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宫,不争宠如何苟到大结局?

可靳贵妃愿意苦了别人,却不愿苦了自己,她的宫室豪华奢靡甚至不下于皇帝寝宫。

皇帝夜夜与她共寝,难得去其余妃嫔处一次,对这些事也不知道是毫不知情还是私下暗许——以至靳贵妃还在和皇帝吃着五百条鲥鱼才能做一盘的鱼舌,而新进宫的御膳房小宫女已经饿得半夜出来烤土豆了。

被火光和人声吵醒时我还有点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向梁战场。脱口而出,叫着「爹爹」。

福宝迅速地给我穿上衣服,披上衣裳,拉着我就往外跑。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连福宝都可以撑起一片天了,心里有些难过。

好在我宫里一向准备得充分,宫人们很快灭火,我披着斗篷等在梳月居外,福宝冻得嘴唇发紫,我将自己的暖手炉递给她。

我想,我得把福宝嫁出去了。

福宝刚想拒绝暖炉,看我的眼神就由担心变成了震惊。

我面对着福宝,突然被朝后拉进一个十分温暖的怀抱。

「子珩,你还好吗?!」

沈夺气喘吁吁地说。

51

我与沈夺最初认识是因为他打了玉子瑜。

那时候玉子瑜七岁,最是人憎狗嫌的年纪,连我都恨不得一天打他三顿。

可是我弟弟,我能打,不代表别人也能打。

玉子瑜觉得丢人,回家偷偷找金疮药,被子玲发现了,传得满府皆知,弟弟们的反应与我一样,都是在幸灾乐祸之后立刻愤愤不平起来——

谁敢打我玉家的人?

巧了,沈夺不仅打了,不久后还腆着个脸到我家给伯父贺寿。

我见到他时,他正被我弟弟们埋伏好的陷阱困住,几个弟弟想趁着混乱给他一顿黑打。

沈夺被麻绳编成的网罩住,透过粗糙的网眼看到了我。

我冲他嫣然一笑……然后假装没看到,走了。

沈夺就这样被玉子瑜兄弟们打成了猪头。

我带着弟弟们去沈家赔礼道歉时,沈膺大气地一挥手:「没事儿,小孩打架全凭本事,不怪你们。」

沈夺强撑着受伤的身体出来,当着他爹的面说:「是我有错在先,不怪玉家弟弟。」他爹一走,比玉子瑜要高一个头的沈夺立刻变脸:「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

于是,沈夺和我弟弟们在京城的各处宴会上互相埋伏偷袭了一年,胜负五五开,打着打着,沈夺突然就成了我家崽子们的编外兄弟。

男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

男女的感情就要符合逻辑得多。

我是想说,没错,在多次陪着弟弟们去沈家道歉,又多次接待沈夺来我家道歉的过程中,我喜欢上了沈夺。

至于沈夺……

他第二次来我家的时候就偷偷告诉我:「你看玉子瑜昨天被我打的地方,我特意打了个桃花形状,你给他上药看着没?好看不?」

我:「你信不信我给你身上打一个山河社稷图?」

沈夺又高又壮,五官英挺,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显得俊朗的同时又很傻气,「你看这是什么?是不是和玉子瑜身上的伤痕很像?」

他从怀里掏出一盒桃花形状的胭脂。

确实和玉子瑜身上的伤形状很像,沈夺打得不错……

呸呸呸!

52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议亲。

爹爹是为国赴死的忠臣,娘亲是书法大家,伯父手握兵权,不管父家母家都是世家,且继承了爹爹阿娘和祖母的可观的遗产,哪怕我天煞孤星的名头响亮,也有的是人来玉家提亲。

伯父是个粗人,但不代表他不聪明。

不聪明也当不了大将军。

他想为我议亲的对象是世家继承人们。

这样不管对我、对玉家都有好处。

沈夺知道这事后,托子瑜给我带话:「你三更点头,我五更提聘雁找你。」

但是,我拒绝了。

原因说出来也很无奈——

沈家世代为金鳞卫统领,终身只做一件事,保护皇帝。

试想,护卫皇帝的金鳞卫统领和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家联姻,皇帝能睡得着觉?

沈夺对我说:「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我们一起浪迹天涯,谁也找不着。」

然后留下双腿残疾的沈叔叔和如履薄冰的伯父,承受皇家无尽的猜疑吗?

我将沈夺送的胭脂还给了他,「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对不住。」

那是我唯一一次厌恶我自己的清醒。

沈夺回家后大闹一场,说是不愿继承金鳞卫统领,沈膺大概猜得到原因,直接把他扔去北夷边关历练,觉得北夷的风雪大,足够他冷静。

再到后来,他终究成了金鳞卫统领,我也还是嫁了别人。

梳月居外,他把我抱在怀里,大口喘气,心跳如擂鼓。

原来北夷的几年风雪,吹不灭他心中的火。

他说:「你别怕。」

可明明怕到发抖的人是他。

福宝见有宫人要过来,立刻叫道:「娘娘晕倒了!沈统领,你扶着点娘娘!」

福宝这话提醒他,更提醒了我。

现在梳月居人仰马翻,沈夺过来帮忙救火说得过去,可待久了总会被人发现。

我在他怀里五息,足够了。

不能贪心。

「我没事,沈夺。宫中走水,四处慌乱,你该调动金鳞卫护卫皇帝了。」

「看看我!玉子珩,你别对我这样!你就不能看我一眼吗?」

「不看。」我背对他,眼角有泪水往下掉,克制自己不回头。

「我一直……」

「我知道,你不用说。」

沈夺在我背后,我看不见他的脸,所以不用直接感受他的难过。

「你能来我很高兴,你去北夷的时候我很担心,你当年送我的胭脂我很喜欢,沈夺,你该放下我了,这样对你不公平,你的人生不是只有我。」

「可你是我遇到最好的。」

我抓着福宝的手回梳月居,一次也没有再看他。

53

梳月居走水的第二天,皇帝没有来看望我,只是派内侍送了好些东西给我压惊,解了我的禁足令,要我暂时搬到旁边宫室住,等待梳月居修整完毕。

领头的太监带着几箱子赏赐,被福宝拦在梳月居外。

「仪妃娘娘,您这可是抗旨。」

「本宫本该亲自去问皇上,不过昨夜被火呛了,身子不好,不宜面圣。就劳你替本宫问问,本宫因司马婕妤误食红花一事被斥责掌宫不利,夺了掌宫之权,禁足几月有余,如今掌宫的是靳贵妃,宫中走火比餐食出错严重得多,请教皇上如何处置?」

那太监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仪妃娘娘,那纵火的宫女已被拿住,昨夜已经打死。」

「本宫问的是掌宫之人的处置!」

太监不敢回话。

「若帝王不能均功过,乱的何止后宫一地,得不到皇上的处置,本宫绝不出梳月居一步,也绝不再吃一粒饭,喝一口水!」

我转头回了梳月居。

当天,皇帝应该是震怒的,连连派了五六个太监来梳月居申饬我。

说我「不守妇道、无德无行、嫉恨小气」,反正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话,无聊至极。

当天皇帝还与靳贵妃饮宴,似乎完全不受我影响。

可靳贵妃邀请了淑妃、贤妃、舒嫔等高位妃嫔,她们一个也没去。

皇帝生气了,让人去请。

淑妃舒嫔推脱身体不适。

贤妃一身布衣到了宴会上,脱去满头簪环,向皇帝行大礼。

「皇上恕罪,妾不愿与祸乱后宫之人共席。」

贤妃忍了许多年,终于正面刚了一波皇帝。

54

皇帝想必如坐针毡。

御史台一夜之间上了许多折子,骂靳贵妃,骂泾阳侯,骂咸康翁主——拐着各种弯骂皇帝。

贤妃和我一起绝食了。

靳贵妃不敢继续铺张,草草结束了宴会,回宫抱着孩子跟皇帝哭。

御史台骂完世家跟着骂——怎么,你的靳贵妃是宝贝,我们家的女儿就是草了?仪妃出自大将军府,世代忠直,父亲更是为国捐躯,死无全尸,现在被火烧了连个公道都没有?

兔死狐悲!

其中尤其以韩家骂得起劲,韩老爷子在朝上骂着骂着就要晕,又不敢让他晕,以韩家人的体质来说,晕了就容易死,死了皇帝就是板上钉钉的昏君。

伯父这时候演技大爆发:「这事不能怪皇上啊!皇上是个好皇上!以前怎么没这种事,大家说是不是!我们要相信皇上一定能秉公处理的!」

皇帝他……表示身体不适,休朝三天。

结果刚回后宫,又出了一件大事。

大公主被自己的宫女砸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55

大公主出生时,淑妃位分低微,且皇后无子,直接抱了去养,先皇后抱养了大公主和沉沅两个孩子,沉沅挺正常,大公主却性格乖戾。

等先皇后薨了淑妃接回大公主时,大公主已经改不过来了。

大公主会打骂宫人,手段残忍,宫中人尽皆知,但因她是皇长女,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靳贵妃掌宫后缩减各处开支,大公主处也不例外,宫人减少了,饮食水准下降了,好的衣裳首饰都是靳贵妃选了再给其他人……

大公主心里气愤,奈何靳贵妃得宠,只能拿宫人撒气。

偏偏以前还能几个宫人轮流伺候她,就算挨打也是换着来,现在只剩两个宫女,大公主天天打骂其中一个有些木讷的。

宫女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被打也会疼,受伤了也结疤。

几个月过后,脸上还好好的,身上已经没一块好肉了。

那天晚上淑妃为贤妃和我绝食的事心烦意乱,不知道要不要表态,没空陪女儿吃饭,二公主又发烧了,大公主一个人用膳。

越吃越生气,御膳房送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大公主把饭食都泼到那宫女身上,罚她带着一身汤水在雪地里跪。

一般这样跪就是跪一晚上。

那宫女趁着晚上守夜的人少,偷偷溜进大公主房间,拿起床边的黄铜香炉,朝大公主那张脸上砸下去。

一下……

两下……

三下……

据说被人发现时,她还在对着一摊血肉往下砸。

淑妃的心都要碎了,看着大公主的尸体,甚至叫不出声音来。

何以宫女敢杀公主?

为何仪妃掌宫时就没有这样的事?!

大邺皇长女,何等尊贵,竟然沦落到只有两个宫女伺候,又是何等可笑?!

淑妃脱下周身华贵服饰,只着纯白单衣,

「靳氏不废,我江婉儿绝不进食!」

56

皇帝在大公主出事后,突然去了先皇后的栖梧殿。

这是后宫中人谁也没能料到的。

与此同时,樱满也到了梳月居。

樱满,先皇后栖梧殿的首领太监,先皇后薨了,被调到冷宫做太监总管。

「娘娘,奴才修好了冷宫,来您这儿领差事了。」

我没想到,这样微妙的局势下,能从先皇后之事里全身而退的樱满竟然选择站队。

先皇后之死,说来很荒诞。

她与皇帝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又身世高贵,堪为皇后。

只是成婚四年,一无所出。

皇帝直言,后宫子皆为皇后子,可拣选养育。

皇后挑了淑妃的大公主和沉沅,其中沉沅生母只是个宫女,最适合做皇后养子。

可后来,先皇后突然有孕,沉沅就被送回了生母身边。

几个月后,她流产了,立刻又要接回沉沅。

沉沅母亲那些年思念儿子到了疯魔的地步,等着盼着,儿子终于回来了,自然不许别人带走他。

抢夺间太监的拂尘「不小心」划破了她的脸,沉沅还是被带走了,据说那一晚整个后宫都是她凄厉的哭声。

可笑的是,半年后,先皇后又有了身孕。

这次她学聪明了,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再把沉沅送走。

不幸的是,这次她又流产了,她与皇帝好像天生就没有儿女缘分。

先皇后精神极度崩溃之下,竟然觉得是沉沅害了他儿子,如果不是沉沅挡了路,她儿子怎么会死?

她几次伤害沉沅,都被沉沅躲过,但他又不能离开栖梧殿,皇后不允许,皇帝也不允许。

最终,皇后发现沉沅与他生母在栖梧殿旁说话,急怒攻心,拿着皇帝送的匕首朝沉沅扎去,沉沅带着母亲躲了,先皇后摔倒在地,匕首刚好反刺进胸口。

一国之母,死于自己的匕首之下。

皇帝和太后为了皇家的面子,只说是先皇后病逝,又为了平复她母家的怒火,将沉沅生母打入冷宫。

樱满等宫人陆陆续续被派到后宫边缘角落,一个个不见了踪影。

我问樱满,为何在这个时候来投靠我。

樱满说,因为奴才也有三六九等,像我这样的,只伺候皇后。

我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心想,是该动手了。

57

我写了一封信送出宫,不是给伯父,也不是给爹爹的同窗好友。

信送到了泾阳侯府。

泾阳侯读信后,立即召集属下,几个时辰后,泾阳侯脱下官帽,亲自前往御书房请罪。

皇帝刚从栖梧殿回来,靳准就告诉他,我家女儿品德不好,不堪为贵妃,请皇帝废黜其贵妃之位,以儆效尤。

皇帝都懵了,他还在前面跟朝臣冲锋陷阵想要立靳贵妃为皇后,结果自己未来的岳父就来捅了一刀。

皇帝说:「泾阳侯不必惊慌,若有人威胁于你,朕自可保全。」

可泾阳侯根本不信。

你看,这就好玩了,当皇帝自己坏了规矩,连和他一条战线的人都不敢再相信他。

我给靳准的信里其实没有任何威胁之语,只写了一句话:「皇帝不会犯错。」

皇帝不会犯错,永远也不会,如果他做了错事,一定是有小人带坏了皇帝,蒙蔽了皇帝,欺骗了皇帝。

所以,就要清君侧。

只要把皇帝身边的小人除掉,皇帝不还是那个好皇帝吗?

我只是想让靳准好好想想,若靳氏继续挑起后宫前朝的战火,皇帝继续昏着频出,最后是谁来承受这一切。

靳氏吗?

还是靳准?

抑或是,整个泾阳侯府?

很可惜,靳氏有胆子争皇后之位,靳准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自己跑来拆女儿的台。

我所做的,无非是写一封信罢了。

58

泾阳侯靳准请罪后,皇帝震怒,大骂朝臣皆朋党奸佞,携权而压帝王,迫害忠臣,然后恭敬地送走了老丈人。

靳准都快哭了:各位大人你们听我说啊,我清白的啊,我没想让女儿当皇后啊!

各位大人:谁在说话?没听见,没看见,我们不跟坏孩子玩儿。

御史们在家里笔耕不辍,雪花般的折子往皇宫飞去。

靳氏在这个时候再想摆宴席,后宫已经无人参宴了。

我和淑妃贤妃已经绝食了三天,算算时间,再忍忍皇帝就该怂了。

没想到,皇帝还没怂,皇帝的儿子们先怒了。

起因是大公主在宫中停灵,淑妃几度在女儿灵位前哭晕过去。

沉洋对大姐没什么感情,却心疼母亲,跟着跑前跑后。

江长生也请了假,照顾沉洋。

沉沅带着弟弟和伴读们来吊唁大公主,韩冉的祖父是礼部尚书,因此他对祭礼也很熟悉,一眼就发现了不对。

公主的祭礼应该主用玉器,次用金银器,可大公主的葬礼上,金器一半换成了黄铜,玉器也降了品级。

韩冉偷偷告诉了沉淅他们,并加了一句,「还是别告诉淑妃娘娘了,此时她已经够心痛,私下训诫内务府换了东西就好。」

就连一向脾气暴躁的沉洋都觉得韩冉说得在理,逝者已逝,何必让淑妃更加难过。

可沉沅突然爆发了。

大家都忘了,沉沅和大公主是一起被先皇后养育过的。

不管大公主是不是个好孩子,在沉沅的眼里,那就是他最亲的姐姐。

更没人知道,沉沅独居在湖光小筑的几年,只有大公主还会关心他,偷偷给他送点心吃。

沉沅这个人,大多数时候看着很靠谱,可发起脾气来就特别不靠谱。

上次他发脾气,骂了皇帝是贱人。

这次他发脾气,有长进多了——

他跑到先皇灵前,也就是皇帝的爹面前,去骂皇帝是贱人。

他去哭太庙了。

59

沉沅身高腿长,之前在上书房吃得好穿得暖,皮肤也好了笑容也多了,很有些谦谦如玉美少年的样子,这样的少年穿着单衣,连斗篷都没披,乍暖还寒的时候往太庙一跪,好看得像个风景似的——如果没有哭得稀里哗啦满脸眼泪鼻涕的沉洋跟着他跪的话。

沉洋本来一直感觉不到什么悲伤,姐姐死了就死了,反正姐姐一直凶巴巴的,又爱骂人,还偷偷掐他,笑话他傻。

然而百依百顺的淑妃和温柔可亲的二姐哭作一团,一向照顾弟弟的大哥突然发怒,他这才意识到——

他的大姐真的死了。

他不像沉淅,他太晚明白,他此生只有这一个大姐,没了,就再也没了。

沉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长生嫌弃地给沉洋递手帕,沉洋直接扯了他的袖子擦眼泪。

沉淅等人站在一旁,默默相陪。

沉沅伸手,拍了拍沉洋的肩膀。

他看向沉淅:「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她,她是母……先皇后养的第一个孩子,没人告诉她她不是皇后生的,她一直也把皇后当亲生母亲,所以后来,她是亲眼看着皇后一点点发疯的。」

「那时候皇后发疯了打人,我都躲开,她不躲的。」

「她……她只是没遇到好的人……沉淅,其实她应该很羡慕你。」

沉淅忽地掀起衣角就跪了下去,忍着鼻酸朝沉沅说,「大哥别说了,再说我也该哭了。」

子玔见同学们都跪了,也跟着跪在后面,还嘟囔着:「我先跪了,沅哥你真的别说了,我本来不喜欢大公主的,你说的我也想哭。」

韩冉站在一旁,犹豫了一瞬间,决定跟大家有难同当,谁知他腿才刚刚弯了一点儿,其余几人就吼道:「站回去!不许跪!」

沉淅补充:「你跪什么跪,嫌命长了吗!我跟你说,咱们几个里只有你懂怎么办丧事,你要努力死在我们后头!」

韩冉点点头,然后跑了。

他跑去找他祖父韩尚书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公主的丧礼都出问题了,皇子们都去跪太庙了,内命妇们都绝食了,爷爷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上老伙伴去骂皇上……说错了……去劝皇上吧!

60

那一天,樱满打开了梳月居的大门。

皇帝来了,站在门口,黑瘦了许多。

闹了这一场,他其实承受了许多压力,但他始终想不明白,他一个皇帝,怎么就能被朝臣支配了呢?

想不明白,他只能来找我。

「你赢了,玉子珩,靳氏被废,幽居冷宫,他们不许她再养育皇子,说要另择养母。」

我没说话。

「他们还要朕立后,呵,朕告诉你,你做梦!」

「皇上,臣妾已经绝食四天了,很饿,很渴,您想说什么请快点,臣妾想吃点东西。」

「你不就是想当皇后吗!朕偏不让你得意!」

我觉得皇帝实在是幼稚,难道靳氏的存在真的让他变蠢了?

我进宫的时候他还是挺正常的一个皇帝啊……

「皇上,您不愿臣妾做皇后,臣妾自然不能反驳,那就请皇上找一个能做皇后,敢做皇后的女子吧。臣妾真的累了,恕我去吃个饭。」

皇帝突然冲了进来,抓住我的手。

「你从来就没把朕放在眼里过,是不是?好,朕这就让你看看,谁才是你男人!」

他抓着我要把我往寝殿拖。

我几日没吃喝,头晕眼花,又被他这样拖拽,眼前瞬间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

等我醒来,福宝和樱满守在床前,笑意盈盈,福宝喊着:「几位殿下,皇后娘娘醒了!」

「皇后?」

樱满:「娘娘已经被封为皇后了,前日下的旨,册封礼就在下月初十。」

我捂着头想,假期结束,又该上岗了。

……

燕云阙。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肩膀上一道巨大伤口不断往外渗血的少年骑着黑色骏马,追赶着一个同样浑身伤痕的男人。

少年在马上挥舞着圆环弯刀,发出阵阵破空的尖啸。

两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少年的刀尖已经挨到男人的发梢。

男人忽的转身,朝少年撒了一片白色粉末。

少年却早有预料,翻身下马避开粉末,同时右手一转,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男人完整的头颅被割了下来。

出刀的速度太快,男人的血在少年的脸上留下一道极细的红印,衬得那张不辨男女的美艳面孔愈发魅惑。

很快,又有两个穿着铠甲的少年领着骑兵跟来。

「大哥!」

他们下马时,少年终于松懈下来,朝两人举起手里的头颅,费力地笑着:

「带上突厥王的头,给姐姐做封后大礼……」

说完,往地上一倒,昏了过去。

61

在封后大典前,太后终于回来了。

太后此去礼佛,回来过后气质更加沉静,像一汪看不见底的清泉,既清透又深邃。

太后又请我饮茶,与当年我入宫之时相比,我俩的心境都有诸多变化。

「子珩,你终究做不了一个合格的后妃。」太后先为我们的谈话定下了基调。

「但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不愿做。靳氏的事,有许许多多解决方法,你偏偏选了最危险的一种。这可不像是万事求全责备的你。」

是啊,挑动前朝给皇帝施压,不是兵行险招又是什么。

我回太后:「因为没有靳氏,也会有赵氏钱氏孙氏李氏,子珩一直在想,皇后并不仅仅是后宫的皇后,若皇后把自己困在后宫,就配不上皇帝。所以后宫事后宫了,皇后事却需得朝廷决策。太后,子珩或许要对您大不敬了……」

「但说无妨。」

「您在皇上即位前,也并未当过皇后。」

是的,太后最高位至贵妃,终究以出身卑微,止于贵妃。

太后手下动作不停,毫不受我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影响。

「是啊,自高祖起,后宫便有平民之女得宠而一步登天的事迹,帝王再爱,可以为妃为嫔,但皇后却不止靠帝王的爱。哀家从前也想不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哀家与其余人比,只是没有一个好爹而已,却被卡死在贵妃之位。现在想想,先帝是保全哀家。」

太后说到先帝时,神情又柔和了下来。

先帝是不是好皇帝我不好说,但对太后来说是个好丈夫。

我想了想,继续说:「靳氏家世不差,品性上……细究起来也不是大毛病,可她被保护得太好,看不到地上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她犯的错,只因为她父母权势地位太高,没有让她知晓普通人的生活,她也就不知道有人会因为吃不了饭而饥饿,因穿不了衣服而受冻。她与先皇后是一样的人,皇上也始终最爱这样的女子,我若只是斗垮了靳氏,皇帝终究还是会找到别的女子来坏我规矩。于是子珩大逆不道,想借此事教皇上,即使是天子,也不能为所欲为,反而因为做了天子,要更加约束自己。」

说完,我纳头便拜,「子珩有错,请太后责罚。」

「行了,你哪里会觉得自己有错,回来坐着!」

额……我就是意思意思认个错,这时候你说不怪我就好了,非要拆穿……

我悻悻地坐回座位。

太后泡好了茶,递给我一杯。

「子珩,今日跟你说话的不是皇帝的母亲,而是大邺的太后,你也不是皇帝的女人,而是大邺的皇后,所以接下来这些话,哀家只说一次,你听过就忘了。」

「是。」

「哀家十三岁进宫,十六岁获宠,先帝子嗣艰难,哀家先后生了五位公主,最后才生下皇帝,人都有私心,哀家也不例外,当然更想自己的儿子做皇帝,可一面要固宠,一面要掌宫,一面要养育六个孩子,皇帝受的教育并不好,他的资质,实话说,不堪为帝。

当时还是贵妃的哀家以为,只要我儿登基,总能在群臣辅佐下治理好国家。

等哀家到了太后的位置上,却发现他连后宫都管不好。

先皇后发疯,他也跟着疯,宁愿用自己长子长女去讨好一个女人。这痴情放在普通男儿身上也就罢了,可他是皇帝!

子珩,皇帝不好,可哀家是他亲生母亲,一生荣辱系在他身上。而且当年的后宫,不进则退,哀家不做太后,结局只有一死。哀家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可怜哀家,只是想让你知道,哀家这条路走到如今,虽有后悔,可只能这么走,再来一万遍也是如此。」

「如今,哀家把皇帝教给你了。你能做好大邺的皇后,哀家不会看错人;但哀家也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请求你,照顾好我儿子,试试做他的妻子。」

太后笑了笑,「当然,你不愿意也就罢了,沉烈和他父皇比起来,确实差得远。」

「是,太……母后。」

「好了,喝了茶赶紧滚,趁哀家不在摆我儿子一道,害他丢这么大个人,你再待在慈宁宫哀家就要忍不住收拾你了!」

我提着小裙子麻溜地跑了。

一边跑一边想,太后果然还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娘,我太喜欢她了!

62

说说我封后大典的贺礼。

舒嫔将她十三岁时画的画裱起来送我,画上是旷野星空,天幕低垂,只有一人背着包袱行于路上,风雪之中,身姿挺拔。

落款是娟秀的「亭瞳」二字。

亭瞳说:「我十三岁时,以为自己能背着行囊走遍天下,记下世间殊色,子珩你听了怕是会笑话我,那时候我想,我不嫁人,我要嫁给我的诗,我的画。」

她指着画中人说,「你看这背影,像不像穿麒麟袍的你。」

「是挺像,我很喜欢。」

这才是我久仰大名的江东才女宁亭瞳。

贤妃送我的是一本《列女传》。

贤妃自上次正面跟皇帝对着干之后,简直放飞自我,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被这本书害得不轻,但这又是前朝留下的宫藏孤品,全天下只这一本了,送你,要撕要扔都随你。」

好样的,贤妃,刚过皇帝过后果然无所畏惧。

淑妃送了我一副十二扇的绣屏,绣的是《千里江山图》。

用色瑰丽,线条奇绝,摆在房中都觉得心胸开阔。

「这是家里人寻了许久准备讨皇上欢心的,不过现在用不着了,请娘娘收下。」

嘿嘿,我这算不算是截了皇帝的礼物?莫名很开心,甚至想大气地告诉淑妃以后跟着我混就行。

还好我忍住了,保持住皇后的端庄娴雅。

与后宫相比,前朝送的礼就五花八门的多了。

伯父送了先帝赐给玉家的玉如意,「先帝说这个玉如意可以向皇家许个愿,要是哪天皇上又犯浑,你用这个打他一顿,谅他也不敢说什么。」

这个好这个好……

沈膺送的是一套孩童大小的金鳞卫铠甲,「这是先皇还小的时候,闹着要穿金鳞卫的铠甲,求他父皇做的,后来送给了臣,臣如今送给娘娘,希望娘娘为大邺诞下嫡子。」

沈膺,果然还是沈膺……

爹爹当年的同窗们将在国子监读书时爹爹的诗文整理出来,做了一本《崇文集》。里面许多文章我都从未见过,若不是翻遍家中几十年前的故纸堆,也找不出这样久远的东西。

爹爹年少的时候写的文章居然这样激愤,我都要以为这是伯父写的东西了。

玉家人骨子里就是一群莽夫啊。

当然,说起莽夫,就不能不提我的莽夫弟弟玉子瑜。

他提着突厥王的头回京了。

为了防止这颗头在路上发烂发臭,他还用冰块包着,和另外两个傻弟弟带着伤千里奔袭,笑呵呵地送到我面前。

千里送冰镇人头,这样疯狂的事只有玉子瑜干得出来。

京城的怀春少女(以及少妇,以及阿姨,以及奶奶)们知道小玉将军要回来,集体沸腾了。

那天他一进城门,路边朝他扔来的丝帕和首饰就差点没把他淹死,更不用说一路进入皇城,直接造成了街道堵塞水泄不通,那天早朝一半的大臣都迟到了,剩下没迟到的都是离皇宫近的,放弃了坐轿子马车,在女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才及时上朝。

等他把冰镇人头献给皇帝,恭贺皇帝娶到我这样完美的皇后时,皇帝都惊了。

皇帝严重怀疑玉子瑜是捡的,不然不该这么好看。

玉子瑜上午进宫,中午太后就准备了宴席招待他。

太后笑眯眯地牵着我的手,「听说小玉将军俊美非凡,哀家也想见识见识。」

放眼望去,后宫所有妃嫔都到了。

就是皇帝做寿,人也没这么齐全。

我想,皇帝应该也很想收拾玉子瑜。

63

玉子瑜瘦了,高了,在燕云阙那风沙满天的地方居然还白了——总之,就是比十二岁的时候还要好看了。

子玲和子瑕和他站在一处,三兄弟美得跟一幅画似的。

就连樱满都忍不住说:「奴才还一直以为,娘娘的弟弟们都如子玔少爷一般。」

我瞪了樱满一眼——伯父说子玔像我,我看他是对我有意见。

太后感叹:「要不是哀家的女儿都出嫁了,这样的少年郎,怎么也要拉来做女婿!」

然后看看淑妃,又看看我,疯狂暗示。

淑妃双眼一亮。我假装眼瞎。

我还记得玉子瑜说过,要找个比他好看的媳妇儿,如果这思想没变的话,大概率是要终身不娶。

宴会中途,我借口更衣溜出来,玉子瑜也偷跑出来找我。

猴崽子一见我就「啧啧」两声,「姐,后宫伙食这么差吗,看你都瘦了。」

「别废话。这次伤哪儿了?」

「你弟弟我天生神力,武艺超凡,怎么可能……」

我往他肩头轻点,他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下次别这么拼命,受了伤还千里奔袭,老了想跟你爹一样一身的病吗?」

「我那不是给你送人头吗。」

「我要那头干吗,放屋里当摆件还是放门口辟邪?你好好活着我就谢天谢地了。」

玉子瑜偷偷伸手勾住我的袖摆,「姐……你生气了?」

他无辜地看着我:「别生气了……你嫁给皇帝,我们都没能拦门就让你一顶轿子被抬进宫,你不知道,当时我在燕云阙都气死了。我就想给你补一份成婚礼物。」

玉子瑜的目光渐暗,「让皇家也弄清楚,你到底有怎样的娘家,又有怎样的嫁妆!」

我一想到他孤身一人在燕云阙,突然听到我要进宫的消息,一定很难熬。

他是我带大的第一个孩子。

我这时候不该再跟他纠结什么受不受伤的事了,我将他搂进怀里,像他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

「姐姐为你骄傲。」

64

沉旭嘉最终不被允许由靳氏抚养,这是后宫多方博弈的结果。

这就需要为他找一个养母。

靳氏已经被废,但皇帝对四皇子的喜爱大家都看在眼里,若养母选不好,容易闹出其他风波。

皇帝不信任我们这些女人帮他养儿子。

这么说也不太对,沉淅他们也是他儿子,他就不太在乎,他对沉旭嘉确实钟爱一些。

所以他带着儿子去找太后。

太后问皇帝,你真的想好了?

皇帝斩钉截铁地说:「儿子想好了,劳母后费心!」

于是,太后决定在封后大典之后,带着沉旭嘉去大邺各名山大川礼佛。

皇帝愣了……

这和他想象的情节不一样。

「母后年事已高,若想礼佛,可以在宫中修建佛堂,不必……不必劳苦奔波。」

「不亲去怎么显得心诚呢,哀家去意已决,还是我儿孝顺,特意将旭嘉送到哀家身边,解了哀家的思子之心。」

皇帝:「母后,儿子改主意了,旭嘉还小,还是在后宫养着好。」

「哦,那你准备将他给谁抚养?」

皇帝想了想。

贤妃?

压根儿就看不起靳家。

淑妃?

得了吧,她恨靳氏恨得咬牙切齿。

舒嫔?

舒嫔有女儿了,未来还可能养育皇子,不一定掏心掏肺。

后宫女人众多,与靳氏有仇的不少,剩下的要么位分低,要么品性不够。

思来想去,皇帝还是抱着孩子来了我这儿。

沉淅刚好休假,带着同学们回来蹭吃蹭喝。

皇帝进来时,子玔刚讲了个笑话,逗得大家乐不可支,韩冉笑呛着了,沉淅帮他顺气,沉洋递手帕,江长生正在给沉洋盛汤,沉沅将子玔喜欢的几个菜换到他面前……

外面天色渐暗,夜风冷峭,宫殿里却灯火摇曳,一片祥和。

皇帝骤然出现,打断了这一切。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身后由奶娘抱着的沉旭嘉,刚才还欢声笑语的饭桌立刻安静下来。

我带着沉沅他们向皇帝行礼。

皇帝说:「朕有事与皇后说,你们……」他本想说你们出去,估计是就觉得这场景太好,不该打断,「皇后跟朕出来。」

我跟着他往外走,走着走着,他突然从奶娘手里抱起沉旭嘉,放在我手里。

沉旭嘉睡得很沉,毫无反应。

皇帝闷声说:「请你帮朕养育旭嘉。」

我挑眉。

「你……把孩子们养得很好。」

我不说话。

「朕知错了!」

……

我抱着沉旭嘉回去时,沉沅他们脸色都不太好,尤其沉洋,将筷子一摔。

「这叫什么事儿啊!」

65

封后大典。

我穿上皇后衮服,戴纯金头冠,由内命妇簇拥,在朝臣的见证下,一步步走向皇帝。

皇帝站在九阶之上,被繁复厚重的礼服冠冕包裹住,更像是一个符号,而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正如我一样。

当他牵起我的手,用庄重的语气宣告我是他的皇后,一国之母时,我真正意识到了,我们成了夫妻。

或者说,荣辱一体。

果然,如母后所说,站的位置不同,看事情的角度也就不同。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轻视他了,那也就是轻视我自己。

「玉子珩,恭喜你。」他说。

沉烈,也恭喜你。我心想。

66

当上皇后之后,我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大变化,除了皇帝每月初一十五要来我这儿睡。

这件事情,其实他也不想,我也不乐意,但是太后还在宫里当镇山太岁,我俩都不敢主动表示不满。

所以我等着皇帝去睡年轻妃嫔,皇帝等着我找个借口让他别来。

这就叫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太后不仅让皇帝来,还借口春游,把皇子公主们全部带去了春猎,只能我们两夫妻面对面。

行叭,来都来了,就聊点啥吧。

于是,我们开始探讨后宫的升职加薪问题、添丁进口问题、皇子公主的教育问题、后宫的开支问题……

基本上当我拿出账本的时候,皇帝已经困得不行睡着了。

亭瞳这阵子又诊出有孕,加上前面妃嫔们生下的孩子,如今皇帝一共四个皇子,四个公主,个个都随妈,长得都不错。

说皇帝有特别喜欢哪个孩子吧,倒也没有,对沉旭嘉也是因为他弥补了先皇后没能生下嫡子的遗憾,毕竟他一直想让靳氏当皇后。

从这一点来说,他真的挺喜欢先皇后的。

他又来我宫里的时候,我就跟他聊起了这个事儿。

「先皇后漂亮吧?」

「你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

「反正比你漂亮。」

「听母后说你俩青梅竹马?」

「朕与她两岁就初见了,稚娘最是和婉温顺的人,你就不要妄想和她比了。」

我下来问樱满,「他说的是真的?」

樱满整理拂尘上的碎毛,「情人眼里出西施,两个何不食肉糜的爱侣凑到一起,自然感情好,给他们饿一顿就都清醒了。」

自从樱满来了,我可算是有个嘴毒的手下镇场子了,我用眼神示意福宝,多跟人樱满学学!

我决定接纳樱满的建议,饿皇帝几顿。

快春耕了,北方还没下过一场雨,今年的年景眼看要不好,我身为皇后,以身作则,决定绝食向上天祈福。

亭瞳闻弦音而知雅意,立马闹着要跟我一起绝食。

这怎么能行,舒嫔可是孕妇,我说,没关系,本宫把你那份食也绝了。

当天晚上皇帝就来了,恶狠狠地指着我:「你除了会绝食还会干吗!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想拖朕下水!没门儿!」

「哦,那皇上就让臣妾独自为百姓祈福吧,夫妻一体,百姓能理解的。再说了,钦天监已经算了,最晚大后天就有雨,饿不了几天。」

皇帝指着我的手抖了又抖。

「你……你赢了!」

我很想反问,我输过吗?

算了算了,不刺激他。

67

皇帝跟我饿了两天,北方总算下了一点毛毛雨。

他已经饿得面有菜色,当即就要传膳。

等菜端上来,他又要哭了——四菜一汤,还一荤三素——他没受过这种委屈!

我淡定地给皇帝夹了一根青菜,「想想百姓,臣妾真是吃不下饭,更不忍心浪费饭食,皇上吃着可好,要不要再加点?」

「……不用!」

皇帝跑去栖梧殿怀念他的先皇后了。

我这次铁了心要让他不高兴。

我也去了栖梧殿。

他发现我来了,跟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你来做什么,这是稚娘的地方,不许你来!」

我四处打量,发现的确像樱满所说,豪奢非常,与皇帝寝宫如出一辙。

「臣妾只是好奇,先皇后是个怎样的人。」

「朕说过了,稚娘比你好一万倍。」

我点点头,「臣妾听宫人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点茶插花也是大家水准,更加上恩待下人,见谁都笑,是个可人儿——不过皇上,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嫁给皇上之后,就疯了呢?」

「你胡说什么!大胆!」

我找了个椅子坐下,「世间对女子并不公平,臣妾自己也是女人,对这点深有体会。多少好女孩儿,待字闺中的时候鲜妍明媚,嫁了人后却立刻就萎靡了,画本里不是说吗,未嫁的是珍珠,嫁人了就成了死鱼眼睛,可见女子好不好,大多时候她们自己也做不了主,要看嫁的什么人,成的什么婚。」

「所以臣妾才有此一问,为何那样好的先皇后,嫁了皇上后,就疯了呢?」

皇帝被我问怔住了。

他对大多数后宫女子是不放在心上的,因为她们都可以被替换,但先皇后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子,又是他的妻子,和她们不一样。

靳氏何尝不是满足了他对皇后的美好想象,才被他当作特殊的存在。

可是,既然那么喜欢,为什么她还是疯了?

是他对她不够好吗?

为什么每个他真心相对的女子,总是下场不好?先皇后疯了,靳氏被废了。

她们在进宫前,也都是好女孩。

68

这个问题,皇帝没有回答我,只是一夜之间,我见他多了几根白发。

他是没脸说出是旁人害了他心爱的女子这种话的。

我也做好了准备,只要他这样说,我就嘲笑他,让人写进帝王起居注里,让后人跟我一起嘲笑他。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春猎归来的沉家兄弟,以及上书房其他孩子。

沉沅想起先皇后:我不会让我喜爱的女子不快活,若是她不快活、不好,那就是我不够好,也连累她变得不好。

沉洋很迷惑:能被我喜欢,怎么还会不开心?

沉淅最为潇洒:若是因我不开心,即使很难过,我也会让她走。

韩冉丧气地说:我还是尽量不招惹女孩子了,好好的姑娘进了韩家,大概率是要守寡的。

子玔十分苦恼:可是这个事也不能全怪在男子身上,我这样优秀的男子天生就会给女孩子带来压力啊。

江长生想了又想:我送她一座京城里的三进宅子,指定能讨好她!

我觉得好笑,个个还没我高,却都做好了为情所困的打算。

沉淅问我:「阿娘,那你觉得呢?」

六双眼睛期待地看着我,希望我能给出一个答案。

可感情里的事情,其实并没有个答案。

「我觉得?我觉得你们还是认真读书,长大以后才能多领俸禄,才养得起喜欢的女子!」

「可是母后,你真的觉得是父皇的错吗?」沉洋小小的眼睛里是大大的迷惑。

「你们要记住一点,当你所有的与你的能力不符,那么得到的越多,就越危险,对男子是这样,对女子一样,所以,人可以有欲望,但不能贪心。你们是皇子,是世家公子,天生有许多,更要时时审视自己,配不配这许多。」

69

不久后,亭瞳诞下五皇子沉渐,而沉旭嘉已经可以扶着床走路了。

沉洋很不喜欢他,每次来我宫里总要把他逗哭。

我从沉洋的魔爪里夺过沉旭嘉,沉洋心虚地低着头。

「沉洋,本宫倒是很少与你说话。」

「母后,我错了……」

「错哪儿了?」

「不该捉弄四弟。」

我拉着沉洋的手,让他和我一起盘坐在沉旭嘉玩耍时特意铺的羊毛地毯上,「你也是他哥哥,不如你与我说说,你想要沉旭嘉长大后变成什么样的人?」

「什么都成,只要别跟他娘一样。」

「靳氏哪里不好?」

「她奢侈无度,刻薄寡恩,害死了我大姐!」

「有道理,所以不能让沉旭嘉做这样的人,是不是?」

「那肯定啊!」

「我看二皇子你对旭嘉的未来很担心,这很好,做哥哥就该这样,这样吧,以后你每日放学就来陪旭嘉玩半个时辰,他常常亲近你,以后定也能成长为一个好人。」

「我……」

我郑重将旭嘉放到沉洋怀里,「旭嘉长大后是什么样子,可全靠你了!」

子玔知道这事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当年大哥也是被姐姐坑了,给二哥三哥换了半年的尿布哈哈哈哈哈哈!」

后来皇帝来我这里看旭嘉,发现上书房的小崽子们集体围观沉洋给沉旭嘉换尿布。

皇帝喝着我亲自泡的茶,百思不得其解,「朕突然发现,对朕的儿子们都不了解。」

何止是不了解!

「谢谢你。」

我手机的茶杯都给惊掉了。

「你上次问的问题,我想了又想,可能,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儿子。」

皇帝苦笑,「把沉沅他生母从冷宫放出来,好好安置,太后问起,就说我下的令。」

皇帝放下茶杯,默默离开了。

70

后来的时光,过得很快。

先是伯父旧伤复发,这次我遍寻天下神医也没用,沉疴难愈。

伯父走之前我去看他,他还与我们朗声说笑,「哭什么!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哈哈!」

我笑着流泪,看看,这才是我们玉家的大将军,崇文公的哥哥!

子瑜接管了兵权,带着两个弟弟去驻守边关,临走前来辞行,我将先皇赠予玉家的如意给了他。

「姐,我守着边关,就是守着你。」

沈膺也走了,跟伯父同年走的,也是旧伤复发,他们两个也算是难兄难弟。

他走之前为沈夺选了位妻子,是个好姑娘,我挑不出坏处来。

沈夺安安静静地成了婚。

细想起来,那年梳月居起火,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而最后一次,我竟都没有看他一眼。

天授十九年,太后病逝。

她将我叫到床前,容颜已经彻底苍老枯败,像失去了最后一点色彩的花瓣。

「皇后……子珩……哀家对不起你!对……对不起……」

我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听她说话。

「先帝对我好……我却不是个好妻子……我有私心啊……沉烈这些年……让你辛苦了……下辈子……我还给你……」

我说:「你是个好太后,先帝见到了也要夸你。」

「我老了……难看了……我……我除了脸……没什么好的……」

「不是,你很好看,老了也好看。」

太后看着我,像在追寻年少时无所畏惧的自己,我与她是那么相似,差别只在于她得以与心爱之人在一起,而我却没有。

可是,说到底,我本来也不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

世间美好的事物何其多,少一两样也无妨。

太后走后,皇帝一下子就老了。

我说过,没有人可以过得完美,如果生活万事顺意,那就是有人替你扛下一切。

太后走了,没人替皇帝扛了。

他想立太子,沉沅,沉洋,沉淅,三个人都在考量范围中。

他问我:「你最中意哪一个?」

沉沅带着生母出宫开府,娶了王妃,成了个俊朗的王爷,他对王妃很好,那姑娘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很好看。

沉洋沉淅也从上书房毕业,开始领差事。

沉旭嘉带着弟弟们在上书房苦读,突然变成了上书房最大的孩子,他还很不习惯。

但是他也继承了兄长们的优良传统,隔三岔五就带着弟弟和伴读们回我宫里蹭饭。

每个孩子都很好,太子却只有一个。

「皇上决定吧。」

「玉子珩,朕这是在请你帮忙。」

「沉沅。」

「为什么不是沉淅,他才是你最疼爱的孩子。」

「所以,他才能替我去看看天地宽广,星河灿烂。」

皇帝突然笑了笑,非常幼稚的笑,和沉旭嘉作弄樱满的时候很像。

「我偏不要你高兴!」

皇帝大笔一挥,立了沉淅为太子。

天授二十一年,沉烈驾崩。

沉淅即位,追封几年前去世的卫昭仪为圣母皇太后,我为母后皇太后。

我守满了沉烈的孝,带着已经升级为舒太妃的亭瞳和至今也没能嫁出去的福宝,以礼佛为名离开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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