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平平淡淡却虐骨子里的虐文吗?短篇完结

我同哥哥在房门口道别,自然想不到,床榻之上,有个人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走在回房的路上,满径桂花清幽,竹影横斜,明月半墙。

心中怅惘之情稍稍被桂香吹走了些,此情此景,叫我不合时宜地怀念起十五岁之前的那些年。

9

我认识谢绥那年,我五岁,他七岁。

那年皇后娘娘将我抱在膝上,指着谢绥同我介绍:「曦儿,你该叫她小福哥哥。」

我偷偷瞄了一眼凶神恶煞的谢绥,举着芙蓉糕缩进皇后娘娘怀里,怯怯说:「我认得他,以前在宴会上娘亲同我说过的。」

我没好意思说,我记得谢绥纯粹是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凶了!

皇后娘娘听完我的话倏地红了眼眶。

她和娘亲同是江州人士,两人幼时相识,是拜过月神的金兰姐妹。

两人进京选秀,一个做了皇后,一个被赐给我爹爹做了侯夫人。

可是那年,我娘死了。

我那时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以为死亡就是爹爹所说的消失一阵子又会回来。

皇后娘娘要谢绥带我玩时,我如是告诉他死亡是什么,他皱着眉头一副嫌弃模样:「蠢物,死了就是死了,回不来了。死了的人会被埋进土里,不多久就只剩白骨一具了。」

他凑近我,在我耳边说:「上次御花园的枯井里就打捞出来一具尸体,尸体都腐烂了,看不出人样,上面全是蠕动的大白大虫子,有那么大个。」

他还伸手比画!

手中的芙蓉糕「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我吓得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曦儿妹妹,下次你进宫来,我再给你讲讲那个……」

我是一路哭着回家的。

这件事对我幼小的心灵产生了巨大的伤害,每次进宫我都直发怵,因为宫里有个凶神恶煞又奇奇怪怪的小福哥哥。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为了报复我,因为皇后娘娘总是抱我,皇后娘娘很久很久都不抱他了。

后来我才知道,皇帝不喜皇后娘娘和重臣家眷来往过切,我娘死后,我才第一次被皇后娘娘单独召进宫。

皇后娘娘常常派身边的嬷嬷来接我进宫玩,有时是一月一次,有时一月两次。

我慢慢发现,奇奇怪怪的小福哥哥脾气坏,爱生气,却很贪吃。

第一次偷偷从宫外给他带果子蜜饯和糖人时,他脸红了,后来便也心安理得接受了。

一道菜皇后娘娘只允许他夹三下,但他最喜欢的菜,他总是最后吃,而且吃得很慢。同我一起吃饭时,规矩不那么多。

我给皇后娘娘夹一箸,给谢绥夹一箸,给我夹一箸,再给谢绥谢绥夹一箸。

谢绥看着碗里堆起的小山,竟然朝我笑了,眼神亮晶晶的。

九岁那年,皇后娘娘问我,愿不愿意一辈子住在宫里。

我说不愿意,因为爹爹和三个哥哥都在等我回家。

那顿饭,皇后娘娘和谢绥都没有怎么动筷子。

再后来,我没有进过宫了,因为我和二哥回洛城陪祖母了。

爹爹说,祖母年岁大了,独自在老宅很是寂寞,偏生又不愿意住在京城。爹爹想将二哥送去承欢祖母膝下。

那怎么可以呢?

大哥日日在军营里练功,三哥整日就知道和他朋友斗鸡走狗。

年年岁岁,花开花落,都是二哥陪着我的。他教我读书弹琴,陪我做胭脂,他陪我买了一件又一件美丽的舞裙。

就因为他是家中唯一的庶子,所以爹爹舍得将他送走,可我不舍得。

我和二哥一起去了洛城,一去就是四年。

再次见到谢绥时,我十二岁。

回京那日,他在长街上打马而过,黑袍白马,眼神坚定凌厉。

京中男子以温润清秀为美,谢绥偏偏长了一张妖孽般的脸。简言之,他气质亦正亦邪,看起来很不好惹。

如三哥所说,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从此,话本中的大反派都有了脸。

可是,小福哥哥实在是太英俊了呀……好好好迷人啊……好想得到啊…….

对着那张脸,我的内心第一次产生了些朦朦胧胧的悸动。

我想,这可怎么办呀,要不要叫一声小福哥哥呢?

「小福哥哥。」我掀开车帘朝他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怎么行动会比思想快呢。

「柳宴曦。」马儿在原地转了一圈,谢绥只是轻轻含了含我的名字,远远瞄了我一眼,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也不怎么想看见我。

10

后来我又入宫,谢绥对我很是冷淡。

我带着蜜饯去讨好他,他也对我视而不见。

刚刚腾起的小火苗越来越微弱,我甚至都不想再进宫去了。

有次在出宫的宫巷里遇见他,他径直从我身边走过,目光不曾为我停驻。他身后是无数侍卫宫女,那成群的婢仆好像一道天堑,将他和我隔开。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隔开我们的不是四年的时光,是身份,是尊卑……

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我是在他经行之处垂头行礼的臣女。

朱红的墙和谢绥的身影都远了,我耷拉着脑袋站在墙根,心里空落落的。

谢绥不知为何折返回来,面色不虞瞄我:「离京四年,规矩全忘得一干二净,该让宋嬷嬷好好教教你。」

他一扭头自顾自前行,见我不解其意,又转身催促:「蠢物,还不跟上。」

我愣了一愣,蹦蹦跳跳去追他:「小福哥哥,你等等我。」

「我母后只生了我一个,我可没有妹妹。」

「谢绥,谢绥。」

「叫我什么?胆子真大。罢了,在旁人面前不许这么叫,以免被人捏住了把柄……」

那日柳色映墙,谢绥抱着臂唠唠叨叨,一副高傲模样,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小鸡啄米般不住点头。

皇后娘娘告诉我,谢绥之前不理我是在同我生气,因为我去洛城后,只给他写了五个月的信。

我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兢兢业业每月一封信,可他从来不给我回信,久而久之,我便不想写了……

好在此刻,我们和好如初。

春秋转换,昼夜交替,我将隐秘的喜欢藏起来,不敢袒露分毫。

谢绥约莫是不喜欢我的,因为他不爱搭理我,还总是嫌我蠢。

可是,他离京归来后送的舞裙,回府路上的琉璃盏,冬日他递过来的手炉,发间被他轻轻抚落的雪花……

这些都成了不能放弃的理由。

我想只要我变得够好,近水楼台,我会成为谢绥的选择。

我读书、弹琴、插花、跳舞,成了贵族女子的典范,京城人将我和杨家姑娘并称为「京城双姝」。

可是,谢绥还是没有喜欢上我。

二哥不知怎么察觉到了我的心思,他说谢绥寡言少语,狂傲冷肃,实非良配。况且宫规森严,我这种性子,实在不适合入宫。

二哥禀告爹爹,说我渐到婚配年纪,往后不宜入宫,以避攀附之嫌。爹爹很快领会了二哥意思,也不大愿意我到宫中走动了。

这时,皇后娘娘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义女。

只要我做了她的义女,我便可以无所顾忌地进宫了。

「我不愿意。」我脸色煞白,跪在地上朝她磕头:「娘娘,我喜欢谢绥,我想做他的妻子……」

皇后娘娘并未讶异,她很温柔地问我:「曦儿真的愿意做太子妃?深宫寂寥,你是真的愿意一辈子住在宫里吗?」

我心中亦是忐忑,还是坚定道:「娘娘要一辈子住在这里,我想陪着你们。」

皇后娘娘当即就要禀明圣上,让他为我和谢绥赐婚。

我拒绝了娘娘的好意:「我想要他是真的喜欢我才娶我,我会自己努力的。」

「可是他——」皇后娘娘抚了抚额头:「罢了,罢了,由着你们自己来好了。」

11

十四岁那年的秋天,谢绥知道了我的心意。

那年,三哥的朋友说我模样像极了法善寺里的一个比丘尼。

三哥一气之下打破了他的头,那人恼羞成怒,四处编排我是女尼的私生女。

我真想看一看那女尼是什么模样,她长得漂亮吗?若是我娘还活着,是不是会和她一样漂亮?

我不敢同家里人说,于是央求谢绥陪我去法善寺看一看。

我和谢绥在那里遇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后山的竹林里,我爹和一个持着扫帚的女尼相顾无言。

「这么多年了,我找了你这么多年,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你只问问自己,当日在土匪寨找到我时,你是为了我活着而庆幸,还是宁愿我已经死了。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贫尼早已忘却,施主亦不必挂怀。」

「京中谣传,曦儿是法善寺女尼的秽乱之果,你待在这里对她不好。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你愿不愿意回来,我会补偿——」

那女尼默了默,往后退了两步:「我佛慈悲,普渡众生,贫尼自有容身之处。」

我隐藏在后山的石头后泪流满面,谢绥的手缓缓捂在我唇上,不让我发出声音。

「没关系。」他忽然将我拥进怀里,轻轻拍拍我的后背,声音平静:「我们回去吧。」

他很有耐心给我擦眼泪,指肚轻轻在脸上摩挲。

在这一方山石后,安静地能听见我俩交缠的呼吸。

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狂乱鼓噪。

我悄悄抬头去看他,发现他正在看我,眼睛里闪着细细碎碎的光。

「偷看我做什么,傻不傻?」

过了好久好久,他牵着我的手从大石后走出来。

那女尼正背着我们清扫路上的黄叶。

谢绥弯腰一礼:「女师傅,我们迷路了,不经意到了此处,您可否引我们到山门?」

手心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不知满心的紧张因为谢绥第一次牵我,还是因为仙逝多年的母亲忽然又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躲在谢绥身后,暗暗打量她。

她长了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干净清澈的杏眼,纤痩的鼻子,小而饱满的嘴唇。

我真的同她很是相像。

回去的马车上,我脑子里全是这个女尼,想起爹爹同她说的话,眼泪成串成串往下掉。

然后,猝不及防地,眼睛被捂住,温热的唇覆上来。

谢绥亲了我,蜻蜓点水般的。

羞窘快要将我淹没了,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或许是满脸通红,眼角还挂着泪……

「为什么亲我?」

「你说呢?傻不傻?蠢物。」

「你难道也喜欢我吗?」我又问。

「为什么要说也?」

我埋着头不说话,他于是侧过身,将头低下去,斜着眼睛含笑望我:「嗯?为什么要说也?」

我红着脸嗫嚅:「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呀。」

「好。」谢绥偏过头,一本正经:「我允许了。」

我那样高兴,我觉得谢绥终于喜欢我了,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

可事情好像不是那样的,他对我还是如从前那般。他总是说我傻,从不说甜言蜜语,他再也没有牵过我的手,哪怕是只有我俩。有时在京城宴会上遇见,他并未对我表示出什么特别之处。

我常常都忍不住怀疑,法善寺的拥抱和吻是不是我的一场绮梦,那时他是不是为了安慰我才出此下策。

他或许也有些喜欢我吧,但没有我喜欢他那么喜欢。

好像也没关系,他那样高傲的人,合该如此的。

后来,皇后娘娘猝然长逝。

我跟谢绥说,我会陪着他的,一辈子都会陪着他。

他握了握我的手,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

回府之后我才发现,我的发间多了一枚白玉牡丹簪。

再后来,我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他要随军出征。

他站在随风飞舞的柳树下说:「好好学女红,好好等我回来。」

我绣艺不精,抱怨了两句。

他出口斥我,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光:「自己的嫁衣总不能假手于人吧?」

我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神,心骤然酥软。

可是,从青云寺祈福回来的路上,我遭了意外。

一觉醒来,我们之间再无可能啦。

12

这夜我睡得很不安稳,噩梦缠身,猛地坐起身子醒了过来。

方过五更,窗外夜色深浓。

我心中记挂着谢绥,趁着婢女们酣眠之际,悄悄出了屋子。

二哥屋中未见灯火,我站在门口处静候。

头上一轮弯月高悬,于是我看了月亮很久很久。

「吱呀——」

院门开了,二哥和他的侍从搀着谢绥轻悄悄走出来。

「曦儿。」见到我,二哥一愣,随即轻斥道:「胡闹,还不快些回去。秋夜寒凉,若是着了风寒可怎么办。」

我稍稍举起灯笼,谢绥正一眨不眨盯着我看,幽深的墨瞳似深潭一般。

我吓得一个趔趄,急忙避开了视线。见他脸色还好,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更深露重,回去吧。」谢绥解了身上披风递过来,那是二哥的披风。

等他的手极其自然地伸到我面前时,他仿若大梦初醒一般,僵住了身体,抓着披风的手横在空中,收也不是,送也不是。

我还是伸手接过了,抱着仍有余温的披风目送他们远去。

到了拐角处,谢绥回身看我。

只是夜色太暗,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于是举起手用力朝他晃了晃。

我独自登上清辉台又看了月亮很久,直至天光破晓,我让前来寻我的丫鬟为我取来琴。

泠泠琴音自手边飘出来,流逝的过往如涓涓细流一一浮现在眼前。

一青衫公子出现在视野之中,他撩起袍子三步并作两步往上爬,青色的袍子在高高的台阶上一抖一抖的,没一会儿人就站在了我面前。

一曲终了,我向着褚九安笑了笑:「你来了。」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

褚九安念到此处止住了,我似乎感到他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易安居士的《一剪梅》,鲜少能听到这曲了。」

「自然,淮扬名妓苏卿儿谱的曲,少有大家闺秀肯弹。况且,未出阁的女儿弹这样的曲子,是为不雅。」

褚九安点点头,又道:「若是月夜以箫相和,则更显低沉哀婉,你若喜欢,改日我们不妨一试。」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九安,我们和离吧。」

褚九安错愕在当场,肃着脸一言不发。

「十四日。」他突然笑起来,笑容越来越深:「我们成婚,今日刚满十四日,才十四日……」

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曦儿,难道我没有感情吗?难道我不会伤心难过吗?你难道要让我答应吗?不是十年,也不是四年,哪怕是四个月也好,可仅仅只有十四天……」

「我听说昨夜梁王府失窃,上朝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昨晚遇见拦路的官兵,会不会害怕。我迫不及待来见你,等来的是一句和离,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低声说:「不害怕的,我不害怕。」

「我祖父是先帝亲封的大将军,曾掌二十万大军。祖父在世时,长宁侯府进出者皆为朝廷兵士。我祖父是将军,二叔是将军,堂兄是将军,哥哥是将军,仅是几个兵士,我为何要害怕?」

我深吸一口气,不自觉揪紧衣袖:「和你相爱的那个柳宴曦或许会害怕,站在你面前的柳宴曦却不怕。那次你听到我和二哥说的话了吧,那都是真的。是你爱的那个柳宴曦占了我身体两年,我不欠她的,也不欠你的,你别想着害我了。我从未爱过你,你也不曾爱过我,早些分开对两人都好。你是仕途平顺、英俊温润的探花郎,再娶不是难事,我带去的嫁妆算是一些补偿吧,愿你再遇良人——」

「害你?你觉得我会害你。」褚九安朝我走过来,哀切道:「我何曾如此想过?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怎么舍得害你?」

「正如你听到的,同你相识的柳宴曦不是我,你爱的柳宴曦不是我。」

「你怎就知道不是你呢,假如我喜欢的人就是你呢?你说我爱的是她?她又是谁,她是何长相?家住何处,年方几何,家中还有何人?」

一连串的质问连珠炮一般,叫我说不出话来。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喜欢一个连身体都没有的……鬼魂?」

13

褚九安眼中闪着水光,目视前方,像是陷入回忆之中:「那年你在皇后寿宴献舞,身姿绰约,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我心想,吸风饮露、御龙而游的姑射仙子也不过如此。仅仅一瞥,叫我记了很久很久。」

「后来诗会再见,你同她人品花论月,气度从容,进退得当,更使我心动。旁人竞相作诗去争才女名号,你从不争。我无意间听到了你同丫鬟的谈话,你说你读诗是为了修身养性、陶冶情操,不为附庸风雅,更不为追名逐誉。」

「你还记得吗?」他从身上佩着的香囊里取出一双小巧莹润的东珠耳环,小心翼翼抚摸着,神色很是温柔:「少时我瘦弱矮小,总被学堂里的几个学友调笑欺负,说是我这样的人长大了娶不着夫人。我已经习惯了,可有一日你和你三哥从天而降,替我赶走了那些人。三哥安慰我说我只是没到抽条的年纪,他送我这对耳环,说是以后可以你家门口排队……排队去娶你。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端详着那枚耳环,尘封的旧事鲜活起来。

那年我和二哥已经在洛城陪伴祖母了很长时间,春日回京小住时,三哥带我去买芙蓉糕吃。他左手牵着威风凛凛的「将军」,右手牵着我在大街上招摇,路见几个高个儿小伙子欺负一个小公子,忍不住牵狗相助了一番。

「我看你眉清目秀,斯文白净,以后定然是个极俊秀的公子,不愁说媳妇儿。」三哥殷勤地从我耳朵下拽下耳坠,一把塞进小公子手里,拍着他的肩头,义薄云天道:「我二哥现在还长个呢,长势如小麦一般,真真是极为喜人。你还小,不愁长个。」

他王婆卖瓜般将我往那小公子面前一推,嘿嘿两声:「嗐,这是我那花容月貌的妹妹,你到时候实在娶不着媳妇儿,可以去长宁侯府先排着队,你是一号,到时候优先考虑你。」

我拽拽三哥袖子,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我不喜欢矮的。

三哥梗着脖子以眼神示意我,让我别说话。

就在这时,「将军」的缰绳松了,它出溜一下从三哥手里溜了出去。

那傻狗咬着一个姑娘的裙角不松口,蹲在人家身前流了半滩口水。

那天我没吃到芙蓉糕,因为「将军」咬的是五公主。

三哥和五公主在大街上对骂,最后被仓皇赶来的大哥抓了回去……

褚九安声音有些哽咽了:「后来真好,游园会上我又捡到了你的簪子,我在青云寺救下了昏迷不醒的你。你看多巧合,这些偶然多像话本子里的情节,好像上天都在告诉我,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爱人。」

「后来你变了,你不再跳舞,你不再去诗会,你蹦蹦跳跳,头上步摇叮当作响,礼仪实在说不上好。唯一比以前好的一点是,你爱我。」

「曦儿,我对你是真心。」

褚九安长臂一伸,将我圈进怀里,温热的呼吸萦绕在耳畔:「不和离好不好?」

「我知晓你的难过,我又何尝不难过。人被情绪裹挟之时,视角总是受限。你静下心来想一想,你已经拒绝过赐婚,再同我和离,你该怎么办。倘若不和离,你还可以继续做任何你喜欢的事情,我不会干涉你。我可以不碰你,我们可以只做表面夫妻。你若不想看见我,我可以不出现在你眼前……」

「堂妹们尚未出嫁,你若同我和离,总归于名声有碍。二哥已经生病了,你还要他整日为你担心吗?」

「太子殿下已有钦定的太子妃,你同他再无可能了,为什么不愿意看一看身侧之人。」

「就当是可怜我,能不能,不要和离?」

我认命般闭上眼睛,两行泪顺着脸颊垂入颈间,我听见自己细弱的声音:「好」。

14

那日回褚府以后,我发了热。

医士说是着了凉,再加上近些日子不思饮食,睡不安稳,虚火有些旺盛。

褚九安一直忧心,甚至在屋里置了一张桌案,在此处处理公务。

生了一场病,心绪反而平静了许多,也学着将褚九安当成朋友去相处。

他是个很温和的人,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念话本的声音也是。

「应怜远远望去,只见一落拓郎君斜斜倚在桃花树上,漫不经心朝应怜投来一瞥。那郎君乌发雪衣,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朱,像是画中飘出的谪仙。应怜猛地停住了呼吸…….」

褚九安将话本翻过一页,一本正经接着读起来:「只觉得那红唇好似熟透了的樱桃,勾得人想摧残——」

「好了,好了,不必念了。」我有些脸热:「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种东西,怎得如此……」

「这是最热销的话本。」褚九安忍俊不禁,合上了话本:「病了这么几天,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们出去转转。」

「我想去买绸缎,要做新衣服,我还想买很多很多好看但没用的东西。」

「那走吧。」

姚氏绸缎庄里,我挑了好些布料,向着伙计交代:「这些送到长宁侯府,方才选的那些送到褚府。」

「这些尽是男子所用,色彩鲜艳的几匹又太过庄重,想必是为母亲所选。」褚九安问:「怎么不给自己选一选?」

我如实说出了心中所想:「我喜欢浅浅的颜色,不喜欢鹅黄色,也不喜欢桃色。我的那些衣服,我都不打算穿了。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她存在过的痕迹会一点一点消失。今天我将和离的权力交还给你,你随时都可以提起,我不会拒绝。」

褚九安神色不变,视线轻柔地落在我身上:「自然,不喜欢的衣服没有留着的必要,我们再去前面店铺看看。」

褚九安转身,先行出了门。

我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漫无目走着。

「宴曦。」左肩被拍了一下,我扭头往左看,那少女却站在我右后侧,笑出两个小梨涡:「你怎么还是不改啊。」

「煦芙,你回京了?」

杨煦芙,就是媒婆口中不愁婚嫁的「褚郎杨女」,也是我费尽心思与之比肩的「京城双姝」中的另一位,更是陛下钦定的太子妃……

「嗯,祖父的丧事都办妥了。本想再待几个月尽尽孝心,奈何母亲总是写信催促,便回来了。」

她朝我身侧褚九安点头致意,视线堪堪在褚九安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转向我:「错过了你的昏礼,实在抱歉。」

「褚公子,不知可否借你家夫人一会儿,容我们好好叙话?」

「自然。」褚九安将我们送到茶楼外,拉过我轻声嘱咐:「你们女子说话,我不便在场。你们好好说话,两个时辰后我来此处接你。」

我点了点头。

没想到,一进茶楼,便撞见一双深邃眼瞳。

心里一突,下意识就想逃。

「柳宴曦,你又要去哪?」

15

二楼雅间里,谢绥的声音极轻极轻:「你转过身来,我想看看你。」

他说这话的那一刻,我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忽然很想蹦蹦跳跳转过身去,同他说,我一直在这里呀。

可我只是站在窗边,平静地看着窗上绘的芙蓉,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谢绥来到我面前,将窗子关上:「我过来看你也是一样的。」

他的手伸进衣领,摸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平安符:「一切因由,我都清楚了。以前全是我不好,识人不清,没能……没能认出你……都是我不好。同他和离,回到我身边来……」

「谢绥,我已经嫁人了。」捏着手指的指甲嵌进皮肉,我垂着头不敢看他:「你的准太子妃在外面,我该走了。」

「为什么不肯?」

「为什么不肯同他和离?你爱上他了?是不是?」

谢绥抓住我的肩膀,声嘶力竭道:「住在你身体里两年的人同我见过五次,每一次都是锥心之语。你回来了,我那么高兴,可你却瞒着我。我一直在等你找我,我等你告诉我真相,等你回到我身边来。只要你说,无论多么荒诞,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你。可你呢?你比那个女鬼更可恶,你再一次抛弃了我。她尚可说是出于真心,你却是因为声名毫不留情地将我摒弃。」

话语如刀子一般,刺得我遍体鳞伤,我红着眼眶迎着谢绥的眼睛反问:「不然呢?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放着正经夫人不做,去给你做妾室?你要我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说我自轻自贱,自甘堕落?你一直在等找你,你等我告诉你真相?你不知道我害怕吗?你为什么就不能主动来找找我?」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肚子都是委屈:「从小到大你都等着我找你,因为你是尊贵高傲的太子,那我呢?难道我就不值得被人哄着吗?为什么我二哥和褚九安都能认出我,你却不能?哪怕你表现出一丝丝没我不行的样子,我不是不会义无反顾的。仔细想想,你好像从未在外人表示出我有什么特别,你也从未同我说过喜欢,你让我觉得,以前全是我一厢情愿。」

「你一厢情愿?我不喜欢你,我送你簪子,不喜欢你,我亲你,我要是不喜欢你,我会求父皇将你许给我?」

「为什么你二哥和褚九安能认出你,我却不能?」谢绥眼尾泛红,咬牙切齿:「那该死的女鬼同我见了五面,两次还是隔着屏风。我便是再机警,也只当是你移情别恋,厌弃了我,再不想同我有所牵扯。」

「你怎么说都是对的,全是我的错好了。是我不去找你,是我要抛弃你,你最可怜了,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柳宴曦,」谢绥皮笑肉不笑,眼神里喷射着愤怒的火苗:「你继续说,我倒要看看,从你这张嘴里究竟还能吐出多少深藏多年隐而不发的大实话。」

「本来就是这样的,你为什么不承认。」我吸吸鼻子,满腔委屈好似要漫出来:「景和十七年,五月二十五,萧园诗会上,我同你打招呼,你径直从我眼前走过去,装没看见我,反而给萧姑娘折了一枝花。」

「还有那年,我和二哥回祖母家住,我月月给你写信,你从不回信。最后还倒打一耙,说我不给你写信。」

「更小时候,你推我荡秋千,推得老高,吓得我掉下来,你还不承认。还有那次,皇后娘娘让你看着我午睡,你想出去玩,就捏着我鼻子往我嘴里塞芙蓉糕,给我呛醒了……」

「你说的对,我就是因为名声放弃了你。我已经嫁人了,你也有了准太子妃,我们各自安好,对两个人都好。」

我越哭越难过,感觉整个五脏六腑都纠成了一团:「再者说,你就不是什么好人,你霸道自大,专断高傲,阴晴不定,讲话阴毒,犯错不认——」

「我爱你。」

谢绥满目通红,一滴泪从左边眼眶中飞速滑落。

他抓过我的手,轻轻握住,几乎是用了哀求的眼神看我:「我认错,我都认,不论什么都是我的错,不同我置气了好不好?」

我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瞬间的甜蜜得意之后是深深的无力和苦楚。

我想起皇后娘娘去世那日,我对着她的遗体发誓,我会一直一直陪着谢绥,即便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他,都欺负他,我不会。

那时没想到,欺负他、抛弃他的人,竟然是我。

「没有置气,只是想着,如此对我们两个人都好。你明明知道的,即便是我和离了,也没有做你妾室的资格。别再勉强了。」

谢绥幽幽望着我,抓着我的手蓦得收紧了几分,恶狠狠道:「我偏要勉强,你要是不同我好,那咱们两个谁也别想好。做我的妻子还是做褚家的寡妇,你自己选。」

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要干什么?你疯了?」

「我是疯了,那你也只能做我这个疯子的小妇人。」谢绥掐着我的下巴,粗暴地撬开我的嘴唇。

我浑身一颤,下意识给了他一巴掌。

谢绥被我一掌打懵,满不在乎地摸了摸脸颊,竟讪讪笑起来。

「我不能亲你吗?」

「可你,本就该是我的妻子。」

「一次次拒绝我,一次次伤我的心,我曾想着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了。知道真相后,我巴巴就来找你了。我不觉得委屈,也没有再怪你了。可这本是女鬼的错,为什么要我来承担这一切?」

谢绥掀起眼皮,骤然转了语调,阴恻恻道:「我爱你,你也必须爱我,不爱也得爱。」

16

我是被一声踹门声惊醒的。

「曦儿在哪?」

「她累了,正睡着呢。」

方才我和谢绥在雅间吵架,怎么会睡过去了呢?

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手还未放下去,便见褚九安步调慌乱赶来,又在我数尺处堪堪停住。

他身子骤然一僵,眼神落在我身上,眼睛像是生锈了锁芯,再也不动了。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向自己,三魂七魄去了大半。

只见我仅着中衣坐在床上,领口开了大半。

谢绥的靴子东倒西歪倒在我的绣花鞋上,满屋子都是暧昧痕迹。

脑中轰鸣一线炸开。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我摇着头拼命解释,手忙脚乱去整理仪容。

「曦儿,你醒了?」谢绥也只穿着中衣,慢慢悠悠从褚九安身后出现。

他也只穿了中衣。

我的额头突突地跳,各种情绪压得我喘不过来气。

谢绥绕开褚九安走过来,宣示主权似的揽过我的肩,眼神却是挑衅般地看向褚九安:「着急什么,让他慢慢等着不就好了。」

「你下流,你无耻。」我拼尽全身力气打在谢绥脸上,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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