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时光机

我在百度地图的街景里,看到了我去世多年的外婆。

小老太太弯着腰,笑眯眯地看别人下棋。

盛夏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穿着那件洗到发白的淡蓝色上衣,像是从不曾离开我。

屏幕下方标注的时间是 2015 年,8 年前的夏天,她还没有被残忍地割喉。

我的眼泪顿时就掉了下来。

外婆,原来我们已经分别那么久了。

外婆,你本来应该长命百岁的。

1

在 2015 年的那个秋天之前,我认为世界很美好。

我和外婆居住在筒子楼里,周围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

我们夏天在小巷里乘凉,冬天拖着椅子出门晒太阳。

偶尔有大爷组局下象棋,外婆会凑过去看。

尽管她并不懂,但是她爱凑热闹。

我们生活的环境,看上去就是这样宁静又祥和。

直到那个夜晚——

我像往常那样下了晚自习,在一个十字路口处跟好朋友道别。

她往左边走,我则直行。

书包沉甸甸的,压得我肩膀疼。

路灯忽然闪了几下,然后就彻底变黑。

我吓一跳,一脚踩空,踩到了积水坑。

我慌乱地伸手去扶墙壁,却感到有人从身后抱住我,将我往后拖。

我奋力挣脱,尖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他腾出一只手,死死捂住了我的嘴巴。

整栋楼都是黑漆漆的,没有人应答。

我想起来了,市政府出台电影惠民政策,我们小区,正好拿到了今天晚上的免费电影票。

有狗叫声接连响起,却止步于防盗门,冲也冲不出来。

身后禁锢我的力量更大了,仿佛铁钳,我再怎么挣扎也挣不开。

脖子和脸颊火辣辣地疼,腰侧的衣服被扯了起来,他把一块布塞进了我的嘴里。

然后,他扯开了我的校服衬衫。

我疯狂挣扎,带着一排自行车往下倒。

哗啦啦地,在黑夜里发出剧烈的响声。

一辆自行车砸在了他的背上,他的动作一顿。

我借机起身疯狂跑开,没跑出几步路,就被他一脚踹在腿弯。

然后,被他拽着头发拖了回去。

狗叫声更为狂乱,小巷外有车子经过的呼啸声,有市中心烟花升空的声音。

完全地,将我细碎的挣扎声淹没。

那男人戴着口罩,戴着帽子,一片混乱中,我伸出手抓他的脸——

口罩掉了。

竟然是楼上的叔叔。

月光清亮,他的眼神有一丝慌乱,下意识重新把口罩拉上去。

我嘴巴被堵住,说不出话,只能乞求地看着他。

叔叔,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叔叔,明明你也有女儿啊。

他盯着我泛红的眼角,那丝慌乱很快变成了狠戾。

然后,他暴躁地解开皮带,一把扯下我的校服裤子。

有脚步声响起。

手电筒雪亮的一束光,摇摇晃晃着向我们走来。

我听见了外婆的声音。

「言言怎么还没到家啊?」

邻居叔叔猛然停住,像拖死狗那样,把我拖到了车棚的阴暗处。

我的四肢都被钳住,泪水疯狂涌出。

我拼命挣扎,整个人被他死死箍紧,动弹不得。

我呜咽着,试图用喉咙发声。

可那声音太细微了,被一簇簇的烟花升空声淹没。

外婆站在小巷口,抬起头,看着天边的烟花。

那绚烂的光影,如流沙般倾泻而下,在天边绽放出极灿烂的光彩。

而我被楼上的叔叔抵在狭小的车棚里,耳边是他粗重的喘息声,后背是令人发麻的炙热。

烟花停了。

外婆收回了目光,在巷口坐下,等着我放学回来。

我疯了一样挣扎起来,手肘撞到了他的胸膛,他闷哼一声。

我用尽全力尖叫,声音被抹布堵住,大脑都快缺氧了,却只能发出一点点恐惧的嘶哑声音。

可是外婆没有听见。

她只是翻出老年机,揿了几个按键,像是在看时间。

「这孩子……」

又过了片刻,她慢悠悠地往回走。

雪亮的手电光几次快要照到我所在的角落,她却始终没有看见。

她即将与我擦肩而过。

泪水疯狂地掉落,我呜咽着,挣扎着,然后被邻居叔叔掐住了脖子。

呼吸完全被剥夺。

眼前出现了无数颗金星。

下一秒,外婆对着手机大吼:「我家在保松小区 7 栋!门口的自行车棚里!有人要强奸我外孙女!」

身后的桎梏猛然一松。

我跳起来逃跑。

校服裤子绊住了我的腿。

我摔在了地上。

书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露出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

饭卡、小镜子、公交卡……水果刀。

与此同时,邻居叔叔也追了上来,扼住我的喉咙,兜头一耳光扇了下来。

外婆蹒跚地冲了上来,拿着手电筒,一下一下砸着他。

「言言,跑!」

外婆被一把搡到了地上,头撞在了自行车棚的支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好一会儿,也没有爬起来。

我听见她微弱的声音:「言言,跑啊,跑……」

叔叔松开我,站起身,冲着她走过去。

他很高很壮,步步紧逼着,身影将外婆完全笼罩。

我捡起了那把水果刀。

他俯下身,伸出手,掐着外婆的脖子。

外婆蹬着腿,徒劳地挣扎。

我扬起了刀,狠狠刺了下去。

然而他飞快地转过身,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掰开我的手指,狠狠抢过了刀。

他抬起手,扎向我的胸口。

外婆不知哪来的力气,坐了起来,死死抱住了他的腿,张开嘴,咬了下去。

那把刀偏离了一寸,扎在了我的手臂上。

血花四溅。

邻居叔叔咒骂一声,一脚踢在外婆的肩膀,举起刀猛然砍下去。

我飞快地扑过去,试图拦住他。

那把水果刀穿过了我的手指。

扎在了外婆的脖子上。

血流如注。

外婆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张开了嘴,像要说话。

她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一摸我的脸颊。

但她的手才举起来一点点,很快又无力地垂落。

剧烈的疼痛从手指漫到了我的心口,我跪在地上,拼命捂着外婆的脖子,血越流越多,从我的指缝漫出来。

止不住,血怎么止不住。

我痛苦地嚎叫起来。

狗叫声又连成了一片。

巨大的影子从身后投到了身前。

那道影子扬起了手,握着刀的手臂,对准了我的背心——

呼啸的警笛声响起。

2

我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秋天,外婆为了保护我而死。

我擦干净眼泪,坐了起来。

手机界面还停留在百度地图的街景。

外婆在 2015 年的夏天,正弯着腰,看老邻居们下象棋。

那是外婆仅存的影像了。

这么多年,她都没拍过几张照片。

我望着手机,不知不觉,眼泪又落了下来。

很烫的一滴,砸在了手机屏幕上,我伸手去擦,却感觉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引力,拖着我,将我拉到了手机里面——

我猛然睁开眼睛。

周围的布置却并非 2023 年我的那间小公寓。

外婆晒的荞麦枕头、有老式肥皂香味的被子、长出一截的睡衣……

我摊开手,十指光洁而干净,没有那年握刀时留下的深刻疤痕。

这里是,2015 年的,我和外婆的家。

闹钟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我看了一眼时间。

2015 年 10 月 17 日。

外婆去世的那天……

我隔了很久才想起来要关掉闹钟,房门被推开。

外婆系着围裙,笑眯眯地:「今天给你做了牛肉粉丝包子,快起来吧。」

阳光透过单薄的窗帘照进来,照在她的白头发上。

见我沉默,她走了进来,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摸摸我的脑袋:「怎么了?想赖床?」

掌心的温度,是热的。

我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眼泪细密而无声,滴在了她起球了的围裙上。

外婆一愣,轻轻拍拍我的背:「做噩梦啦?没事儿,梦都是相反的呀。」

梦都是相反的,一定是的。

我擦干净眼泪,去吃早餐。

热腾腾的牛肉粉丝包子,是记忆里熟悉的味道。

「调料里都放了什么呀?」我问。

外婆给我盛了碗粥,说:「牛肉和粉丝切碎,放葱姜水,放料油、盐、酱油,再来上一点白胡椒粉。」

怪不得多年之后,我在厨房里尝试再尝试,也做不出一样的包子。

原来……外婆的味道,是白胡椒粉啊。

热气熏到眼睛,我又想掉眼泪。

外婆浑然不觉,拿着汤匙搅拌我的那碗白粥,试图让它凉得更快一些。

「昨天居委会还发了电影票呢,可惜你不在家,也看不成。」外婆说。

我转头看她,有什么破碎的灵光闪过脑海。

这个时空的姜言,女高中生姜言,到底可以做些什么,来挽救外婆的生命?

我慢慢说:「学校今晚搞跳蚤市场的活动,取消晚自习了。咱们一起去看电影吧,直接在电影院碰面,可以吗?」

外婆笑了起来:「那可太好了。晚上七点钟,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你。你想吃爆米花吗?我给你做好了带过去。」

望着她的笑脸,我也跟着笑起来。

盘桓在心口的那口闷气,渐渐地散去。

时间快来不及了,我把最后一个包子叼在嘴里,匆匆穿鞋出门。

外婆小声说:「慢点吃,没事的,别噎着啊。」

就要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停了下来,转过身,抱了抱小老太太。

「外婆,你要好好的啊。」

咬着包子的声音含糊不清,她大约没有听清,只是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路上慢点走啊,注意安全。」

我三步并两步地跑下楼,在拐角处撞上了一个人。

我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笑了起来:「言言姐姐,你也起晚了?要不要坐我爸爸的车?」

我猛然抬头。

是楼上的那个叫作思佳的女孩儿。

而她身后,那个坐在驾驶座里的男人,正是那个把我按在车棚里的强奸犯。

此刻,他按下车窗玻璃,和蔼地说:「言言,反正顺路,我送你吧。」

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我极力克制手指的战栗,微笑着说:「不用了,我和同学一起。」

车子驶远了。

我在公交站台,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3

午休时,我请教班里那几位经常溜出去上网的男生,问他们都是怎么出校门的。

他们纷纷笑起来:「姜言,你学坏了啊。」

我有些窘迫:「麻烦你们了。」

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们带着我去操场最角落的地方。

几个男生助跑着,撑着墙壁,轻巧地翻了出去。

隔着一堵墙,他们喊:「姜言,就这样,翻出来,我们在外面接着你!」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助跑起来,然后,膝盖撞上了墙。

手指也抠破了。

唯一一个还没翻出去的男生蹲了下来,拍拍自己的肩膀:「踩上来。」

隔着八年光阴,我已经想不起来他叫什么。

目光落在他的胸牌上。

许宵。

见我沉默,他催促:「上来啊,你那点体重,我完全没问题。」

他搭起两只修长的手,让我踩上去。

接着,我踩在他像青竹一样薄而韧的肩膀上。

他扶着我的小腿,站了起来。

我顺利地坐在了墙上。

远处忽然传来保安的叫嚷声:「喂,你们干嘛呢?!」

许宵往后扫了一眼,迅速起身,飞快助跑上墙,轻巧落了地,向我张开手臂。

「姜言,跳下来,别怕!」

保安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心一横,跳了下去。

稳稳地落入他的怀抱。

他很快松开了我,下一秒,又握住我的手腕向前飞奔:「愣着干嘛?跑啊!」

其他人都去网吧了。

只有许宵插着兜,跟在我身边。

我走进超市,问导购有没有防狼喷雾卖。

导购还没说话,许宵先发话了:「有色狼跟踪你?」

我连忙说:「没有没有,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防狼喷雾竟然那么贵……

149 元。

我攥着手里的五十元人民币,小心翼翼问:「我可以还价吗?」

导购看上去有些无语:「妹妹,这里是超市,不是菜市场。」

我失落地把喷雾放回了原地。

一只手越过我,把防狼喷雾丢进了推车里。

染着红色寸头的少年矜持地亮出了钱包,一沓粉色的人民币在闪闪发光。

他言简意赅道:「小爷我有钱。你还想买什么,一起买了。」

他有钱,我可没钱还。

最终我只买了一瓶防狼喷雾。

我想把五十块钱给许宵,被他推了回来。

他说:「我不想要钱。你早上吃的什么包子,闻着好香。以后能给我带点儿吗?我也爱吃包子。」

我一愣:「好的。」

好的,如果我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的话,我会这样做的。

我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许宵也跟着上来了。

我不由得发问:「你不用去上网的吗?」

他吊儿郎当笑起来:「你不用去学习的吗?」

我被怼得无话可说,只好侧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尚未拆迁的老建筑,沿街叫卖的糯米糍粑、金黄清香的桂花树……

这些,在八年后的城市改造中,都消失了。

公交车停了下来。

我下了车,跑到站台边,迅速锁定了目标。

我在树根处刨了个坑,埋下了我的闹钟。

闹钟已经设定好时间了。

今晚九点半。

上一个时空里,我被拖到车棚的时间。

闹钟的声音是我的录音:保松小区 7 栋楼车棚,有人杀人啦!

许宵蹲在我身边,很疑惑:「你是在玩寻宝游戏吗?」

我忙不迭地把土推回去,说:「嗯,我在玩一种很新的游戏。」

有小石头砸到了闹钟,它突然神经质般大叫:「保松小区 7 栋楼车棚,有人杀人啦!」

我手忙脚乱地拎出闹钟,匆匆关掉。

许宵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把我看到心虚。

我缓慢开口:「那个,你听我说……」

许宵笑嘻嘻地打断了我:「你在玩现实版天黑请闭眼吗?」

我松了口气,说:「对的。」

他勾住我的脖子,笑出两个梨涡:「带我一个呗,姜言。」

我当然不可能带他。

闹钟和防狼喷雾并不是游戏,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双保险。

而我真正想要避开那场凶杀案的方法,是跟着大家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回小区,让那个躲在黑夜里的怪物,不敢接近我。

这天晚自习的时候,我把几册书摊开放在桌子上。

又旋开了蓝笔、红笔、黑笔,装出一副我只是出去一下的模样。

顺便叮嘱同桌:「巡逻的老师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去办公室问老师问题了。」

晚读的下课铃响起。

大家三三两两地涌出走廊。

我小心翼翼地拎着包,猫着腰跑向操场。

好不容易跑到了墙角,书包被人猛地拉住了。

我的心跳都快停了,却见许宵笑眯眯地站在我身后。

「姜言,大晚上的,干嘛去呢?」

我的手指收紧了书包,戒备地看着他:「我有事。」

他低下头瞧着我,勾起唇,坏笑:「你该不会网恋了吧?」

我没回答,许宵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这又是防狼喷雾,又是天黑请闭眼的,看来网恋对象不可靠啊。」

说着,他慢慢蹲下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我愣了:「你干嘛?」

许宵仰起头,黑漆漆的眼睛倒映了月光,嫌弃道:「就你那小短腿,没有我,可怎么红杏出墙啊?」

4

许宵说教了一路,给我灌输安全意识。

我也不反驳,由着他跟在后面。

电影院就出现在前面。

一看那招牌,许宵说得更起劲了:「你知道大晚上私会男网友多恐怖吗?你们俩还看电影?!你知不知道男人非常爱在电影院里动手动脚的!」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喊了一声:「外婆!」

守在门口的外婆也冲我招起手。

许宵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笑眯眯看他:「这就是我要私会的网友,恐怖吗?」

许宵轻咳两声,转移话题:「你翘课就是为了跟你外婆看电影?什么电影,我也要看。」

外婆捧着爆米花走过来,看见了许宵:「哟,这是言言的同学吧?你也不去参加那个跳蚤市场呀?」

许宵说:「啊?什么跳蚤市……」

我踩了他一脚。

他嘴角抽动一下,不动声色地撤回了脚,点头说:「对,我不参加,我来看电影。」

外婆也跟着笑了:「这么巧?你看哪部?」

许宵乖巧回答:「姜言看哪部,我就看哪部。」

其实他根本没票。

不知道他是怎么浑水摸鱼进来的,总之等我和外婆找到座位的时候,发现这厮已经坐在了我身边的位置。

看见我,他还装模作样地微笑:「好巧哦姜言。」

我扯了扯嘴角:「听说男人很爱在电影院里动手动脚,你离我远一点。」

这位身高一米八的英俊少年,立刻娇羞地抱住了我的胳膊:「讨厌,人家是女生啦。」

我:「……」

电影很好看。

科幻巨制,场景恢宏,不时引发观众们的阵阵惊呼。

我坐在底下,却无法融入其中,神经质地去看我的手表。

咔嚓,咔嚓,咔嚓。

几乎难以察觉的秒针分毫转动,时间终于指向了九点半。

此刻,闹钟应该在公交站台喋喋不休了起来,大概会有保安去车棚里看一眼。

那里应该一片安静,没有我,没有强奸犯,也没有血流如注的外婆。

狂跳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我抬头,今晚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荧幕,跟着观众一起鼓起了掌。

散场了。

外婆把爆米花递给我:「你问问你同学吃不吃。」

我说:「他不吃。」

许宵说:「我吃。」

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从我手里拿走了爆米花:「姜言,你能不能跟你外婆学学,忒小气了。还是外婆好,谢谢外婆。」

许宵捧着爆米花要回家了。

分别时,外婆还说:「以后常来家里玩啊!」

许宵嬉皮笑脸道:「您做的爆米花真好吃,下回我能到家里吃包子吗?」

我踹他一脚:「快滚!」

理着酒红色寸头的少年委屈道:「外婆,你看她!」

外婆笑眯眯:「言言可坏了,是不是?」

许宵一溜烟地滚了,临走时嚷着:「是啊,您可要好好管教她!」

外婆牵着我的手坐上了公交车。

这一班车里都是邻居,在兴奋地聊着剧情。

外婆一向爱凑热闹,此刻却没参与对话,只是笑着看我:「刚才的那个小男孩,是不是喜欢你啊?」

我下意识反驳:「不可能,他就是贪玩罢了。」

外婆摸了摸我的发顶,笑道:「如果真的喜欢,也很好啊。这样,世上就多一个人爱我们言言了。」

我愣住。

她明明是这个时空的外婆,却仿佛看见了上个时空中 2023 年的姜言。

孤身一人居住在小公寓里,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亲人。

过着殉道一般自虐的生活。

然后,这个时空,2015 年的外婆说,希望多一个人爱我。

那种泪意又涌上来。

我往下坐了点,侧过身,抱住外婆的腰,喃喃:「外婆,我有你就够了。」

5

公交车到站的时候,我往树根处瞥了一眼。

那只闹钟果然不见了。

它大概确实是响过,然后被忍无可忍的路人挖出来按了关闭键。

我给自己上的保险并没有发挥作用,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十点半,我洗漱完,回到房间。

夜色浓郁,四周一片寂静。

我熄灭了台灯,钻进被窝。

被子上有熟悉的老式肥皂的香味。

是最便宜的雕牌肥皂,在 2015 年的秋天,一块五一只。

外婆总是带着肥皂和板刷,去小区外的河里清洗床单被套。

水流哗啦啦,很快地就能冲干净泡沫。

然后在阳光灿烂的天气里,把我印着跳跳虎的床单晒在阳台上。

粉色的跳跳虎一蹦一跳的,在风中摇晃出皂荚的香味……

我慢慢陷入了梦境。

轻微的咔嚓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条件反射地睁开了眼睛。

用了许多年的老式防盗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在黑夜中并不清晰,却让我汗毛倒竖。

我下意识反锁了门,试图跳窗逃走。

却猛然惊醒——

这里不是我的单身公寓,这是我和外婆的家。

外婆还睡在隔壁。

门外有脚步声在靠近。

有人在旋我的房门把手。

但是,门反锁了。

我半跪在床头柜边,快速地按下 110。

「嘟——嘟——」

只是几秒钟,竟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喂您好,110 接警台。」

我小声而急促地说:「保松小区 7 栋 1 单元 301,有人入室抢劫……」

同一时间,针孔捅锁的声音响起,门霍然洞开!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我再一次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楼上的叔叔。

那个杀人犯。

一瞬间的冰冷从脚底蹿上了天灵盖。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他又来了。

他似乎没想到我醒着,在门口僵持了片刻。

我下意识扑到书桌边,哆嗦着从敞开的书包里拿出防狼喷雾,拧开盖子,对准他。

不能让外婆知道,不能让外婆醒来,不能让她在我的怀里死去。

我把所有尖叫都咽在了喉咙里,颤抖着举起瓶子,低声威胁他:「你现在走,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男人只思考了一秒钟,然后朝我冲了过来。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喷雾,辣眼的气雾喷涌而出。

男人捂住了眼睛,像是被激怒了,大手冲我伸来,我一脚踹在椅子上,椅子把他往后推了几步。

在黑夜里发出了摩擦地板的刺耳声响。

我听见外婆喊我的名字:「言言,怎么啦?」

她醒了。

我没有回答,她趿拉着拖鞋向我房间走来。

不,不可以,不要过来!

我努力压抑声音中的异样,说:「外婆,我没事,你回去睡。」

外婆的声音渐渐远去:「哦,好的。」

心脏剧烈跳动,我不停地按动着喷雾,同时把一切够得着的东西朝男人脸上扔去。

然而下一刻,房门再度被推开,外婆揿亮了灯。

她手里拿着一把菜刀。

「言言,快跑!」

男人转过身,眼睛充血通红,举起凳子,向外婆砸去。

外婆腿脚不便,躲闪不及,被椅子打到了肩膀,浑身都在抖,却死死握紧了菜刀。

我不停尖叫:「救命啊!7 栋 1 单元 301!有人杀人了!救命啊!」

我捡起书桌边的扫把,向男人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扫把很快被他拽住,他一用力,我猝不及防,连人带扫把被他拽过去。

我下意识松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红着眼睛,用力地掐住了我的喉咙。

我无法呼吸,无法呼救,双腿徒劳地蹬着……

那一瞬间,灵魂似乎都悬在了半空中。

我仿佛回到了另一个时空的 2015 年,在那个糟糕的车棚里,外婆被他掐着脖子,穿着布鞋的脚徒劳地蹬着。

视线开始涣散,却有人影重叠。

另一个时空 2015 年的我,举起了水果刀。

这个时空 2015 年的外婆,高高地举起了菜刀。

他松开了我。

像那个时空那样,他转过身,一把抢过了刀。

同时一脚踢在外婆的腿弯,然后扬起刀,狠狠劈下去。

我濒死地喘息,费力地爬过去,抱住他的腿,狠狠咬了下去。

刀扎偏了。

警笛声呼啸而至。

门外传来错乱的脚步声。

几个下象棋的大爷的声音响在楼道:「是 301 在喊吗?」

终于,要得救了吗……

下一秒,男人吃痛地踢开我,拿膝盖抵住我的胸口,扬起菜刀,狰狞地砍了下来。

泼出一道血花。

却不疼。

外婆扑了过来,挡在我身前,挨了这一刀。

与此同时,警察一脚踹开了防盗门,抢过男人手里的刀,七手八脚地把他摁在地上。

我跪在地上,颤抖着捂住外婆的脖子。

为什么,为什么……

一模一样的位置。

一模一样止不住的血。

我痛苦地嚎啕起来。

「不要离开我,外婆……」

外婆的眼神失去焦距,翕动着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

我哆嗦着把耳朵贴过去,听见她说:「言言,跑……」

我愣了一秒,抱着她,号啕大哭。

她伸出手,看上去想为我擦眼泪。

但才抬高几寸,就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窗外有璀璨的烟花升空,绚烂的光华流淌天幕。

救护车的声音呼啸而至。

但外婆,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6

我猛然醒了过来。

浑身都是汗,大口大口地喘息。

手机屏幕还亮着,百度地图的街景清晰分明。

外婆穿着洗到发白的淡蓝色上衣,弯着腰,饶有兴致地看别人下象棋。

我又回到了 2023 年。

我拼命地按着手机,试图再一次回到 2015 年的秋天。

可是,手机纹丝不动。

没有陡然波动的屏幕,没有无法抗拒的引力。

我的动作越发激烈,使劲戳着屏幕,最终无力地滑落:「求你了,让我回去,求你了……」

手机熄屏了,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25 岁的姜言的脸。

孤单的,没有爱人,没有任何留恋的,姜言的脸。

时刻在提醒我,我救不了外婆,我是个废物。

我把头埋在膝盖,沉默地哭了起来。

想起上个时空的公交车里,外婆由着我撒娇抱她,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发。

她说,真希望世上能多一个人爱我们言言。

没有了,外婆,没有人了。

我赤脚下床,走到浴室里,放了一浴缸的温水。

很多年前就想好的死法,终于可以在今天派上用场。

我拿着刀,划开了皮肉。

意识渐渐涣散。

仿佛有开门的声音,还有人在说:「我回来啦。」

大概是幻听。

温水还在哗啦啦流淌。

有脚步声向着浴室走来,那人戏谑着说:「哟,大白天的洗香香,看来我盛情难却哦。」

什么幻听,能如此逼真?

我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抬不起来。

门打开了,那人轻佻的声音顿时变调,焦急而惶恐:「姜言!姜言!」

好耳熟啊……到底,在哪里听过?

……

恢复意识的时候,鼻端满是消毒水的气息。

身边有人很愤怒。

「你知道她那一刀有多深吗?既然知道女朋友有抑郁症,就应该多照顾她的情绪!她差一点就死了!」

我睁开了眼睛。

看见了一张有点熟悉的脸孔。

红色的寸头变成了老实的黑色,一排七个耳钉都被取下。

那素来没个正形的少年,肩膀变宽,个子变高,此刻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挨训。

2023 年的,许宵。

身边有个中年女医生,仍在连珠炮似的轰他。

我艰难地开口:「别骂他了,是我自己要寻死的。」

那医生听见我的声音,顿时低下头看过来,语气特别温柔:「言言,你醒啦?」

我完全不认识她……

她担忧地摸了摸我的额头:「不至于啊,失血过多不会导致失忆的……」

她的手掌贴在我皮肤的那一刻,无数记忆涌来。

咔嚓,咔嚓。

时间的齿轮飞速倒转,新的记忆如同雪崩,覆盖在了旧记忆之上。

许宵没好气地说:「妈,你一个骨科的在这儿装什么神经科医生?还不快去喊主治医师过来?」

对……

面前这位女医生,是许宵的妈妈。

因为我的上一次时空穿越,因果线发生了改变。

外婆去世后,许宵三天两头来我家小区找我。

他说:「你外婆吩咐了呀,让我常来你家玩儿。」

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我寻短见。

我和许宵谈了七年的恋爱,即将步入婚姻殿堂。

他们一家对我非常好,帮助我治疗抑郁症,把我看成了许家的一份子。

2023 年的姜言,竟然不是孤身一人。

我忍不住微笑,可笑着笑着,又有泪水滑落,令我号啕大哭。

上一个时空里 2015 年的秋天,我没能救成外婆,而外婆却送了我一份礼物。

她随口在那个少年心里种下一颗种子,而多年之后,那颗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大树,为她的外孙女遮风挡雨。

「真希望这个世界上有更多的人爱我们家言言。」

有更多人爱我了,外婆,可是你仍然留在了 2015 年的秋天。

外婆,外婆……

我哭得倒气,牵动伤口,很快有血涌出来,打湿了绷带。

许宵恐慌地抓住我肩膀:「言言,你怎么了言言?」

我紧紧地抱住了他,泣不成声。

「许宵,我好想我外婆啊。」

7

腕上还缠着透血的绷带。

许宵带着我去了墓园。

四月的天,阳光灿烂、鸟儿啁啾。

外婆的遗照正对着郁郁葱葱的松柏,笑得慈爱而和煦。

三炷香恭敬地插在香炉里。

许宵一边烧纸,一边喋喋不休:「外婆,姜言可爱掉金豆豆了,我妈总说我欺负她。天知道,我学了十年的泰拳,在姜言面前,只有挨打的份。你快劝劝你外孙女,让她以后对我手下留情。」

我笑着流泪,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外婆的遗照。

老太太,要是你真能骂我几句就好了。

哪怕在梦里相见呢?

我擦干净眼泪,拿出手机,点开百度地图的街景,亮给许宵看。

「你看,我外婆那时候穿的淡蓝色上衣,跟遗照上的一模一样,她一直都那么节约。」

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了屏幕上。

我伸手去擦,却感觉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吸了进去。

2023 年的这一刻,时空定格。

许宵维持着为我拭泪的姿势,嘴唇微微张开,但声音被冻结。

墓园里,摇曳的树影停住,微风也止在半空。

一切都急剧缩小,缩成不可见的一个点。

我重重地下坠、再下坠……

落在了 2015 年的秋天,高中生姜言的卧室里。

我睁开了眼睛。

闹钟还没响,我已经伸手关掉了它。

我翻身下床,从抽屉最深处摸出钱包,把钱都倒了出来。

三百七十九元,连纸币带硬币。

我一股脑地把钱塞进校服口袋,迅速地起身刷牙洗脸。

外婆走出厨房,吃惊:「今天竟然没赖床?」

我走过去,紧紧抱住了小老太太。

眼泪疯狂地流了出来,滴在了我光滑而没有疤痕的手腕上。

外婆轻轻拍我的背,犹如小时候为我唱摇篮曲。

被遗弃的小孤儿没有爸妈,可是她有外婆。

外婆会唱歌,哄着宝宝入睡。

外婆会挡在外孙女面前,犹如任何一个父母那样,以肉身为盾,抵御人世间所有的风霜。

但是这一次,请让我挡在你的身前。

「怎么啦,做噩梦了?」外婆问出了跟上一个时空里,一模一样的问题。

我拿手背擦干净眼泪,微笑着说:「洗脸水溅到眼睛了。」

外婆笑眯眯:「我给你做了牛肉粉丝包子,可香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忽然想到了许宵的话,抬起头:「外婆,包子还有多吗?能给我再装几个吗?」

保鲜袋装好了牛肉粉丝包子。

外婆拿汤匙搅着滚烫的白粥。

我把最后一个包子叼在嘴里,匆匆出了门。

今天的早晨,绝对,绝对不能碰上楼上的叔叔。

外婆跟在身后:「粥不喝啦?」

我回过头,紧紧地抱了外婆一下:「不喝了。对了,今天晚上学校有活动,我住在学校,不回来了哈,你记得锁好门,用椅子堵住大门。」

外婆失笑:「真是电视剧看多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啊!」

我飞奔下楼梯。

楼下没有思佳。

也没有漆黑的轿车。

更没有坐在车里令人作呕的脸。

清晨的马路上,环卫工人慢悠悠地扫着落叶。

叫卖糯米糍粑的阿姨推着木车出来,伸手折下一支桂花,别在了小车竹筒上。

而我,踏上了第一班公交车。

8

我把牛肉粉丝包子递给了许宵。

他大为震惊:「你怎么知道我垂涎你的早餐很久了?」

我盯着他酒红色的寸头、一排闪亮的七个耳钉,在心里说:我不仅知道你想吃包子,我还知道你以后会是个老婆奴。

然而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他:「那你想吃吗?」

他咳了咳,淡然地接过包子,说:「想!」

我撑着课桌,盯着他的眼睛:「那你中午陪我翻墙。」

许宵很顺畅地答应了。

走到墙边,他助跑着示范:「你就这样,跑几步,然后一蹬,就上去了。」

我平静道:「你蹲下。」

许宵:「?」

我说:「以我的小短腿,想要独自红杏出墙很困难,所以,我需要踩着你上去。」

许宵愣住了,挠了挠头,嘀咕:「总感觉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啊……」

但是他还是很乖地蹲在了墙边。

修长的双手交叠,抬起头示意我:「先踩着我的手,再踩着我的肩膀,小心可别摔了。」

我踩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伸出手扶住我的小腿,然后慢慢地起身。

就好像上一个时空的 2015 年,他顶着最桀骜的发色,却做着最温柔的事情。

我坐在了墙上,冲他伸出手:「快上来。」

许宵却纠结了起来:「你该不会要带我去跟网友面基吧?我告诉你,我可不做电灯泡。」

我快气笑了:「保安马上就要来了,你不快点出来,会被抓到政教处去的。」

许宵一愣:「不可能,午休时间保安从来不来操场,你……」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了保安的声音:「喂!那边两个,干什么呢?!」

许宵惊讶地扭头,随即飞速助跑、蹬墙,迅猛地跳了下去。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然后他冲我张开手臂:「姜言,快跳,我会接住……」

没等他说完,我就跳了下去。

稳稳地,落入他的怀抱。

许宵似乎僵了片刻,我抬起头,看见他耳朵红了。

他目光躲躲闪闪,说:「搞什么嘛,你怎么这么不矜持。」

保安的声音隔墙传来:「是不是就在这里?」

「对,就是这里!」

许宵刚从我腰际松开的手,立刻又圈住了我的手腕:「愣着干嘛,跑啊!」

气流快速地划过耳朵,风和保安的怒吼都被抛在了身后,我被他带着往前狂奔。

视线里,只能看见那嚣张的红色寸头,还有闪闪发亮的耳钉。

以及,红得像能滴血的耳朵。

忽然有一线灵光闪过我的脑海。

我轻声喊:「许宵。」

他应声:「干嘛?」

我喘着气,艰难吐字:「你是不是练过两年泰拳啊?」

少年的脚步猛然停下。

我差点撞歪了鼻子。

他的目光里写满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没跟学校里的人说过!」

心跳漏了半拍,我下意识解释:「我……」

许宵却打断了我,非常肯定道:「你暗恋我是不是?你偷窥我跟踪我是不是?」

心跳又恢复了正常。

我一脚踹在他腿上,看着他吃痛的表情,没好气道:「是啊,我暗恋你,暗恋你了好几辈子。」

9

我又回到这个超市。

这回,不用问导购,我熟门熟路地来到货架前,伸手取下了防狼喷雾。

这个货架上的价格标签掉了,许宵跟在我身后,问:「这是什么?」

我说:「防狼喷雾。」

他一脸娇羞道:「为我准备的吗?照你对我的迷恋程度,我确实需要这个,谢谢了。」

说着,他伸手来拿。

我攥住他的手腕,把悠哈奶糖放进他手心:「我为你准备了这个。」

许宵盯着悠哈特浓的字样,说:「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他狠狠地打了个磕巴,然后生硬地维持人设:「我不爱吃糖!谁喜欢这种娘们儿唧唧的玩意儿!」

我把糖放回货架:「你不爱吃就算了。」

他立刻把糖抢了回去,强行道:「既然是你非要送给我的,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我笑着看他:「许宵,吃了我的糖,教我几个拳法招式吧,行不行?」

许宵问我要学什么。

我给他比画:「假设有这么一种情况,我和对手的体型相差悬殊,一开始,他拖着我往后走,后来他把我的四肢都禁锢住,再后来他把我摁在地上……有没有一种时机、一种招式,能让我反杀他?」

许宵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

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将我望着,其间含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探究,令我别过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许宵终于开口,语调沉凝:「是不是有人在威胁你?」

他的视线慢慢下移,定在了我手里的防狼喷雾,继续说:「是不是有人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轻松地笑起来:「你想象力好丰富啊,那只是一种假设,我只是想要学防身技巧罢了。」

许宵没有再追问。

他嚼着糖,表情淡淡:「你得告诉我,那个过程究竟是怎么样的,不然我没法帮你判断什么时机、什么招式最合适。」

太阳当空照,桂花香飘摇。

我讲解:「你就从后面抱住我的腰,然后往后拖——」

少年一把抱住了我的腰,劲瘦有力的手臂将我紧紧箍住。

「——然后,我会剧烈挣扎,但是你不会松手,你会想方设法制服我。」

我挣扎了起来,手臂乱挥。

许宵沉默着,死死拖着我的腰,很快就禁锢住我的四肢,那力量犹如铁铸,似乎要将我掐断。

我奋力挣扎起来,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胸廓,他的动作猛然一顿。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挪开,只箍着我的手臂。

我没有察觉,继续说:「接着,你要把我拖到一边去,拿膝盖抵着我的胸口,用绳索绑我的手。」

许宵手臂肌肉贲张,拉扯住我的肩膀,将我翻了个身,狠狠抵在角落。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忍不住咳嗽起来,仍然要夸奖他:「对,就是这样,不要手下留情——」

他的膝盖落了下来,在即将踏上我胸膛的那一瞬间,他松开了我。

我愣愣地看他:「你干嘛松手?」

他移开了目光,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拉我起来。

「我做不到,姜言。」他说。

我疑惑:「什么做不到?」

许宵的手指攥成拳,烦躁地说:「我没办法伤害你。」

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臂,把我的校服袖子撸上去,露出一片红肿的皮肤。

许宵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良久,他说:「对不起。」

我想说我根本不疼,又想说你其实是在帮我。

但我无法说出口。

就像他没有办法伤害我那样,我也没有办法强迫他对我动粗。

微风轻送,鸟儿啁啾。

染着嚣张发色的少年一脸抱歉地站在原地,双手垂落,十指紧张地揪着衣角。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自言自语:「这个世界上的人真的挺多种多样的哈?」

我仰头看着桂花树,有鸟儿栖息在枝桠上,振翅高飞,翅膀带下一串金色花瓣,我下意识伸手去接。

仿佛夕阳碎成一片片,掉在了我的手心。

灿烂的,馥郁的,象征着爱与美好的。

我凝视着手心的花瓣,喃喃:「有绝对邪恶的人,也有你这样善良的人……我想,这个世界,还是可以期待的。」

许宵终于开口:「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费力地仰起头,看着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那下颌线清晰锐利,像初初长成的青竹,又像亟待出鞘的锋芒。

我一把将他拉了下来,跟我肩并肩,凝视着远处渐渐下沉的夕阳。

我没头没脑地说:「许宵,我还真是挺喜欢你的。」

他果然不再纠结之前的话题,嘴角可疑地扬起,傲娇道:「那当然,追我的人都从漠河排队到曾母暗沙了……算你有眼光。」

我拍拍手,起身:「帅哥,快回学校吧。」

他也跟着站起来:「那你去哪儿?」

我慢悠悠地往前走,冲他挥了挥手。

如果没记错的话,前面左拐,有一家网吧。

或许,我可以在里面找到陈鹤皋无限制格斗的相关教学视频。

许宵不愿意教的,我自己学。

哪怕我可能会死。

但起码,外婆不会死了。

10

手表显示九点二十分。

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处,我和好朋友挥手道别。

书包很轻,只装了一罐防狼喷雾。

靴子里插着一把冰凉的水果刀,已经被我的体温捂热。

在走入那个漆黑的巷子之前,我还需要做一件事——

她往左拐,我往右拐,在小卖部里打了 110。

「保松小区 7 栋门口的车棚里,好像有不明爆炸物,请你们赶快过来!」

在店主匪夷所思的视线中,我付了一块钱,转身离开。

是的,我只能找离奇的借口。

因为,在这个时空里,我不能被认为是疯子。

我紧张地看一眼手表。

派出所离这里很近,十分钟的时间,够警车抵达现场吗?

我需要和强奸犯缠斗到警察到来的那一刻,坐实他意图强奸未成年人的罪名,把他送进监狱。

让他再也没有机会溜门撬锁,让他和他恶心的欲望不见天日。

三分钟后,即将迈入巷口。

我深吸一口气。

路灯忽闪了几下,然后彻底陷入黑暗。

我抬腿,准确无误地踩进了积水坑——

身后有一股猛烈的力量袭来,紧紧箍住了我的腰,拖着我往后拽。

我奋力挣扎起来,狗叫声连成一片,被关在了防盗门里面。

我停止了挣扎,攀出指尖,从靴子里用力拔出了水果刀。

温热的刀刃折射了一线月光,身后人强硬的动作猛然一顿,他下意识伸手夺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挥着刀,斩向他的咽喉。

他拼命往后躲闪,我借机跑开。

男人忽然调转了方向,追着我跑,抓起身边的自行车,猛地向我砸来。

我被砸到肩膀,手臂脱力,水果刀锒铛落下,掉进了水沟。

书包掉了下来,花花绿绿的小东西散落一地。

我爬过去抓起防狼喷雾。

同一时间,男人扬起自行车,向我的头颅砸了下来。

锋利的疼痛贯穿了发顶,我费力睁开眼睛,感到眼皮被血粘住了。

男人呸一声,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车棚的角落,撕扯我的校服。

腥臭灼热的呼吸落在我的颈侧,黏腻恶心的手往下摸索。

他解开了皮带,拉扯下我的裤子,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

他说:「你终于是我的了。」

我麻木而徒劳地掐着他的脖颈,最后望向 7 栋 1 单元 301 的窗口。

灯是黑的,真好,今天外婆知道我不回家,一定跟着邻居们去看电影了。

真好,她不会被割喉了。

这场战役,我还是赢了,尽管代价也许比想象中惨烈,但是能换回外婆,再惨烈也无所谓。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警笛呼啸而来。

——咚的一声闷响。

男人瞪大了眼睛,沉重地向后仰倒,丑陋的器官软绵绵地耷拉,令人作呕。

我惊恐地仰起头,透过带血的睫毛,我看见有人站在他背后,手里拿着沾血的棒球棍。

温柔的月光从天而降,照亮他右耳的七颗耳钉。

许宵。

无法言喻的慌张将我钉在地上。

许宵……怎么会是许宵……

他盯着那具衣衫不整的身体,素来轻佻带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残酷的杀意。

「老子都舍不得碰她一下,你是怎么敢的?!」

他再度扬起手——

我爬过去,抱住他的腿:「许宵,不要!」

少年垂眸,黑漆漆的眼睛将我望着。

有眼泪流下来,我哽咽着说:「警察马上就会来,你不能杀人,不能去坐牢……你把棒球棍给我,你快走……」

我颤抖着,去试探男人的鼻息。

没有呼吸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没有呼吸了?!

我死死掐着掌心,冲着许宵嘶吼:「你快走啊!」

许宵没动弹。

他脱下了校服外套,包裹着我裸露而伤痕累累的肩膀。

那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是我今晚最后的荫蔽。

他伸手拉我起来,拇指拭去我脸上的血渍,那双手痛楚到几近战栗。

「原来,你要经历的是这些啊,姜言。」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

许宵将我的脸按在他的胸膛上,于是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全掉在了他的衣襟上。

「你不该来的……」我呜咽着。

许宵低声说:「姜言,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蠢。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心事重重?你下次说谎能说得像一点吗?」

市中心有烟花破空升起,在天幕中绽放绚丽的华彩。

偏僻血腥的车棚里,只剩我们俩,孤独地拥抱着。

警笛声呼啸而来。

我猛然惊醒,拼命推开他:「警笛你没听见吗?警察马上就要来了!你快走啊,这一切原本就和你没关系,这是我的命运,是我姜言的命运,跟你没关系!」

可许宵纹丝不动。

他死死地抱住癫狂的我。

我哭着求他:「你快走,好吗?求你了……」

一滴温热的泪,掉进了我的脖颈。

我僵住了。

他哽咽着说:「我做不到,姜言。」

我仰着头,绝望地哭泣。

我以身为饵,策划了自以为精妙的布局。

而这个少年,一无所知却满腔孤勇地冲进棋局,毫不犹豫地将我打捞出去。

棋盘被摔在了地上,而他也被牵扯进了这令人心碎的因果之中。

老天爷,我认输了,我玩不过你。

可是你能不能,放过许宵?

11

面对警察的讯问,我只说:「许宵是见义勇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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