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知半解,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拉拉他的衣袖,说:「好了好了,我明白了,陆稍,你最近好像有点奇怪……」
陆稍就笑:「因为我的小姑娘长大了,我要赶紧再装装大人,不然怕没机会了。」
后来我想,陆稍那段时间是怎么瞒过我的,便是因为他永远从容冷静,叫我看不出半点破绽。
「陆稍,我想吃那家酸奶糕了。」
「好。」陆稍笑着应了一声,走到一旁的衣架子上取外套。
我伸手把他外套兜里的车钥匙取出来放在茶几上,他不解的看着我。
「我想坐公交车。」我说。
陆稍无奈:「好。」
外面下着雪,有小孩子在嬉戏打闹着,我侧过头问与我并肩而走的陆稍:「公交站还有多远啊?」
陆稍想了想,说:「按照你的速度来,可能还要走十五分钟。」
我停下脚步:「太远了。」
陆稍挑眉,未语。
我亦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我们这次也算是和好了吧,那……
我心里的小九九还没拼全,陆稍就走到我面前蹲下,「上来。」
OK,计划成功。
看,陆稍就是陆稍,永远最了解小满。
陆稍的背很宽,跟他的怀抱一样,我把脸紧紧贴在上面,鼻尖萦绕着只属于他的独特的薄荷香味。
「小满。」陆稍忽然止住步子,微微侧头。
「怎么了?」我抬起头,看见他坚毅的脸部轮廓。
「哥哥跟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我不喜欢听他用「哥哥」这个词,我说:「陆稍,你最近真的有点奇怪。」
「还不是因为你不够听话,哪有做家长的不操心?」
我对「家长」一词很受用,于是开开心心的说:「好的,家长,我以后会听话的。」
陆稍轻笑一声,背着我跑起来,我被吓了一跳,死死勒紧他的脖子。
我想喊他的名字,可是雪风与我正面相对,我没办法呼吸,只能把脸深深埋进面前的温柔漩涡里。
「小满,可能过段时间我会去出差,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回来的公交车上,陆稍这样说。
出差?哦,陆稍是老师,出差可能就是去别的更高级院校听课学习吧。
「好,去几天啊?」
「不久,三四天。」
后来我想,如果我当时细心一点,一定就能捕捉到陆稍眼角眉梢那一丝浅浅的慌乱。
那天晚上分别的时候,我站在小区下面看着陆稍上车,看着他发动引擎驶出一段距离。
舒明肖是帮我租在第五层的,等我乘坐电梯上楼到家后,手机响了起来,是陆稍。
我接通,喊了声陆稍的名字,没有收到回应,只有无限长久的沉默。
那一刻,我莫名觉得,命运好像在对着我酝酿一场巨大的爆发。
「陆稍?」我又喊了一声,音线已经有些颤抖。
又过了会儿,电话里才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嗯……刚才信号不好,我就是忘了跟你说,今天夜里会降温,你注意点儿。」
我松了口气:「打过来又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吓死我了。」
陆稍是第二天下午三点的飞机,我去送他,在人声鼎沸之中,他伸手揉揉我的发顶,只说了一句话——「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好的,家长。」
直到那抹高大的身影融入人群,再消失于人群,我才转身往外走。
我去超市买了些鸡翅,我不信一步一步按照陆稍说的来做会那么难吃,我不信这个邪。
我拎着购物袋刚走出超市,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通:「喂?」
「你好,小满。」
学校外面英式咖啡厅里,邹子凝微笑着坐在我对面,她还是我前两次见她的样子,眉目清秀。
「有事吗?」我冷冷道。
我不喜欢她,即便她看起来善良又友好,我也仍然不喜欢她。
「小满,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有话跟你说。」
我握着咖啡杯嗯了一声:「你说吧。」
「你别误会,我和陆稍只是朋友,我们是高中同学,他是大我两届的学长,那时候我确实喜欢他,陆稍嘛,优秀又帅气,谁不喜欢呢,我也不过是花痴罢了。现在我已经有了丈夫和孩子,我很爱他们,他们也很爱我,所以小满,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和陆稍的关系。」
我抬头,对上邹子凝和煦的双眸。
「上次很抱歉,是因为我的衣服在路上不小心被一辆车溅起的积水打湿了,所以才……」邹子凝面带歉意。
「没事,都过去了。」我说。
邹子凝偏头看一眼窗外,声音很轻:「今天找你,我是想跟你说,其实陆稍病了。」
我一愣,病了?
「非典型脑膜瘤,2014 年初由我爸主刀做……」
「陆稍病了?」我重复着她的话从座位上站起来。
「小满,你先冷静一点听我说。」
我掐着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重新坐下来,即便脑子里已经一片混沌。
「非典型脑膜瘤,不是恶性肿瘤,它是介于良性与恶性之间的一种,也就是说它是有几率被治愈的,当然,也有几率发展成恶性。它的复发率不高,而且只要安全度过前面五年,复发率就更低。」
仿佛平地惊雷一般,我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的人。
「我们见面除了第一次聊了点彼此的近况,我还记得也是在这座咖啡厅里,其余时候我们说的都是关于他的病情,因为我和我爸一样,也是在神经内科。」
「他……那他……他这次怎么……」我有些语无伦次,想问很多东西,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病情复发了。」
五个字,让我的心一瞬间沉入海底。
「不过你先别着急,他一直都按时体检,这次发现得及时,问题应该不会很大。」
所以,他说去出差是骗我的,他是去做手术?
「是吗,不会很大?不会很大你为什么会来告诉我这些……」
邹子凝沉默了,她的沉默像一把尖锐的刀,把我剜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掉在手背上,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两天陆稍会那么奇怪,他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小满,陆稍很爱你。」
我抬眸看向邹子凝,她神色笃定,像是在陈述一加一等于二这种过于简单的事情一般。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陆稍早已悄悄把那座四合院的产权过户到了我的名下,除此之外,还有他的车子,他的存款,他全部都用一封亲笔信以及一张能够证明他本人意愿的碟片,转移到了我的名下。
而这一切,邹子凝都知晓。
「谢谢你,子凝姐。」
我疯狂地朝医院跑去,就像当初在那条漆黑的巷子里,陆稍拼尽全力跑向我一样。
陆稍,请你务必等等我,这一次,换我守护你,好不好?
一辆白色宾利停在我身边,舒明肖的头从副驾驶伸出来,「女朋友,你去哪?」
女朋友?有一点惭愧,我似乎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有个男朋友。
来不及想太多,我匆忙上了车,「去中心医院,谢谢。」
舒明肖吩咐司机去中心医院,然后抬眸从后视镜里看着我,表情似笑非笑,「这才多久没见啊,就跟我这么客气?」
我低下头,心乱如麻,坐立不安。
「你去医院干什么?」舒明肖又问。
「我去……有点事。」
舒明肖直接把头伸过来,皱眉,「你不舒服?」
我把他的头推回去:「没有,你坐好。」
「那你去医院干什么?」
「陆稍他……」我不知道怎么说,一句两句又说不清。
「哦。」舒明肖从后视镜里扫我一眼,随即垂下眸子。
想了想,我说:「明肖,我……」
还没说出口,我便从后视镜里对上了舒明肖平静得像是在等候某种宣判的目光。
我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我告诉自己,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看到没有头发的陆稍穿着手术服的时候,我没有哭,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他跟我说的,我们要学会跟这个世界和解,只有这样,我们来这一趟人间才有意义。
可是,我却在陆稍笑着伸手摸我发顶的时候泣不成声,我喜欢的这个人,他永远都冷静理智,即便面临生死。
「不准哭。」陆稍板着脸用大拇指粗鲁地揩去我脸上的泪水。
我扑进他怀里,把脸紧紧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里面是如雷的心跳声,我听见他轻笑着喃喃了一句:「看来还是没骗过我的小姑娘啊。」
陆稍说想吃苹果,我不疑有他,马不停蹄跑下楼去买。
等我回来的时候,陆稍已经进了手术室,舒明肖坐在长椅上发呆。
见到我,舒明肖耸耸肩,「我劝不住他。」
我走到他旁边坐下,还没开口,他揽过我的肩膀,声音温柔:「他会没事的,我陪你一起等他出来。」
秦璐提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一向从容淡定的她,眼角眉梢也染上了一丝慌乱。
可她仍然握着我的手,说:「别怕,小问题。」
我就是佩服她这种临危不乱的气概,这一点,陆稍和她很像。
可我怎么能不怕呢,我最爱的人正在里面经历着那么大的一场生死搏斗,我却只能在这里等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两个半小时过去,我再也憋不住心里的恐惧,抓着秦璐的衣袖大哭起来:「阿姨,我好后悔……我不该气他,我应该听他的话……阿姨,我要他好好的,以后……以后我什么都听他的,我不想他死……」
秦璐从包里掏出湿纸巾给我擦干眼泪:「小满,陆稍他肯定不喜欢你看到你哭。」
这句话让我瞬间活了过来,她说得对,陆稍不喜欢我哭。
我胡乱地抹干净脸上的泪水,我不能让陆稍出来看到我这个样子,他肯定会嘲笑我是只大花猫,就像以前我们玩纸牌我输了那样。
可是,终于等到手术室的门打开,我见到的却是一个闭着眼睛,不会笑不会喊我小姑娘,更不会嘲笑我的陆稍。
他那么安静的躺着,眉眼柔和,我这才看到,他的下巴上似乎有些胡茬冒出来了,等他醒了我一定要亲手帮他刮。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是患者需要留在重症监护室观察几天。
8
陆稍醒转之后,医生出来说可以有家属进去探视,时间限制二十分钟。
我以为秦璐会跟我一起,结果她让我一个人去,她拍拍我的手,「他有话跟你说,去吧。」
换了隔离衣,我按着床号找到陆稍,他正安静的望着天花板发呆,眼神有些茫然。
轻而缓慢,我的眼泪和声音同时出发:「陆稍。」
陆稍看向我,浓黑的眉毛微微皱起,良久,他开口:「你是?」
仿佛被人当头一棒,我霎时头晕眼花,就在我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面前的人却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陆稍!」我吼他,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呆子,我没事,不准哭。」他抬起扎着留置针的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嗓音异常温柔。
「为什么支开我才进手术室?」
他有些调皮的眨眨眼:「因为我怕看到你就不想进来了,毕竟我是你的监护人,如果我怕有个万一,以后谁管你呢,你又这么不听话。」
我想起下午邹子凝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问他:「只是因为你是我的监护人吗?」
陆稍轻咳两声:「不然呢?」
「陆稍,」我喊他,「只有七分钟了。」
「嗯?」
「你就没有其他的话想跟我说吗?」
「小满。」
我心下一喜,期待的望着他。
「我觉得……」陆稍沉吟片刻,严肃道:「我觉得你这样好像在探监。」
我:……
陆稍就笑,眉目间布满灿烂又虚弱的颜色。
我扳正他的脸,让他直视着我,「陆稍,等你出院,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陆稍怔愣片刻:「小满,你以后会遇到很多很好的人,你……」
「我不想听这个。」我打断他。
「小满,我们改天再说这个好吗?」
「为什么?」
陆稍无奈:「因为现在我是病人,不能激动,我怕你气得我血压高。」
陆稍恢复得很不错,三天后就转到了普通病房,自此每天病房里都堆满了鲜花和礼物。
看着每天被一群女孩子包围笑得无比开心的陆稍,我心里憋着股气,却又找不到理由发泄,只好站得远远的。
大家都走了后,陆稍朝我招手,「小满,过来。」
我走过去,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还洋溢着浓浓的喜悦。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阴阳怪气:「你怎么这么开心?」
陆稍就盯着我摇头,依旧在笑。
我翻个白眼:「你在笑我?」
「嗯。」
「为什么?」
「你猜。」
我气急:「陆稍!」
「我在。」
「为什么你开了瓢之后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好像……变傻了……」
陆稍浓眉微皱:「瓢?」
「嗯。」
「不礼貌,没大没小。」陆稍轻睨我一眼,坐起身穿衣服,「陪我出去走走。」
我双手环胸在床沿边坐下来,不去看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让那些小姐姐陪你呗。」
没有等到回复,我转过头,看见陆稍正浅笑着望着我。
啊,不会开个瓢真给人开傻了吧,我感觉这样的陆稍有点不太正常。
「小满,她们只是我的学生,仅此而已。」
「可我看你很开心啊。」
「他们来看我,我当然开心。」
「……」
「但是都比不上你陪着我。」
我望着陆稍的眼睛,那片沼泽是如此温柔深沉,我想,我要永远拥有它。
陆稍出院那天,舒明肖也来了,我以为陆稍会对他没有好脸色,意外的发现他们俩竟然相处得很和睦,有说有笑,就好像多年旧友一样。
很久以后,当我和舒明肖再说起陆稍,说起那个温润如玉冷静睿智的男人,我们都唯有沉默。
那时,舒明肖眼角已经有了被我嘲笑过无数次的鱼尾纹,他还是喜欢在抽烟的时候耍酷,喜欢仰头对着天空吹出一片白雾。
他总说:「霜满,喜欢你这件事,比起陆稍,我甘拜下风。」
我不知道陆稍当年跟舒明肖说了什么,但我感受到舒明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和语气是多么的笃定。
彼时,我会忽然想起多年前起邹子凝约我的那个下午,她最后说那句话的时候,神情跟舒明肖的一模一样。
我重新搬回了四合院,美名其曰,照顾病号。
舒明肖是在手机上跟我提的分手,我迟疑许久,回复了他一条——「明肖,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在一起的时候都没说过我爱你,分开的时候又何须道歉。」
「而且,是我当初说不介意你心里装着事情,你才答应和我交往的,这本来就是我应该承受的。没关系,何霜满,祝你幸福。」
想了很久,我回复他:「明肖,也祝你幸福。」
陆稍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央着他陪我去蒙城看雪景。
「听说爬到玉梵雪山山顶许愿特别灵,我们去试试吧。」
陆稍一边切菜,一切答:「嗯,你想许什么愿?」
「陆老师,你有没有常识,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
虽说已经是二月份,蒙城却依旧寒冷。
刚下火车我和陆稍就把羽绒服套上了,然后站在人来人往的出口边上,我们望着彼此笑成了个两个三百斤的大胖子。
「陆稍,你穿这个真的很像企鹅。」
「那你是什么,小企鹅?」陆稍挑眉。
找旅馆,安顿行李,吃饭,坐车到玉梵雪山下,每一样陆稍都安排得细致妥当,我只需要像个智障儿童一样跟着他就好。
第一天我们去了阿莲湖,我们趴在高高的游艇围栏边,看宽阔无垠的湛蓝色湖面上飘荡着白色的船只,看海鸥们高高低低停歇在船篷上。
我在呼啸的风里笑得很大声:「陆稍,你被我骗了!网上说了,一起来阿莲湖坐过游艇的人,是会一辈子在一起的,你已经上了我的贼船,就别想着逃跑了!」
风很大,无数次要把我的帽子吹翻,陆稍一边手忙脚乱地帮我摁住帽子,一边语气严肃:「何霜满,你现在学会先斩后奏了?」
我朝他扮鬼脸:「你咬我啊。」
我没想到的是,陆稍竟然真的咬了我。
他的手隔着帽子重重扣在我的后脑勺上,明明风那么大,为什么我听见了如雷的心跳声?
全世界都定格了,湖水停止漾动,海鸥也不再飞。
陆稍的唇瓣比从我耳旁疾驰而过的雪风还要凉上许多,我整个人犹如冰雕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彼时,看着陆稍近在咫尺的蒲扇一样密长的睫毛,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恐怕这一辈子,我再也没有办法忘记那个叫做陆稍的男人了。
很轻浅很短暂的一个吻,我却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呆呆的看着陆稍,陆稍也呆呆的看着我。
两岸无垠的雪景迅速倒退模糊,我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纵使如陆稍所说,这个世界还有很美好的一面,可我只想要一个陆稍。
纵使如陆稍所说,岁月还很漫长,可我只想要一个陆稍。
9
很晚才回的客栈,陆稍在前面走,我踩着他的脚印远远跟在后面。
偶尔拂面而过的山风里夹杂着凛冽的树脂清香,淡淡的,很好闻,有点像陆稍外套上的味道。
自从白天那个吻之后,我跟陆稍之间的气氛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看着我的眼睛。
我们是前后脚回的客栈,路过一楼客厅的时候,看见一大群人围着一沟炉火坐在地板上聊天,语笑喧阗,好不热闹。
「陆稍,霜满,过来坐啊,一起玩。」一个长发姑娘热情的朝我们招手。
我和陆稍被大家推搡着分散坐下,没有挨在一起,中间隔了个男生,男生剃着短寸头,五官深邃。
坐在我对面的大叔冲我旁边的男生扬扬下巴:「阿稹,来,给大家表演一首。」
男生爽快的应了声好,随即抱起身旁的吉他起身,唱了首张国荣的《有心人》。
「寂寞也挥发着余香
原来情动正是这样
曾忘掉这种遐想
这么超乎我想象
……
模糊的迷恋你一场
就当风雨下潮涨
如果真的太好
如错看了都好
……」
男生声音清脆透亮,颇有那么点少年张国荣的味道。
大家都陶醉的沉浸在音乐里,整个大厅里只剩下柴火燃烧发出的哔哔啵啵的声音。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雪的,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我从窗户望出去,依稀可以看见不远处人家的灯火闪烁。
曲毕,掌声此起彼伏,大家纷纷夸赞阿稹不仅吉他弹得好,嗓子也是绝妙。
阿稹一一谢过,抱着吉他回到我旁边的位置上,坐下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我的胳膊,忙跟我道歉,「不好意思。」
「没关系,多大点事。」
「你是 T 城人?」阿稹微微有些惊讶。
我点头:「嗯,你也是?」
阿稹就笑了,笑得眉眼弯弯,「对啊,好巧。」
「好巧。」
T 城与蒙城隔了有四千公里,期间跨越许多山川河流田野城市,能在这里他乡遇故知,确实是好巧。
阿稹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眉飞色舞的跟我说了一些他来这里的途中发生的有趣的事情,最后他问我:「我是来这里游青冈川的,你呢?」
我始终盯着他身旁早就黑了脸的陆稍,心情大好,「哦,这就不巧了,我对青冈川兴趣不大,我是来爬玉梵雪山的。」
接下来,大家聊了会儿天,开始玩起游戏来,百年不变的真心话大冒险。
有人直接叫客栈老板搬了几箱酒来,扬言四海之内皆兄弟,不醉不归。
整个场子转下来,我一次也没有赢过,还输给了阿稹两次,两次我都选择了真心话。
第一个问题,阿稹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回答没有。
第二个问题,阿稹问我他可以追我吗,我回答不可以,因为心里有人了。
我拼尽全力想要赢陆稍一次,结果老天爷不仅不让我如愿以偿,还让我眼睁睁看着陆稍被那个长发姑娘赢了。
真心话和大冒险,陆稍选择了后者。
长发姑娘让他闭着眼睛原地逆时针转三圈,再顺时针转五圈,然后随机点小公鸡,点到谁,就必须亲谁一口。
有人打抱不平:「这也太过分了,人家女朋友还在这里呢。」
有人解释:「什么女朋友,昨天陆稍跟我说了,那是他妹妹。」
长发姑娘催促:「快点陆稍,开始了,一,二——」
不过一次随意的聚集来自五湖四海游子的相遇,我却总是在很多年后梦起。
我梦起那晚深沉的夜色,梦起那晚鹅毛般的大雪,梦起那个叫阿稹的短发男生,梦起那首张国荣的《有心人》……
梦起微醺的陆稍。
我发现,我最喜欢喝酒之后的陆稍,总是可以给我我想要的惊喜。
上回,他说:「何霜满,我想做你男人。」
这回,他说:「何霜满,我他妈喜欢你。」
这可真不像是陆稍能说出来的话,他分明永远姿态克制又谦卑,凡事即便心下了然万分,面上也不过尔尔。
可是,他却当着那么多人,亲了我。
可是,他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我说了喜欢两个字。
我不记得是怎么散场的了,只记得陆稍非要拉着我去外面散步,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说要出去看雪。
然后在冰天雪地里,他一手揽过我的身体让我靠近他,一手掌在我的后脑勺上,微微带力让我抬起头仰视着他。
他说:「小满,如果有一天,我……」
我抬手捂住他的嘴巴:「不会的陆稍,没有那一天。」
如果有,我一定跟你一起走,因为我没有办法承受拥有你再失去你的痛苦。
这一路过来,你教我学习,教我成长,教我跟自己,跟这个世界和平相处,我虽然叛逆又笨拙,可是我正在描摹你的影子,正在跟你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我不允许你只是以老师的身份短暂的出现一下子。
如果我无法撼动神明的使命,我带不走你,那我就违背自然规律,我跟你走。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是什么样子,陆稍,你不能这么残忍。」
陆稍深深的注视着我,突然,他很用力地把我拉进怀里。
那个怀抱很紧很紧,紧到即便穿了那么厚的羽绒服,我仍然差点无法呼吸。
「不准再跟那个阿稹眉来眼去。」陆稍在我耳边低低的说。
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正在考虑邀请他跟我一起怕玉梵雪山。」
陆稍扶在我腰上的手加重力道拧了我一把:「小满,不要故意气我,我是病人。」
「呸!你才不是病人!」
「嗯,我是你男人。」
「陆稍,明天你不会不认账吧,到时候你不能用喝醉了脑子不清醒这个理由来搪塞我。」
「嗯,我认账。」
「对了,看来你的瓢恢复得挺好,转那么多圈还找得到我?」
陆稍就笑,呼出的热气挠得我头顶痒痒的,「你忘了我是的专业?」
我闭上眼睛,贪婪的留恋着只属于陆稍的气息,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自己离他如此近过。
我和陆稍在一起了,在抵达蒙城的第二天晚上二十三点十七分。
10
陆稍说到做到,第二天他果真没有赖账,但是当我缠着他索要早安吻的时候,他有些别扭和迟疑。
我从他怀里退出来:「算了,我还是去邀请阿稹陪我爬雪山吧。」
刚转身要走,手臂被拉住,一阵天旋地转,微凉的柔软重重封锁住我的唇。
浓重的呼吸之中,我睁开眼看对面的人,他的鼻梁好高,睫毛好长。
这是陆稍,确确实实是陆稍,我心心念念的陆稍,想要以后永远永远都在一起的陆稍。
陆稍用帽子和围巾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们才出门,刚到山脚下天空中就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有情侣手拉手欢呼着奔跑,我也一头扎进陆稍的怀里,他差点就没站住。
陆稍好高,我完全仰起头都才只能看见他的下巴。
我说:「我希望,雪再下大点。」
陆稍低头注视着我:「为什么?」
真没情调,我伸出一只手去揪他下巴上的胡茬,「没听过一句话吗,落雪共白头。」
陆稍就笑,一片雪花恰巧停在他的睫毛上,惹得他快速地眨了眨眼。
玉梵雪山是真的高,我全程像只树袋熊一样抱住陆稍的胳膊,他人高腿长体力好,我被夹带着走起来就轻松多了。
旅客很多,一路上热闹非凡,还有几张昨晚跟我们一起玩游戏喝酒的熟面孔,路过我们时热情的打招呼。
有些累了,我指着不远处的一座观景亭跟陆稍说:「我们去那边歇会吧。」
陆稍不动,挑眉看我,「小满,这才不到三分之一。」
不会吧,三分之一不到?
陆稍伸手揉揉我的发顶:「小懒鬼。」
我跳到他身上:「你不懒,那你背我走,好不好?」
陆稍搂住我,轻笑,「好。」
来来往往许多人,好像就只有我是被背着走的,不时有人朝我投来灼热的目光,我只好把脸埋进陆稍的羽绒服帽子里。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我们才终于到了山顶。
这时候,雪也已经下得很大了。
山顶是一座仿古庭院,很大,有一座小镇那么大。
常年不融的积雪将蜿蜒缠绕的木栏染成了入骨的白色,长亭旧廊,红瓦灰墙,美得令人心惊。
繁多的梅树稀稀拉拉镶嵌在漫无边际的雪白之中,树梢上郁郁葱葱的浅黄色为整个天地都增添了几分灵动。
我甩开陆稍的手,像只撒欢的小狗冲进雪地里,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转头喊陆稍:「陆稍,你快过来!」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仍旧对那一页画面记忆犹新。
那个男人,他就站在荒芜的木栏前望着我,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他宽利的肩头,落满他黑色的大衣,也落满了他深邃的双眸。
他没有朝我走来,只是静静的望着我,隔着遥遥的冰天雪地,我看到所有风景在他身周黯然失色。
「陆稍,你快过来!」我捏了一个雪球朝他砸过去。
陆稍微微偏头躲了过去,随即弯腰捧起一簇积雪捏了个球大步朝我跑过来,我赶紧躲,却依旧被他砸得连连求饶。
陆稍把我拎起来,拍干净我身上的残雪,声音里憋着笑,「又菜又爱玩。」
我抓住他的衣摆跳到他身上,双腿夹住他的腰,「你再说一遍!」
陆稍就笑,喉结深深地滚动。
南边有一座寺庙,走近了才听见有阵阵低萦的念咒声,夹杂着木鱼的敲打声,低低沉沉,极有节奏。
透过门缝往里看,一群喇嘛正跪坐在金碧辉煌的大堂内诵经,香烟缭绕,佛像雄伟,庄严而又神圣。
廊外雪花纷纷扬扬,我抬头看陆稍,他眼角眉梢尽是温和。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是,深爱的人在身边,这一切都是那么美满。
佛家人常说圆满一词,或许除了功德之外,更多也指情感。
我记得陆稍跟我说过,我们来这一趟人间,就是一场修行,既为修行,那么便已有命数,慌不来,急不快。
只是那时我从没想过,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我会再次一个人跨越几千公里来到这座雪山之上,我为了一个人来,一个我爱到骨子里的人来。
而漫天飞舞的碳火烟飞之中,我念的,是往生咒。
山上有民宿,陆稍说带我看日出,我们将就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电话叫醒,陆稍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兴奋:「快点起床了,小满。」
哦,对了,和陆稍同居的那段时间里,我知道了他有从不睡懒觉的习惯。
有些惨,似乎预知到了以后被早起压榨的劳苦生活。
起床洗漱好,打开门之后我才知道天刚蒙蒙亮,不远处树影婆娑,灯火稀疏。
几级台阶下,陆稍正跨坐在一辆山地车上抽烟,微微弯曲的背部像一张弓。
看见我,他摁灭烟头,「上车。」
明明光线那么暗,我却看见他扬起的唇角。
我歪歪倒倒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太早了,还没睡好,浑身无力。」
陆稍挑眉,压低嗓音,「你想表达什么?」
我张开手:「需要拥抱。」
然后我就被陆稍拎上了车后座,我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陆稍,我好困。」
「不许睡,抱紧我。」
11
停好车,陆稍牵着我走,天还没亮透,山路又陡峭,我几乎全程分不清东南西北。
到了目的地,我才知道陆稍已经提前搭好了帐篷,在一处山坡的上头,远远的正前方是村庄错落的蒙城上空。
我钻进帐篷里,裹着软软的毛毯问陆稍:「你几点起来的?」
陆稍也钻进来:「你猜。」
我张开毛毯把他也裹住,靠在他宽阔温暖的怀里,我打个哈欠,「好困,想睡觉。」
陆稍抱着我,把我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柔声说:「好,只能睡一会儿,时间到了我叫你。」
得到了应允,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陆稍的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柠檬香味,似乎很淡,又似乎浓郁。
忽然就没了睡意,我伸手环住陆稍的腰,笑着问他:「陆稍,你信不信如果有一天你不见了,我凭借记忆中的味道也可以找到你?」
陆稍拉过我的手十指相握:「我不会不见。」
我从他怀里爬起来,搂住他的脖子,「真的假的?」
陆稍点头,眼角眉梢都染上宠溺的笑意,「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四周很安静,有不知名的鸟儿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叫声,陆稍的唇落下来时,我心里想的是,没关系,就算你骗我,我也会原谅你。
在我这里,你永远是例外与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