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向右偏开——
刀锋已经未卜先知地抵在了右边。
千分之一秒的慢镜头回看,那简直就像是他自己撞上了水果刀。
血流如注。
我拔掉堵住嘴巴的抹布,拼命尖叫起来。
监控不会看到,我心底雀跃而疯狂的杀意。
我甚至丢了刀,惶急地试图查看他的伤情。
尽管我知道,这一刀,扎在了跟从前外婆的脖颈上一模一样的位置。
那时的外婆抢救不回来,现在的他也必死无疑。
警笛声呼啸而至——
我闭上眼,脱力地倒在一边,泪水缓缓流淌。
15
「十七岁女高中生反杀强奸犯」的新闻一经报道,宛如平地惊雷,激起了全社会的热议。
公交车里、早餐店里、商场里、手机里、电视里,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关于这起案件的讨论。
新闻栏目连夜策划专题,记者走上街头,随机采访路人。
「您对这起案件怎么看?」
抱着孩子的母亲极度生气:「强奸犯就是畜生,就该死!」
下象棋的爷爷熟练地使用刚学会的热词:「那畜生是蓄意谋杀,那姑娘是正当防卫!她在保护自己!」
推着木车卖糯米糍粑的阿姨举着喇叭嚷嚷:「我认识那丫头,她是个好姑娘,她不能坐牢!」
摄影机镜头晃了晃,停留在一个红色寸头的少年面前。
话筒递了过去。
他的嘴唇很干涩,沉默良久,终于说:「她已经是受害者了,不能再被迫害一次。我们国家的法律,是要保护正义的,不是吗?」
……
对于这起案件,滨江省检察院高度重视,指定专人阅卷,全面审查案件事实及证据。
事涉未成年人,又恰好关乎近年来热度最高的「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界限问题,法院两次决定对该案延期审理。
许宵爸爸接手了我的案子,无偿为我做辩护。
三个月后,法院作出判决。
认定姜言持水果刀反抗的行为系为保护本人人身安全而采取的制止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的自行防卫行为,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第一款之规定,属于正当防卫,依法不负刑事责任。
社会各界对此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该裁决充分彰显了「法不能向不法让步」的理念,坚定了公众对法治的信仰。
……
我走出看守所的那天,滨海市下起了雪。
外婆撑着伞,匆匆地向我走来。
她的脖子上没有恐怖的伤痕,笑脸也一如从前温暖。
泪水一瞬间模糊了双眼。
我伸出手,去触碰路边的积雪。
唯有这种刺骨的寒冷,可以让我确认,我真的成功了。
从无常而强大的命运齿轮中,解救出了我最心爱的两个人。
我颤抖着,将冰凉的手指贴在脸上。
有滚烫的热泪流淌下来,刺得皮肤发疼。
外婆走到了跟前,见我哭了,她也红了眼圈。
小老太太一边拿纸给我擦眼泪,一边哽咽着说:「言言,不哭,吃的苦都过去了,出来了就好。」
我只是喃喃:「外婆,我不苦,我好幸运啊。」
一个并非全知全能的普通人,偶然被拽入了时空漩涡。
我再三失败,再三跌倒,宛若蝼蚁般与上天搏斗,又如蝼蚁般被无情碾压。
可是,我拥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每一次绝望崩溃的循环,都仿佛一个契机。
让我擦干泪、咬紧牙、吸收经验,再一次,向命运发起螳臂当车的冲击。
无数个注定失败的因果线里,我竟然撞上了那千分之一成功的可能性。
这是何等的幸运?
外婆并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动,小老太太正连声地跟送我出来的女警道谢。
女警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阿婆,不用谢我,是你家姑娘争气,是国家法律给力。」
她寒暄几句,转身回去了。
外婆却没急着走。
她示意我举着伞,自己从袋子里掏出新织的围巾,一圈一圈地,系在我脖颈上。
温暖的,细密的毛线针脚,熨帖地为我抵挡风寒。
她左看看右看看,很满意地笑起来:「真好看。走吧,言言,我们回家去。」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里跋涉,她絮絮地跟我聊起了我被关押的这段时间里,外面发生的事情。
隔壁单元大爷们也不下象棋了,天天捧着电视了解进度,大骂王姓畜生不做人、死得好。
小区的路灯被修好,新灯泡雪亮,亮到一楼的老太太强烈抗议。
小巷子里新安装了一键报警装置,无数类似的装置流往城市的各个角落,无声地筑起安全防线。
还有……
外婆忽然停住了脚步。
16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穿着红色大羽绒服的少年,撑着伞站在冰天雪地里,沉默地望着我。
许宵还染着那头不羁的红毛,并于这个上课时间,翘课出现在了这里。
他没有拿着那根血迹斑斑的棒球棍,也没有被高墙锁住自由。
他依旧是那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少年,自由自在,疾驰在时光的洪流之中,分毫未变。
真好,这场跟命运的较量里,我救下了他。
外婆笑眯眯地说:「还有,你的同学说他爸妈工作辛苦,每个月给我付了饭钱,天天来家里吃早饭和夜宵。」
莫名的,有泪意涌上来。
我忽然想起了某个时空中 2023 年的许宵。
对外冷淡嚣张大少爷,对内心细如发老婆奴。
我去国外出长差,他就隔三差五去我外婆家蹭饭。
说是要外婆照顾他,其实是他陪伴老人打发孤单的时光。
许宵,你可真是一点也没变。
我问外婆:「如果我说我想谈恋爱,你会反对吗?」
小老太太多耳聪目明的一个人呀,目光在我和许宵之间来回逡巡,直到那少年彻底红了耳朵、我也快要撑不住。
她才笑吟吟地说:「不会呀。要是这世上能多一个人爱我们家言言,那可再好不过了。」
不同的时空,同样的心愿。
我含着泪拥抱小老太太,却被她促狭地推开:「你是不是得去感谢另一个人?他求着他爸爸接手你的案子,你跟人家说过一声谢没有?」
我一时语塞。
恰好有公交车停下,外婆慢悠悠地上了车。
冲我挥挥手:「言言,伞我带走了,你可别淋着雪。晚上喊人到家里来吃晚饭,外婆煮排骨汤喝!」
公交车驶远了。
我没有伞,有伞的是街对面的那个少年。
我深深吸一口气,向着许宵跑过去。
他沉默地将伞往我这边倾斜,不偏不倚,替我遮住所有风雪。
我喘着气:「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注视着我:「我也有话跟你说。」
我急得要跳起来:「你先让我说,其实我很早就喜欢……」
许宵说:「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见我们相爱了很多年。」
我的话狠狠断在了喉咙里。
呼啸的风声里,就听见他说:「我梦见了我出现在你受害的地点,我举起了一根棍子,打死了那个强奸犯。」
我捂着心口,无措地抬头看着他。
少年痛楚地垂眸望我,伸手抚摸我的脸颊:「你满脸都是血,哭着求我快跑。我没跑,然后,我就被关进了监狱。」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许宵,那只是一个梦。」
他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忽然抛了伞,捧着我的脸,深深地吻了下来。
我条件反射地抱紧他的腰。
竟听见他说:「我宁愿那不是梦,那个晚上,要是我能挡在你身前就好了。」
一滴温热的眼泪滴在了我的脖颈。
我僵住了。
然后有眼泪也从我的眼角滑落。
许宵,笨蛋,你其实早就挡在了我的身前,只是你忘记了。
那一天,风雪飘飘摇摇,气温是滨海市年度最低。
但我却觉得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暖和。
许宵买了一长串爆竹,从巷头铺到了巷尾,噼里啪啦的,炸了满地喜洋洋。
居委会急匆匆出门来管,看见是我和外婆笑着跳着,又默默缩回了脑袋。
邻居们从窗台探出了头,大声地喊:「言言,回家了好!」
许宵替我高声回答:「爷爷,过年好!」
其实,离过年还早得很呢……
屋子里,热腾腾的排骨锅子架起来,外婆破天荒地允许我喝酒。
三只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悦耳动听的响声。
2016 年 1 月 27 号,跨越了五个时空,18 岁的姜言同学喝醉了酒,左手抱着外婆,右手抱着许宵,忽然开始号啕大哭,说着些「你们都活着啊」的醉话。
是的,他们都活着,会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你知道,命运常常同人打哑谜。
但不到谜底揭晓的时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不是赢家。
那么,请勇敢地奔跑起来吧。
哪怕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也会有成为英雄的时刻。
而命运会毫不吝啬地犒赏英雄——
所爱常相伴,朝暮见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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