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弃的小孤儿没有爸妈,可是她有外婆。
外婆会唱歌,哄着宝宝入睡。
外婆会挡在外孙女面前,犹如任何一个父母那样,以肉身为盾,抵御人世间所有的风霜。
但是这一次,请让我挡在你的身前。
「怎么啦,做噩梦了?」外婆问出了跟上一个时空里,一模一样的问题。
我拿手背擦干净眼泪,微笑着说:「洗脸水溅到眼睛了。」
外婆笑眯眯:「我给你做了牛肉粉丝包子,可香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忽然想到了许宵的话,抬起头:「外婆,包子还有多吗?能给我再装几个吗?」
保鲜袋装好了牛肉粉丝包子。
外婆拿汤匙搅着滚烫的白粥。
我把最后一个包子叼在嘴里,匆匆出了门。
今天的早晨,绝对,绝对不能碰上楼上的叔叔。
外婆跟在身后:「粥不喝啦?」
我回过头,紧紧地抱了外婆一下:「不喝了。对了,今天晚上学校有活动,我住在学校,不回来了哈,你记得锁好门,用椅子堵住大门。」
外婆失笑:「真是电视剧看多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啊!」
我飞奔下楼梯。
楼下没有思佳。
也没有漆黑的轿车。
更没有坐在车里令人作呕的脸。
清晨的马路上,环卫工人慢悠悠地扫着落叶。
叫卖糯米糍粑的阿姨推着木车出来,伸手折下一支桂花,别在了小车竹筒上。
而我,踏上了第一班公交车。
8
我把牛肉粉丝包子递给了许宵。
他大为震惊:「你怎么知道我垂涎你的早餐很久了?」
我盯着他酒红色的寸头、一排闪亮的七个耳钉,在心里说:我不仅知道你想吃包子,我还知道你以后会是个老婆奴。
然而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他:「那你想吃吗?」
他咳了咳,淡然地接过包子,说:「想!」
我撑着课桌,盯着他的眼睛:「那你中午陪我翻墙。」
许宵很顺畅地答应了。
走到墙边,他助跑着示范:「你就这样,跑几步,然后一蹬,就上去了。」
我平静道:「你蹲下。」
许宵:「?」
我说:「以我的小短腿,想要独自红杏出墙很困难,所以,我需要踩着你上去。」
许宵愣住了,挠了挠头,嘀咕:「总感觉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啊……」
但是他还是很乖地蹲在了墙边。
修长的双手交叠,抬起头示意我:「先踩着我的手,再踩着我的肩膀,小心可别摔了。」
我踩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伸出手扶住我的小腿,然后慢慢地起身。
就好像上一个时空的 2015 年,他顶着最桀骜的发色,却做着最温柔的事情。
我坐在了墙上,冲他伸出手:「快上来。」
许宵却纠结了起来:「你该不会要带我去跟网友面基吧?我告诉你,我可不做电灯泡。」
我快气笑了:「保安马上就要来了,你不快点出来,会被抓到政教处去的。」
许宵一愣:「不可能,午休时间保安从来不来操场,你……」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了保安的声音:「喂!那边两个,干什么呢?!」
许宵惊讶地扭头,随即飞速助跑、蹬墙,迅猛地跳了下去。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然后他冲我张开手臂:「姜言,快跳,我会接住……」
没等他说完,我就跳了下去。
稳稳地,落入他的怀抱。
许宵似乎僵了片刻,我抬起头,看见他耳朵红了。
他目光躲躲闪闪,说:「搞什么嘛,你怎么这么不矜持。」
保安的声音隔墙传来:「是不是就在这里?」
「对,就是这里!」
许宵刚从我腰际松开的手,立刻又圈住了我的手腕:「愣着干嘛,跑啊!」
气流快速地划过耳朵,风和保安的怒吼都被抛在了身后,我被他带着往前狂奔。
视线里,只能看见那嚣张的红色寸头,还有闪闪发亮的耳钉。
以及,红得像能滴血的耳朵。
忽然有一线灵光闪过我的脑海。
我轻声喊:「许宵。」
他应声:「干嘛?」
我喘着气,艰难吐字:「你是不是练过两年泰拳啊?」
少年的脚步猛然停下。
我差点撞歪了鼻子。
他的目光里写满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没跟学校里的人说过!」
心跳漏了半拍,我下意识解释:「我……」
许宵却打断了我,非常肯定道:「你暗恋我是不是?你偷窥我跟踪我是不是?」
心跳又恢复了正常。
我一脚踹在他腿上,看着他吃痛的表情,没好气道:「是啊,我暗恋你,暗恋你了好几辈子。」
9
我又回到这个超市。
这回,不用问导购,我熟门熟路地来到货架前,伸手取下了防狼喷雾。
这个货架上的价格标签掉了,许宵跟在我身后,问:「这是什么?」
我说:「防狼喷雾。」
他一脸娇羞道:「为我准备的吗?照你对我的迷恋程度,我确实需要这个,谢谢了。」
说着,他伸手来拿。
我攥住他的手腕,把悠哈奶糖放进他手心:「我为你准备了这个。」
许宵盯着悠哈特浓的字样,说:「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他狠狠地打了个磕巴,然后生硬地维持人设:「我不爱吃糖!谁喜欢这种娘们儿唧唧的玩意儿!」
我把糖放回货架:「你不爱吃就算了。」
他立刻把糖抢了回去,强行道:「既然是你非要送给我的,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我笑着看他:「许宵,吃了我的糖,教我几个拳法招式吧,行不行?」
许宵问我要学什么。
我给他比画:「假设有这么一种情况,我和对手的体型相差悬殊,一开始,他拖着我往后走,后来他把我的四肢都禁锢住,再后来他把我摁在地上……有没有一种时机、一种招式,能让我反杀他?」
许宵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
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将我望着,其间含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探究,令我别过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许宵终于开口,语调沉凝:「是不是有人在威胁你?」
他的视线慢慢下移,定在了我手里的防狼喷雾,继续说:「是不是有人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轻松地笑起来:「你想象力好丰富啊,那只是一种假设,我只是想要学防身技巧罢了。」
许宵没有再追问。
他嚼着糖,表情淡淡:「你得告诉我,那个过程究竟是怎么样的,不然我没法帮你判断什么时机、什么招式最合适。」
太阳当空照,桂花香飘摇。
我讲解:「你就从后面抱住我的腰,然后往后拖——」
少年一把抱住了我的腰,劲瘦有力的手臂将我紧紧箍住。
「——然后,我会剧烈挣扎,但是你不会松手,你会想方设法制服我。」
我挣扎了起来,手臂乱挥。
许宵沉默着,死死拖着我的腰,很快就禁锢住我的四肢,那力量犹如铁铸,似乎要将我掐断。
我奋力挣扎起来,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胸廓,他的动作猛然一顿。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挪开,只箍着我的手臂。
我没有察觉,继续说:「接着,你要把我拖到一边去,拿膝盖抵着我的胸口,用绳索绑我的手。」
许宵手臂肌肉贲张,拉扯住我的肩膀,将我翻了个身,狠狠抵在角落。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忍不住咳嗽起来,仍然要夸奖他:「对,就是这样,不要手下留情——」
他的膝盖落了下来,在即将踏上我胸膛的那一瞬间,他松开了我。
我愣愣地看他:「你干嘛松手?」
他移开了目光,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拉我起来。
「我做不到,姜言。」他说。
我疑惑:「什么做不到?」
许宵的手指攥成拳,烦躁地说:「我没办法伤害你。」
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臂,把我的校服袖子撸上去,露出一片红肿的皮肤。
许宵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良久,他说:「对不起。」
我想说我根本不疼,又想说你其实是在帮我。
但我无法说出口。
就像他没有办法伤害我那样,我也没有办法强迫他对我动粗。
微风轻送,鸟儿啁啾。
染着嚣张发色的少年一脸抱歉地站在原地,双手垂落,十指紧张地揪着衣角。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自言自语:「这个世界上的人真的挺多种多样的哈?」
我仰头看着桂花树,有鸟儿栖息在枝桠上,振翅高飞,翅膀带下一串金色花瓣,我下意识伸手去接。
仿佛夕阳碎成一片片,掉在了我的手心。
灿烂的,馥郁的,象征着爱与美好的。
我凝视着手心的花瓣,喃喃:「有绝对邪恶的人,也有你这样善良的人……我想,这个世界,还是可以期待的。」
许宵终于开口:「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费力地仰起头,看着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那下颌线清晰锐利,像初初长成的青竹,又像亟待出鞘的锋芒。
我一把将他拉了下来,跟我肩并肩,凝视着远处渐渐下沉的夕阳。
我没头没脑地说:「许宵,我还真是挺喜欢你的。」
他果然不再纠结之前的话题,嘴角可疑地扬起,傲娇道:「那当然,追我的人都从漠河排队到曾母暗沙了……算你有眼光。」
我拍拍手,起身:「帅哥,快回学校吧。」
他也跟着站起来:「那你去哪儿?」
我慢悠悠地往前走,冲他挥了挥手。
如果没记错的话,前面左拐,有一家网吧。
或许,我可以在里面找到陈鹤皋无限制格斗的相关教学视频。
许宵不愿意教的,我自己学。
哪怕我可能会死。
但起码,外婆不会死了。
10
手表显示九点二十分。
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处,我和好朋友挥手道别。
书包很轻,只装了一罐防狼喷雾。
靴子里插着一把冰凉的水果刀,已经被我的体温捂热。
在走入那个漆黑的巷子之前,我还需要做一件事——
她往左拐,我往右拐,在小卖部里打了 110。
「保松小区 7 栋门口的车棚里,好像有不明爆炸物,请你们赶快过来!」
在店主匪夷所思的视线中,我付了一块钱,转身离开。
是的,我只能找离奇的借口。
因为,在这个时空里,我不能被认为是疯子。
我紧张地看一眼手表。
派出所离这里很近,十分钟的时间,够警车抵达现场吗?
我需要和强奸犯缠斗到警察到来的那一刻,坐实他意图强奸未成年人的罪名,把他送进监狱。
让他再也没有机会溜门撬锁,让他和他恶心的欲望不见天日。
三分钟后,即将迈入巷口。
我深吸一口气。
路灯忽闪了几下,然后彻底陷入黑暗。
我抬腿,准确无误地踩进了积水坑——
身后有一股猛烈的力量袭来,紧紧箍住了我的腰,拖着我往后拽。
我奋力挣扎起来,狗叫声连成一片,被关在了防盗门里面。
我停止了挣扎,攀出指尖,从靴子里用力拔出了水果刀。
温热的刀刃折射了一线月光,身后人强硬的动作猛然一顿,他下意识伸手夺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挥着刀,斩向他的咽喉。
他拼命往后躲闪,我借机跑开。
男人忽然调转了方向,追着我跑,抓起身边的自行车,猛地向我砸来。
我被砸到肩膀,手臂脱力,水果刀锒铛落下,掉进了水沟。
书包掉了下来,花花绿绿的小东西散落一地。
我爬过去抓起防狼喷雾。
同一时间,男人扬起自行车,向我的头颅砸了下来。
锋利的疼痛贯穿了发顶,我费力睁开眼睛,感到眼皮被血粘住了。
男人呸一声,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车棚的角落,撕扯我的校服。
腥臭灼热的呼吸落在我的颈侧,黏腻恶心的手往下摸索。
他解开了皮带,拉扯下我的裤子,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
他说:「你终于是我的了。」
我麻木而徒劳地掐着他的脖颈,最后望向 7 栋 1 单元 301 的窗口。
灯是黑的,真好,今天外婆知道我不回家,一定跟着邻居们去看电影了。
真好,她不会被割喉了。
这场战役,我还是赢了,尽管代价也许比想象中惨烈,但是能换回外婆,再惨烈也无所谓。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警笛呼啸而来。
——咚的一声闷响。
男人瞪大了眼睛,沉重地向后仰倒,丑陋的器官软绵绵地耷拉,令人作呕。
我惊恐地仰起头,透过带血的睫毛,我看见有人站在他背后,手里拿着沾血的棒球棍。
温柔的月光从天而降,照亮他右耳的七颗耳钉。
许宵。
无法言喻的慌张将我钉在地上。
许宵……怎么会是许宵……
他盯着那具衣衫不整的身体,素来轻佻带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残酷的杀意。
「老子都舍不得碰她一下,你是怎么敢的?!」
他再度扬起手——
我爬过去,抱住他的腿:「许宵,不要!」
少年垂眸,黑漆漆的眼睛将我望着。
有眼泪流下来,我哽咽着说:「警察马上就会来,你不能杀人,不能去坐牢……你把棒球棍给我,你快走……」
我颤抖着,去试探男人的鼻息。
没有呼吸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没有呼吸了?!
我死死掐着掌心,冲着许宵嘶吼:「你快走啊!」
许宵没动弹。
他脱下了校服外套,包裹着我裸露而伤痕累累的肩膀。
那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是我今晚最后的荫蔽。
他伸手拉我起来,拇指拭去我脸上的血渍,那双手痛楚到几近战栗。
「原来,你要经历的是这些啊,姜言。」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
许宵将我的脸按在他的胸膛上,于是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全掉在了他的衣襟上。
「你不该来的……」我呜咽着。
许宵低声说:「姜言,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蠢。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心事重重?你下次说谎能说得像一点吗?」
市中心有烟花破空升起,在天幕中绽放绚丽的华彩。
偏僻血腥的车棚里,只剩我们俩,孤独地拥抱着。
警笛声呼啸而来。
我猛然惊醒,拼命推开他:「警笛你没听见吗?警察马上就要来了!你快走啊,这一切原本就和你没关系,这是我的命运,是我姜言的命运,跟你没关系!」
可许宵纹丝不动。
他死死地抱住癫狂的我。
我哭着求他:「你快走,好吗?求你了……」
一滴温热的泪,掉进了我的脖颈。
我僵住了。
他哽咽着说:「我做不到,姜言。」
我仰着头,绝望地哭泣。
我以身为饵,策划了自以为精妙的布局。
而这个少年,一无所知却满腔孤勇地冲进棋局,毫不犹豫地将我打捞出去。
棋盘被摔在了地上,而他也被牵扯进了这令人心碎的因果之中。
老天爷,我认输了,我玩不过你。
可是你能不能,放过许宵?
11
面对警察的讯问,我只说:「许宵是见义勇为。」
我拉开衣领,挽起衣袖,低下缝了七针的头顶伤疤,将青紫肿胀伤痕累累的地方展现给他们。
「王伟强要强奸我,如果不是许宵,我可能会死。」
女警察移开了视线,语调很温柔:「9 点 20 分,接警台接到的不明爆炸物的电话,是你拨打的吧?」
我说:「对,我昨晚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梦见小区被炸飞了,时间就是今晚的九点半。」
她望着我:「就因为一个梦?」
我扯了扯嘴角:「不然呢?难道我能预知未来,知道九点半会被人侵犯?如果你们做过调查,应该知道,在今晚以前,我跟楼上的邻居没有过私交。」
她沉默了下去,少顷,换了话题:「包里为什么会有防狼喷雾?」
我说:「因为我有被害妄想症。」
「……」
她顿了顿,问:「许宵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我停顿良久,说:「我不知道,你们应该去问他。」
一墙之隔的审讯室里。
许宵坐在椅子上,回答了同一个问题:「我暗恋姜言,想跟她表白。」
「那你为什么会携带棒球棍?」
许宵说:「因为我体育很好,想给她展示一下我的长处。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会忍不住孔雀开屏。」
「这理由很牵强。」
许宵突然笑了,说:「那你想要什么理由呢?难道我能预知未来,知道那个畜生会在今晚犯案?!」
「……」
他向前倾,十指交叠,带着点讥诮:「如果我真能预知未来,我不会等到现在。」
……
7 栋 1 单元门口的那盏线路接触不良的监控,奇迹般地在今晚通了电。
它记录下了一段 47 秒的影像。
高大强壮的男人举着自行车砸向女孩的头颅,顷刻之间血花四溅。
女孩停止了挣扎。
男人一把解开自己的皮带,扯下女孩的裤子,就要实施犯罪。
而身后有道沉默的长影,举起棒球棍,狠狠砸了下去。
……
与此同时,警察在王伟强的家里,找到了他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里有一个他不为人所知的私密账号,账号里写满了他对楼下那个十七岁女孩龌龊的心思。
他故意破坏了路灯电路,他要了结她。
他要把她变成只属于自己的花,永远地陪伴他。
……
许宵的爸爸是很有名的刑事辩护律师。
他接手了许宵的案件。
许爸爸主张,许宵的行为属于「对正在进行强奸的暴力犯罪,采取的防卫行为」,应当被认定为见义勇为,属于正当防卫。
法院驳回。
综合监控录像、现场证据、证人证词。
法院认为,在救援受害者的时刻,许宵并没有出声制止施暴者,而是直接采取了殴打行为。
该行为属于防卫过当,涉嫌故意杀人罪。
因其年满十六周岁而不足十八周岁,判处其有期徒刑六年。
许爸爸不服,当庭表示要上诉。
但二审终审仍然维持了原判。
六年,2192 天,最好的青春时光,他将在监狱高墙里度过。
我救下了外婆,他救下了我。
而他自己,无可救赎。
那天,我坐在证人席上,听见法官最终的宣判。
法槌敲出沉闷的钝响,像是砸在我的胸口,令我于绝望中认清了现实——
我斗不过命运。
那一瞬间,我哭得难以自抑,扶着桌子倒气,喉咙被泪水堵住,眼眶也模糊不清。
满场的目光聚到我身上,我无法顾及,那山呼海啸般涌来的愧疚与绝望,快要将我淹没。
而那整场判决中始终挺直背脊纹丝不动的少年,忽然向我投来了一瞥。
他竟然带着点儿笑,无声地说:「姜言,别哭。」
……
舆论沸沸扬扬的「少年反杀案」落下了帷幕。
关于「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界限的争鸣,在法学界久久激荡。
无数专家学者和普通人,或秉持着自己的法理观点,或从朴素道德出发,就这项议题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讨论。
有记者闻着味道试图采访我,在许宵爸妈的帮助下,我和外婆搬了家。
远离了记者,也远离了楼上点着丧灯的邻居。
在一个晴天,我的申请终于得到了批复。
我前往看守所探望许宵。
他的红色寸头染成了黑色,七颗闪耀的耳钉也被取下。
他坐在玻璃后面,穿着橙色的马甲,神态很平静,看见了我,还微笑了一下,似乎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谁也无法忽视他腕上的那副手铐。
原本想好的,绝对不能在他面前情绪失控。
可是,只看见他一眼,泪水就不停地掉落了下来。
哽咽得无法说话。
最终还是许宵先开了口,懒散的语气。
「姜言,你怎么老爱哭啊?以后我可不能替你擦眼泪了。」
眼泪掉得越发汹涌,我匆忙拿纸捂住眼睛。
我说:「对不起。」
许宵说:「别犯傻,你没有对不起谁,是别人对不起你。」
我拿额头抵住桌面,肩膀剧烈地颤抖,眼泪坠在了膝盖上。
他轻声喊我的名字:「你能把头抬起来吗?我想看看你。」
我匆忙擦干眼泪,默默地与他对视。
许宵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忽然笑了,说:「你身上的伤都好全乎了吗?」
我答:「都是皮肉伤,好得快。」
他点点头,又问:「这件事情不会影响你学习吧?我记得你想考清华。」
明明是他失去了参加高考的机会,为什么能这样轻描淡写地,只关心我的未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按捺骤然升腾的泪意。
然后开口:「许宵,有句话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非常喜欢你。」
许宵有一瞬的怔忪,然而他很快笑了起来:「姜言,你好笨。你说过的,在那天下午。」
我急切地攀着玻璃:「我那天没有说清楚,我真的非常……」
狱警轻咳一声:「时间到了。」
许宵站起身,都走到门口了,却又回头。
他漫不经心地说:「姜言,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喜欢的是高三的一个学姐,救你只是偶然,你可别给我搞以身相许守身如玉那一套。」
我点头,笑得轻松:「当然,我知道你喜欢别人。」
门关上了,他走了。
我的背脊顺着墙壁缓缓滑下去,终于可以放声大哭。
2015 年的许宵,你可能不知道。
在另一个时空、和我相爱多年的,2023 年的你自己,曾经献宝般地把自己的高中博客分享给我。
那里面有十三条长博文,记录着你从 2014 年开始的暗恋心事。
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她坐在第三排,爱吃牛肉粉丝包子。
你为她染了红头发,打了一排耳钉,想吸引她的注意,她却对此一无所知。
哥们儿劝你去表白,你却觉得不能耽误人家考清华。
于是你们的关系仅限于第三排和最后一排,从后往前收试卷时偶尔的姓名重叠。
直到那个下午,她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询问你是否可以教她翻墙。
你表面平静似水,内心却有一百个小人在跳舞。
她叫作,姜言。
12
外婆没有去世,我长久地停留在了这个时空之中。
高考后填志愿,我填的全是法学相关。
最后我如愿以偿,考上了中国政法大学。
别人在刷绩点、参加校园活动,我跟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师,专门研究防卫过当与正当防卫的量刑问题。
数次,我申请去探视许宵,却被告知犯人拒绝与我会面。
我想起了很久之前他暗示我,让我忘记他,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那怎么可能呢?
许宵,我和你之间,并非只有 2014 年到 2015 年短暂的同学情谊而已。
我们之间,有着横跨四个时空长达十余年的漫长爱情,以及,我欠你的一条命。
我每日在图书馆与教师办公室之间奔波,拒绝掉所有的暧昧关系。
室友笑我心如止水似尼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赎罪。
许宵在监狱高墙内服刑,我就把自己变成一座移动的囚牢。
他不肯见我,但我有我的方式陪伴他。
2018 年的秋天,我所在的城市终于被收录进百度地图的实景画面。
我打开了阔别已久的功能界面。
2015 年的夏天,保松小区外是推着木车叫卖冰饮料的阿姨,还有一树倾斜的广玉兰。
没有穿着浅蓝色上衣的外婆,没有下着象棋的老大爷。
一切都变了。
从那个秋天许宵敲在男人头上的一闷棍开始,命运的树枝发生分叉。
期间无数新鲜绿芽生长,藤蔓纠葛着,蔓延出一片新的故事线。
我犹豫着,输入新的地址:滨海市第二中学。
画面跳跃变幻,最终变得清晰稳定。
第二中学的外围墙边,有一对熟悉的人影。
少年理着红色的寸头,少女扎着高高的马尾。
少年握住少女的手腕迅疾地向前奔跑,校服衣角在空中张扬地飞起。
那是 2015 年的秋天,我和许宵。
他笑着回眸,意气风发到了极点,侧脸在太阳下折射出极为惊艳的弧度。
真好看啊,真英俊啊。
可是……那样灿烂的一个人,却要在高墙内煎熬六年青春。
泪水渐渐模糊双眼,我拼命擦掉。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姜言,你要振作,你要思考,你要去琢磨……
大脑飞速运转,命运在此刻垂青于我。
我咬紧嘴唇,感到虚空中那蛛丝般细微的关联,被我狠狠攥在手心——
这个时空的 2015 年,外婆没有去世,于是,她的影像就没有被街景收录。
这个时空的 2015 年,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是许宵,于是,他就出现在了街景之中。
如果,我能从 2023 年的秋天回到 2015 年的秋天,救下外婆。
那么,我是否可以从 2018 年的秋天回到 2015 年的秋天,救下许宵?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努力回忆起数年之前的时光漩涡。
在那之前,我都做了什么,才诱发了那无可抗拒的命运引力?
眼泪慢慢滑落,我伸手触碰屏幕。
巨大的引力从指尖漫过全身……时间与空间停止流动。
我急速下坠、下坠。
去完成属于姜言的,既定的命运。
13
2015 年秋天,高中生姜言的卧室里。
我睁开眼睛,熟练地按掉还没响的闹钟。
外婆把牛肉粉丝包子放在餐桌上,我笑嘻嘻地扑过去,结结实实地给老太太来了个拥抱。
老太太吓一跳,随即慈爱地抱住我:「干嘛哟,这么煽情?」
「今天晚上学校搞活动,全体学生留宿,我晚上不回家啦。」
她点点头,又端出白粥来给我喝。
我不怕烫地喝了一大半,仰起头:「外婆,能不能给我装几个包子带去学校呀?我有个同学,可想吃你的包子了。」
外婆笑得眼睛眯成缝:「真的啊?」
我拎着那袋包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楼梯,跟小老太太挥手道别。
这一次,我没有跟外婆不舍地拥抱。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我必定会活着回来。
走出公交,踏进教室,走向后排。
那群正在讨论篮球讨论游戏的男孩子莫名安静下来。
正中央的那个红色寸头的男生,忽然紧张地抿起了嘴唇。
清晨的阳光洒下来,那七颗耳钉熠熠生辉。
我意气风发的、十七岁的许宵。
眼里又浮起一层泪雾,我终于走到他面前,含着泪微笑。
「这是我外婆包的包子,请你吃!」
许宵一瞬间起立,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剧烈的声响。
他有些手忙脚乱,握着那尚热气腾腾的包子,竟然一时说不出话。
那帮兄弟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哎哟,我看有人紧张了。」
「我也没吃早饭呢,能请我吃点吗?」
许宵瞬间回魂,一掌拍开跃跃欲试的众人,把包子护在身侧。
「都滚,这是给我的!」
我轻声说:「许宵,吃了我的包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忽然愣住,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大叫:「我特么……我昨天好像梦见了这句对话啊!」
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所有生动鲜活的表情,夸张的肢体动作,我都想一一记住。
为那个深秋里,被监狱高墙分隔开的,许宵和姜言。
他终于镇定下来,轻咳了一声,说:「什么忙,你说吧。」
我微笑着说:「听说你爸爸是很有名的刑事辩护律师,如果有一天,我和我的家人被卷入刑事案件,可以请他帮我们辩护吗?」
许宵狐疑地看着我:「我没跟学校里的人说过家长信息啊,你怎么知道?」
我没说话。
他一拍大腿,笃定道:「你暗恋我是不是?你偷窥我跟踪我是不是?」
熟悉的台词,熟悉的自恋。
又有泪浮了上来,我压抑着哭腔,说:「对啊,我暗恋你,暗恋了好几辈子。」
许宵忽然慌了手脚,从同桌那里刷刷刷抽了一大堆纸巾塞给我。
「你哭什么,你别哭啊,我帮你还不行吗?」
14
第一节下课后,我给居委会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晚会有市政府的人来抽查小区基础设施,其中,监控设施是检查的重点。
中午,我没有翻墙。
晚读,我没有翻墙。
放学铃打响的时候,我最后一遍背诵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的区别。
然后把水果刀,塞进了靴子。
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好朋友向左拐,我也跟着向左拐。
她往左拐,我往右拐,在小卖部里打了 110。
「保松小区 7 栋门口的车棚里,好像有不明爆炸物,请你们务必尽快出警,否则很有可能炸毁整栋居民楼!」
在店主匪夷所思的目光中,我付了一块钱,转身离开。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七分钟过去了。
九点二十七分,我走进小巷。
路灯忽闪了几下,然后彻底陷入黑暗。
我抬腿,准确无误地踩进了积水坑——
身后有一股猛烈的力量袭来,紧紧箍住了我的腰,拖着我往后拽。
我剧烈地挣扎起来,使得他在我身上留下更多青紫瘀痕。
他抬手一巴掌扇在我脸颊,随即禁锢住我的四肢,将我拖到车棚角落。
我看见了,那盏时灵时不灵的监控,在此刻亮起了一星红点,幽幽地俯瞰着我。
而远处 7 栋 1 单元 301 的窗口漆黑一片,外婆去看电影了,跟上个时空一样,她会安全无虞。
我在心里,缓慢地露出一个微笑。
撕拉一声,外套被撕开。
男人急迫地解开皮带,又一把拉下了我的裤腰。
皮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又被炙热的手掌反复揉捏,他兴奋地低下头,寻找入口。
今天下午反复背诵的正当防卫的五个要件,于此刻涌入我的脑海。
不法侵害现实存在,不法侵害正在进行,防卫人具有防卫意识、针对侵害人防卫、防卫没有明显超过必要限度。
我会做到的……
我蜷起腿,攀出手指,反手从靴子里拔出了水果刀。
刀刃折射出一线亮光,我狠狠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