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平平淡淡却虐骨子里的虐文吗?短篇完结

我深吸一口气,不自觉揪紧衣袖:「和你相爱的那个柳宴曦或许会害怕,站在你面前的柳宴曦却不怕。那次你听到我和二哥说的话了吧,那都是真的。是你爱的那个柳宴曦占了我身体两年,我不欠她的,也不欠你的,你别想着害我了。我从未爱过你,你也不曾爱过我,早些分开对两人都好。你是仕途平顺、英俊温润的探花郎,再娶不是难事,我带去的嫁妆算是一些补偿吧,愿你再遇良人——」

「害你?你觉得我会害你。」褚九安朝我走过来,哀切道:「我何曾如此想过?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怎么舍得害你?」

「正如你听到的,同你相识的柳宴曦不是我,你爱的柳宴曦不是我。」

「你怎就知道不是你呢,假如我喜欢的人就是你呢?你说我爱的是她?她又是谁,她是何长相?家住何处,年方几何,家中还有何人?」

一连串的质问连珠炮一般,叫我说不出话来。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喜欢一个连身体都没有的……鬼魂?」

13

褚九安眼中闪着水光,目视前方,像是陷入回忆之中:「那年你在皇后寿宴献舞,身姿绰约,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我心想,吸风饮露、御龙而游的姑射仙子也不过如此。仅仅一瞥,叫我记了很久很久。」

「后来诗会再见,你同她人品花论月,气度从容,进退得当,更使我心动。旁人竞相作诗去争才女名号,你从不争。我无意间听到了你同丫鬟的谈话,你说你读诗是为了修身养性、陶冶情操,不为附庸风雅,更不为追名逐誉。」

「你还记得吗?」他从身上佩着的香囊里取出一双小巧莹润的东珠耳环,小心翼翼抚摸着,神色很是温柔:「少时我瘦弱矮小,总被学堂里的几个学友调笑欺负,说是我这样的人长大了娶不着夫人。我已经习惯了,可有一日你和你三哥从天而降,替我赶走了那些人。三哥安慰我说我只是没到抽条的年纪,他送我这对耳环,说是以后可以你家门口排队……排队去娶你。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端详着那枚耳环,尘封的旧事鲜活起来。

那年我和二哥已经在洛城陪伴祖母了很长时间,春日回京小住时,三哥带我去买芙蓉糕吃。他左手牵着威风凛凛的「将军」,右手牵着我在大街上招摇,路见几个高个儿小伙子欺负一个小公子,忍不住牵狗相助了一番。

「我看你眉清目秀,斯文白净,以后定然是个极俊秀的公子,不愁说媳妇儿。」三哥殷勤地从我耳朵下拽下耳坠,一把塞进小公子手里,拍着他的肩头,义薄云天道:「我二哥现在还长个呢,长势如小麦一般,真真是极为喜人。你还小,不愁长个。」

他王婆卖瓜般将我往那小公子面前一推,嘿嘿两声:「嗐,这是我那花容月貌的妹妹,你到时候实在娶不着媳妇儿,可以去长宁侯府先排着队,你是一号,到时候优先考虑你。」

我拽拽三哥袖子,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我不喜欢矮的。

三哥梗着脖子以眼神示意我,让我别说话。

就在这时,「将军」的缰绳松了,它出溜一下从三哥手里溜了出去。

那傻狗咬着一个姑娘的裙角不松口,蹲在人家身前流了半滩口水。

那天我没吃到芙蓉糕,因为「将军」咬的是五公主。

三哥和五公主在大街上对骂,最后被仓皇赶来的大哥抓了回去……

褚九安声音有些哽咽了:「后来真好,游园会上我又捡到了你的簪子,我在青云寺救下了昏迷不醒的你。你看多巧合,这些偶然多像话本子里的情节,好像上天都在告诉我,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爱人。」

「后来你变了,你不再跳舞,你不再去诗会,你蹦蹦跳跳,头上步摇叮当作响,礼仪实在说不上好。唯一比以前好的一点是,你爱我。」

「曦儿,我对你是真心。」

褚九安长臂一伸,将我圈进怀里,温热的呼吸萦绕在耳畔:「不和离好不好?」

「我知晓你的难过,我又何尝不难过。人被情绪裹挟之时,视角总是受限。你静下心来想一想,你已经拒绝过赐婚,再同我和离,你该怎么办。倘若不和离,你还可以继续做任何你喜欢的事情,我不会干涉你。我可以不碰你,我们可以只做表面夫妻。你若不想看见我,我可以不出现在你眼前……」

「堂妹们尚未出嫁,你若同我和离,总归于名声有碍。二哥已经生病了,你还要他整日为你担心吗?」

「太子殿下已有钦定的太子妃,你同他再无可能了,为什么不愿意看一看身侧之人。」

「就当是可怜我,能不能,不要和离?」

我认命般闭上眼睛,两行泪顺着脸颊垂入颈间,我听见自己细弱的声音:「好」。

14

那日回褚府以后,我发了热。

医士说是着了凉,再加上近些日子不思饮食,睡不安稳,虚火有些旺盛。

褚九安一直忧心,甚至在屋里置了一张桌案,在此处处理公务。

生了一场病,心绪反而平静了许多,也学着将褚九安当成朋友去相处。

他是个很温和的人,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念话本的声音也是。

「应怜远远望去,只见一落拓郎君斜斜倚在桃花树上,漫不经心朝应怜投来一瞥。那郎君乌发雪衣,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朱,像是画中飘出的谪仙。应怜猛地停住了呼吸…….」

褚九安将话本翻过一页,一本正经接着读起来:「只觉得那红唇好似熟透了的樱桃,勾得人想摧残——」

「好了,好了,不必念了。」我有些脸热:「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种东西,怎得如此……」

「这是最热销的话本。」褚九安忍俊不禁,合上了话本:「病了这么几天,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们出去转转。」

「我想去买绸缎,要做新衣服,我还想买很多很多好看但没用的东西。」

「那走吧。」

姚氏绸缎庄里,我挑了好些布料,向着伙计交代:「这些送到长宁侯府,方才选的那些送到褚府。」

「这些尽是男子所用,色彩鲜艳的几匹又太过庄重,想必是为母亲所选。」褚九安问:「怎么不给自己选一选?」

我如实说出了心中所想:「我喜欢浅浅的颜色,不喜欢鹅黄色,也不喜欢桃色。我的那些衣服,我都不打算穿了。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她存在过的痕迹会一点一点消失。今天我将和离的权力交还给你,你随时都可以提起,我不会拒绝。」

褚九安神色不变,视线轻柔地落在我身上:「自然,不喜欢的衣服没有留着的必要,我们再去前面店铺看看。」

褚九安转身,先行出了门。

我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漫无目走着。

「宴曦。」左肩被拍了一下,我扭头往左看,那少女却站在我右后侧,笑出两个小梨涡:「你怎么还是不改啊。」

「煦芙,你回京了?」

杨煦芙,就是媒婆口中不愁婚嫁的「褚郎杨女」,也是我费尽心思与之比肩的「京城双姝」中的另一位,更是陛下钦定的太子妃……

「嗯,祖父的丧事都办妥了。本想再待几个月尽尽孝心,奈何母亲总是写信催促,便回来了。」

她朝我身侧褚九安点头致意,视线堪堪在褚九安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转向我:「错过了你的昏礼,实在抱歉。」

「褚公子,不知可否借你家夫人一会儿,容我们好好叙话?」

「自然。」褚九安将我们送到茶楼外,拉过我轻声嘱咐:「你们女子说话,我不便在场。你们好好说话,两个时辰后我来此处接你。」

我点了点头。

没想到,一进茶楼,便撞见一双深邃眼瞳。

心里一突,下意识就想逃。

「柳宴曦,你又要去哪?」

15

二楼雅间里,谢绥的声音极轻极轻:「你转过身来,我想看看你。」

他说这话的那一刻,我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忽然很想蹦蹦跳跳转过身去,同他说,我一直在这里呀。

可我只是站在窗边,平静地看着窗上绘的芙蓉,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谢绥来到我面前,将窗子关上:「我过来看你也是一样的。」

他的手伸进衣领,摸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平安符:「一切因由,我都清楚了。以前全是我不好,识人不清,没能……没能认出你……都是我不好。同他和离,回到我身边来……」

「谢绥,我已经嫁人了。」捏着手指的指甲嵌进皮肉,我垂着头不敢看他:「你的准太子妃在外面,我该走了。」

「为什么不肯?」

「为什么不肯同他和离?你爱上他了?是不是?」

谢绥抓住我的肩膀,声嘶力竭道:「住在你身体里两年的人同我见过五次,每一次都是锥心之语。你回来了,我那么高兴,可你却瞒着我。我一直在等你找我,我等你告诉我真相,等你回到我身边来。只要你说,无论多么荒诞,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你。可你呢?你比那个女鬼更可恶,你再一次抛弃了我。她尚可说是出于真心,你却是因为声名毫不留情地将我摒弃。」

话语如刀子一般,刺得我遍体鳞伤,我红着眼眶迎着谢绥的眼睛反问:「不然呢?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放着正经夫人不做,去给你做妾室?你要我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说我自轻自贱,自甘堕落?你一直在等找你,你等我告诉你真相?你不知道我害怕吗?你为什么就不能主动来找找我?」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肚子都是委屈:「从小到大你都等着我找你,因为你是尊贵高傲的太子,那我呢?难道我就不值得被人哄着吗?为什么我二哥和褚九安都能认出我,你却不能?哪怕你表现出一丝丝没我不行的样子,我不是不会义无反顾的。仔细想想,你好像从未在外人表示出我有什么特别,你也从未同我说过喜欢,你让我觉得,以前全是我一厢情愿。」

「你一厢情愿?我不喜欢你,我送你簪子,不喜欢你,我亲你,我要是不喜欢你,我会求父皇将你许给我?」

「为什么你二哥和褚九安能认出你,我却不能?」谢绥眼尾泛红,咬牙切齿:「那该死的女鬼同我见了五面,两次还是隔着屏风。我便是再机警,也只当是你移情别恋,厌弃了我,再不想同我有所牵扯。」

「你怎么说都是对的,全是我的错好了。是我不去找你,是我要抛弃你,你最可怜了,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柳宴曦,」谢绥皮笑肉不笑,眼神里喷射着愤怒的火苗:「你继续说,我倒要看看,从你这张嘴里究竟还能吐出多少深藏多年隐而不发的大实话。」

「本来就是这样的,你为什么不承认。」我吸吸鼻子,满腔委屈好似要漫出来:「景和十七年,五月二十五,萧园诗会上,我同你打招呼,你径直从我眼前走过去,装没看见我,反而给萧姑娘折了一枝花。」

「还有那年,我和二哥回祖母家住,我月月给你写信,你从不回信。最后还倒打一耙,说我不给你写信。」

「更小时候,你推我荡秋千,推得老高,吓得我掉下来,你还不承认。还有那次,皇后娘娘让你看着我午睡,你想出去玩,就捏着我鼻子往我嘴里塞芙蓉糕,给我呛醒了……」

「你说的对,我就是因为名声放弃了你。我已经嫁人了,你也有了准太子妃,我们各自安好,对两个人都好。」

我越哭越难过,感觉整个五脏六腑都纠成了一团:「再者说,你就不是什么好人,你霸道自大,专断高傲,阴晴不定,讲话阴毒,犯错不认——」

「我爱你。」

谢绥满目通红,一滴泪从左边眼眶中飞速滑落。

他抓过我的手,轻轻握住,几乎是用了哀求的眼神看我:「我认错,我都认,不论什么都是我的错,不同我置气了好不好?」

我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瞬间的甜蜜得意之后是深深的无力和苦楚。

我想起皇后娘娘去世那日,我对着她的遗体发誓,我会一直一直陪着谢绥,即便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他,都欺负他,我不会。

那时没想到,欺负他、抛弃他的人,竟然是我。

「没有置气,只是想着,如此对我们两个人都好。你明明知道的,即便是我和离了,也没有做你妾室的资格。别再勉强了。」

谢绥幽幽望着我,抓着我的手蓦得收紧了几分,恶狠狠道:「我偏要勉强,你要是不同我好,那咱们两个谁也别想好。做我的妻子还是做褚家的寡妇,你自己选。」

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要干什么?你疯了?」

「我是疯了,那你也只能做我这个疯子的小妇人。」谢绥掐着我的下巴,粗暴地撬开我的嘴唇。

我浑身一颤,下意识给了他一巴掌。

谢绥被我一掌打懵,满不在乎地摸了摸脸颊,竟讪讪笑起来。

「我不能亲你吗?」

「可你,本就该是我的妻子。」

「一次次拒绝我,一次次伤我的心,我曾想着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了。知道真相后,我巴巴就来找你了。我不觉得委屈,也没有再怪你了。可这本是女鬼的错,为什么要我来承担这一切?」

谢绥掀起眼皮,骤然转了语调,阴恻恻道:「我爱你,你也必须爱我,不爱也得爱。」

16

我是被一声踹门声惊醒的。

「曦儿在哪?」

「她累了,正睡着呢。」

方才我和谢绥在雅间吵架,怎么会睡过去了呢?

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手还未放下去,便见褚九安步调慌乱赶来,又在我数尺处堪堪停住。

他身子骤然一僵,眼神落在我身上,眼睛像是生锈了锁芯,再也不动了。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向自己,三魂七魄去了大半。

只见我仅着中衣坐在床上,领口开了大半。

谢绥的靴子东倒西歪倒在我的绣花鞋上,满屋子都是暧昧痕迹。

脑中轰鸣一线炸开。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我摇着头拼命解释,手忙脚乱去整理仪容。

「曦儿,你醒了?」谢绥也只穿着中衣,慢慢悠悠从褚九安身后出现。

他也只穿了中衣。

我的额头突突地跳,各种情绪压得我喘不过来气。

谢绥绕开褚九安走过来,宣示主权似的揽过我的肩,眼神却是挑衅般地看向褚九安:「着急什么,让他慢慢等着不就好了。」

「你下流,你无耻。」我拼尽全身力气打在谢绥脸上,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谢绥怎么能,他至少不该,让我这么难堪。

别人谁都可以,至少谢绥,他不能这么对我。

「曦儿不是那种人,你也不是。纵然做出这种假象,你也骗不了我,太子殿下,你很不成熟。」

褚九安大步跨过来,拉过我的手腕:「不怕,我们回家。」

不料谢绥扣住了我的另一只手:「你以为你又是谁?别人都说你是君子,我看,你不过是伪君子,真小人。」

褚九安混不在意笑了笑:「你的戏演完了,我也看完了,你还留着曦儿做什么?我相信她的为人,你骗不了我。」

「你如今再怎么坦坦荡荡也遮掩不了你的龌龊心思,你表面再怎么云淡风轻也改变不了你费尽心思,图谋我妻的事实。」

谢绥眉头紧蹙,毫不留情发难:「当年我母后有意将曦儿许给我,京城世家谁人不知?她长那么大,从未有人敢去长宁侯府提亲,其中缘由,你不知,难道你双亲不知?」

「后来你趁我出征在外,你趁她被鬼附身之际,你费尽心机让她爱上你,难道你图谋的不是待曦儿回来后,你能光明正大的占有她?」

谢绥的质问一句接着一句:「你若真的那么了解她,朝夕相处,你怎么看不出你面前之人并非心中之人?你若真那么了解她,你怎会看不出她心中没有你。你不是君子,你不过是一个心思龌龊,乘人之危的小人。」

褚九安眼神闪了闪,沉默了。

「够了,请你们放开我吧。」

我像个物件一件被他两人拽来拽去,我觉得很丢人,我觉得很不体面。

「若我说的不是真的,他又何必露出这幅做贼心虚之态。」谢绥不动声色将我往他身边拉了拉。

褚九安反唇相讥:「那殿下呢?若你的爱那么炙热,柳家人怎么肯将曦儿嫁给我?至少我以前从未听人说起过,殿下爱慕长宁侯府的柳宴曦。只是依稀听得,殿下似乎和长宁侯府嫡女有青梅之谊,却无爱慕之意。」

两人之间的字句来往,伤的不是对方,却好像是我。

我喜欢的人为了置气将我这般折辱,说着喜欢我的夫君原来也不够真诚。

我算什么呢?

「放开我吧。」

没有人松手。

「我说放开我。」我发了狠一般将他二人的手甩开:「你们到底够了没有?你们总要告诉我你们有多难过。可是,被偷走两年人生的人难道不是我吗?最大的受害者不是我吗?该害怕该难过的人是我吧?」

我像疯了一般,歇斯底里朝着谢绥叫:「你说你爱我,你从未在外人面前承认过我,你甚至认不出我不见了。若是我死了呢?若是我回不来呢?你的爱真的那么真诚吗?你今日这般羞辱我,你开心了吗?」

「还有你。」两行泪淌下,我愤愤向褚九安道:「你说你喜欢我,你还不是跟那个女鬼朝夕相处了两年。你同她卿卿我我两年,若我回不来,你不是一样会同她生儿育女吗?你对我的喜欢真就那么纯粹吗?」

「没有人问问我这两年是怎么样的?我只是你们美满人生中锦上添花的点缀,聊胜于无,不是吗?全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们都是大情种,是我三心二意,是我水性杨花,这样行了吗?」

「曦儿——」

「曦儿——」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

我捡拾着地上的衣物,当着他们的面一件件穿好。

我觉得再也没有一个场合比今天更加让我难堪。

可我还是挺直了脊梁,高高扬着脖子。

我忽然很想回家,去找我二哥哥。

17

我回家时,二哥正坐在亭下抚琴,一头白发梳得齐整。

余光瞄见我,他即刻收了指起身净手。

二哥生得很高,端着水的小丫鬟又矮。他没有躬身,而是板板正正站在那,撩水来净手,声音清凌凌的。

二哥总对一些细枝末节很是讲究,特别是礼仪。

我想起他刚回京去见我时,整个人胡子拉碴,还穿着一身破斗篷。再看看现在,衣冠楚楚,如庭阶玉树,一举一动透着世家气度。

「二哥,你这般讲究,当初是怎么闯荡江湖的啊?风餐露宿你能忍得了吗?」

面前人默了默,擦干手转过来:「你不是说军中功夫强劲刚健,不如江湖功功夫行云流水、飘逸洒脱。我如今不在江湖在你面前,这般打趣莫不是在讥讽哥哥?」

「二哥,你真好,我说什么你都记得。」

「那么,是谁不记得我们曦儿说的话呢?」二哥挥手屏退下人,一撩袍子坐下来:「眼睛都哭红了,谁又惹了我们曦儿不开心?」

听完事情原委,二哥没有说话,胸口起伏不止,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我慌乱不安递上帕子,跑到二哥身后给他顺背。

「咳咳。」

我一转眼,洁白的丝帕上晕出一朵血花。

我愣住了,回过神来,内心的恐慌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我六神无主般朝着不远处大吼:「快些叫医者来。」

「二哥,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二哥擦擦嘴角溢出的血迹,恍若无事发生一般,无奈道:「练功时太急于求成,一时走火入魔,遭了反噬。哥哥毕竟还是要面子的,莫要四处宣扬。」

他朝不远处一挥,止停了欲上前查看的丫鬟。

「你别骗我,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他低低笑起来:「是真的。」

「不行,我们去给医者看一眼,去看一眼。」我揪着二哥将他往出拽。

二哥忽然挥开了我的手,延续了之前的话题:「曦儿,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我不听,我不听,我们先去让医者瞧一瞧你的身体。」

二哥犯了倔,不理会我自顾自说起来:「其实那年,那人占了你身体时,她很紧张,总向我打听太子的事。是我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太子为人冷傲,并非良配。是我同她说,你跟在太子身后,喜欢他喜欢得辛苦。」

「刚开始时,她总是哭,甚至投了两次湖。她不敢穿新衣,日日穿着你的旧衣,生怕露出了什么马脚。她有一张与你一样的脸,我每每看她用你的脸做出忧愁难过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我看她实在可怜,于是便告诉她你的性格、你的喜好,好让她在别人面前不那么没有底气……」

「她很依赖我,她什么都信我,她像你一样同我最是亲近。她也会在爹爹面前卖乖,她也会睁着大大的眼睛瞪着三弟……」

二哥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对入宫百般抗拒,我也不想要你入宫……于是我教了她很多,见了太子该说什么话,如何拒绝他又不使得他起疑,这一切都是我教——」

「然后,你就跟着你师傅云游天下了是吗?眼不见为净是吗?」

「你觉得她可怜,那我呢?」

我听见心脏破碎的声音,一直支撑着我的信念顷刻间土崩瓦解。

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元宵节,爹爹抱着我去看花灯,大哥站在爹爹身侧举着糖葫芦和糖人逗我,二哥和三哥一人提着一只兔子灯,争风吃醋般地问我想要哪个。

后来我长大了,爱上了世界上第二尊贵的人,他好像也有些喜欢我。

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幸福的女子。

我有父兄的宠爱、尊贵的身份、美丽的容貌和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我想要的一切仿佛都唾手可得。

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

最后发现,他们所有人,没我都行。

二哥没有站在我这边。

就连二哥也没有。

生活一直在继续,并不会因为我的存在或离开停滞不前,却独独把我一个人弃在两年前,那个大雨瓢泼、雷雨交加的夏日午后,那条泥泞污浊、寒冷刺骨的黄泥小路。

我以为我会大发雷霆,可是没有,我只是若无其事地抹去眼泪,转身离开。

院中明净澄澈的井水像一面镜子,映照着院中的树叶,蓝蓝的天空和云。

我趴在水井边朝里望了很久很久,此刻好像才明白镜花水月之美。

我忽而很想追逐井中茂密错落的树叶。

可是我记得,负责此处浇花的丫鬟是个很胆小的姑娘。

我记得她好像叫杏儿,是个脸蛋圆圆的,很可爱的小丫头。

所以,我只是看了水井很久很久。

18

出了府,褚九安仍在门外踟蹰。

「九安,我们回家吧。」

「曦儿」,褚九安眉宇之间有些不安,好似在斟酌着说些什么。

「我没关系的。我对你本就没含期待,自然也不会失望。」

我笑笑,绕过他先行乘上马车。

马上车褚九安若无其事地给我介绍他买给我的东西。

砚台,佛手香和一对带着玉饰的同心结。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两大乐事同时发生,我想我那时是得意忘形了。」

褚九安盯着地毯,弯了弯唇角:「我总在想,我终于娶到了我第一眼便喜欢上的姑娘。」

「以前我有幸同你有了几面之缘,后来心中虽觉出点不同,也只当是对你了解不够。怪力乱神之说太过荒诞,我也不敢笃定。」

「听到你同二哥谈话时,我才真正醒悟。并非存心接近,步步为营。」

褚九安发出几声苦笑:「究竟何为皮,何为囊?或许,我自以为的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纵然我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我的爱比我想象中肤浅。」

「我们和离吧。」

我听见褚九安如此说。

我问自己,相信褚九安的话吗?其实信了他的话又怎样?不信又能怎样?这些东西真的重要吗?

我问自己,柳宴曦,你真的在乎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二哥不再对我偏爱,我不会和他去洛城生活了。

没有二哥,和褚九安和离之后,没人会为我抵挡世界的风雨了。

我不想回家,不想看到家里的每一个人。

除了褚府,我无处可去。

我才不要一个人。

我才不要可怜兮兮地一个人。

我恨我爱的所有人,唯独不恨褚九安,我本来就没对他存有什么期待,所以有信心和他和平共处。

「是我一时气急,误会了你。」

「九安,你很好,不管是出身修养还是性情爱好,我们都很能合得来。事事你都会同我解释,你心里想什么都肯告诉我,我从不用揣度你的心意。我想,你若是早些出现,我一定会先爱上你。不过,现在也不晚,你说是吗?」

褚九安伸手将我搂住了,身子都在颤抖。

直到他平静下来,他拥着我,将他买来的同心结系在我的腰带上:「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我是真的希望我们可以白头偕老。」

我将那枚同心结系在褚九安的腰带上,望着他笑了笑。

「我总是什么都想解释,你却总将一切藏在心里。你可以同我讲的,只要你肯说,我什么都愿意听的。」

「是我不够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好好的好吗?」

我窝在褚九安怀里掉了两滴眼泪。

就这样吧,爱不爱的有什么重要的呢?

我不爱他,只是贪图拥抱的温暖,享受被人爱着的感觉。

就这么过吧。

19

我睡了一大觉,醒来时,暮色浓稠,外面已是漆黑一片。

听说,谢绥下午进宫欲退了同杨煦芙的婚事。

皇帝震怒,在御书房斥责了谢绥,一气之下用长鞭打了他二十几下。

皇帝当下连发数道旨意,命礼部和鸿胪寺操办太子大婚事宜,昏礼就定在十二月初四。

谢绥所做的一切全是无用功。

褚九安坐在床边看书,心思却不在书上:「听说,半个太医院的人都在太子府上。」

我没说话,独自去了花园赏月。

走着走着,眼前忽而一黑,我也失去了意识。

再一睁眼,看见趴在手边的半张脸,猛的怔住了。

谢绥背上裹着数层纱布,趴在我身侧,像是看了我许久。

「我怎么在这?」

「我想见你。」谢绥将我鬓边头发抚到而后,声音很低:「曦儿,今天我是我不对,你原谅我这次好不好?」

我坐起来,心绪难辨:「今日我同你说那些话,不是为了让你这样做。现在你将我捉来,你又要干什么?」

「我再不将你捉来,你就跟别人跑了。」

「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我觉得谢绥疯了。

朝臣们不会想看到这样一个储君,皇帝也不会想要一个意气用事的太子。

「可是,我想娶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啊。」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都快要不认识谢绥了。

他天生高傲,从前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何曾这般低三下四地同我说话?

之前他也很磊落,不会做出下午那般之事,也不会深夜派人将我掳来。

他以前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是从小受百官称赞的太子,纵然时有傲娇,却总能看清局势,顾全大局。

小福哥哥不仅只是一个称谓,站在谢绥身后,让我感到满满的安全感。

我要的不是他像现在这样,为了我去做这些幼稚至极的事。

深深的悲哀涌上心头,叫我五脏六腑都挤压在一起。

可笑的是,让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我。

「我要走了。」我已经无力再去朝他叫了:「我们相识多年,就算不能做夫妻,也有多年情谊,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你好。」

「以后我们都过自己的生活,不好吗?」

「没有你,要我怎么好?」

谢绥攥住我的手:「曦儿,不要再离开我了,我只有你了…….」

「求求你了,放我回去吧,我们之间不能回到从前了。」

「回去?你想都别想,我绝不给你这个机会的。」

一番推搡间,谢绥重重闷哼一声,五官也扭曲在一起。

我往他后背去看,只见背上纱布渗出血来。

我一时呆住了,回神后急忙下床去叫丫鬟。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忙忙赶来,我无处躲藏,尴尬地站在远处不敢靠近。

「过来。」谢绥朝我招招手,有气无力说:「曦儿,过来,我怕疼,过来陪陪我。」

他从不曾同我说过这种示弱的话,我沉默着,还是挪去了他身侧。

太医拆了带血的纱布,狰狞的背部显现在眼前。

带血的皮肉外翻着,露出里面粉嫩的软肉,皮开肉绽,不外乎如此。

他的背上有很多条疤痕,腹部那个位置的背面有个狰狞的疤痕。

深色的疤痕崎岖不平,像是一条巨大丑陋的蜈蚣,盘桓在背部。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送太医出去时,我犹豫着在门口询问了谢绥身边的老公公。

「王公公,太子背部那疤…..」

王公公叹了口气:「那是两年的旧伤啦。您那时出了意外,太子出征在外总是忧心不止,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后来他决意要亲自上阵,谁也拦不住。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不留神就被敌军刺穿了肚子,昏迷了好些日子,差点醒不过来…..」

老公公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谴责意味,须臾,惋惜着摇头:「本是多好的姻缘啊,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恰好谢绥在屋里唤我,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曦儿,不要走,陪陪我。」

谢绥抓住了我的手恳求。

视线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一时有些失神。

他的手很大,指甲修得很是圆润,我的手很小,指甲盖是方方正正的形状。

女孩子的小心思那样多,心上人的指甲形状也想模仿。

他都变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原地,终究是物是人非了。

「我不愿意。」

谢绥眼里的渐渐黯淡,他死死盯着我,冷声道:「你为什么如此油盐不进,为什么,曦儿?为何独独对我这么残忍?」

「来人,带她下去安置。」

20

我被安置在太子府的一处华美宫室。

我不知道褚九安会不会找我,其他人呢,会不会担心我?

我失踪的后果是什么呢?会不会引起些什么乱子?

后来,我也懒得去想。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醒了也不愿意见谢绥。

浑浑噩噩过了十日,我第一次出门时,就撞见准太子妃杨煦芙来探望谢绥。

太子府卫帅是杨煦芙的亲哥哥,我远远望见他们兄妹二人谈笑,一转身,忍不住热泪盈眶。

为什么我二哥哥要这样对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杨煦芙走后,杨统领转身,犀利不善的目光骤然射在我身上。

他是个心疼妹妹的好哥哥,自然见不得谢绥这般行事——将一个有夫之妇圈养在太子府。

「褚夫人以后最好待在屋里,不要外出走动,你需要什么东西告诉侍女即可,自会有人奉上。这些日子太子身体有所好转,前来探望的朝廷官员和操办大婚之事的礼部官员都会陆续到来,这种场合夫人不适宜出现。」

「可有人寻过我?」

杨统领肃着脸:「无可奉告。」

谢绥身边的王公公从远处走过来:「柳小姐,太子想请您过去用膳。」

「我不去。」

王公公拦住我的去路,轻言细语劝说:「柳小姐,都十日了,您就是有再大的气也该消了。自皇后娘娘仙逝以后,太子过得很苦。看在他还生着病的份上,您就去看看他吧,就算是老奴求您……」

禁不住王公公说项,我还是去了。

谢绥如今能坐起来用膳了,他给我夹了几箸菜,然后默不作声开始用膳。

他先夹了一箸水晶羊肉饺,再是酸甜排骨,然后是炙猪肉。

他以前都是先吃时蔬,然后用一碗汤,接着食些肉类。

酸甜排骨他很喜欢,每次都是留到最后才吃。

心间微滞了一瞬,我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之前皇后娘娘宫里有一道五香鳜鱼,今日倒是想念。」

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愿意同谢绥说话,现在肯同他搭话,他笑了,心情不错的样子:「若是你今晚肯陪我用膳,我便让人准备着。」

「真的吗?」一颗心却咚咚直跳,不知是在期待什么。

「不过」,谢遂话音一转,若有所思看着我:「怎么想起吃这个了,不是不喜欢吃鱼吗?」

一颗心高高升起又重重落下,不对,他还记得。

「突然就想了。」我叹了口气:「可能是许久不吃了吧。」

有很多个瞬间,眼前的谢绥都让我感到陌生,我方才竟然想证明眼前的谢绥不是真的谢绥。

可他偏偏记得我不爱吃鱼。

是我想多了吗?

是我最近情绪不好胡思乱想了吗?

可是住在太子府这十几天,我总感觉,这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谢绥并不爱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甚至看不到一丝喜欢。

21

我睡了一觉,恍恍惚惚间做了个梦。

我梦见一条宽宽的河流,谢绥就站在河对岸,安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朝他喊,他不理我。

画面一转,冬夜已至,雪花簌簌飘落。

我家门前的柳树旁,停了辆马车。车内铺着厚厚的毯子,温暖舒适。

我抱着汤婆子睡着了,谢绥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神色温和。

车外的雪越来越大,打着旋儿似的落下来,我在冰天雪地中的一小片温暖之地睡得香甜。

待我打了个哈欠,面前之人一惊,匆匆拿起手边的书佯装看书。

我揉揉眼睛,掀开窗帘一看:「怎么到了,你不叫我?」

扭头一看,忍不住提醒:「谢绥,你的书是不是拿反了?」

谢绥清清嗓子,优雅地将书合起来:「这书我看得多了,反着看亦能一目十行。」

我不禁腹诽,这人真是好古怪,不过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真是好俊啊。

梦醒之后,那种朦朦胧胧的心动还在。

他以前也曾这样送我回家,在冬日的雪夜里。

我呆呆坐在床上,蓦得红了眼眶。

谢绥是个很高傲的人,不会求人,不会说好听话,也不会跟我示弱。

如今的谢绥不像是以前的谢绥,感觉太不同了。

最让我感到疑惑的一点是,现在的谢绥看起来太爱我。

真的谢绥不会那样的。

「曦儿」这样的称谓,他从来没有喊过。

他从来不曾同我说起过喜欢,更不曾提起爱。

那样甜蜜的话,他从来从来,不曾同我讲过。

我强打起精神起身,亲自到小厨房做了一盅菌子排骨汤,起身去见谢绥。

「谢绥,我还能嫁给你吗?」

看着谢绥的眉眼,我问出了这句话。

谢绥将手中盛着菌子的小碗放下,脸上笑容缓缓绽开,「曦儿,你想通了?」

我点点头。

「你什么都不用管,我有办法。」谢绥望着我笑得很是开怀:「你放心,我心中仅你一人。」

谢绥复又端起碗小口小口喝起来,夹起菌子放进口中嚼。

我出神地盯着他看,心中某个角落骤然坍塌。

谢绥竟然,他竟然吃了菌子,这是他最讨厌的食物,打小他就不爱吃。

为什么他记得我不吃鱼,却不记得自己从不吃菌子?

「你会变心吗?」我瞄瞄谢绥,神情低落下来:「我知道我如今再难嫁给你了,但若能陪着你,我便无憾了。你是太子,马上要娶太子妃,注定有三妻四妾,我算什么呢?」

「你不信我吗?」

袖子下的手紧张地交叠在一起,右手的大拇指深深嵌入左手里,我故作委屈道:「我不信,你要写下来,你要给我写承诺书,我要将这压在花瓶底下做成桃花镇。」

笔迹足够独一无二了。

谢绥抬眼抬眼瞥我一眼,点点头:「好啊,帮我取笔墨来。」

「写什么呢?」谢绥又问。

我想了想:「就写一首《上邪》吧。」

谢绥坐在床上提笔开始写:「我背上有伤,字迹可不好看。」

「对了。」谢绥笑笑,抬起眼皮看我:「两年前我伤了右手,从此便开始用左手,莫要嫌弃。」

我拿着谢绥给我的薄薄一张纸离开,面上虽波澜不惊,恐慌却狂风暴雨般在全身蔓延。

回到屋里,关上房门,身体软软倒了下来。

「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当今皇帝命为谢陵,为避其名讳,书写时遇上「陵」字,一般以缺末笔来书写。

「陵」这个字的末笔为一捺,若少了这一笔字体变得很不完整。

谢绥从来与旁人不同,别人为避讳,往往缺一笔,而他则给这个字多加一点。

这首《上邪》谢绥曾给皇后娘娘写过。

小时候,皇后娘娘总抱我在膝上,展示谢绥从上书房带回来的草纸。

她一张一张将那些纸收好,她同我说,你看小福哥哥的字越写越好了。

而今天,谢绥写的「陵」字,属实出乎我的意料。

不是谢绥的书写习惯也就罢了,他写的这个字竟没有丝毫避讳。

这可是藐视皇帝的大罪,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谢绥是假的,我确定了。

方才他说他伤了右手,这才改用左手。

可谢绥小时候是个左撇子,他很要强,不肯让别人看出来,在外人面前都用右手。

他用右手做一切能做的事情,却独独不会用右手写字。

这个假谢绥写的狗爬字,比六岁的谢绥都不如。

谢绥去了哪里?他究竟去了哪里?

我坐在门后大哭不止,我不明白,为何命运要这样同我开玩笑。

它让我在十五岁之前幸福美满,却让我在十七岁时开始体会这样那样的痛苦。

我爱着的那个谢绥,是不是早在两年前死在了战场上,留在了意气风发的十七岁。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敢再想。

谢绥一定像我一样,不知在世间的哪个角落,他会像我一样,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会救他。

我一定要救他。

22

「柳小姐,太子唤您过去一趟。」小丫鬟敲了敲我的门。

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了,没想到谢绥竟挣扎着起身来寻我。

「你怎么来了?」

谢绥进来,身后跟着张太医:「曦儿,你哪里不舒服,我带了张太医来。」

怎么回事?莫非是我方才的一番试探被他发现了?

张太医为我诊脉之后如是说:「依脉象上看,像是心气郁结引发的脾胃不运、肝血空虚。小姐最近是否不思饮食、缺觉多梦?」

我敷衍道:「许是上次发热没好全吧。」

「老臣这就开一个疏肝理气、补益气血的方子,忧思太甚实在对身子无益,小姐可养些花鸟鱼虫、小猫小狗分神,切不可再如此下去。」

张太医走后,谢绥蹙着眉头问:「曦儿,太医说你忧思过重,因为鬼上身吗?那些事都过去了,莫要想着徒增烦忧了。」

我并未忧思过重,只是不思饮食、觉少多梦而已。

我点点头算是应下,谢绥没有离开的意思,又自顾自说起来:「那年我陪你去法善寺看与你相像的那名女尼。听到她同你父亲的对话时,你问我,是不是因为你的母亲被土匪掳走了,所以她才假死出家。你问我,名节就那样重要吗?」

谢绥神色从容,像是回忆起了当日情景:「那时我说,假若是我,我不会介意。今日情状,也是如此。」

我惊住了,这话,他怎么会知道。

当时只有我和谢绥两人,按理说假谢绥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谢绥望着我笑,眼睛像幽深的寒潭:「方才你做的汤剩下了些,我分给王公公,他老人家还调侃,一向不食菌子的我也会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低头。」

是王公公这话让他起了疑心?可他怎么会知道谢绥同我说的话?

我迟疑了。

不对,他这话怎么听都有一种欲盖弥彰意味。

「曦儿,听说你刚同褚九安成婚时,有些失心疯之兆。之前怕是没有根治,我让太医开一剂方子,保养——」

「我从未有过那种病,我不需要。」

谢绥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轻叹一口气劝解道:「你整日郁郁,长此以往,难免胡思乱想,忧虑伤身。曦儿,莫要讳疾忌医,我们提前预防也是好的。」

「我没有得病,我不需要那种药。」

谢绥似笑非笑望着我,幽幽发问:「你觉得你现在正常吗?」

「你什么意思?」

谢绥自说自话道:「曦儿,我生病的这段时日的确冷落了你,可你不该因此怀疑我?你今日给我送菌子汤难道是在怀疑我?难道你认为,这样荒诞的事儿在谁身上都会发生一遍吗?」

「我听到了你和你二哥所言,实话说,我是不信的。这种事情太过荒诞,是不是你受了什么刺激,所以才……」

谢绥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那都是事实,并非我胡言乱语。」我抚着起伏的胸口,挤出一串眼泪:「我所经历的都是事实,绝无半句虚言。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你既这样揣测我,又留我做什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愤愤不平地往门口冲去,中途被谢绥拦腰截住,拽进怀里:「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我这不是担心你的身子嘛?」

我抱着这个假谢绥,气得想笑,眼泪却纷纷下落。

他错了,都是他不好?谢绥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以为巧言令色两句就能让我怀疑自己,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

这时,一阵时轻时重抓挠墙皮的声音响起,像是常常的指甲划过墙壁,令人头皮发麻。

「什么声音?」

谢绥蹙眉:「曦儿,你在说什么?哪里有声音?」

我跑到墙边,那种刺挠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就是在这里,你没听到吗?」

谢绥眼中精光一轮,神色自如摇头:「我什么也没听到。」

我问遍了侍女,都说没有听到。

过了两日,那种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斛珠子洒在地上的声音。

每夜子时,万籁俱寂,夜深人静时,这种声音总会响起。

连着五日,我都被这声音惊醒。

大费周章地起身查探,一无所获。

到最后,我只有点满一屋子的蜡烛才敢躺下睡觉。

最诡异的是,守夜的侍女都说不曾听到,她们觉得我疯了。

23

这日夜半,又起身探寻珠子声无果,我几欲崩溃,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号啕大哭。

谢绥提着一盏灯推开了我的门,他拥我在怀,语气温柔:「不怕,我来了。」

「是不是你洒的,是你找人洒的珠子?」我恶狠狠地瞪着谢绥:「你究竟要对我做什么?」

「曦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谢绥神色哀伤,满脸不解道:「听侍女说你睡得不安稳,我赶来找你,你——」

体内的理智被熊熊燃烧的怒火吞噬,我目眦尽裂地揪攥住他的衣领,手都拽得作痛,嘶哑着声音咆哮:「我是心智健全的一个正常人,你再怎么折磨我,我也不会得失心疯。你这个鸠占鹊巢的赝品,把我的谢绥还给我。」

谢绥眯着眼睛看我,反问:「曦儿,我若不是真的谢绥,我为何要费尽心思将你留在身边?为了你,我不惜忤逆父皇,如今还有伤在身——」

「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

我望着这个全然陌生之人,一字一顿道:「你是阴沟里的老鼠,是永远见不得光的可怜鬼,你占了别人的躯壳,做戏的功夫却是蹩脚。」

「你不知道谢绥,他为了得到朝臣的肯定做了多少努力,他日日勤学,从不敢有一日的懈怠。他虽看起来不好接近,寡言少语,却极是尊师重道,礼贤下士。」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他对所有人都很温和,却偏偏只对我冷脸。」

「为了坐稳太子之位,他甚至自请随军出征。可你呢?你竟为了婚事去忤逆圣上你让朝中臣子多么心寒,他们一心拥戴的太子竟是这样一个意气用事、耽于情爱之人?你知不知道皇帝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啊?你这样蠢笨如猪之人,怎么配装在谢绥的壳子里对所有人发号施令呢?」

「你看我天真柔弱,就以为我可以轻易任你摆布吗?你不是谢绥,就算你骗得了别人,你也骗不了我——」

「够了。你病了,你真的病得不轻。」谢绥大力扯开我的手,一番动作间不经意将我搡在地上:「你柔弱?你哪里柔弱?你分明是又臭又硬的石头,油盐不进,顽固不化。」

我摔在地上,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是不是被我说中,你恼羞成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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