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是束缚妈妈的牢笼。
过了这场考试,我要做妈妈的翅膀!
我要带着她,飞过高山飞过⼤海。
我要带她,去世上她任何想去的地⽅。
撕裂的闪电,倾盆的雷雨。
都是老天爷为我奏响的乐章罢了。
考完最后⼀场出来,妈妈等在外面。
我张张嘴,想告诉她我发挥得不错。
但脑中⼀阵天旋地转,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在医院。
医⽣说我没什么事,是精神高度集中,骤然放松才会如此。
但有⼈不这么想。
老太婆拄着拐杖还要笑话我:说我妈的钱都白花了。
小婶更是道:「还说我家金宝蠢,她再聪明又怎么样,考试都晕倒了,还考个屁的⼤学!」
「就没那命。」
出成绩那天,正好碰上爸爸和小叔给爷爷迁坟。
过去的两年,田家很不顺利。
老太婆在洗衣服时,跟王寡妇对骂。
结果不小心掉进池塘里,捞起来后精气神就⼤不如前。
吃饭颤颤巍巍,走路也走不稳。
但骂⼈的力气还是不减当年。
二堂姐在广东上班,小婶想找她回来结婚,结果她突然就消失了。
怎么都联系不上。
⼤家都说是凶多吉少。
小婶家的新房拖拖拉拉总算是盖得差不多。
结果⼀场暴雨,后山塌⽅,把她新房给埋了。
幸好还没有入住。
金宝不听话,爬到树上去掏鸟窝,老支书叫了几次都不肯下来,还对老支书吐口水,骂老支书老不死的。
小婶非但不劝,还咯咯笑:「我屋里崽就是聪明麻利。」
结果金宝踩空摔下来。
送到医院,医⽣建议做手术。
要先交五千块。
老太婆破口⼤骂,说医院骗钱,这点小毛病要这么多钱。
后来随便治疗⼀下,就给金宝找了个赤脚医⽣治。
现在乍⼀看是没毛病,走路快了就⼀瘸⼀拐。
因为这,小婶恨死了老太婆。
老太婆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天天骂小婶为什么让金宝从树上下来。
于是,金宝平等地讨厌自己的妈妈和奶奶。
至于爸爸,则在⼯地上也染了⼀场⼤病,拖拉了⼀个月才好。
老太婆突发奇想,觉得是爷爷坟没选好。
吵着爸爸和小叔迁坟。
我本来不想去的。
妈妈劝我:「你爷爷在世时,对你还是挺不错的。」
「他是个木⼯,还特意给你做过⼀个摇摇马。」
「就是走得太早,你作为孙女,该去看看。」
我对早逝的爷爷没印象,那个摇摇马我倒是还记得。
后来被老太婆拿去给了金宝。
妈妈陪我回村。
村子里的⼈都很吃惊。
「虞⼤姐,你现在日子过得好,养得细腻嫩肉的。」
「是的咯,还这么时髦,看上去年轻了十岁。」
……
在王伯伯家当保姆后,妈妈确实很少风吹日晒,加之跟着老太太,伙食开得好。
看上去精气神是好了许多。
王寡妇比以前更胖了。
爸爸则瘦了⼀⼤圈,像是被妖怪吸干了⼀般。
他干枯的眼睛看到妈妈后,亮起光:「春香……」
王寡妇⼀个⼤巴掌招呼在他脸上:「喊得这么亲密,当初就不要爬我床噻!」
迁坟是⼤事,族里来了很多⼈。
我和妈妈惦记着高考成绩,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所有流程都走完后,⼤家聚在⼀起准备吃饭。
有个族伯道:「甜甜,马上就要出高考成绩了吧?」
「我外孙也是今年参加高考,不知道会考得如何。」
⼤家纷纷关心起来。
老太婆嗤笑:「她考试都晕倒了,还能考出么子成绩?」
小婶笑着道:「考个⼤专总是可以的。」
王寡妇翻白眼:「⼤专只要是个高中⽣都考得起吧!」
爸爸道:「你小叔家装了电话,你去打下查查!」
妈妈摇摇头:「不⽤了。」
她打开包包,拿出诺基亚 3120 递给我:「十二点了,你快查查。」
她其实早就急得不⾏了。
⼤家的目光瞬间发⽣了变化。
老太婆和小婶眼珠子都快冒酸水了。
我拨通了查询电话,小婶不怀好意:「开免提开免提……」
等待其实很短暂。
可在我心里却被无限拉长。
终于,电话里传来了机械的播报。
23
总分:640。
语文 125,数学 131,英语 138,理综 246。
妈妈很激动:「多少,我听错了吗?」
「是 640 吗?」
我按了重新播放。
640 这个数字,再次在耳边炸开。
妈妈眼泪滚滚而落:「真的是 640,甜甜,你真厉害!」
她抱着我,眼泪滚入我脖子,无声地呜咽着。
天知道这十八年来,她吃了多少苦。
天知道她越过多少荆棘,受了多少流言,才有了今日云开见月。
此刻,树梢的夏蝉鸣叫不止。
这声音听上去如此美妙,⼀点也不聒噪,更像是在集体祝贺我。
族伯⼀脸羡慕:「这么高,除了清华北⼤,⼤部分的学校你都能去了吧,我那外孙能考个 550,他爸妈估计都要开心死。」
⼤家纷纷恭喜。
羡慕的语气怎么都掩不住。
小婶嘟囔着:「金宝要是也有这样的好运气就好咯。」
老太婆气得直咬牙:「⼀定是你把田家的气运都偷走了,不然就你这样的猪脑壳……」
她始终不愿承认,是我和妈妈的努力,才有了现在的⼀切。
我微微⼀笑:「是啊,可能是爷爷在保佑我,把田家的气运都给我了吧!」
老太婆指着我的鼻子,啊啊啊了半天,然后两眼⼀翻,往后⼀仰,脑袋着地晕了过去。
好好的⼀场酒席,又被弄得⼀团乱。
爸爸和小叔忙着去请赤脚⼤夫,妈妈拉着我往外走。
我们如今是田家的外⼈,这些混乱与我们无关。
我考出好成绩的事,很快传遍了山村。
妈妈去送新衣服给夏婶子。
她最近又犯病了。
夏叔把她关在家里。
隔着窗户,她歪着头看我笑:「是甜甜呀,要考高中了吧?」
「我算过了,你⼀定考得上⼀中,你以后还能考上清华北⼤!」
她神志不清的时候,也惦记着我呢。
我点点头:「嗯,谢谢夏婶婶。」
老支书已经走不到道,牙齿掉光了,日常坐在轮椅上。
我蹲在轮椅边,他拍着我的手:「好妹子,好妹子!」
他又看着妈妈:「小虞,你也算熬出头了。」
妈妈擦了擦眼泪。
「嗯,熬出头了。」
王伯伯两点多给妈妈电话。
我们还以为是老太太有事,没想到他是关心我的高考成绩。
得知我的成绩后,他也很激动,然后极力劝我报考上海的⼤学。
「你来这边发展,我跟你⼤娘可以照顾你,上海机会也多。」
反复查询比较分数后,我报考了上海的⼤学。
我在 QQ 上跟胡梅分享了自己的成绩。
她特别开心,跟我聊了很久。
最后她说:「等你录取通知书到了,能给我看看吗?」
拿到通知书后,我给她发了个彩信。
她给我回电话:「我收到了,原来⼤学通知书长这样啊!」
「胡梅,其实你也可以继续读书的。」
「我都⼯作几年了。」
「那也可以啊,你才十八岁,你的⼈⽣还很长。」我字斟句酌,「没有为梦想努力过的青春,是空白的呀。」
她沉默了好久:「其实我前几天看到有夜校在招⽣。」
「去吧,胡梅!只要我们努力,任何时候都为时不晚的。」
我这边顺风顺水,老太婆那边却出了岔子。
她那天晕倒后醒来,彻底中风了。
眼歪口斜,走不了路。
躺在床上,⼤小便不能自理,但神志是清醒的。
两⼤孝媳你争我夺,谁也不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爸爸到底更孝顺,把老太太接回自己家,照顾了几天。
这下王寡妇不干了,闹着要离婚。
她儿子今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
准备去打⼯了。
村里的明眼⼈都看出来了。
爸爸这个⼯具⼈的利⽤价值已经结束,王寡妇不想照顾老太婆,所以撂挑子不干了。
爸爸忙不迭就同意了。
拿到离婚证后,他当天就满头⼤汗来找妈妈。
「春香,我现在离婚了。」
「以后我们⼀家⼈可以在⼀起了。」他满目憧憬,「现在甜甜也考上⼤学了,我们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说着他去拉妈妈的手:「我们现在就去复婚。」
24
妈妈都气笑了。
「田建家,以后我跟甜甜都是好日子。但你不是!」
「我们的好日子,跟你无关。」
爸爸不甘心:「甜甜是我女儿,我们这么多年感情……」
夕阳落在妈妈温柔的侧脸上。
她⼀字⼀句:
「这么多年,每次你妈找茬,你都是站在她那边。」
「你没有为我说过话,⼀次都没有!」
「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直忍着。」
「但是现在甜甜是我的,我不会再忍。」
妈妈第⼀次露出狠辣的样子:「我跟甜甜会越过越好,你就跟你妈⼀起,烂在山沟里吧!」
夕阳将爸爸弓起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我想往后余⽣,他每⼀次给老太婆端屎端尿,给她喂饭时,会不会憎恨她呢?
他会不会后悔,自己跟王寡妇纠缠不清?
会不会幻想,自己再坚持几年,就可以摘到我这颗甜果子呢?
我也不在乎了。
因为妈妈会跟我⼀起去上海。
王奶奶决定去上海跟儿子⼀起⽣活,妈妈作为保姆也跟过来。
王伯伯给妈妈涨了⼯资,4000 ⼀个月。
妈妈除了要负责王奶奶,还要负责给王伯伯⼀家几口做饭和家里的卫⽣。
离开时,我们请张姨吃饭。
她带了男朋友过来,是培训机构学⽣的家长。
看得出,两⼈感情很好。
临别时,张姨和妈妈紧紧抱在⼀起。
两⼈⼀句话也没说,又似乎说了千言万语。
暑假,王伯伯给我介绍了家教。
五十块⼀小时。
原来知识这么值钱呢。
我⼤学期间⼀直在兼职。
⼤城市机会很多,王伯伯也⼀直帮忙。
⼤二时,王伯伯⼀家出国旅游,妈妈也趁机回了⼀趟海南去看外婆。
我给她买的机票,那是她第⼀次坐飞机,我反复叮嘱她:飞机上的食物不要钱,让她放心吃。
落地后我给她电话,问她有没有吃饭。
她讷讷道:「没有!」
「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钱吗?」
「她们给我升到头等舱了,那里面发的东西跟后面座位发的不⼀样,我怕收钱,就没敢吃。」
我真是哭笑不得。
原来,她骨子里还是那个拘谨、胆怯的妈妈。
我研究⽣毕业后,打分落户了。妈妈和我在很远的郊区,花七千块⼀平,买了⼀套小两居动迁房。
拿到房子时,我抱住妈妈:「妈妈,谢谢你,为了我,漂泊异乡。」
妈妈笑,眼角的皱纹都是温柔的弧度:「瞎说什么呢,有你的地⽅,才是我的家。」
后记
有了智能手机和微信后。
⼈与⼈之间的距离变短了。
小婶加了我微信。
我于是看到了她朋友圈的鸡飞狗跳。
金宝好⼤儿越长越歪,偷鸡摸狗,打架斗殴。
小婶耳朵也出了问题。
⼀只耳朵听不见。
好的助听器很贵,小叔舍不得,劣质助听器她戴着脑子疼。
天天在朋友圈抱怨老公没本事不体贴,儿子不懂事闹心。
爸爸这个孝顺儿的形象没维持多久。
就开始对老太婆极度不耐烦。
原来,他的孝心都是靠压榨老婆来实现的。
让他自己上,他就成白眼狼了呢。
老太婆最后被安置在单独的⼀间茅屋里。
小叔和爸爸轮流去送饭。
据夏婶子说,那屋里滂臭的。
老太太⽣了⼀身褥疮,经常痛得半夜里嗷嗷叫。
这样的「好日子」,她熬了八年才走。
我读研时,金宝参加了中考。
果然没考上。
小婶联系我,想让我给金宝在上海找个月薪五千,轻松的⼯作。
我直接告诉她她在做梦。
金宝⼀年⼤约有⼀两个月在⼯作吧。
其他时间都是在啃老。
他可是田家唯⼀的根根。
他有啃老的资格。
他还身负给田家开枝散叶的重⼤使命呢!
爸爸过得也不好。
⼀个老光棍单身汉,备受村里⼈的调笑。
⼤家都说:你当初要是不搞花花肠子,现在已经跟着堂客和女儿去上海那样的⼤城市享福了。
他成日里四处蹭酒喝。
喝醉了就痛哭流涕给我发微信。
说自己多爱我多舍不得我多后悔。
说我是他唯⼀的血脉,为了我他可以豁出性命。
谁信!
我嫌烦,直接拉黑了。
再后来,我没有过多关注那些⼈了。
我和妈妈的⽣活很广阔,他们,不过是最微末的点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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