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渔仙君忽然低声笑了出来。
48.
他取下腕间一直戴着的那个旁人看不见的手镯,浑身气势陡然凌厉起来。
天地间的灵气蜂拥至他体内,他身上所有伤口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庭南仙君这才蹙起眉头:「你做了什么?」
照渔仙君没有回答。他竖起手掌,接着整个环境都燃起了熊熊火焰。
铺天盖地的火!
比以往要凝实厚重百倍的火!
庭南仙君露出不屑的微笑:「照渔仙君在天界碌碌无为两百年,原来一直在隐藏实力。」
「可惜,比我还是要差一些。」他平静地抬手,四周空气顿时像被慢慢抽空一般,火势渐渐弱了下去。
照渔仙君再次喷出一大口鲜血,看起来已无再战之力。
恰在此时,秋雨绵绵落下。
鹤华重新站起,一瘸一拐走到了我身边。
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面色苍白如纸,走过来之后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坐下。
「果然兔子不怎么聪明。」他把头靠在我腿外侧,闭上眼道:「让你跑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举着剑,不知是被秋雨淋的,还是又不争气地掉了眼泪,眼前模糊成一片。
秋明神女也跟着走来。
我想挥剑,却发现身体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了,根本无法动弹。
她伸手穿过雨帘摸向我的脸:「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的天赋你的长相,我都很满意。」
又叹息一声:「可惜个子不高,腿稍微短了一些。」
她的声音一如初见,透着温和与亲近,仿佛对我有无穷的善意。
我却只觉得心悸。
她再次开口:「你可愿成为我?成为秋明一族的神女,受人尊敬,锦衣玉食。」
「不会再有人轻视你,不会再有人骂你白痴。」她意有所指,语调轻柔,似循循善诱,
照渔仙君忽然开口:「搞了半天,原来秋明神女是想夺舍小景。」
夺舍?
秋明神女蓦然笑道:「倒也算不上夺舍,只是想借用一下尤景姑娘的身体。」
她的手指从我脸上滑落,目光幽幽注视着我。
「一代秋明神女竟然眼馋一个普通兔子精的身体,传出来怕不是要笑掉众仙大牙?」照渔仙君嗤笑。
「普通兔子精?」秋明神女扬眉,「没想到聪明如照渔仙君,竟连天选之女在身边都不知道。」
照渔仙君表情瞬间凝固,再望向我时,眼睛里便多了震惊。
我心中不安,看向秋明神女。
庭南仙君开口:「别废话了,直接动手吧。」
他是对着秋明神女说。
秋明神女点头,随即伸出中指和食指,并排点在我眉心。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我脑袋里钻,钻得我头痛欲裂。
我想抱头大喊,却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
渐渐的,我脑袋越来越涨,意识也有些不清醒。
正当我快要绝望之时,秋明神女忽然大叫一声,捂着肚子退开数步。
我脑海中压力骤散,刺痛消失。
与此同时,一直靠在我旁边的鹤华也被庭南仙君掀飞。
秋明神女拿开手掌,露出腹部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褪下温和,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开口:「仙鹤一族当年就应该全部死绝,留下来的都是祸害。」
听到这话,我胸腹间怒火腾腾燃烧,只觉得有一股气在体内乱窜,窜得我四肢百骸生疼,似要炸裂。
我疯狂想冲破束缚,想替鹤华骂回去,下一刻我张开了嘴。
禁锢被冲破,我能动了。
随之而来的眉心某个闸一起被冲开。
有莫名的东西混在血液里流淌过全身,它们欢腾跳跃,好像刚刚做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
我摇摇头,忽略心中传来的异样,迈步走向秋明神女。
49.
兔子急了,真的会咬人的。
50.
「你解开禁锢干什么?」秋明神女质问庭南仙君。
庭南仙君开口:「我没有解开。」
我活动了两下脖子,学着他们先前的模样,勾起嘴角微笑。
秋明神女脸色惊骇到了极点,她嘴唇翕动,仿佛被雨打落到泥里的树上枯叶。
「你们是在找死。」
我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也不知道这句话为什么会从我嘴里说出来。
他们伤害照渔仙君和鹤华时,我的确非常愤怒。
可刚才那句话透露出的狠厉和冷漠,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东西。
我还在彷徨,手中的剑已经对准了秋明神女。
有丝丝缕缕的明亮光线从剑尖刺出,瞬间洞穿秋明神女的身体,
她上半身像是被打漏的筛子,多了许多个光滑的小洞。
我反应过来是自己所为,吓得丢掉长剑,尖叫着转头看向鹤华。
他原本背靠一棵大树半躺着,此时扶着树挣扎着缓缓站起。
他看着我,神色复杂。
秋雨无声,人也无声。
我浑身不停哆嗦,结结巴巴开口:「鹤华。」
我害怕。
51.
鹤华顿了片刻,终于向我走来。
庭南仙君猝然自我眼前掠过,抱起另一头瘫倒在地的秋明神女。
我想也未想,转头盯向庭南仙君。
数十道细成线的亮光凭空出现,尽数扎在庭南仙君身上。
他身体踉跄,随后毫不犹豫掷出一颗浑圆石头。
烟雾顿起,再消散时,已经看不到庭南仙君和秋明神女。
「那看起来像石头的东西是一种逃生灵器,品阶极高,叫千里遁。」照渔仙君解释,「用力掷出即可生效,缺点是只能一次性使用。」
我转头呆呆地看向他。
他犹豫一瞬,试探着开口:「尤景?」
是疑问的语气。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夜里。
一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编成蓬松麻花长辫的白胡子。
我按着额头,轻声开口:「饮鹿仙人?」
他目光探究看着我:「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
我摇头,随后又失落地点头。
他长叹一声:「我把他们几个叫进来,他们一直在外面等着。」
52.
我心中忐忑,慢慢坐起来,靠在床头,手指不安地抓紧被角。
不多时,照渔仙君他们全进来了,围在床边。
鹤华离我最近。
他面色冷峻注视着我。
我扯起嘴角,讨好地看向他。
他神色微松,挨在我旁边坐下,问道:「好些了没?」
我用力点头:「好些了。」
「那就好。」他垂下眼替我掖好被角。
我鼻头一酸,忍不住开始哭,抽搭着开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体像是不受我控制一样。看见你们受伤,我就很生气,气着气着,就好像什么东西被打通了,然后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了。」
照渔仙君夸道:「小景真厉害。」
他夸得极为真诚,眼底却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担忧。
白玉不耐烦道:「不管她是谁,总之是她救了我们,你们甩脸子给谁看呢?」
她真诚看向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我吸了吸鼻子,连连摆手:「以身相许就不必了。」
她怔住,随后眼角微抽,余光瞥向照渔仙君,照渔仙君目不斜视。
白玉清了清嗓子继续开口:「我喜欢男人。」
我脸上顿觉一烧,尴尬地不知该把手往哪里放。
被她这么一闹,气氛轻松了些许。
饮鹿仙人开口:「说起来,这件事情与我有些关系。」
他搬过一张凳子坐下,将个中详情娓娓道来。
53.
他不说则已,一说便把我吓得够呛。
原来庭南仙君竟然是大帝的私生子,因为受大帝暗中照拂,才一路顺利修行至飞升,位列仙班后又迅速碾压众仙,成为炙手可热的新生代佼佼者。
更重磅的消息是,在我之前,上一个活下来的天选之子是大帝。
可大帝在成为大帝后,不仅没有带领这个世界走向更好,反而因为一己私欲暗中不断引发妖兽潮,使天上地下都损失惨重,再也生不出能与他抗衡之人。
自大帝之后,所有天选之子或天选之女,无一例外都在成长过程中意外死亡。
有些夭折于不为人知时,有些死于小有名气后。
饮鹿仙人道:「天选之子诞生初期互相之间会有感应,我猜测天道本意是想让已经觉醒变得强大的天选之子保护懵懂期的初生天选之子,希望他们能在世间守望相助,强强联手共同抵抗灾祸,却没想到反被大帝用来铲除同类,巩固自己的帝位。」
「觉醒?」我喃喃低语。
饮鹿仙人解释道:「即便是天道的儿子或女儿,到了这里之后,依然需要遵守世界本身的规则和秩序,只有经历某种刺激才会觉醒,觉醒之后则成长速度极快。」
「据我多年的观察,不同的天选之子或天选之女,觉醒方式也各不相同。」
「这大概是天道对自己孩子的另一重保障,避免觉醒方式单一,被知道后被有意针对从而导致无法觉醒。」
他叹道:「秋明神女是大帝的儿媳,应该是通过庭南仙君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她原本跟清月仙君一唱一和想先获取你的信任,再徐徐图之,趁你没有防备时占据你的身体,这样你的天赋便能为她所用。」
「不料鹤华和照渔仙君插手,便暂时作罢。智取不成后又改为强夺,结果弄巧成拙,反将你刺激地成功觉醒。」
「连我都没有想到,你这一代天选之女的觉醒方式会如此极端。」
我不禁回想起先前重伤秋明神女和庭南仙君时脑海里传来的异样,不安地问道:「觉醒之后,我还是我吗?」
我还是那个爱吃胡萝卜爱舔毛的兔子精尤景吗?
饮鹿仙人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才缓缓摇头。
「觉醒之后,你的封印已经被冲破,天道本身植入你脑海的意识会渐渐恢复,很快便会占据主导地位。」他目光微悯看着我,「你是来拯救世界的天选之女,生来爱吃胡萝卜的兔子精尤景只是一层伪装。」
「在不需要之后,伪装终会被撕碎,然后消失。」
「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54.
听到这里,鹤华神情漠然,起身开口:「尤景不会消失。」
他掷地有声:「凭什么尤景一定要消失?」
他转头看我:「一定有共存的方法。」
「大帝不就是还保留着自己的意识吗?」
饮鹿仙人沉声道:「保留自己的意识,后果如何,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前车之鉴还在帝位上,你看不明白?」
鹤华道:「小景与大帝不同。」
「她呆呆傻傻,胆子又小,没有野心,能吃饱喝好就心满意足。」他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饮鹿仙人,「她与大帝是截然不同的个体,你不应该强行把她和大帝画上等号。」
他语气客气,却很坚定。
我心中茫然,又有些感动。
照渔仙君也不再安静。
他露出有些谄媚的笑容,抱着饮鹿仙人的衣袖道:「师父,我也可以作证,小景这孩子没什么心眼,绝不会成为第二个大帝。」
我愕然睁大双眼。
师父?
原来照渔仙君的师父竟然是饮鹿仙人?
原来那个没有眼光收了清月仙君为徒的师父是他。
一想到这里,我又有些气鼓鼓。
清月仙君那个坏女人他都能看上,眼神也不怎么样嘛。
饮鹿仙人无奈道:「你们跟我对峙做什么?她自己的意识能不能保留,又不由我说了算。」
他越想越气,开始吹胡子瞪眼,嘟囔道:「搞得好像是我要从中作梗似的。」
「我要是有那本事,至于付出大代价去求天道帮忙?」
他念叨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讪讪地摸了摸自己胡子,不再开口。
照渔仙君却肃了神色,追问:「求天道帮忙?什么意思?付出了什么代价?」
55.
饮鹿仙人不再说话。
不论照渔仙君如何追问,他都不再发一言,转而替白玉治起伤来。
鹤华端来清水给我,喂我喝下。
我不好意思地开口:「还想吃白菜和黄瓜。」
他愣住,皱着眉念叨:「麻烦。」
我眨了眨眼睛。
他又妥协,起身道:「等我一会儿。」
我重重点头。
白玉翻了个白眼,讥笑道:「那只呆鹤,我第一次见他时还傲得很,怎么现在被只兔子使唤得团团转?」
我捧着水杯,细声细气向她解释:「鹤华说了,我们是一家人,家人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助。」
她呵呵冷笑,再次道:「家人?情人可能还差不多。」
话音落下,她突然痛嘶,尾巴啪一声甩向照渔仙君,被照渔仙君面无表情地用胳膊夹住。
「上药呢,你抽什么疯?」照渔仙君满脸不耐烦。
白玉怒骂:「动作轻点会死啊?」
我扑哧一笑。
白玉扭头看我:「你笑什么?」
「你们两个看起来像是在闹别扭的情人。」我捂着嘴嘻嘻笑。
照渔仙君手一抖,药粉洒得更多。
白玉又骂:「你要死啊?」
照渔仙君冷着脸:「放心好了,不会死在你前头。」
饮鹿仙人悄悄回头冲我眨眼,目露狡黠道:「还真被你猜中了,他俩以前确实有那么一段往事。」
照渔仙君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老头子今天又想打架了?」
饮鹿仙人回首继续处理伤口,嘀咕道:「你又打不过我,嚣张什么?」
我乐得捶床大笑。
过了一会儿,鹤华总算回来,不光带了我提到的白菜和黄瓜,还额外带了一串雨后的葡萄。
我咔嚓咔嚓咬着黄瓜。
鹤华坐在一旁剥着葡萄,先剥好一颗递给我,再剥好一颗扔进自己嘴里。
我摇头晃脑惬意吃着,那头饮鹿仙人已经处理完白玉的伤口。
「吃完跟我一起回天界吧。」他目光温和看着我,「我下来之前把消息散了出去,天界想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除掉大帝,现在应该是最好的时机。」
我放下黄瓜,迟疑问道:「我可以吗?」
他点头:「你的实力比自己想象中更强,而且我会帮你。」
「回天界的通道已经被关闭了。」照渔仙君开口。
饮鹿仙人道:「我知道另外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他神色淡然:「别忘记我是昔日三大古族之首,轩辕一族的后人。」
56.
很多人以为天界和凡间只有一个通道可以互相往来,在莫海西。
事实上,还有另一个只有轩辕族才知道的通道,在囚禁仙鹤一族的临渊之地。
我们途径临渊之地,仙鹤一族见到鹤华,怔愣片刻后齐齐匍匐拜倒在地。
鹤华扭头看我,解释道:「我是现任族长。」
他额间白色图案若隐若现,在场的仙鹤族人额间全都有这个图案。
我不假思索摸过去,用指腹来回摩挲。
他抓住我的手,疑惑问道:「怎么了?」
「这便是那个压制你们修为的烙印吗?」我好奇道,「你身为一族族长,却连秋明神女都打不过,就是因为这个烙印的存在吧?」
他神色微恼,却没有反驳,只目露不甘。
我忽然福至心灵,伸出食指轻轻触在他眉心。
须臾间,烙印被清除,白色图案消失。
轰隆隆雷声立刻响起,我抬起头,雷声哑火。
四周开始躁动。
我低头看向自己指尖,喃喃低语:「原来只需要动动手指而已。」
我看向鹤华:「这么简单的事情,竟然困扰了你们这么久吗?」
说罢,我自顾自转身往天界去。
不需要饮鹿仙人领路,我好像知道了入口在哪里。
57.
再回天界,才发现天界果然乱成一团,几方势力陷入胶着苦战。
我背着手,目不斜视自混乱中走过。
有不长眼的冲上来,我视线扫过去,他的身体便会被数道无形的线洞穿。
我继续往前走着,脚下有时是无声堆积的尸体,有时是苟延残喘的伤员。
我一视同仁踩过去,遇树树倒,遇墙墙塌。
前方有座大殿,大殿门敞开,露出里面金光闪闪的四根粗壮梁柱。
我跨过门槛,再往里,看到十余台阶,台阶上方有把精致木椅。
木椅座位极宽大,正中间坐着一个中年男子。
他露出微笑:「在做大帝之前,我是一个木匠,姓贺,行二,他们都叫我贺老二。」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我的木工活儿是出了名的细致,收费也不高,因此十里八乡嫁女儿娶媳妇儿搬新家添家具都爱来找我。」
「我的口碑很好。」他眼神迷离,停在台阶中间,「我是一个很好的木匠。」
我捏了捏眉心,觉得有些烦躁。
脑海里本来就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扯着嗓子又喊又叫,面前又多了一个站得比我还高的男人念念叨叨。
我很烦,所以我伸出了手。
那男人摇晃挣扎,随后滚下台阶,滚到我脚边。
我满意地收回手,踏上台阶,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觉得心里总算舒服了一点。
我不喜欢有人比我高。
所以我要站在最高的地方。
58.
那男人躺在地上,毫无征兆地开始哈哈大笑,笑得涕泗横流。
我脑海里的声音也再度响起,响得我怒气上涌,喝道:「闭嘴。」
面前的男人安静下来。
脑海里传来嘤嘤啼哭的声音。
男人爬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我下意识离他远一点,觉得好脏。
随即一怔。
脏?
这世间万物都是我的,连灰尘也是我的一部分,我怎么会嫌脏?
男人开口:「你是谁?」
「天道?还是尤景?」
59.
他语气锋利,像他头顶根根竖起黑而硬的头发。
他的头发短得像刺猬一样。他整个人也像刺猬一样。
我怒不可遏:「放肆!」
他向我走近:「原来真的是你来了。」
「你在天上时,我打不到你。」他微嘲道,「可惜你太蠢,来了这里,这里是我的地盘。」
他目露幽光,接着狂风骤起,殿门窗户齐关。
漆黑一片。
我没有闭眼,因为我仍能看到他在哪里。
我是万物的主宰,这世间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他若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才真是天真至极。
黑暗中,他的声音时远时近,伴随着无数道攻击一起飞向我。
我念头一动,在身周竖起球形屏障。
任何程度的攻击都无法从外面破开这道屏障。
屏障被打得砰砰砰乱响,却纹丝不动,稳固如山。
殿门被推开了,有光线自外面透进来。
我转头看,看到熟悉的几张面孔。
在见到他们的一刹那,我脑海中那道声音又亢奋起来。
我恼怒地闭上眼,屏障随之而破。
凌厉的攻击破空到我身边,却没挨到我半分。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趁人之危有失大帝风度。」
60.
「他算什么大帝,他只是一个木匠。」我猛然睁眼。
「她也配称为人?不过是规则的化身。」木匠同时开口,「饮鹿,你这些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饮鹿仙人挡在中间:「是你行事越来越过火,死的人已经太多。」
木匠冷哼:「能被挑拨互相攻讦的蠢笨世人,死也就死了,死不足惜。」
他失望地看着饮鹿仙人:「我留你活着,是误以为你跟我一样聪明,现在才发现是我错了,归根结底,你跟外面那些蝼蚁一样,愚不可及。」
我低笑:「蝼蚁也敢在我面前妄言。」
一道视线焦灼地黏在我身上,我知道是那个年轻的男人。
但此时此刻我不想看见他。
「木匠还想翻天?」我伸出手掌,掌心朝前,风暴形成,「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赐予你的,我能赐予你,也能收回来。」
木匠大喝一声,退出风暴范围。
「我不想当狗屁天道之子,天要灭我,我不想被灭,只好勉为其难变成这片天。」
他在身周凝聚起一个更大的风暴,桀桀疯笑:「你应饮鹿之请求,以真身来此,这是你做过的最不明智的决定。」
我目光扫向饮鹿仙人:「你们合伙骗我?」
61.
饮鹿仙人没有解释,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他从装酒的葫芦里抽出一根铁棍,挥向木匠。
风暴顿时被打散,裂成无数气流。
「我冒险与你联系,请求你来,是想解决这个丧心病狂的木匠。」饮鹿仙人收棍回头,「不要指望我一个,我打不过他。也不要指望那几个小辈,他们再修行五百年恐怕都没有这个本事。」
「答应你的,事成之后都会给你。」
「这是你的世界,你总该比我更用心一些。」
他握紧铁棍,气势磅礴,编成麻花长辫的白胡子骤然散开,状如恶鬼。
「木匠,我说过,你杀心太重,杀孽太多。」
「你该死。」
62.
饮鹿仙人义无反顾地冲向木匠,又被木匠掌中凝起的气流震开,被照渔仙君接住。
二者齐齐被弹飞,飞出大殿,摔落在广场边缘。
我脑海中那道声音愈演愈烈,恸哭不已。
我看向木匠。
木匠开口:「即便你是天道本身,来了人世间依然要守人世间的规矩,因此现在的你比在天上时弱很多。」
「你想轻松杀死我,不过是异想天开。」他抬手,大殿顿时四分五裂,随即尽数砸向我。
我正想动作,却被脑海中的哭声弄得分神,僵了瞬息。
一只鹤挡在了我面前。
他清啸一声,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力量弱小,在巨木风暴中如以卵击石。
在他原来站立的地方,躺着一件破碎仙衣。
脑海中的哭声停了。
我回过神,抓住挡在身前那只鹤的脚,一把扔开,接着迎向木匠。
木匠这个错误在我,自然该由我亲手解决。
63.
我是天道,在这个世界里,即便被规则束缚,依然无敌。
木匠于我而言,不过是撼树蚍蜉。
自寻死路。
64.
大战终歇,木匠死,广场一片狼藉。
我静静走向饮鹿仙人,等他兑现承诺。
饮鹿仙人忽然笑道:「你既然来了,还想回去吗?」
「还能再回去吗?」
「为何不能?」我伸出手,掌心朝上,天边顿时出现一条巨大的裂缝,「我随时可以回去。」
裂缝忽然消失。
因为脑海里传来的嘤嘤哭声。
饮鹿仙人起身,对着我弓腰道:「请大帝主持收拾残局。」
他直起上半身:「两界遭难,需要像您这样的强者坐镇,才能尽快恢复以往秩序。」
我平静看向他:「一开始你就打着这个算盘?」
他胡须被风吹得乱舞,勉强站定:「是。」
我怒极,风更甚。
他站立不稳,终于摔倒在地,大声喊道:「大帝难道只有在天上时才爱您的子民吗?」
「还是说在您内心深处有着与木匠一样的看法,觉得万民皆如蝼蚁,死有余辜?」
我暴喝:「大胆!」
他笑了,顶着飓风咧开嘴,拍地高呼:「您高高在上,数万年不会变,任由世间沧海桑田,不管是西边涝还是东边旱,您都不在意。因为这些伤不到您分毫。」
「对您来说,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死死生生,无穷尽也。」
「因为您永生永世,永远不死。」
「您不能理解,像我们这种生命只有一次的卑微种族,面临死亡时的恐惧。」
「您会理解的。」
「我希望您能理解。」
他猝不及防自爆,庞大的灵气丝丝缕缕尽数钻进我身体里。
余音自空中响起:「天道无情,我发自内心请求,请求您能多爱这个世界。」
他兑现了他的承诺,杀死木匠之后将自己献祭给我。
65.
我茫然地看着这片天地。
脑海中的声音也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你还在吗?」我喃喃自语。
她没有回应。
「我想离开,要不你出来吧?」
她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都是疯子。」我冷冷道,「老的疯,小的也疯。」
仙鹤悲伤地看着我。
他同样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走到他身边,开口:「胡萝卜还有吗?」
他眼中亮光一闪即逝,垂下眼道:「有。」
他递了两株蒲公英给我。
我骂道:「你瞎了?」
他回道:「你瞎了。」
我心里忽然有些委屈。
这群人把我骗下来,如今又要怪我。
他掏出一根胡萝卜,咔嚓咬了一口:「我的胡萝卜只给小景吃。」
有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嚼了两下胡萝卜,定定地看着我:「饮鹿仙人死了,小景也不见了,你去死吧。」
66.
他抹了把脸,转过身,与另外几位互相搀扶着离开。
留下我独自站在原地。
我回到已成废墟的殿里,走上台阶,从建筑垃圾里扒拉出那张木椅,然后坐了上去。
我端坐着,双手平静地放置在膝上。
坐到天黑,月亮从东边升起,有一颗星星极亮。
我仰头看他:「我讨厌你。」
他好像在得意地笑。
我垂下头,糟老头子向来都坏得很,满肚子坏水。他们活得太久,就容易东想西想胡思乱想,总觉得人生一定要有特殊意义。
不然算是白活一遭。
我自诞生以来,同许多像他们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他们总是骂我无情,说我任由事态发展,袖手旁观。
可万事万物自有其生长规律,我能做的,原本也就只有旁观。
我若插手,只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我捏紧拳头,回想起很久很久很久以前那桩旧事。
那时我刚自混沌中醒来,看到某个小国有大坝决堤,好心出手帮他们固了堤坝。
后来当地水位不停上涨,最终河水漫过堤坝,淹了附近几十座村庄。
洪水退后,遍地是饿殍。
从那时起,我就明白,我虽看着这个世界,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可饮鹿仙人不明白。
很多人都像他这样想。
他们痛斥天道无情,他们想把天拉下来看看,他们想让贼老天亲身体会一遭生老病死爱憎别离。
一双脚印入我眼帘。
我缓缓抬头,看到鹤华的脸。
67.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地开口。
我重新低下头,沉默着瞧着自己脚尖。
脚上的鞋早在对战中破了,露出十根粉圆的脚指头。
他蹲下身,替我脱下挂在脚踝上残破的鞋,然后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替我擦灰。
「小景很爱干净,你竟然能受得了脏。」他后脑勺对着我,凶巴巴开口,「既然占着她的身体,总该好好对待才是。」
「我生病了。」我轻声开口,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兔子只有生病了毛才会脏。」
他手上动作顿住,猛地抬头看我。
「我是尤景,又不是尤景,她好像跟我融为了一体,所以我变得有些虚弱。」我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平静开口,「她今天很难过,我现在也很难过。」
手帕自鹤华手中掉落,他神情呆滞地看着我。
「最难过,是你让我去死的时候。」我抬起脚,把脚放在椅子上,把脑袋枕在膝上。斜着脑袋看向天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
「他死了,好像又没有死,变成了一颗星星。」我指向天空,「那颗就是饮鹿仙人,我能感觉到,一定是他。」
「你们还在为他伤心。可他把天拉了下来,成了旷古第一人,现在得意得很呢。」
鹤华亦是仰头看着。
微风拂面,广场远处有两个身影越走越近。
是白玉和照渔仙君。
照渔仙君叹口气:「自己捡回家的,好赖都得养着。」
白玉看起来有些紧张:「我还没有当过娘呢。」
我抬眸看她。
她干巴巴笑了两声,转头调侃:「你说是吧,渔爹?」
番外
今日开会,商议的是后来活捉到的庭南仙君和秋明神女该如何处置。
议着议着就跑偏了。
鹤华道:「仙鹤一族的禁令是不是该解了?秋明神女已经承认当年仙鹤一族内乱是秋明族在其中作梗陷害。」
我点头:「这个证据确凿,解。」
照渔仙君道:「你可不可以让这条蛇不要再缠着我?」
我挑眉。
果不其然,白玉立刻骂道:「谁缠着你?你要是不想让我缠,把我烤了吃了不就完事儿了?」
她怒气冲冲:「你当初坐在河边看渔民烤鱼,一朝顿悟成仙,成了仙就不理我。你不是喜欢烤鱼吗?你烤啊,烤蛇也很好吃。」
我好奇插嘴:「真的吗?」
照渔仙君没好气呛声:「兔子吃素。」
「人家想吃素吃素,想吃肉吃肉。」白玉立刻反唇相讥,「你管得着吗?」
照渔仙君气急败坏撸袖子:「怎么管不着,我是她爹。」
白玉讥笑:「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看热闹不嫌事大,顺口喊道:「渔爹。」
照渔仙君立刻眉开眼笑看着我。
之前就说过,照渔仙君供我吃穿,别说是受点委屈,让我喊他爹都行。
白玉冷哼一声,两人又开始吵起来。
我撇了撇嘴,不再看他们,扭头看向旁边坐着的鹤华。
他眼睛也不眨地盯着我瞧,见我看他,立刻把手边的水杯推到我面前。
我嘿嘿一笑,不管水杯,把椅子拉得离他更近些:「话说你之前答应我说会变成鹤形,让我摸胸脯上的绒毛,什么时候兑现啊?」
他面色一变,下意识收紧自己衣领。
照渔仙君猛咳。
我回过头:「你肺都要咳出来了。」
白玉伸手抓过桌上一个桃子,啃了一口道:「想摸就动手啊,摸不到毛直接摸胸也行啊。」
她视线扫过鹤华全身:「看起来应该手感不错。」
照渔仙君阴恻恻开口:「你往谁身上看呢?」
白玉慢悠悠啃起了桃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反正不看某个修清心寡欲道的忘恩负义之徒。」
她扔掉桃核,施施然往外走:「散会了吧?」
「天天开会烦死了。」
「哪有做妖怪的时候舒服?」
我正要开口,左手忽然被握住。
鹤华垂着眼努力想把自己的五根手指头插入我的指缝,与我十指相扣:「你要是想看,今天晚上变鹤给你看。」
顿了顿,他补充道:「想摸也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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