暴时做出掌掴、猥亵等多种令人发指的行为。

其行为丧心病狂,令人发指,最终导致受害者精神崩溃。

周父勃然大怒,紧急发公关:说这事完全是凭空捏造,子虚乌有,连证据都没有,凭什么张口就来诬陷无辜者清白?

证据我是有的。

除了哥哥邮箱里那几分钟的视频外,前几天我的邮箱同样收到一份视频。

视频分为好几段,每段都极其清楚地记录着施暴者如何施暴的过程。

有自拍、他拍。

视频里人影攒动,个个衣冠楚楚,只有我哥画着浓妆艳抹的脸,在人群中间狼狈地来回逃窜。

我以为都过了这么多年,我给自己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建设了,就算某天真正看到了我哥去世的真相,再怎么也不会比得知他去世的那天更让我绝望了。

但视频我只看了不到一半,再往下,我看不下去。

我不想将这份记录着我哥屈辱的视频公之于众。

可没有这份证据,只凭周彦宁的单向施暴过程,几乎不可能给他定罪。

那个匿名给我发证据的邮箱号第二次给我发来邮件——

一份多人实名举报信,以及爆出来的更多关于周彦宁的施暴视频,不同对象,不分男女,相同惨况。

我从来没想到我梦寐以求的证据,居然有一天能这么随意就到我的手中,一时感慨颇多。

我将视频打码,只暴露出周彦宁丑恶嘴脸,剪辑好后发布到网上,看着浏览量从 0 到 1,最后呈爆炸式增长。

发出视频的前一刻,我给公司邮箱发了一封实名举报信。

信中好心提醒各位,树要倒,猢狲们该跑的快跑。

最好跑前狠捞一笔。

30

网络的力量是无穷的,几乎是在等上热搜的第一时间,就有更多的爆料者爆出更多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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