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笼翅膀

「考不上又怎么样?又不要⼈命!」妈妈温柔地笑了,「只要你认认真真学了努力了就可以,妈妈不会怪你。」

我鼻子⼀下就酸了。

我虽然没有好爸爸,可我真的有世上最好最好的妈妈。

妈妈说得对。

还有三年,还来得及。

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摸底考为何会差。

因为很多县里的同学在暑假时依旧提前学过高⼀的课程。

但我没有。

我沉下心来,开始追赶进度。

⼀中老师的教学水平,比初中强多了。

他们讲课的速度也快很多,我花了点时间才适应节奏。

老师们对差⽣和优等⽣态度还是有区别的。

对那些名列前茅的,都是笑眯眯的。

对我们这种吊车尾,冷冷淡淡的。

同桌因此不敢去问。

我也发憷,可疑问越积越多,我的成绩⼀定会越来越差。

于是我厚着脸皮,抓住⼀次次机会问。

问老师,问同学,甚至有⼀次在操场,我还问过⼀个高二的尖子⽣。

其实,老师们都欢迎好学的学⽣。

⼤部分的优等⽣,也乐于帮⼈解疑答惑。

早上五点,妈妈起床去扫地时,我也跟着醒来。

清晨的街道空气清新又安静,只有妈妈的扫把跟地面接触发出的沙沙声,仿佛动⼈的乐曲。

我在这样的伴奏里记单词,效果极好。

晚上十点,夜风里已经有了秋意。

路灯将妈妈的影子拉得很长,每看⼀眼,都能缓解我的疲惫。

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空心的木偶。

正在被⼀点点,⼀点点地塞满。

知识,就像是⼀个个砝码。

让我的⽣命,开始有了重量。

很快,期中考来了。

我拿着成绩单,沿着长街奔跑去找妈妈。

她⽤力擦去手上的脏污和汗水,展开成绩单。

班级三十五,年级三百六。

妈妈将各科的分数念了⼀遍,音调都哽了:「不错,比上次进步了很多,我就知道你⼀定⾏。」

县城里开了⼀家华莱士,里面吃的是洋气的汉堡、烤鸡翅这些。

作为庆祝,妈妈想带我去:「你同学都吃过吧,你也去试试!」

「太贵了!」

「我们就吃这⼀次,知道是个什么玩意是个什么味就⾏。」

进店之前,妈妈还仔仔细细理了理衣服,唯恐衣冠不整。

其实没我想象中那么贵。

那天正好搞活动。

我们花十五块买了三个汉堡⼀杯可乐,坐在落地玻璃窗前,⼀边聊天⼀边吃。

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小婶带着金宝。

店门口招牌的汉堡十分诱⼈,金宝挪不动道,往地上⼀躺,⼀边打滚⼀边干嚎,闹着要吃。

街上⼈来⼈往,⼤家都盯着看。

小婶脸红得像猴屁股,对着金宝⼀顿打。

结果金宝哭得更厉害了。

小婶被围观⼈指指点点,眼神四下躲闪,于是跟坐在玻璃窗里捧着汉堡的我们来了个对视。

这⼀瞬,无数的情绪涌上她的脸。

18

是嫉妒是羡慕是不敢置信。

她将金宝从地上拽起来,站在店铺门口。

干干净净的玻璃门,照出母子俩狼狈的身影。

她抬了抬脚,似乎想进来。

最后却又缩了回去。

妈妈叹口气,将桌上剩下的汉堡拿起,走出去塞给了金宝。

「吃吧!」

金宝接过后⼀阵狼吞虎咽。

小婶讪讪笑着:「嫂子你现在日子过得挺好,这洋餐厅也吃得起了。」

「不贵,你也吃得起。」妈妈温和笑了笑,「我跟田建家离婚了,以后不要叫我嫂子了。」

是不贵。

可对于很多乡下⼈来说,他们缺的不是这区区十来块钱,而是挺直腰杆,坦然踏入这窗明几净餐厅的勇气。

小婶还想攀谈,妈妈截断话题:「我还要去上班,下次有空再聊。」

金宝已经几口把汉堡都吃完了,嚷嚷着:「妈妈,我还要!」

身后传来小婶的训斥:「你是烂马桶,吃不够的吗?」

「吃吃吃,就知道吃!」

张姨也在县里⼯作了。

她跟⼈合伙开了⼀个课后辅导机构。

妈妈去里面做了兼职保洁。

每天等学⽣下课后,花上⼀个小时把教室打扫⼀下。

⼀个月给妈妈⼀百五十块。

又扫街又捡垃圾又兼职,妈妈休息时间少得可怜。

可她很开心。

眼睛亮晶晶的。

「我现在⼀个月零零碎碎加起来,能赚九百多,以前想都不敢想。」

她还是那个节俭的妈妈。

剩菜剩饭从不倒,留着第二天吃。

凉鞋穿烂了,就⽤火钳把塑料皮烫烫修⼀修。

洗衣服的水,永远都留着冲厕所。

可她又是⼤⽅的妈妈。

舍得给我买十几块钱⼀本的辅导书,给我买⼀箱箱纯牛奶,在各季为我添上⼀身新衣。

我的期中成绩,张姨也看到了。

她问我:「各科都很均衡,你以后学文还是学理,想清楚了吗?」

「我想学理科,比较好就业。」

「我给你⼀个建议,⼈的精力有限,如果你决定要学理科,从现在开始,你就重点放在语数外数理化上,政治历史地理,选择性放弃……」

把理科的知识点扎牢,高二下期文理分科后,我就能爆发。

但如此也有缺点,前期我的成绩⼀定是中下游,必须得忍受住失落感。

19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决定按照张姨说的去做。

除了上课以外,我几乎不在文科课程上花时间。

我只要保证统考能及格就⾏。

我把重心都放在了理科课程上。

诚如张姨所料,之后的考试,我的排名⼀直徘徊在中下游。

可我自己偷偷算过。

如果只论理科成绩,我能排进班级前十。

但村里的⼈不这么想。

隔壁村也有念⼀中的,每次考试学校都贴红榜,打听⼀下就知道我是什么成绩。

老太婆啧啧:

「还以为多厉害呢,就她年级三四百名的成绩,二本都考不上吧!」

小婶笑里藏刀:「甜甜,要不你还是别读了,别浪费你妈的钱。」

我怼她们:

「多少比金宝聪明点,听说他读了⼀学期学前班,连⼀到⼀百都数不清?」

老太婆脸色红红又白白:「金宝是⼤器晚成,你懂个屁。」

我再给她来⼀刀:

「对了,我爸又给你添⼀个带把的孙没?」

老太婆脸色更难看了:「王寡妇那个臭婆娘,彻底绝经了!」

结婚时,王寡妇还只是有绝经征兆。

如今五个月过去,据说她⼀次也没来过。

老太婆二孙梦破裂,越发惯着金宝。

王寡妇可没我妈那么好拿捏。

她逼着我爸去做小⼯,赚的钱全自己把着,⼀分也不给老太婆。

老太婆七窍⽣烟,婆媳俩三天两头干架。

几个月不见,老太婆像是老了几岁。

头发白了⼀圈。

真是恶⼈自有恶⼈磨。

爆竹声声,我和妈妈受老支书邀请,⼀起在他家过的年。

十点多回到家,发现爸爸在门口徘徊。

妈妈喝了两杯啤酒,脸色坨红。

她穿着我给她挑的酒红外套,以前胡乱扎的头发披散下来。

年三十晚上的灯光发黄,在她脸上打出⼀圈光晕。

爸爸⼀时有些看呆了。

「⼤过年的,你们去哪里了?」

妈妈问:「你有事吗?」

他从兜里摸出二十块:「甜甜,爸爸给你压岁钱。」

我从口袋里掏出⼀张鲜艳的百元钞:「不⽤了,有妈妈给的就够了。」

⼤年初⼀妈妈就回去扫街了。

这天发⽣了⼀件⼤事,她捡到了⼀个黑色皮包,里面有很多银⾏卡、身份证和护照,还有两万块的现金。

两万块在那时是⼀笔⼤钱。

妈妈等了⼀天没等到失主,就把皮包交到了警察局。

后来失主找上门,千恩万谢。

钱对他来说是小事,证件丢了⼀⼀补办很麻烦。

妈妈不肯接受感谢费,于是王伯伯就给她提供了⼀份⼯作。

20

给他年迈的妈妈当住家保姆。

就负责做饭搞卫⽣,陪聊天陪去医院看着王奶奶吃药。

⼀个月给两千。

王伯伯在上海做⽣意,已经安家。

但王奶奶不习惯去⼤城市,要待在老家。

他家有⼀栋楼,我跟妈妈不⽤再租房,可以住在里面,如此又能节约房租。

两千块很多的。

2006 年,⼀个普通的⼤学毕业⽣在我们市里⼯资也拿不到两千。

王奶奶脾气古怪。

可妈妈脾气好,从不偷懒。

买菜的钱是王伯伯另外给的,妈妈连几毛钱都记账。

水电费都是主家出,可妈妈也跟之前租房子⼀样,丝毫不浪费。

王奶奶渐渐接受了妈妈。

我平时住校,周末去妈妈那里,王奶奶还会说:「小虞,今天做条鳜鱼,我想吃了。」

其实她不爱吃鱼,爱吃鱼的是我。

老太婆和小婶知道妈妈找了这么好的⼯作,牙齿都快酸掉了。

老太婆更是污言秽语:「她莫不是跟那个男⼈不清白吧,两千块⼀个月,哪个傻子这么造?」

有⼀次妈妈带我去三井头批发市场买衣服,碰到了爸爸和王寡妇。

爸爸想买⼀件十五块的短袖,王寡妇呵斥:「⼀把年纪了,还穿什么新衣服,家里衣服够穿呀。」

她给自己儿子买了两身新衣。

妈妈试好衣服,撩开简易的布帘出来。

是⼀条红花裙子。

妈妈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太短了!」

爸爸都看呆了,讷讷道:「好看,但确实是有点短。」

王寡妇⼀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关你屁事,又不是你屋里堂客!」

老板娘⼀顿猛夸:「短么子,都到膝盖了。好适合你,真的漂亮……」

王寡妇舔舔嘴唇,问:「这裙子好多钱?」

「不贵,诚心想买的话,八十!」

王寡妇翻了个白眼:「这还不贵!」

我晃了下妈妈:「好看,买了吧!」

最后,妈妈跟老板讨价还价,五十块买了那条裙子。

王寡妇拿着同款,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愤愤然道:「这么贵,太不值了。」

我本来已经走远了,实在没忍住,回头对着她和爸爸笑笑:「不贵,我妈妈靠自己买得起!」

她嫁给爸爸十多年,买过的新衣屈指可数。

⼤多数时候,都是城里的姑姑搜罗来的衣服,小婶先刮⼀遍,剩下的再轮到妈妈。

爸爸以前嫌弃过妈妈不打扮。

灰扑扑的妈妈,并不是不想打扮。

是没有时间,没有条件打扮。

你看。

离开了错误的男⼈,她身上的灰尘⼀扫而空。

原来……

她也是闪闪发光的星星呀。

我们走出好远,爸爸突然追了过来。

他扭扭捏捏地问:「春香,你现在⼯资这么高,能借我点钱不?我那堂客管得紧,我连喝酒的钱都没有。」

21

我⽣怕妈妈心软,赶紧说:「没有钱!」

妈妈温柔发问:「我没找你要过甜甜⼀分钱的⽣活费,你哪来的脸找我借钱喝酒?」

爸爸脸色臊红,喃喃自语:「我现在才晓得,还是你最好。」

「我真的不是个东西,我不是个东西。」

他说着,抽了自己两巴掌。

妈妈看了他两秒,牵住我的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走出几步我回头看,爸爸呆愣在原地。

他⼤概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对他唯命是从的堂客,为何现在变成这样。

回去路上经过菜场。

我问妈妈要不要买点榨菜。

我们搬到县城后,她最喜欢吃榨菜,每天都要买。

妈妈摇摇头:「不吃了。」

「你弟弟刚没那会,我吃什么都没胃口。有⼀次病了好久,突然就想吃点榨菜。」

妈妈轻轻笑了笑:「结果你爸拿着钱,给自己买了谷酒。连⼀块钱的榨菜都没给我买。」

所以,她自己赚钱自己花以后,才会那么喜欢买榨菜。

普通便宜的榨菜,是她消费得起的。是她拼命在补偿曾经苦难的自己。

「那妈妈今天为什么不买?」

「吃腻了。」妈妈指着带鱼,示意老板来⼀条,「我想尝试点新东西。」

回去后,王奶奶也夸裙子好看:「就该这么穿。」

「年纪轻轻的,天天穿得像寡妇样做么子?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天天穿红戴绿。」

那条带鱼没烧好,有点腥。

王奶奶说:「下回多放点料酒看看。」

很快,高二下学期文理分班了。

除了分文理,还要分重点班和普通班。

老太婆和小婶他们以为我铁定进不去重点班。

却没想,我不仅进了,还排在理科班第五十名。

而他们的⼤宝贝金宝,期末考了个班级倒数第三。

真的好笑。

老太婆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无能狂怒:「⼀定是她把我乖孙的运气借走了。」

「外地婆娘⽣出的小杂种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年过年,王伯伯⼀家从上海回来了。

留我们⼀起过年。

王伯伯给了我五百块压岁钱。

我百般推辞,最后实在拗不过,只能收下。

他还给妈妈涨了 200 块⼯资,现在妈妈⼀个月 2200 了。

妈妈受宠若惊,连连推辞。

王伯伯道:「我远在上海,我妈又不愿过去,我心里好牵挂。之前找过好几个保姆都不满意。」

「有你之后我省心好多。虞妹子,我妈明年也要拜托你多照顾。」

文理分科后,明显感觉课程要比之前紧张许多。

妈妈在张姨那给我报了补习班。

我不舍得:「妈妈你浪费这个钱干嘛?」

妈妈⼀本正经:「怎么是浪费,这是对我宝贝闺女的投资。钱可以再赚,但你高中就这么⼀次,妈妈⼀定全力支持你!」

跟着王伯伯他们待几天,妈妈也学会说酸言酸语了。

听得我鼻子发酸。

我想我唯有,拼尽全力,从不懈怠,才能回报她毫无保留的爱吧。

我从高二下学期的理科第五十,考到高三开学的理科三十八。

到了高三第⼀学期的期中考,我考到了二十九。

黑板上的倒计时数字,清晰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每⼀个奋斗的深夜,每⼀个早起的清晨。

每⼀杯牛奶,每⼀口咖啡。

每⼀张我抚摸过的试卷,每⼀个被我攻克过的难题。

它们都知道。

我有多努力。

⼀模,二模,三模……

我的成绩越来越高,达到我以前从来不敢想的高度。

令⼈期盼又畏惧的高考,它终于来了。

22

那时,高考已经调整到了六月。

天公不作美,高考那两天下了⼤雨。

外面雷声隆隆,暴雨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我突然就想起小时候的⼀件事。

那时妈妈跟着⼈去城里务⼯,把我留给爸爸和奶奶照顾。

那天下暴雨,班级里的小孩都有⼈来接。

只有我没有。

老师说:再等等吧,你爸爸会来的。

我摇摇头:「不⽤等,他不会来。」

山路下了暴雨,泥泞异常。

我⼀脚踩空,落进河里。

黄泥浆⼀般的河水翻滚,那时,我⽤尽了浑身力气挣扎。

因为我知道:⼀旦我放弃,我就会死。

我浑身虚脱地爬出来,发现自己凉鞋丢了⼀只。

我⼀身脏污,战战兢兢回到家。

爸爸正跟着⼀群男⼈打麻将。

他输了三十块,心情不好。

看我回来,⼀脚就踹过来:「鞋呢,昨天刚花五块钱买的凉鞋,就被你弄丢了?」

老太婆从屋里出来,骂道:「你个赔钱货,就不配穿新东西。」

……

后来,妈妈知道了这件事,连夜赶了回来。

再也没提过出去打⼯。

曾经,我是束缚妈妈的牢笼。

过了这场考试,我要做妈妈的翅膀!

我要带着她,飞过高山飞过⼤海。

我要带她,去世上她任何想去的地⽅。

撕裂的闪电,倾盆的雷雨。

都是老天爷为我奏响的乐章罢了。

考完最后⼀场出来,妈妈等在外面。

我张张嘴,想告诉她我发挥得不错。

但脑中⼀阵天旋地转,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在医院。

医⽣说我没什么事,是精神高度集中,骤然放松才会如此。

但有⼈不这么想。

老太婆拄着拐杖还要笑话我:说我妈的钱都白花了。

小婶更是道:「还说我家金宝蠢,她再聪明又怎么样,考试都晕倒了,还考个屁的⼤学!」

「就没那命。」

出成绩那天,正好碰上爸爸和小叔给爷爷迁坟。

过去的两年,田家很不顺利。

老太婆在洗衣服时,跟王寡妇对骂。

结果不小心掉进池塘里,捞起来后精气神就⼤不如前。

吃饭颤颤巍巍,走路也走不稳。

但骂⼈的力气还是不减当年。

二堂姐在广东上班,小婶想找她回来结婚,结果她突然就消失了。

怎么都联系不上。

⼤家都说是凶多吉少。

小婶家的新房拖拖拉拉总算是盖得差不多。

结果⼀场暴雨,后山塌⽅,把她新房给埋了。

幸好还没有入住。

金宝不听话,爬到树上去掏鸟窝,老支书叫了几次都不肯下来,还对老支书吐口水,骂老支书老不死的。

小婶非但不劝,还咯咯笑:「我屋里崽就是聪明麻利。」

结果金宝踩空摔下来。

送到医院,医⽣建议做手术。

要先交五千块。

老太婆破口⼤骂,说医院骗钱,这点小毛病要这么多钱。

后来随便治疗⼀下,就给金宝找了个赤脚医⽣治。

现在乍⼀看是没毛病,走路快了就⼀瘸⼀拐。

因为这,小婶恨死了老太婆。

老太婆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天天骂小婶为什么让金宝从树上下来。

于是,金宝平等地讨厌自己的妈妈和奶奶。

至于爸爸,则在⼯地上也染了⼀场⼤病,拖拉了⼀个月才好。

老太婆突发奇想,觉得是爷爷坟没选好。

吵着爸爸和小叔迁坟。

我本来不想去的。

妈妈劝我:「你爷爷在世时,对你还是挺不错的。」

「他是个木⼯,还特意给你做过⼀个摇摇马。」

「就是走得太早,你作为孙女,该去看看。」

我对早逝的爷爷没印象,那个摇摇马我倒是还记得。

后来被老太婆拿去给了金宝。

妈妈陪我回村。

村子里的⼈都很吃惊。

「虞⼤姐,你现在日子过得好,养得细腻嫩肉的。」

「是的咯,还这么时髦,看上去年轻了十岁。」

……

在王伯伯家当保姆后,妈妈确实很少风吹日晒,加之跟着老太太,伙食开得好。

看上去精气神是好了许多。

王寡妇比以前更胖了。

爸爸则瘦了⼀⼤圈,像是被妖怪吸干了⼀般。

他干枯的眼睛看到妈妈后,亮起光:「春香……」

王寡妇⼀个⼤巴掌招呼在他脸上:「喊得这么亲密,当初就不要爬我床噻!」

迁坟是⼤事,族里来了很多⼈。

我和妈妈惦记着高考成绩,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所有流程都走完后,⼤家聚在⼀起准备吃饭。

有个族伯道:「甜甜,马上就要出高考成绩了吧?」

「我外孙也是今年参加高考,不知道会考得如何。」

⼤家纷纷关心起来。

老太婆嗤笑:「她考试都晕倒了,还能考出么子成绩?」

小婶笑着道:「考个⼤专总是可以的。」

王寡妇翻白眼:「⼤专只要是个高中⽣都考得起吧!」

爸爸道:「你小叔家装了电话,你去打下查查!」

妈妈摇摇头:「不⽤了。」

她打开包包,拿出诺基亚 3120 递给我:「十二点了,你快查查。」

她其实早就急得不⾏了。

⼤家的目光瞬间发⽣了变化。

老太婆和小婶眼珠子都快冒酸水了。

我拨通了查询电话,小婶不怀好意:「开免提开免提……」

等待其实很短暂。

可在我心里却被无限拉长。

终于,电话里传来了机械的播报。

23

总分:640。

语文 125,数学 131,英语 138,理综 246。

妈妈很激动:「多少,我听错了吗?」

「是 640 吗?」

我按了重新播放。

640 这个数字,再次在耳边炸开。

妈妈眼泪滚滚而落:「真的是 640,甜甜,你真厉害!」

她抱着我,眼泪滚入我脖子,无声地呜咽着。

天知道这十八年来,她吃了多少苦。

天知道她越过多少荆棘,受了多少流言,才有了今日云开见月。

此刻,树梢的夏蝉鸣叫不止。

这声音听上去如此美妙,⼀点也不聒噪,更像是在集体祝贺我。

族伯⼀脸羡慕:「这么高,除了清华北⼤,⼤部分的学校你都能去了吧,我那外孙能考个 550,他爸妈估计都要开心死。」

⼤家纷纷恭喜。

羡慕的语气怎么都掩不住。

小婶嘟囔着:「金宝要是也有这样的好运气就好咯。」

老太婆气得直咬牙:「⼀定是你把田家的气运都偷走了,不然就你这样的猪脑壳……」

她始终不愿承认,是我和妈妈的努力,才有了现在的⼀切。

我微微⼀笑:「是啊,可能是爷爷在保佑我,把田家的气运都给我了吧!」

老太婆指着我的鼻子,啊啊啊了半天,然后两眼⼀翻,往后⼀仰,脑袋着地晕了过去。

好好的⼀场酒席,又被弄得⼀团乱。

爸爸和小叔忙着去请赤脚⼤夫,妈妈拉着我往外走。

我们如今是田家的外⼈,这些混乱与我们无关。

我考出好成绩的事,很快传遍了山村。

妈妈去送新衣服给夏婶子。

她最近又犯病了。

夏叔把她关在家里。

隔着窗户,她歪着头看我笑:「是甜甜呀,要考高中了吧?」

「我算过了,你⼀定考得上⼀中,你以后还能考上清华北⼤!」

她神志不清的时候,也惦记着我呢。

我点点头:「嗯,谢谢夏婶婶。」

老支书已经走不到道,牙齿掉光了,日常坐在轮椅上。

我蹲在轮椅边,他拍着我的手:「好妹子,好妹子!」

他又看着妈妈:「小虞,你也算熬出头了。」

妈妈擦了擦眼泪。

「嗯,熬出头了。」

王伯伯两点多给妈妈电话。

我们还以为是老太太有事,没想到他是关心我的高考成绩。

得知我的成绩后,他也很激动,然后极力劝我报考上海的⼤学。

「你来这边发展,我跟你⼤娘可以照顾你,上海机会也多。」

反复查询比较分数后,我报考了上海的⼤学。

我在 QQ 上跟胡梅分享了自己的成绩。

她特别开心,跟我聊了很久。

最后她说:「等你录取通知书到了,能给我看看吗?」

拿到通知书后,我给她发了个彩信。

她给我回电话:「我收到了,原来⼤学通知书长这样啊!」

「胡梅,其实你也可以继续读书的。」

「我都⼯作几年了。」

「那也可以啊,你才十八岁,你的⼈⽣还很长。」我字斟句酌,「没有为梦想努力过的青春,是空白的呀。」

她沉默了好久:「其实我前几天看到有夜校在招⽣。」

「去吧,胡梅!只要我们努力,任何时候都为时不晚的。」

我这边顺风顺水,老太婆那边却出了岔子。

她那天晕倒后醒来,彻底中风了。

眼歪口斜,走不了路。

躺在床上,⼤小便不能自理,但神志是清醒的。

两⼤孝媳你争我夺,谁也不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爸爸到底更孝顺,把老太太接回自己家,照顾了几天。

这下王寡妇不干了,闹着要离婚。

她儿子今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

准备去打⼯了。

村里的明眼⼈都看出来了。

爸爸这个⼯具⼈的利⽤价值已经结束,王寡妇不想照顾老太婆,所以撂挑子不干了。

爸爸忙不迭就同意了。

拿到离婚证后,他当天就满头⼤汗来找妈妈。

「春香,我现在离婚了。」

「以后我们⼀家⼈可以在⼀起了。」他满目憧憬,「现在甜甜也考上⼤学了,我们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说着他去拉妈妈的手:「我们现在就去复婚。」

24

妈妈都气笑了。

「田建家,以后我跟甜甜都是好日子。但你不是!」

「我们的好日子,跟你无关。」

爸爸不甘心:「甜甜是我女儿,我们这么多年感情……」

夕阳落在妈妈温柔的侧脸上。

她⼀字⼀句:

「这么多年,每次你妈找茬,你都是站在她那边。」

「你没有为我说过话,⼀次都没有!」

「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直忍着。」

「但是现在甜甜是我的,我不会再忍。」

妈妈第⼀次露出狠辣的样子:「我跟甜甜会越过越好,你就跟你妈⼀起,烂在山沟里吧!」

夕阳将爸爸弓起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我想往后余⽣,他每⼀次给老太婆端屎端尿,给她喂饭时,会不会憎恨她呢?

他会不会后悔,自己跟王寡妇纠缠不清?

会不会幻想,自己再坚持几年,就可以摘到我这颗甜果子呢?

我也不在乎了。

因为妈妈会跟我⼀起去上海。

王奶奶决定去上海跟儿子⼀起⽣活,妈妈作为保姆也跟过来。

王伯伯给妈妈涨了⼯资,4000 ⼀个月。

妈妈除了要负责王奶奶,还要负责给王伯伯⼀家几口做饭和家里的卫⽣。

离开时,我们请张姨吃饭。

她带了男朋友过来,是培训机构学⽣的家长。

看得出,两⼈感情很好。

临别时,张姨和妈妈紧紧抱在⼀起。

两⼈⼀句话也没说,又似乎说了千言万语。

暑假,王伯伯给我介绍了家教。

五十块⼀小时。

原来知识这么值钱呢。

我⼤学期间⼀直在兼职。

⼤城市机会很多,王伯伯也⼀直帮忙。

⼤二时,王伯伯⼀家出国旅游,妈妈也趁机回了⼀趟海南去看外婆。

我给她买的机票,那是她第⼀次坐飞机,我反复叮嘱她:飞机上的食物不要钱,让她放心吃。

落地后我给她电话,问她有没有吃饭。

她讷讷道:「没有!」

「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钱吗?」

「她们给我升到头等舱了,那里面发的东西跟后面座位发的不⼀样,我怕收钱,就没敢吃。」

我真是哭笑不得。

原来,她骨子里还是那个拘谨、胆怯的妈妈。

我研究⽣毕业后,打分落户了。妈妈和我在很远的郊区,花七千块⼀平,买了⼀套小两居动迁房。

拿到房子时,我抱住妈妈:「妈妈,谢谢你,为了我,漂泊异乡。」

妈妈笑,眼角的皱纹都是温柔的弧度:「瞎说什么呢,有你的地⽅,才是我的家。」

后记

有了智能手机和微信后。

⼈与⼈之间的距离变短了。

小婶加了我微信。

我于是看到了她朋友圈的鸡飞狗跳。

金宝好⼤儿越长越歪,偷鸡摸狗,打架斗殴。

小婶耳朵也出了问题。

⼀只耳朵听不见。

好的助听器很贵,小叔舍不得,劣质助听器她戴着脑子疼。

天天在朋友圈抱怨老公没本事不体贴,儿子不懂事闹心。

爸爸这个孝顺儿的形象没维持多久。

就开始对老太婆极度不耐烦。

原来,他的孝心都是靠压榨老婆来实现的。

让他自己上,他就成白眼狼了呢。

老太婆最后被安置在单独的⼀间茅屋里。

小叔和爸爸轮流去送饭。

据夏婶子说,那屋里滂臭的。

老太太⽣了⼀身褥疮,经常痛得半夜里嗷嗷叫。

这样的「好日子」,她熬了八年才走。

我读研时,金宝参加了中考。

果然没考上。

小婶联系我,想让我给金宝在上海找个月薪五千,轻松的⼯作。

我直接告诉她她在做梦。

金宝⼀年⼤约有⼀两个月在⼯作吧。

其他时间都是在啃老。

他可是田家唯⼀的根根。

他有啃老的资格。

他还身负给田家开枝散叶的重⼤使命呢!

爸爸过得也不好。

⼀个老光棍单身汉,备受村里⼈的调笑。

⼤家都说:你当初要是不搞花花肠子,现在已经跟着堂客和女儿去上海那样的⼤城市享福了。

他成日里四处蹭酒喝。

喝醉了就痛哭流涕给我发微信。

说自己多爱我多舍不得我多后悔。

说我是他唯⼀的血脉,为了我他可以豁出性命。

谁信!

我嫌烦,直接拉黑了。

再后来,我没有过多关注那些⼈了。

我和妈妈的⽣活很广阔,他们,不过是最微末的点缀罢了。

  • 完 -备案号:YXX18KLJK6Rfx6y8M4ec9r9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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