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如何做此等糊涂言语呢?」翠心惊诧地看着我,深吸一口气,「娘娘,奴婢家贫困苦岂可怪罪娘娘?他人深陷囹圄又岂是娘娘之过?难道天鹅白净,泥淖污浊,就必须将天鹅染得浑身污糟才算得天地公平?」
「天下人希望有本宫这样的皇后吗?」我想起昨夜承元止握着我的手,目光璀璨,他说心中皇后之人已定,不准有人犯懒推脱,可现下我倒不是犯懒,而是心有戚戚,怕做不好这六宫之主,「本宫没历经过许多苦,很怕不能明白天下人的苦楚。」
「体谅众生不易怎需尝尽天下苦,若是历经百苦又有几人还能心存柔软良善?」翠心急急辩道,转而语气温婉,「奴婢甫一入宫便伺候娘娘,虽然未曾服侍过宫中其他主子,但见过听过的也不少,娘娘只需想一想,倘若他日贤妃位居中宫,岂非是刺猬上位逮谁刺谁。」翠心语气放缓,天上的阴云被风渐渐吹出碧空,「娘娘心地纯良,善待下人,皇上能看重娘娘,是六宫之幸,天下之福。」
「娘娘,一定会是很好的皇后。」翠心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温柔而坚定。
「那本宫就努力做一个好皇后,同皇上一起,努力让天下澄澈清明,让子民和悦安康。」我望着天际,落日熔金,彩霞漫天,今天原是从未有过的好天气,让人心生欢快温暖的希望。
新建九年春,草长莺飞生机勃勃,皇上执我之手于封后大典上受百官礼,纳群妃贺,授凤印宝册,封我为后,正位中宫。
三十六
我起先觉得做皇后是千难万难的事情,毕竟第一年我翻着厚厚的账本酸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看得眼花缭乱依旧不明所以,第二年众妃你来我往在我跟前鸡毛蒜皮地拉扯吵闹,连我自小养在闹市中的耳朵都觉得受不住这等喧嚣刺激,第三年我来往忙活于各种祭祀宴会,顶着九头的凤钗沉重不提,偏偏有些雅宴有舞文弄墨的风俗,惹得我头疼不已。
可是第四年,后宫琐琐碎碎的开支再打我手中过目时,我眉头都不皱速速翻着账本,还能敏锐地察觉出六宫买脂粉的钱在显著减少,吃食上的开支与日俱增;我已为皇后,皇上深觉宠爱中宫名正言顺,几乎不再往其他宫嫔那里去,可各宫都是入宫十五年的老人了,第六年我便能提位份的提位份,能赏银两的赏银两,耳边的叽喳吵闹声逐渐偃旗息鼓,连带着贤贵妃见我都乐意同我一同品鉴御膳房新出的美食了;第七年中秋家宴,我耐着性子于雅席上熏陶了数年之后,蒙尘多年的文学造诣终于得见天光,挥毫写下了人生第一篇祝词大作:「宫席菜多人也多,忽有阴影打旁坐,猛看像是球,再看像是头,是球?是头?贴近去瞅瞅。」,那日的宴席简直其乐融融,六宫诸妃齐齐贺我「皇后娘娘才情冠绝,妾等不及!」,只有皇上木着脸多喝了好几杯酒,晚上半醉半醒地折腾了我半宿,第二日才被我的诗情打动,后知后觉地命人装裱好悬挂在了兴德殿内殿,我乐滋滋地逼着承元止给自己御笔亲书了「诗魁」二字,同样装裱好挂在了自己的宫里,与兴德殿交相辉映。
新建十七年,我为皇后已经八年,越发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可却被一桩事难倒了。
珏儿于今夏立为太子,我身为母后,该为他择一位太子妃了。
珏儿剑眉星目,又自幼承教于我二哥膝下,才情德行亦是了得,倾慕他的高门姑娘实是数不胜数,从中选一个两情相悦的太子妃实不该是难事。然而珏儿自小性子温润,可谁知越长越寡言沉默,颇有少年老成之相,我问起他选妃之事,他却说没有一个姑娘可心。
那日阿盼襦裙薄衫,小仙子一般抱着雪团雪滚的孙子雪融融飞进我怀里,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耳边,「母后,阿盼偷偷看见大哥在画仙女!可美可美了!」
仙女?我自是没有见过仙女,十分好奇,以两个糖饼的代价让阿盼从东宫取来了一张仙女的画像,我便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我选不出太子妃来,原来珏儿自有他认下却不敢娶的姑娘。
我唤珏儿入宫,告诉他,昔日恩怨如何都牵连不了后辈,沅媛是个很好的姑娘,品貌脱俗,知书达理,堪为太子妃,母后很喜欢。
珏儿到底是皇子,我与二哥虽从未同他提及往事,但他长在皇宫自有城府,对昔日齐杨两家恩怨心知肚明,我是他母后,二哥是他恩师,而杨沅媛却是杨家第四子杨焕之女,他虽喜欢却不愿让我们为难,只能于无人处将心中情意倾于笔尖绘于画中。
新建十七年秋,太子妃杨沅媛嫁入东宫,与太子情投意合,羡煞旁人。
太子新婚一年后,二哥修书与我,说太子已可独当一面,他将请辞朝职,远游授业,设教坛于五湖四海。
他说那是他昔日一位旧友的遗愿。
我知道杨沅媛颇有才情,让他想到了曾经挚友,时光逝去恩怨两清,剩下的只有对高山流水惺惺相惜的追念。但我其实更明白,二哥决意离去,不只为念及曾经好友未了的心愿,而是珏儿和阿媛携手而立像极了曾经的二哥和二嫂嫂,眉眼间皆是化不开的深情,他触景生情情难以堪,与其留在东宫不如远去,守着心里的人看遍河山。
我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二哥,但我知道,他的身影可能在任何一个偏远的学堂,他门下的学生将遍布九州,他的美名将流传于坊间民巷,他将比昔日京城中那个皎皎少年郎更加光辉明亮。
新建十九年,太后垂垂老矣,她最疼阿盼,我便常常带着阿盼去请安。太后宫里依旧檀香袅袅,她不再扶额哀叹自己的儿子喜欢上个傻子,她目光和蔼地望着我,和缓而慈祥地感叹,「止儿有你,真是好福气。」
新建二十年,太后已近弥留之际,我与皇上跪地哀戚,太后只是望着我身边的阿盼,苍老的眼中盈有泪光,「哀家二十岁时也曾怀有一个女孩儿,若她能诞下,也定和小阿盼一样可人疼,哀家焚香祈福一生,想来她一定与先皇,都等着哀家呢……」
太后薨逝,举国齐哀。
太后逝世不久,我的母亲也于冬日去世,母亲高龄而去,儿孙满堂,我本不该有任何遗憾,可死亡给我带来的无力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它太残忍无情,是财帛、威势、皇权都撼动不了的必然。
「阿音?」皇上适夜见我紧紧搂着他不说话,握住我冰凉的手暖着,「身体不适?」
我诞下阿盼,遗下手脚寒凉之症,十数年皆是如此,皇上习惯了我夜里紧搂着他入眠,今日有此问,只是因为我最近总是闷闷不乐难以成眠,他有所察觉。
「阿止,你说死后人会去哪里?」我从锦被中探出头,望着皇上语气带着鼻音,皇上三十有八了,却更显清俊温雅。
皇上一时语塞,搂着我默默无言。
「真的有黄泉地府吗?」我摩挲着皇上的脖颈,额头顶着承元止温热的胸口,「真的还会相见吗?」
「阿音近日太操劳了。」皇上明白接连的丧事让我萎靡,他不回答,只是揽紧我的腰,亲了亲我的额头,鼻尖,唇齿,「阿音,不要胡思乱想……」
我沉溺在承元止旖旎温柔的亲吻里,晕晕乎乎地,记不得初时的忧惧,躺在皇上怀里渐渐生出了困意。
「朕不知有没有九幽黄泉,不知是不是人生前太多遗憾,才寄托死后相见。」良久之后,皇上许是以为我已经睡沉了,抚着我的头发轻语,「但不管如何,有朕在,必竭尽全力让你生时不留有遗憾,死后也不会泉下孤单……」
我靠着承元止,顿觉温暖而安心,生与死也显得没有那么可怕,我翘了翘嘴角,探出头亲了亲承元止的唇。
「假寐诓我?」皇上的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羞恼,伸手探进我的里衣,「想来我的皇后还是不够辛苦……」
我软绵绵的抗议全然无用,一番雨云气喘吁吁,我最终是实打实睡死了过去。
我不再执着于探究生死,只是越发珍惜同皇上在一起的每一日,同孩子们亲昵的每一日。
时光在我眼前走过,我看着冀儿毅儿越长越高英姿勃发,看着阿盼越发亭亭玉立娇艳动人,看着太子妃诞下了小太孙,看着后宫的妃嫔一个个离去,而从未改变的是始终有一人立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坚定而有力量。
冀儿娶了个腼腆羞怯的赵家小姑娘赵衿,毅儿娶了活泼爱笑的宋家小女儿宋盈盈,皇上一个封了冀王一个封了毅王,让他们各自出宫建府过自己的小日子了。日子久了,冀儿的脸越发同冀王妃一般圆圆的,毅儿脸型未改但是笑得多了眼角早早有了笑纹,如今他们兄弟二人齐齐站在一起,不仔细分辨眉眼,倒真看不出是一对孪生子。
昔日最闹腾的兄弟二人反而最让我和皇上最省心,倒是乖巧伶俐的阿盼,把她父皇愁得一个头两个大。
阿盼及笄之年,皇上挑花了眼想给自己最疼爱的安乐公主寻得良配,今儿个夏相家的长子虽然才情有余然容貌不够俊美,明儿个钱老将军的小孙子虽然英武帅气然而诗书上差了一截,左看右看总是挑不出中意的驸马。阿盼对亲事也不甚上心,古灵精怪地撒娇哄着她父皇说不想早早出嫁,皇上便想着小公主在身边多留两年也无妨。然而留着留着,小阿盼却给了她父皇当头一棒,她十七岁那年,我们才知道她早瞧上了昔日太后宫里一个清秀小太监,还伙同那小太监给雪融融找了个母猫,配了一窝崽,各自养了一半。
阿盼的边缘恋歌实在过于离经叛道,她父皇气得差点摔了手中的玉玺,却忍了又忍终究没舍得打她一巴掌。
「阿音,你说朕是不是纵容安乐太过?」皇上眉梢已经染上风霜,眉头深锁,为他疼爱了十数年的女儿忧心忡忡,这天下所有好儿郎尽她挑选,她怎么就看上了一个小太监。
「皇上终于觉得了?」我心下叹气,小阿盼这歪出世俗的程度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比昔日知道杨昭儿爱上自家二哥更让我心惊胆战,可到底杨轩不是先皇后的亲二哥,而那小太监却是实打实净了身的太监啊。
「还跪着呢?」皇上问着守在外殿的夏公公。
「还在呢,公主一言不发,跪了五个时辰了。」夏公公也老了,一生伴在皇上身边见惯了刀光剑影,可谈及安乐公主,语气里不自觉地就掺杂了担忧心软。
是啊,阿盼虽然打小跳脱爱闹,可是冰雪聪明,惯会善解人意,宫里人人嫌她飞扬吵闹,但也人人爱她宠她,谁会想到她竟出其不意闯出这么个祸事,父女俩互不退让,让人左右为难。
「让她起来吧,」皇上松开了攥在手中的扳指,缓缓道,「把闲言碎语都处理干净,她想要那小太监就拨到她那儿,就当朕舍不得公主,以后不必给公主议亲了。」
「是。」夏公公颔首领命,自去办了。
「皇上?」我不敢相信皇上真的由着阿盼的心意去了。
「她瞒得滴水不漏直至如今,岂是一朝一夕的打算?她是公主,朕也不愁她没有后路。」皇上的眉头松开,与我对望,眼中已经有了岁月沉淀的成熟沧桑,「你放心,你我的女儿,朕怎能忍心她余生郁郁寡欢。」
「阿盼会明白皇上的心,也会走好自己选的路。」我握住皇上的手,松了口气。
「说朕宠溺她,朕看你呐,比朕都惯着她。」皇上拉起我,透过窗棂远远看着阿盼难以置信地摇着夏公公,雀跃得像枝头的鸟儿,翎羽都闪闪发光。
「像极了你,胆大妄为,无所顾忌。」皇上望向阿盼的目光遥远而温和。
「冤枉,」我倚着皇上的肩头,感受着春风拂过面颊的温柔,「臣妾是恃宠而骄,有恃无恐。」
皇上嘴角忍不住扬起。
其实也很好,阿盼不嫁出宫,我虽折腾不动了,但这宫里却有另一个欢快的身影,身后带着数只雪白的小猫儿来来往往地奔跑,冲着身后的小太监笑声如铃,让偌大的皇宫里没有一处寂寥。
三十七
新建二十五年,冀王妃和毅王妃各自给皇家添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一个名唤承皎皎,一个名唤承余欢,我与皇上各抱一个小娃娃,逗得她们咯咯笑,欢喜非常。
然而含饴弄孙的欢喜未能长久,一年之后,外邦举兵侵扰南疆,来势汹汹猝不及防,皇上几经思率决定御驾亲征。
莲蕊入宫伴我,安慰我小辈们出息,有我大哥齐沧长子齐凌然伴驾,还有她家的小子伽皓随军,有智有谋敢拼敢打,皇上断不会出事,可我撕着手里的芝麻饼放进嘴里,依旧不觉得香脆。
为免我忧虑多思,太子妃时不时便带着小太孙承钰乾入宫请安,小小儿郎将将及膝,却分外聪明懂事,举手投足的气质就如他父亲一般温润清朗,冀王妃和毅王妃也常抱着各自的小女儿陪我闲话,我哄逗着小孙女们心头暖意融融。
可纵使有孙子孙女时时承欢膝下,我却依旧常常心不在焉,承元止不在,我的心神总是忍不住飘向遥远的南疆。
等了两轮春秋,皇上终于大胜班师,九州又添了一片广袤土地。
那日我抱着承元止哭得像个小姑娘,连小阿欢都奶声奶气道,「皇祖母见着皇爷爷,变得比阿欢还能哭鼻子了」,结果被乾儿捂着小嘴拐去吃桂花糕了。
皇上抹干净我的泪,忍不住打趣,「小阿欢和毅儿当年一样,最能说嘴饶舌,朕离京两年,回来都要被自己的小孙女儿看笑话了。」
「皇上还能说笑,」我捶着皇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忍不住摸了摸皇上的脸,又揽了揽皇上的腰,「臣妾日日都要担心死了……」
「阿音不哭,不哭,朕怎么会有事呢?」皇上将我搂进怀里小声哄慰,缓缓低语,「朕还要将一个太平江山交到咱们孩子手里呢。」
皇上一贯是说到做到的,南疆一役,此后二十余年里,边境安稳,海晏河清,渐进政通人和之境。
新建五十一年,我开始忘记人和事,太孙都娶了孙媳妇生下胖娃娃了,我还啰嗦着乾儿怎么还不娶亲呢。纵使太医日日绕着我转,我的身体仍然一日比一日羸弱疲乏,太子监政已有两年,皇上便索性携我别居到行宫,全心休养。
「皇后,别睡,给朕捶捶肩儿,酸着呢。」皇上摇了摇我胳膊,惊醒了坐在椅上不知何时入眠的我。
「皇上,本宫腿也酸了呢,你也捶捶。」我看着他晾着满殿的宫人,硬是命人挪着椅子靠在我旁边支使我,赌气地捏了捏他的肩头,将脚翘起搭在了他的脚上。
满殿的宫人立马捂着嘴低头掩笑。
我在行宫里过得自在,今儿看唱戏,明儿听说书,但依旧挡不住自己越来越嗜睡,挡不住自己时常恍惚走神,甚至皇上离开一个时辰再回来时,我看着他,脑中竟然有一刹那的迷茫。
皇上一刻都不愿意离开我的身旁了,他很怕再见到我眼中陌生的迷惘。
那日清晨,皇上还在安睡,我却醒得早,随着我的精神越发不济,皇上也时常寝不安眠,此时他难得睡得安稳,我看外面晨光微曦,便悄没声息地独自起床,不忍扰醒皇上。
我难得精神清爽,便搀着伴了我一生的翠心沿着流川缓缓漫步,念起曾经怀冀儿毅儿时还是桃李年华,而今却都已经满头华发。
「嬷嬷?」我在拐角处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眯着眼想了好久,才想起似乎是当年在行宫里伺候过我的老嬷嬷。
「老奴叩见皇后娘娘。」老人慌忙起身叩拜。
「是周嬷嬷吗?」我心中讶异,世事变迁时光流转,周嬷嬷怎么和这行宫里的草木一般,一如从前呢。
「回皇后,老奴是郑嬷嬷,周嬷嬷是老奴的外祖母,外祖母去后,就是老奴到行宫里替她照看光华阁了。」郑嬷嬷看着我,面色有些羞赧无措,「老奴外祖母生前常念起皇后呢。」
光华阁,我琢磨着这名字有些陌生,不过我如今记不得许多事了,想不起也实属平常。
「光华阁是何处啊?」我闲走着,慢慢地问。
「回皇后,光华阁是皇上皇子时在行宫的住处,我外祖母是皇上的乳母,得蒙圣恩,有幸看守光华阁,长居行宫安然终老。」郑嬷嬷浑浊的眼中闪过骄傲和感激的神采。
乳母?我不知曾经照顾我怀胎的周嬷嬷竟是承元止的乳母,不过既然光华阁是承元止少时的住处,我极有兴趣看上一看。
光华阁照顾得当,屋宇如新,郑嬷嬷恭敬地为我推开了朱红的大门,满苑的梨树突然映入眼帘,棵棵枝撑如盖花开繁盛,我一时怔住,风卷起梨花携着淡淡清香袭来,我心底升腾起一股久违的亲切感。
「望梨园?」我迈进庭院,任由梨花落了满头,这庭院遍植梨树像极了昔日齐府旁的望梨园,那个承载了我许多儿时美好回忆的地方。
翠心缓缓推开殿门,殿内洒扫得干净,空气里飘荡着清清淡淡的梨花香。
「皇后娘娘!」翠心惊讶地呵出声来。
我亦是惊诧,这殿内布置奇异,两个截然不同的内室却和谐地融进了同一空间,西面书柜桌椅,笔墨纸砚,分明是一个皇子的卧房,而东面妆奁绒花,珠翠玉环,却分明像是一个姑娘的闺阁。
我踱步进入那片闺阁,过往青葱稚嫩的岁月瞬间席卷而来,熟悉的铜镜,熟悉的花钿,熟悉的床榻,熟悉的年少时光,我颤抖着恍如走进了数十年前的豆蔻年华里,看到了那个娇俏的女孩儿偷了长兄的宝刀藏进了被窝不敢说话,看到她不慎被针戳了手指心疼得长姐再也不让她缝荷包绣帕,看到她穿着母亲亲手裁制的襦裙揽镜自照笑靥如花……
我拾起幼时常戴的一支珍珠小钗,泪盈眼眶,「本宫以为它们都在齐家流放时被悉数抄走了,怎么会在这儿?」
「回皇后,老奴外祖母说这是皇上登基之前着人安置的,皇上不让传扬,只吩咐了好生照看,」王嬷嬷语气里带着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都是皇后娘娘姑娘时的物件啊。」
是啊,皆是我昔年的物件啊,承元止到底何时将它们一一收罗起来,又悉心安置在光华阁的?
我不由得转头望向另一边,阳光浮着微尘,我缓缓走过去,这就是少时承元止在行宫的居室吗?我抚过年代已久的一摞摞书籍,好似听到久远的尘埃里传来一个温润少年的琅琅读书声,我被一本尤为老旧的书薄吸引,它样式奇特书页翻卷,好似翻动过许多次又沉寂了许多年,我拿起来随意翻开一页,却看到了极为熟悉的字迹。
「景德十二年五月十二,吾同近卫乔装于万华寺,拜求父母安康,身侧一绯衣小女儿,三跪求佛,愿守城人喜食米糕,助她如愿登墙,吾识其乃齐家小女,此求实在稀奇,吾笑而不语。」
「景德十二年六月二十六,宫内风波渐起,吾漫步高墙内心踌躇,却见齐家小女儿仰望城垣,难掩渴望,其情甚委屈,想是多次求佛祈愿,皆未果。」
「景德十二年七月初一,吾适夜独自登高,果见齐家阿音一身玄衣,暗夜攀墙而来,形如月魅貌若仙子,吾垂首而笑,其得伽义相助,终是找出登墙之法,得偿所愿。」
「景德十二年八月初三,吾窥齐家阿音虽有顽劣,却率性可爱一派逍遥,不似我皇家人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吾心慕之。」
「景德十二年九月十九,母妃唤吾至前,韩齐两家将结秦晋之好,吾与太子终难两全,韩齐两门乃吾劲敌,吾心忽痛,思及那小女儿,乃齐家人。」
「景德十二年冬月十五,吾染寒疾,数日病苦,却难忍相思,不知阿音今日可欢悦?」
……
我翻着承元止写下的一页页泛黄的书笺,从景德十二年的伊始到新建元年的终止,墨迹被时光侵蚀变得暗淡,但文字中我的身影和他的情意却一日比一日清晰,他让伽义偷偷助我登城墙,他让暗卫默默保我周全,他身处党争左右为难却忍不住为我驻足望梨园,他思之如狂想娶我为妻却求而不得数夜无眠,他暗中打点官员让他们善待被流放的齐家老小,他费尽心思将我少时之物护下珍藏在行宫中着人照管……一桩桩一件件,皆化作了凤舞龙飞印在了数十年前的纸页上,将掩藏的往事一一带到了我眼前。
阿止,你曾因我煎熬了那么久,为我默默做了那么多,为何从不与我提及半分?
我泪眼蒙眬地望向窗外,春风吹起纷纷扬扬的梨花,我突然看见皇上神色匆匆跨进院中,他抬眼,透过窗棂看见了含泪的我,目光交汇,瞳仁里还残留着些许慌张。
穿越五十余年的时间洪荒,我放下书薄,跨出门槛,融入漫天梨花,走向我的皇上,就像十三岁的齐家小女儿终于推开了齐府的大门,走向了望梨园中孤寂地等待和思念心上人已久的少年宁王。
我踉踉跄跄地撇开其他人,不顾一切地急急拥进了皇上的怀里。
「为什么不叫醒朕?」皇上抱着我,靠在一棵梨树下,语气像是焦急的少年终于寻到了闹市中贪玩走失的姑娘。
「阿音错了。」我阖上眼倚在皇上胸口,温顺地认错,心跳得急速。
「怎么逛到这儿来了。」皇上细细择起落在我头上的梨花,埋在我颈间轻轻嗅了嗅,「染了一身花香。」
「为什么不告诉我,行宫还有一处种满梨花的院子?」我抬头望向皇上,春光和煦里,我眼中的皇上并非已过花甲,而是昔年十六岁的翩翩少年郎,风华正茂神采飞扬,「是不是故意将从前记下,藏起来不同我说,等着我自己翻起,好叫我更加怜惜更加心疼?」我忍着眼中的泪,「皇上真是狡猾。」
「没有什么可说的,」皇上吻了吻我的额头,我如今已然额鬓苍苍,他却小心翼翼地像是在亲吻羞涩的新嫁娘,「朕一刻都不愿去回想那一段你曾不属于朕的从前。」
「那,皇上会回想些什么?」我心跳渐缓,又感到一阵熟悉的困乏,声音提不上力气,但语气努力端得像是闲话家常。
「朕以前需要思虑许多,如今便只剩下想你,」皇上若有所觉,吻在我额头的唇带着温温的湿意,「回忆有你陪在朕身边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一点一滴朕都会刻在心上,永不敢忘。」
「所以阿音也要答应朕,不能忘记朕,」皇上将一只手伸到我眼前,像是孩子讨糖一样倔强而执着地讨要一个承诺,「若敢再有想不起朕的时候,朕就罚你,罚你三日不许听戏。」
「阿音想听戏,阿音不敢忘。」我努力将手放在了皇上的掌心里,两手交握,许下了我这一生最郑重的承诺,「阿音,不仅此生不忘,来生也还会记得,记得去找阿止,记得会先爱上阿止,欢欢喜喜地嫁给阿止……」
「天地为证,不可食言。」皇上攥紧了我的手,抬起另一只手将我的头轻而又轻地按在他的肩头。
厚重的困意攀向我的眼帘,我眨着眼,目光里闪烁着往事的余晖。
「累了就睡一会,睡醒了我带你去听戏,今儿有你最喜欢的那个小倌儿。」皇上的声音散在风里听不真切,却让我感到温暖而安定。
我微微笑着点头,看着梨花缓缓飘落,看着天光一点点消失在眼前……
□ 一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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