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尖声道:「没搞错吧,她那样的猪脑壳……」
老支书神色不快打断她:「我看不是她猪脑壳,是你老年痴呆!谁好谁坏都分不清。」
爸爸回过神来,追问:「支书,你没听错吧?甜甜成绩⼀向不太好。」
老支书狠狠把拐杖⼀跺:「你还有当爹的样子没?甜甜到了初三成绩如何,你问过吗?」
「天天只知道喝酒钻女⼈被窝!」
老支书比故去的爷爷年纪还⼤,是全村最德高望重的⼈。
爸爸被训得跟孙子似的,也不敢反驳。
⼀时间我和妈妈成了全场焦点。
「甜甜聪明又霸蛮,是该考上⼀中的。」
「虞⼤姐,以后甜甜考上⼤学,你这辈子就不⽤愁了。」
「甜甜,你妈妈为了你吃了多少苦,你以后⼀定要孝顺,晓得不?」
……
今天是王寡妇和我爸的婚礼,被我们抢了风头她很不爽。
皮笑肉不笑地说:「甜甜能考上⼀中,主要还是因为田家苗子好。」
她摸着自己肚子,看向爸爸:「我肚子里也是你的种,以后肯定更聪明。」
爸爸点头:「那肯定。」
老太婆扬声道:「那是自然,我们田家的孙孙以后肯定能考上清华北⼤。」
无知的老妇,还以为清华北⼤像春日路边的野菜,随便⼀抓⼀⼤把。
我擦干眼泪,看着她笑:「之前你说我要是考上⼀中,你就把眼珠子挖出来。」
「我现在去厨房给你拿把刀!」
说着我朝厨房⽅向走。
老太婆惊天动地⼀声嚎:「你们看看,这没良心的东西,要拿刀挖自己娭毑的眼睛!」
「你这个要被天打雷劈的小贱种!」
我回身冷冷看她:「我体内也流了你的血,我要是小贱种,你就是老不死的老贱种。」
老太婆气得⼀口气差点没上来。
王寡妇伸手扶她,假惺惺地道:「你跟⼀个不孝顺的白眼狼计较么子?等我肚子里的⼤孙子⽣下来,⼀定孝顺你!」
老太婆紧紧握着她的手:「对,我还有乖孙。 」
就在这时,夏婶子冷不丁地来⼀句:「王寡妇,你屁股上怎么红通通的?」
13
众⼈的目光纷纷被吸引,盯着王寡妇看。
乡下规矩,二婚不能穿正红。
所以王寡妇今天穿的是⼀件粉色的裙子。
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将腰上、肚子上的肥肉箍成⼀圈圈的。
此时,⼀团红色正在她的屁股上如墨汁入了水,⼀点点晕开。
小婶嘟囔着:「该不是小产了吧?」
王寡妇脸色⼀变,⼀把拉住爸爸。
爸爸猝不及防,狠狠晃了下,两⼈差点⼀起滚到地上。
老太婆也手忙脚乱,帮着去扶。
夏婶子冷不丁又来⼀句:「我看不像小产,倒像是来了月经。」
「要是小产的话,流了这么多血,怎么她⼀点都不痛?」
我没⽣产过,不懂。
可村里其他的婶子⼤娘们闻言纷纷点头。
妈妈秀气的眉也蹙起,低声道:「是不太像小产。」
王寡妇捂着肚子,反驳:「谁说我肚子不痛,我痛死了。」
「哎哟,哎哟,我的儿啊……」
关键时刻,竟还是妈妈开口:「快把⼈送去卫⽣所看看撒!」
正好请来做酒席的师傅开了拉货的三轮车,突突突地赶紧将⼈送去了卫⽣所。
村里闲⼈多。
好事的更多。
有⼈当即就回家骑着自⾏车,跟去卫⽣所看热闹。
⼤家七嘴八舌地讨论。
四岁的金宝吃完⼀碟子喜糖,⽤筷子狠狠敲着桌子:「吃肉吃肉我要吃肉。」
最后老支书出面,让⼤家各就各位。
主角不在,酒席还是得吃。
毕竟礼金都上了。
红烧肉⼀上来,金宝就薅过去往里吐口水。
「这是我的,你们不准抢。」
连着两道菜都遭了毒手……
同桌的不高兴了,指责小婶:「管管你家金宝……」
小婶⼀脸溺爱:「小孩子的口水又不脏的咯……」
我翻着白眼:「夏婶婶,让你家胜男吐点口水给我小婶吃,反正不脏。」
我就是这么怼⼀句,没想到夏婶子当真了。
她拿过小婶的碗对着自己女儿。
三岁的胜男学着金宝「呸呸呸」往里吐了好几口。
夏婶子面不改色将碗放到小婶面前:「吃吧,不脏!」
小婶那个脸色哟,五彩纷呈。
众⼈捂着嘴笑,我催促:「吃吧,怎么不吃了?」
14
厨房端上来⼀道清蒸鲈鱼。
乡下的酒席,这属实是⼤菜。
金宝又要依样画葫芦,被小婶⼀巴掌拍在后脑勺:「你再吐口水试试。」
金宝⼀个翻滚爬下凳子,躺在地上开始打滚。
胜男盯着看了半天,蹭来蹭去想从夏婶怀里下去。
看样子是想学打滚。
夏婶子把鱼腹塞进她嘴里:「吃饭,不学那个,脏!」
桌上又热闹起来。
⼀时羡慕妈妈得了我这么聪明的女儿。
⼀时又说田家小气。
清蒸鱼是⼤菜,如今各家各户都⽤鳜鱼,只有老太婆和爸爸⽤的鲈鱼,上不得台面。
还有红烧肉也是,就那么几块,够谁吃?
乡下就是这样,吃⼤席的菜如果没准备好,指不定要被念叨多久。
聊完菜色,⼀时又说起王寡妇的肚子。
还没讨论出个结果,爸爸脸色漆黑,匆匆回来了。
众⼈纷纷问他怎么回事。
他⼀言不发。
老太婆随后也到了。
面对众⼈的关心,她「哇」的⼀声哭了出来。
「王寡妇那个黑心肝的,她骗了我们呀。医⽣说她好事没来,是因为年纪到了,快绝经了,所以有⼀阵没⼀阵的!」
「根本不是怀孕!」
没多久,王寡妇也回了。
她叉着腰骂:
「什么叫我骗了你们,你田建家是不是钻了我的被窝?是不是睡了我?」
「我好事没来又天天吐,我自然以为怀了你的种!」
爸爸从厨房冲出来:「离婚,我们现在就去离婚!」
王寡妇冷嗤:「怎么,睡完就不想负责了,做你的春秋⼤梦!」
「我告诉你,田建家,我可不是树上的软柿子,不是你想捏就捏的。」
真是精彩的婚礼。
不仅吃了席,还吃了许多八卦。
村民们纷纷表示:这礼金,花得值!
田家⼈成了全村的笑柄。
可以预见,未来很长⼀段时间,田家的故事都会成为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吃饱喝足,我跟妈妈沿着乡间小路回家。
夏婶子抱着胜男追了上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叠零零整整的票子:「这里是五百块,甜甜读高中要不少钱吧,虞⼤姐你拿着吧。」
「我知道我发病的时候,是你经常搭把手帮我看着两个孩子的。」
因为夏婶子精神有时不太正常,所以村里很多⼈都叮嘱自家孩子不要跟她两个女儿玩。
但我妈总跟我说:「你夏婶子比谁都难受,你千万别当着孩子的面说她妈妈坏话,知道吗?」
妈妈连连拒绝:「你男⼈赚的也是辛苦钱,我自己还有办法,如果真缺,我再找你拿。」
这世上⼈心就是很奇怪。
你以为的傻子,其实心地纯良,有恩必报。
你以为的聪明⼈,却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晚间,爸爸破天荒地来了小茅屋。
他脸上有不少指甲的抓痕,脖子上也青了⼀⼤块。
想必是刚才跟王寡妇在家里干了⼀架。
妈妈正在屋顶,想趁着天气好,把屋顶的稻草翻翻再补补,免得下次⼤雨又漏水。
爸爸仰着头:「你别爬那么高,我帮你弄。」
妈妈擦了擦额角的汗,居高临下问他:「你有事吗?」
爸爸⼤言不惭:「春香,我现在知道错了。我也是被王寡妇骗了,我很快就会跟她离婚,我们再复婚,⼀家⼈⼀起⽣活。」
15
妈妈把最后⼀点稻草铺好,沿着梯子慢慢下来。
她避开了爸爸想要搀扶的手,抬着头,在夕阳的余晖里对着他笑。
「结婚和离婚,在你眼里这么儿戏啊?」
「可我是决定了⼀辈子都不跟你有任何瓜葛,才去离婚的。」她的语气依然是温温柔柔的,却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量,「田建家,这么多年,我只有离婚后这⼀个来月最开心。」
「我再也不想跟你在⼀起了。我会带着甜甜,开开心心过⼀辈子。」
夕阳落幕,光芒盛⼤灿烂。
妈妈站在绚烂的晚霞之中。
世间绝色,也不及她此刻在我眼里的美。
爸爸的脸色瞬间难看,脱口而出:「你这个婆娘……」
但他剩下的话,被妈妈平静至极的目光堵了回去。
在这⼀瞬,他应该意识到了。
妈妈跟从前不⼀样了。
他们离婚了,妈妈与他再无瓜葛。
他不能以前那样,凭着丈夫凭着男⼈的身份,辱骂妈妈。
爸爸喉结重重滚动,深深看我⼀眼,似是说服了自己。
「甜甜读高中也要不少钱,现在茶厂马上就要倒闭了,你去哪里筹钱?」
「只要我们复婚,我就去做小⼯赚钱给她读书。」
爸爸看向我:「甜甜,我到底是你爸爸,我肯定还是盼着你好啊!」
「你劝劝你妈,你也不想她那么辛苦吧。」
妈妈向前两步,⼀把将我护住:「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不要牵扯甜甜。」
「学费的事情,我自己有办法。」
老太婆两天没出门。
再度出现时,脸上还有抓伤。
啧!
据村八卦站的消息,是老太婆跟王寡妇对骂输了,就拿王寡妇带过来的儿子出气。
哪个当娘的不护崽?
王寡妇⼤怒,跟老太婆打了⼀架。
搞得老太婆两天没下床。
老太婆在河里洗衣,愤愤然道:「没见过这么恶毒的儿媳妇。」
「⼀个寡妇,都快绝经了,我们建家要来做么子。」
「他们迟早要离婚,到时候建家还是要跟春香在⼀起的。」
夏婶子冷冰冰的:「虞⼤姐不会复婚的。」
老太婆眼睛⼀瞪:「你懂么子,她那么喜欢我们建家,只要建家离婚,她肯定马上就会同意复婚。」
「建家不过就是犯了男⼈都会犯的小错误,未必还要斤斤计较?」
就在这时,我跟妈妈也拎着水桶去池塘边洗被子。
⼀时间,众⼈纷纷看来。
夏婶子问:「虞⼤姐,你会跟田哥复婚吗?」
妈妈还没回答,老太婆忙不迭说:「要复的,甜甜读高中又要钱,你没个男⼈搭把手,难道还要凭自己送女儿读高中?」
16
妈妈浅浅笑着,点点头:「嗯,不复婚,就凭我自己。」
老太婆「哈」地笑了⼀声:「吹么子牛咯,茶叶厂都倒闭了,你到哪里去搞钱?」
妈妈将被子在池塘里甩开。
宁静的水面被破开。
她的笑容如水上那层层荡开的涟漪,语气也淡淡的:「我找到新⼯作了,供甜甜读书应该没问题。」
⼤家七嘴八舌问起来。
老太婆死死皱着眉:「你⼀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作这么好找的吗?」
在小县城里,⼯作的机会确实不多。
可妈妈是个格外勤快的⼈。
以前在茶叶厂上班时,她从不偷懒。
加班时也毫无怨言。
那时没有监控,管不了那么严格。
很多职⼯会偷偷把公司的茶顺回家,自己喝或者送亲戚。
但妈妈从来不会。
所以张姨才帮她,茶厂经营不善要关闭,二老板也给妈妈介绍另外的⼯作。
——去县城当环卫⼯。
⼀个月六百块。
那会胡梅在流水线,⼀个月⼯资也就八百来块。
小县城六百块待遇的环卫⼯,是很抢手的,要不是二老板举荐,妈妈得不到这个机会。
⼤家恭喜又羡慕。
「春香,你真是有本事。」
「环卫⼯比茶叶厂上班怕还轻松点。」
……
老太婆咬牙切齿的:「外地婆娘运气真好。」
夏婶子冷言冷语:「你之前说虞⼤姐是扫把星,看来是因为在你们家,她才运气不好。」
老太婆气得直翻白眼,举起手里的捶衣服的棒槌。
夏婶子咧嘴笑:「我是神经病,神经病杀⼈不犯法你晓得不?」
老太婆忍气吞声,手里的棒槌愤愤然放下去。
回去的时候,夏婶子哼着歌跟我说:「其实做个神经病蛮好的,没⼈敢惹我。」
妈妈「噗嗤」⼀笑:「我也这么觉得的。」
胡梅给我留了她同事的小灵通。
我打了个电话,请她同事代为转达我考上⼀中的喜讯。
当天傍晚,胡梅给我回电话了。
电话那边很吵闹,时不时冒出几句粤语口音。
胡梅的声音显得很缥缈:「甜甜,我真为你高兴。」
「你爸妈把学费准备好了吗?要是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点。」
「够的,我爸妈也离婚了,我跟着我妈。」
夏日闷热,她的声音似乎也隔着厚厚⼀层磨砂玻璃。
「太好了。甜甜,再也没有⼈能阻止你,你⼀定要考上个好⼤学。」
「嗯,你在那边还好吗?」
「挺好的,我的电话快没钱了……」
话还没说完,电话断了。
只剩下「嘟嘟嘟」的声音。
其实我想说:胡梅,请你也别放弃自己。
请你不要被闷热的天气,陌⽣的音调,日复⼀日的流水线淹没。
妈妈去环卫公司上班了。
为了⽅便,她在县城租了个破旧的小平房。
我们俩打扫了⼀天,找书报亭的老板低价买了点旧报纸,把脏污的墙壁贴起来。
我永远记得那个午后,妈妈细细低语。
「要买衣架子,脸盆……」她温柔看我⼀眼,「还剩的钱给你买⼀支冰淇淋。」
我们穿着拖鞋,完成了采购。
我买了⼀个「光头爷爷」的甜筒。
花了⼀块五。
我吃⼀⼤口,妈妈吃⼀小口。
乌云在天际翻滚,暴雨将至。
⼀场⼤雨后,万物会焕发新的⽣机。
正如我和妈妈。
属于我们的新⽣活,在滚滚的雷声里揭开了。
环卫⼯可以辛苦,也可以轻松。
每天五点左右就要起,赶在各家商铺开门前,进⾏⼀次清扫。
中途便是维持。
到了晚上九十点,再收⼀次夜⼯就可以。
很多⼈偷奸耍滑,早上扫扫夜里扫扫,中间就随便对付。
但妈妈不会。
她严格按照公司规定,将自己负责的街道,每两个小时就从头到尾打扫⼀次。
有时⼈家店门口脏了,妈妈也会额外多帮⼈扫扫。
跟很多其他⼯⼈⼀样,她也会捡纸盒子、矿泉水瓶这些存起来卖。
这些都是称重的。
其他⼈会往纸盒上喷水,增加重量多卖钱。
妈妈不会。
她总是晒得干干的,也从不往铁皮盒里塞泥巴。
同⾏骂她蠢,她就笑笑不说话。
那时我其实不太能理解她。
如今再想,贫穷的她在那样的环境下,抵制住多赚几块钱的诱惑,坚守自己的原则,是⼀件多么值得钦佩的事。
也正是这样的她,⼀直在影响着我。
我从偏僻的山村,走到了热闹的县城。
我从初中的鸡头,变成了高中的凤尾。
入学的摸底考,我考了班级倒数第十。
拿到成绩单,我的天都塌了。
17
反而妈妈比较淡定:「急么子,还有三年。」
「妈妈相信你⼀定可以追上来。」
我第⼀次对自己产⽣怀疑:「要是我考不上⼤学怎么办?」
「考不上又怎么样?又不要⼈命!」妈妈温柔地笑了,「只要你认认真真学了努力了就可以,妈妈不会怪你。」
我鼻子⼀下就酸了。
我虽然没有好爸爸,可我真的有世上最好最好的妈妈。
妈妈说得对。
还有三年,还来得及。
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摸底考为何会差。
因为很多县里的同学在暑假时依旧提前学过高⼀的课程。
但我没有。
我沉下心来,开始追赶进度。
⼀中老师的教学水平,比初中强多了。
他们讲课的速度也快很多,我花了点时间才适应节奏。
老师们对差⽣和优等⽣态度还是有区别的。
对那些名列前茅的,都是笑眯眯的。
对我们这种吊车尾,冷冷淡淡的。
同桌因此不敢去问。
我也发憷,可疑问越积越多,我的成绩⼀定会越来越差。
于是我厚着脸皮,抓住⼀次次机会问。
问老师,问同学,甚至有⼀次在操场,我还问过⼀个高二的尖子⽣。
其实,老师们都欢迎好学的学⽣。
⼤部分的优等⽣,也乐于帮⼈解疑答惑。
早上五点,妈妈起床去扫地时,我也跟着醒来。
清晨的街道空气清新又安静,只有妈妈的扫把跟地面接触发出的沙沙声,仿佛动⼈的乐曲。
我在这样的伴奏里记单词,效果极好。
晚上十点,夜风里已经有了秋意。
路灯将妈妈的影子拉得很长,每看⼀眼,都能缓解我的疲惫。
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空心的木偶。
正在被⼀点点,⼀点点地塞满。
知识,就像是⼀个个砝码。
让我的⽣命,开始有了重量。
很快,期中考来了。
我拿着成绩单,沿着长街奔跑去找妈妈。
她⽤力擦去手上的脏污和汗水,展开成绩单。
班级三十五,年级三百六。
妈妈将各科的分数念了⼀遍,音调都哽了:「不错,比上次进步了很多,我就知道你⼀定⾏。」
县城里开了⼀家华莱士,里面吃的是洋气的汉堡、烤鸡翅这些。
作为庆祝,妈妈想带我去:「你同学都吃过吧,你也去试试!」
「太贵了!」
「我们就吃这⼀次,知道是个什么玩意是个什么味就⾏。」
进店之前,妈妈还仔仔细细理了理衣服,唯恐衣冠不整。
其实没我想象中那么贵。
那天正好搞活动。
我们花十五块买了三个汉堡⼀杯可乐,坐在落地玻璃窗前,⼀边聊天⼀边吃。
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小婶带着金宝。
店门口招牌的汉堡十分诱⼈,金宝挪不动道,往地上⼀躺,⼀边打滚⼀边干嚎,闹着要吃。
街上⼈来⼈往,⼤家都盯着看。
小婶脸红得像猴屁股,对着金宝⼀顿打。
结果金宝哭得更厉害了。
小婶被围观⼈指指点点,眼神四下躲闪,于是跟坐在玻璃窗里捧着汉堡的我们来了个对视。
这⼀瞬,无数的情绪涌上她的脸。
18
是嫉妒是羡慕是不敢置信。
她将金宝从地上拽起来,站在店铺门口。
干干净净的玻璃门,照出母子俩狼狈的身影。
她抬了抬脚,似乎想进来。
最后却又缩了回去。
妈妈叹口气,将桌上剩下的汉堡拿起,走出去塞给了金宝。
「吃吧!」
金宝接过后⼀阵狼吞虎咽。
小婶讪讪笑着:「嫂子你现在日子过得挺好,这洋餐厅也吃得起了。」
「不贵,你也吃得起。」妈妈温和笑了笑,「我跟田建家离婚了,以后不要叫我嫂子了。」
是不贵。
可对于很多乡下⼈来说,他们缺的不是这区区十来块钱,而是挺直腰杆,坦然踏入这窗明几净餐厅的勇气。
小婶还想攀谈,妈妈截断话题:「我还要去上班,下次有空再聊。」
金宝已经几口把汉堡都吃完了,嚷嚷着:「妈妈,我还要!」
身后传来小婶的训斥:「你是烂马桶,吃不够的吗?」
「吃吃吃,就知道吃!」
张姨也在县里⼯作了。
她跟⼈合伙开了⼀个课后辅导机构。
妈妈去里面做了兼职保洁。
每天等学⽣下课后,花上⼀个小时把教室打扫⼀下。
⼀个月给妈妈⼀百五十块。
又扫街又捡垃圾又兼职,妈妈休息时间少得可怜。
可她很开心。
眼睛亮晶晶的。
「我现在⼀个月零零碎碎加起来,能赚九百多,以前想都不敢想。」
她还是那个节俭的妈妈。
剩菜剩饭从不倒,留着第二天吃。
凉鞋穿烂了,就⽤火钳把塑料皮烫烫修⼀修。
洗衣服的水,永远都留着冲厕所。
可她又是⼤⽅的妈妈。
舍得给我买十几块钱⼀本的辅导书,给我买⼀箱箱纯牛奶,在各季为我添上⼀身新衣。
我的期中成绩,张姨也看到了。
她问我:「各科都很均衡,你以后学文还是学理,想清楚了吗?」
「我想学理科,比较好就业。」
「我给你⼀个建议,⼈的精力有限,如果你决定要学理科,从现在开始,你就重点放在语数外数理化上,政治历史地理,选择性放弃……」
把理科的知识点扎牢,高二下期文理分科后,我就能爆发。
但如此也有缺点,前期我的成绩⼀定是中下游,必须得忍受住失落感。
19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决定按照张姨说的去做。
除了上课以外,我几乎不在文科课程上花时间。
我只要保证统考能及格就⾏。
我把重心都放在了理科课程上。
诚如张姨所料,之后的考试,我的排名⼀直徘徊在中下游。
可我自己偷偷算过。
如果只论理科成绩,我能排进班级前十。
但村里的⼈不这么想。
隔壁村也有念⼀中的,每次考试学校都贴红榜,打听⼀下就知道我是什么成绩。
老太婆啧啧:
「还以为多厉害呢,就她年级三四百名的成绩,二本都考不上吧!」
小婶笑里藏刀:「甜甜,要不你还是别读了,别浪费你妈的钱。」
我怼她们:
「多少比金宝聪明点,听说他读了⼀学期学前班,连⼀到⼀百都数不清?」
老太婆脸色红红又白白:「金宝是⼤器晚成,你懂个屁。」
我再给她来⼀刀:
「对了,我爸又给你添⼀个带把的孙没?」
老太婆脸色更难看了:「王寡妇那个臭婆娘,彻底绝经了!」
结婚时,王寡妇还只是有绝经征兆。
如今五个月过去,据说她⼀次也没来过。
老太婆二孙梦破裂,越发惯着金宝。
王寡妇可没我妈那么好拿捏。
她逼着我爸去做小⼯,赚的钱全自己把着,⼀分也不给老太婆。
老太婆七窍⽣烟,婆媳俩三天两头干架。
几个月不见,老太婆像是老了几岁。
头发白了⼀圈。
真是恶⼈自有恶⼈磨。
爆竹声声,我和妈妈受老支书邀请,⼀起在他家过的年。
十点多回到家,发现爸爸在门口徘徊。
妈妈喝了两杯啤酒,脸色坨红。
她穿着我给她挑的酒红外套,以前胡乱扎的头发披散下来。
年三十晚上的灯光发黄,在她脸上打出⼀圈光晕。
爸爸⼀时有些看呆了。
「⼤过年的,你们去哪里了?」
妈妈问:「你有事吗?」
他从兜里摸出二十块:「甜甜,爸爸给你压岁钱。」
我从口袋里掏出⼀张鲜艳的百元钞:「不⽤了,有妈妈给的就够了。」
⼤年初⼀妈妈就回去扫街了。
这天发⽣了⼀件⼤事,她捡到了⼀个黑色皮包,里面有很多银⾏卡、身份证和护照,还有两万块的现金。
两万块在那时是⼀笔⼤钱。
妈妈等了⼀天没等到失主,就把皮包交到了警察局。
后来失主找上门,千恩万谢。
钱对他来说是小事,证件丢了⼀⼀补办很麻烦。
妈妈不肯接受感谢费,于是王伯伯就给她提供了⼀份⼯作。
20
给他年迈的妈妈当住家保姆。
就负责做饭搞卫⽣,陪聊天陪去医院看着王奶奶吃药。
⼀个月给两千。
王伯伯在上海做⽣意,已经安家。
但王奶奶不习惯去⼤城市,要待在老家。
他家有⼀栋楼,我跟妈妈不⽤再租房,可以住在里面,如此又能节约房租。
两千块很多的。
2006 年,⼀个普通的⼤学毕业⽣在我们市里⼯资也拿不到两千。
王奶奶脾气古怪。
可妈妈脾气好,从不偷懒。
买菜的钱是王伯伯另外给的,妈妈连几毛钱都记账。
水电费都是主家出,可妈妈也跟之前租房子⼀样,丝毫不浪费。
王奶奶渐渐接受了妈妈。
我平时住校,周末去妈妈那里,王奶奶还会说:「小虞,今天做条鳜鱼,我想吃了。」
其实她不爱吃鱼,爱吃鱼的是我。
老太婆和小婶知道妈妈找了这么好的⼯作,牙齿都快酸掉了。
老太婆更是污言秽语:「她莫不是跟那个男⼈不清白吧,两千块⼀个月,哪个傻子这么造?」
有⼀次妈妈带我去三井头批发市场买衣服,碰到了爸爸和王寡妇。
爸爸想买⼀件十五块的短袖,王寡妇呵斥:「⼀把年纪了,还穿什么新衣服,家里衣服够穿呀。」
她给自己儿子买了两身新衣。
妈妈试好衣服,撩开简易的布帘出来。
是⼀条红花裙子。
妈妈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太短了!」
爸爸都看呆了,讷讷道:「好看,但确实是有点短。」
王寡妇⼀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关你屁事,又不是你屋里堂客!」
老板娘⼀顿猛夸:「短么子,都到膝盖了。好适合你,真的漂亮……」
王寡妇舔舔嘴唇,问:「这裙子好多钱?」
「不贵,诚心想买的话,八十!」
王寡妇翻了个白眼:「这还不贵!」
我晃了下妈妈:「好看,买了吧!」
最后,妈妈跟老板讨价还价,五十块买了那条裙子。
王寡妇拿着同款,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愤愤然道:「这么贵,太不值了。」
我本来已经走远了,实在没忍住,回头对着她和爸爸笑笑:「不贵,我妈妈靠自己买得起!」
她嫁给爸爸十多年,买过的新衣屈指可数。
⼤多数时候,都是城里的姑姑搜罗来的衣服,小婶先刮⼀遍,剩下的再轮到妈妈。
爸爸以前嫌弃过妈妈不打扮。
灰扑扑的妈妈,并不是不想打扮。
是没有时间,没有条件打扮。
你看。
离开了错误的男⼈,她身上的灰尘⼀扫而空。
原来……
她也是闪闪发光的星星呀。
我们走出好远,爸爸突然追了过来。
他扭扭捏捏地问:「春香,你现在⼯资这么高,能借我点钱不?我那堂客管得紧,我连喝酒的钱都没有。」
21
我⽣怕妈妈心软,赶紧说:「没有钱!」
妈妈温柔发问:「我没找你要过甜甜⼀分钱的⽣活费,你哪来的脸找我借钱喝酒?」
爸爸脸色臊红,喃喃自语:「我现在才晓得,还是你最好。」
「我真的不是个东西,我不是个东西。」
他说着,抽了自己两巴掌。
妈妈看了他两秒,牵住我的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走出几步我回头看,爸爸呆愣在原地。
他⼤概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对他唯命是从的堂客,为何现在变成这样。
回去路上经过菜场。
我问妈妈要不要买点榨菜。
我们搬到县城后,她最喜欢吃榨菜,每天都要买。
妈妈摇摇头:「不吃了。」
「你弟弟刚没那会,我吃什么都没胃口。有⼀次病了好久,突然就想吃点榨菜。」
妈妈轻轻笑了笑:「结果你爸拿着钱,给自己买了谷酒。连⼀块钱的榨菜都没给我买。」
所以,她自己赚钱自己花以后,才会那么喜欢买榨菜。
普通便宜的榨菜,是她消费得起的。是她拼命在补偿曾经苦难的自己。
「那妈妈今天为什么不买?」
「吃腻了。」妈妈指着带鱼,示意老板来⼀条,「我想尝试点新东西。」
回去后,王奶奶也夸裙子好看:「就该这么穿。」
「年纪轻轻的,天天穿得像寡妇样做么子?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天天穿红戴绿。」
那条带鱼没烧好,有点腥。
王奶奶说:「下回多放点料酒看看。」
很快,高二下学期文理分班了。
除了分文理,还要分重点班和普通班。
老太婆和小婶他们以为我铁定进不去重点班。
却没想,我不仅进了,还排在理科班第五十名。
而他们的⼤宝贝金宝,期末考了个班级倒数第三。
真的好笑。
老太婆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无能狂怒:「⼀定是她把我乖孙的运气借走了。」
「外地婆娘⽣出的小杂种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年过年,王伯伯⼀家从上海回来了。
留我们⼀起过年。
王伯伯给了我五百块压岁钱。
我百般推辞,最后实在拗不过,只能收下。
他还给妈妈涨了 200 块⼯资,现在妈妈⼀个月 2200 了。
妈妈受宠若惊,连连推辞。
王伯伯道:「我远在上海,我妈又不愿过去,我心里好牵挂。之前找过好几个保姆都不满意。」
「有你之后我省心好多。虞妹子,我妈明年也要拜托你多照顾。」
文理分科后,明显感觉课程要比之前紧张许多。
妈妈在张姨那给我报了补习班。
我不舍得:「妈妈你浪费这个钱干嘛?」
妈妈⼀本正经:「怎么是浪费,这是对我宝贝闺女的投资。钱可以再赚,但你高中就这么⼀次,妈妈⼀定全力支持你!」
跟着王伯伯他们待几天,妈妈也学会说酸言酸语了。
听得我鼻子发酸。
我想我唯有,拼尽全力,从不懈怠,才能回报她毫无保留的爱吧。
我从高二下学期的理科第五十,考到高三开学的理科三十八。
到了高三第⼀学期的期中考,我考到了二十九。
黑板上的倒计时数字,清晰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每⼀个奋斗的深夜,每⼀个早起的清晨。
每⼀杯牛奶,每⼀口咖啡。
每⼀张我抚摸过的试卷,每⼀个被我攻克过的难题。
它们都知道。
我有多努力。
⼀模,二模,三模……
我的成绩越来越高,达到我以前从来不敢想的高度。
令⼈期盼又畏惧的高考,它终于来了。
22
那时,高考已经调整到了六月。
天公不作美,高考那两天下了⼤雨。
外面雷声隆隆,暴雨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我突然就想起小时候的⼀件事。
那时妈妈跟着⼈去城里务⼯,把我留给爸爸和奶奶照顾。
那天下暴雨,班级里的小孩都有⼈来接。
只有我没有。
老师说:再等等吧,你爸爸会来的。
我摇摇头:「不⽤等,他不会来。」
山路下了暴雨,泥泞异常。
我⼀脚踩空,落进河里。
黄泥浆⼀般的河水翻滚,那时,我⽤尽了浑身力气挣扎。
因为我知道:⼀旦我放弃,我就会死。
我浑身虚脱地爬出来,发现自己凉鞋丢了⼀只。
我⼀身脏污,战战兢兢回到家。
爸爸正跟着⼀群男⼈打麻将。
他输了三十块,心情不好。
看我回来,⼀脚就踹过来:「鞋呢,昨天刚花五块钱买的凉鞋,就被你弄丢了?」
老太婆从屋里出来,骂道:「你个赔钱货,就不配穿新东西。」
……
后来,妈妈知道了这件事,连夜赶了回来。
再也没提过出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