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

「会明白?」我接过翠心递过来的红枣糯米糕,嚼起来嘴中却没有滋味,「二哥会相信二嫂嫂信中的话吗?」

「娘娘,二爷信或不信,都会好起来的,娘娘安心。」翠心拭去我嘴角的米渣,声音又轻又柔,「二爷信了,便如二夫人想的那般痛心失望,而后渐渐振作罢了,但奴婢想,二爷虽痴情,但也是才高通透之人,即使不相信二夫人信中所言,也必会明白二夫人另有苦衷的,二夫人唯一的遗愿,二爷会实现的。」

我猛然站起身来就要冲出长禧宫,翠心连忙跟上来扶着我,「娘娘小心身子,外头风大,娘娘要去哪里?」

「我要去凤仪宫,我要问皇后,当年杨司空到底给我二嫂嫂送了什么信,逼得二嫂嫂非死不可!」我刚一出门就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却撞见了小太监来报凤仪宫宫女司梅奉命而来,贺我怀有龙子之喜。

翠心小心地扶着我入屋,看着司梅流水似的送来了各色补品布匹和无数金银器物。

我和翠心互相对看着,眼中皆是莫名其妙。

我已经是第三次怀胎,皇后作为六宫之主自是会恭贺妃嫔有喜,但是头两次皆是依照宫规不咸不淡的赏赐些例礼,如今这架势,倒像是想把她凤仪宫搬空一般。

司梅念完长长的礼单,看着我也不等我谢恩就呈上礼单,声音清淡道,「皇后娘娘特意赏赐,既贺喜娘娘再怀龙子,也是谢娘娘昨夜不辞辛苦,往来奔波,愉妃娘娘身子不便就不必谢恩了。」

翠心告了谢,接过了礼单。

我看着满屋的赏赐心下了然,原来是谢我去看了杨轩啊,皇后冷情冷性,但对她这个二哥是真心实意的好。

司梅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从杨府入宫一直伺候皇后,同皇后一样都是神情冷淡不喜多言的性子,此次说完了恩赏原委竟然依旧立在堂中,清退了凤仪宫送赏的下人,对着我继续缓缓而道,「皇后娘娘说,愉妃娘娘看完齐二夫人的信必有诸多疑惑,天冷风高,愉妃娘娘身怀龙子不便前往凤仪宫,命奴婢为娘娘解答疑惑,娘娘放心,奴婢必定知无不言。」

听到二嫂嫂的事,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无论如何二嫂嫂终究是被杨父生生逼死的,杨昭儿既然肯特意遣人带话给我,我为何不问?我深吸一口气,「杨司空当年到底信中怎么威胁我二嫂嫂的?」

「不过就是以齐家老小为要挟,齐二夫人死,齐家老小可保,齐二夫人活,齐家必遭灾殃。」司梅垂着眉,表情丝毫不为所动。

我「腾」地站起来,「杨司空有何能力决定我齐家老小死活!」

「虎落平阳,韩家刚刚灭族,齐家又遭流放,齐二夫人身为韩家嫡女怎会不明白?」司梅语气平平,「愉妃娘娘深宫多年,也应当有所体会。」

我怎会没有体会,我初初入宫时简直是虎落粪坑,人人都翻着白眼对我敬而远之。

所以二嫂嫂是为了救我齐家而死。

「当然,皇后娘娘说皇上看重愉妃娘娘已久,想来不会放任齐家死活不管。」司梅淡淡道,「如若齐二夫人不死,齐家也是无碍的。」

「皇后娘娘倒是坦诚,不怕本宫将这笔账算在她头上吗?」我心中绞痛,何人能知以后呢,彼时莫说是二嫂嫂,连父亲都觉得齐家兵败山倒再无来日了啊。

「皇后娘娘说,愉妃娘娘想如何报复她尽管放手做便是,皇后娘娘绝无二话,更不会有所反击,昔日之事她本就有愧齐家。」司梅倒像是等着我说这句话似的,突然抬眼看着我,眼神隐隐似藏有风霜,「只是愉妃娘娘,皇后娘娘身为人女有许多不得已,只要愉妃娘娘记得,一命换一命,不要放过真正的始作俑者就好!」

真正的始作俑者不就是她父亲杨司空吗,我震惊地盯着司梅,皇后的意思,是让我不要放过她的父亲?!

「愉妃娘娘若无疑惑,奴婢告退了。」司梅迎着我惊诧的目光,屈膝行礼,领着众人出了长禧宫。

「翠心,皇后莫不是疯了?」我怔怔地扯着翠心的衣角,心中惊骇尚未平复。

「这个奴婢实在不知。」翠心一旁也是困惑不解,「但是皇后娘娘此言确实是告诉娘娘,二夫人之死杨大人难逃干系,让娘娘莫要放过杨大人。」

我抬眼再看着满宫的赏赐时,倒像是悬赏杨司空人头的赏金一般。

之前皇后为了杨家,拿我二姐齐令的幸福让我无法将昔日杨家背叛韩家之事抖落出来,后来又拿着二嫂嫂的遗笔威胁我去探望她二哥杨轩,怎么看都不像是对杨家不管不顾的样子,可正当我认为几年来杨昭儿是故作冷淡疏远母族时,她如今却明里暗里地告诉我,对付报复她无所谓,更重要的是不要放过她的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杨昭儿怎么突然会如此憎恨自己的父亲?

我和翠心一时想不明白,只得先支使着几个小太监将杨昭儿莫名的「盛情」搬进库房,正忙乱着,莲蕊气喘吁吁地回到了长禧宫。

「快快,翠心给我喝两口热茶。」莲蕊搓着手呵着气,「明明是立春了,风还这般冷,可冻坏了奴婢。」

「别急别急,屋子里乱,这就给你倒去。」翠心匆匆命小丫头将最后几匹蜀锦搬了出去,才腾出手给莲蕊倒了一杯茶。

「皇上真疼咱们娘娘,知道娘娘有喜,刚刚明宣谕旨,就急着给咱们娘娘送来了这么好些东西。」莲蕊接过茶暖着手,送信时知道我因为二嫂嫂的事情伤情,茶都没来得及喝不忘说几句暖我心窝的话。

「是皇后娘娘赏赐的。」翠心将其他人遣走,细细把门扉关严实了,生怕外头吹进风凉了我,低着声音对莲蕊道。

我伸手捏起一块糯米糕想递给莲蕊,莲蕊爱吃糯米糕,今天小厨房刚好做了好些,我吃不出滋味,但她想来喜欢。

「皇后娘娘还有这般心思?奴婢来时遇到伽义往兴德殿走呢,娘娘还不知道吧,杨奉常昨个后半夜去了,皇后娘娘不是挺关心杨奉常吗,怎么有闲心往咱们这儿送东西?」莲蕊惊讶地喝了口茶,伸手想接过糯米糕,「谢娘……」

「杨轩死了?」我看着莲蕊,手中的糯米糕掉到了地上。

「是,是啊。」莲蕊被我一惊,手中的茶都泼出去好些。

我的心中一震,看着地上散落的糯米糕渣有点难以置信,昨夜还言谈有礼站在面前的人,今日便不在了吗?

我不知心中突然的触动是不是悲伤,只是猛然觉得心下空荡荡的难受。

二嫂嫂如此,杨轩如此,在二十又几的年华里就撒手人寰,撇下身后的恩怨情仇抽身而去,含恨也好,无憾也罢,总之世上再没有这么一个人了,想到此我心里像是被棉花堵塞住一般喘不上气。

杨轩的丧礼是皇后亲自指派人去办的,虽不怎么合乎宫规,但凤仪宫说皇后同杨奉常兄妹情深,也并没人能指摘什么。

因为二嫂嫂的信和杨轩的死,我心里一直不舒坦,睡得不好吃得不香,因为有孕还时不时反胃恶心,吐个没完,半步都踏不出屋子。而皇后据说因为操劳丧仪夜里染了风寒,病倒在了凤仪宫,六宫的事务都一一委托给了贤妃打理,自己封门闭户,不见任何嫔妃。而皇上见我被肚里的娃娃折腾得这般难受,眉头也舒展不开,太庙刺杀一案又有新的眉目,皇上整夜操劳,面对宫人,脸色便不怎么温和。

是以宫里这一个多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像活在一团阴云里。

随着日子渐久,我的孕吐终于止住了,而且收到家中来信,二哥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却破天荒地给皇上上折,愿意重返朝堂,入职御书苑,教导珏儿功课,我自是欣慰高兴了许久。

圣上赐婚,莲蕊在春花灿烂的日子里嫁给了伽义,辞别长禧宫的时候把妆都哭花了。那日我听说新郎新娘拜天地时莲蕊还忍不住呜呜咽咽,急得伽义只敬了一杯喜酒就放着满府观礼的客人不管,忙慌慌进了洞房,哄新娘子去了。

后来传话的小太监知道我看重莲蕊,便绘声绘色地说着伽义如何疼爱新妇,打趣道声名赫赫的羽林卫总兵日后怕是惧内的主子,我听着听着,忍不住就泪水涟涟,吓得小太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我不快,慌得跪地直磕头。

我摆摆手赏了银子让他下去,我哪里是不高兴,我这是太欢喜了,太高兴了。

我一边抹眼泪一边用手安抚肚子里的小娃娃,是的,我虽止住了吐但我又止不住我的眼泪了,太医说我怀胎时思绪起伏太过,气血不平,是以如今情绪越发容易大起大落,我就像中了蛊一样,随着小腹越鼓越大,泪珠儿也越积越多。皇上听太医说只要好好保养便无大碍,只能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各色补药往长禧宫送,还严令六宫上下,谁都不得惹长禧宫愉妃娘娘不快。

可我每每哭起来,哪里是因为心中不快啊。

姜充容宫里跑出来的小猫舔了舔我的手心,酥酥麻麻得可爱的紧,我揉着小奶猫毛毛绒绒的脑袋,顿时就梨花带雨起来,这是被小奶猫给萌哭了;春暖花开我闲逛御花园时,树梢上一条秃秃的绿毛虫掉到我脚边,我就惊得差点没拿住手中的白玉扇,然后捂着脸就呜呜呜地被吓哭了;那一次午膳时,我不小心未夹稳一颗蔬菜萝卜丸子,眼巴巴地看着它咕噜咕噜滑了好远,我两行清泪就顺流而下,活活被自己蠢哭了……

六宫上下一片从未有过的兵荒马乱,皇后因为寒疾一直未愈,闭宫三个月了,凤仪宫安静肃穆得落针可闻,而我因为有孕在身变得极其多愁善感,长禧宫里整日哭哭啼啼,是以先前被阴云笼罩的后宫,现下不仅阴云密布,还又打雷又下雨的,惹得后宫各处烧香拜佛,只盼着中宫快点病愈,长禧宫早点生娃。

只是在中宫尚未病愈,长禧宫还未生娃之前,却另有一件大事震惊朝野,皇上终于彻底查清了太庙刺杀案。

三十四

谁都没想到,太庙刺杀不过是一场戏,一场做给天下人看的戏,而主导这场戏的人,竟然是当朝皇后的父亲杨司空,举朝哗然。

原来是杨司空借着西南大旱,抓住蓟王出言不逊的把柄,利用昔日埋在蓟王身边多年的暗桩,佯装行刺嫁祸亲王,本就没打算伤及皇上性命,是以刺客不仅刀刃无毒,作为死士也未吞毒求死,只为了几番刑罚后供出蓟王,而其次子杨轩无意中救驾受伤更让杨司空顺势利用,写下伐蓟檄文,又串联朝臣混淆视听,收买宦官欺君罔上。皇上震怒,接连贬斥了数位官员,杨司空因数罪并罚,抄家下狱定为秋后处斩,而杨家三子杨希和四子杨焕因已分家建府,于此案当中也并未有所牵涉,只被罚俸半年并未牵连重罚。皇上到底顾念了杨奉常救驾之功,此番对杨家的惩处比之昔日韩家,已算万分仁慈。

世人不知杨司空为何费尽心机妄图血洗蓟王一脉,而我却明白无非是因为蓟王身上流着一半韩家的血,我实在没想到他对韩家的恨已到不留余地的地步,宁可一生将自己葬在无边的仇怨里。我看着宫外莲蕊的来信,前日抄没杨司空府邸的官员中亦有我二哥,我甚为疑惑,二哥返朝不久,又是供职御书院,一个文官怎么会参与朝廷抄家之事?

「是皇上的旨意吗?」我放下书信,看着旁边自在翻书的承元止,西南旱情已有缓解,他又刚刚料理完了这桩牵连甚广的案子,贬的贬罚的罚之后,皇上面色自在了许多。

「阿音,你说咱们这个孩子叫什么好?」承元止埋头看书,装作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

「皇上。」承元止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招数实在不够高明,我心中一急,眼眶一红,又沦陷到了打雷下雨的情绪里。

「誊抄物录,也是需要文官的。」承元止赶忙扔了手里的书,凑近我正儿八经地说,待看我泫然欲泣的模样后立马柔声道,「莫哭莫哭,不是朕遣他去的,他自个儿求的。」

「二哥……知道了?」我猛地心慌,二哥上书求皇上参与抄家,必然是知道了二嫂嫂身死的真相了,可二哥怎么会知道的呢!「二哥怎么会知道?他怎么样,他好不好,他,他……」我焦躁地站起,二哥他能承受得住这般打击吗?

「阿音,齐远没事,他算是已经挨过去了,所以朕才允准他亲手去了结这段恩怨。」皇上叹了口气,将我按着坐下,「至于你想知道齐远为什么会知道真相,朕查过,应是皇后所为。」

二哥无碍就好,无碍就好,我微微松了口气,可怎么又是皇后,皇后先前遣了司梅来暗示我不要放过杨司空,如今又暗中将二嫂身死真相透露给我二哥,她到底图什么,「皇后娘娘为何如此?」

「小小心计,自然想利用你们扳倒她父亲。」皇上拿起书继续翻看,神色淡淡,「不仅如此,她还遣人送给朕杨家昔日安插在东宫暗探的名录,恨不能立马将她父亲置之死地,哼,画蛇添足,朕对杨家的了解,远比她想象的更清楚透彻。」

这才是我如何都想不通的地方啊,为什么呢,杨昭儿为什么非得要自己父亲一死,若我齐家恨她父亲有因有果,她又是为了什么?杨司空可是她的生身父亲啊。

「想知道为什么?」皇上看着我百思不解的模样,微微扬了扬眉。

「嗯!」我眼睛一亮,看承元止这目光高远的模样,看来对其中隐情了如指掌,我不禁捧着自己隆起的小腹朝皇上靠了靠,顺手拿起果盘里核桃酥咬了一口,坐姿端正一脸期盼地望着皇上。

皇上将我手中的半块核桃酥捏进自己的嘴里,看着我促狭一笑,「可惜啊,后宫不得干政。」

我气急败坏地捏着皇上的脸,「那你还吃我核桃酥,你还我核桃酥!」

「好了好了好了,朝堂中事纷繁复杂,不听也罢。」皇上拍打我扯着他脸的手,却不敢用力,只得讨饶,「朕新近听了一新鲜事,讲给你听可好?」

我看着核桃酥也是讨不回来了,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咳咳,」皇上小心地摸了摸我的肚子,缓缓道,「说是城郊有一农夫,豢养狸猫欲害邻人,然狸猫日久喜其小儿,农夫伤其儿,狸猫扑之。」

「没了?」这是个什么没头没尾的故事,我慢慢放下了手中刚刚捏起的核桃酥,觉得自己又被骗了一回。

「这段故事呢,是警示世人,尤其是怀有身孕行动不便的人,」皇上举起我的右手,撸了撸我的袖管,皓腕上赫然是被猫抓的三道淡淡痕迹,「不要轻易去招惹猫,容易被挠伤。」

「呵呵,呵呵。」我心虚地干笑了两声,功亏一篑啊,「皇上知道了?」

「怀庆殿的猫儿就这么招你喜欢?」皇上语气不善,「还瞒着不让朕知道,太医放在宫里当摆设?」

「就小小地挠了一下,都没见血,破了点皮,不用劳烦太医的。」我极为乖巧地用另一只手将核桃酥悉数推给了皇上,「想来它们长大了,爪子的力道不好控制。」

「没哭?」皇上摸了摸我腕上的疤痕,眼中闪过心疼。

「不至于,不至于。」我心虚地继续干笑。随着我肚中孩儿月份愈来愈大,我除了越发好哭,也越发喜欢毛茸茸的东西,那日我看着姜充容的三只小猫溜进了长禧宫,一时没忍住抱在怀里揉了揉,结果被挠了三道,哭得可谓昏天黑地,颜面尽失。

我如今可比那群烧香拜佛的宫人更希望赶紧生下肚子里毁我心神的小娃娃!

皇上没说什么,只是在第二日着人送来了两只雪白雪白的小奶猫,小家伙们闭着眼睛甜甜得睡在窝里,小小的爪子肉乎乎的。

「它们还小,不会挠你,」皇上将其中两只小猫放在我的手掌里,不忘揶揄我两句,「别偷偷摸摸地抱别人宫里的猫,没出息。」

我全然听不见皇上在说什么,闪着泪花小心地捧着小猫,忍不住亲了又亲。

皇上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我疑惑地抬头看了看承元止。

皇上迟疑片刻,语带不满,「朕都没这般待遇!」

我抱着两只不足巴掌大的小猫,欢欢喜喜地给它们起名雪滚和雪团,从初夏抱到了金秋,有猫在怀,我连动不动脱眶而出的眼泪都止住了,终于在黄叶纷飞的日子里,平平安安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皇上喜极,大赦天下,与九州共迎我朝第一位公主,我给小公主起名承盼,而皇上赐其封号为安乐。

因为孕中神思备受承盼的摧残,我本以为承盼会是和承冀承翼一般爱哭爱闹的孩子,可是一个多月下来,小阿盼简直是另一个珏儿,少有哭闹,黑眸晶亮,笑唇弯弯,玉雪可爱,让人看着都挪不动步子。她也成了长禧宫第一得宠的孩子,上到皇上太后,下到乳母嬷嬷,都爱极了这个小公主。我自认为爹娘对我过于溺爱才使得我这般文不能文舞不能舞,而皇上如今对小阿盼的宠溺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已经笃定小阿盼这棵小苗苗会如我当年那样越长越歪。

后宫诸人长达数月的烧香拜佛后,长禧宫已经诞下了孩子,乌云阴霾撤去了大半,可皇后卧病数月却依旧没有好转,宫门紧闭近一年,贤妃处理起各宫事务已然带着中宫的气势了。

那日我从太后宫中请安回宫,路过凤仪宫,隐约听到女子压抑着的呜咽声,便将轿落下,犹豫半晌遣人敲了敲紧闭的朱门。

司梅泪渍尚未擦干,见是我微微屈膝低头哑着嗓子唤了声,「愉妃娘娘。」

「司梅?你哭了?」我看着司梅悄悄抹干净泪痕,朝凤仪宫内望了望,「怎是你开的门?其余伺候的人呢?」

月前杨司空本来是定在秋日处斩,但为承盼皇上大赦天下,所有死囚皆改为流刑,可杨司空还没能等到流放之日就死在了天牢里,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这一生。我不知这是二哥所为,还是皇后所为,但我知道,司梅这眼泪绝不可能是为那死去的扬大人而流。

「回愉妃娘娘,奴婢无事,至于凤仪宫其余宫人,皇后娘娘嫌他们聒噪,皆遣走了。」司梅面上重新恢复往日平平淡淡的的漠然神情。

「哦,无事便妥。」能让司梅暗自神伤落泪的十之八九应是皇后,宫里虽说皇后久病未愈,却也不见有人传病情严重,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想来司梅作为杨昭儿的贴身宫婢只是过于忧心主子罢了。

我看着司梅挺直身子死死挡在门口,一点儿不想我入内的样子,莫名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追着我咬了三条巷子的大白鹅,好汉不吃眼前亏,我默默退回了轿子旁。

「愉妃娘娘!」我转身扶着翠心想上轿,身后司梅却突然扑倒在我面前,「愉妃娘娘,奴婢,奴婢……」

「怎么了?你起来说。」刚刚傲然的大白鹅突然变成红眼小白兔,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一头雾水。

「奴婢,奴婢不知这样做对不对,但是,但是皇后娘娘她……奴婢,求愉妃娘娘帮帮我家娘娘!」司梅推开想扶她起来的翠心,只一味叩头。

让我帮皇后娘娘?杨昭儿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她若想让我帮忙,估计随便想个法子就能轻而易举地利用我一回,哪里需要她的贴身婢女期期艾艾地求助我?杨昭儿到底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我本着一朝被蛇妖十年怕井绳的危机感,慢腾腾地挪进了凤仪宫。

「翠心,你怎么不拉着本宫……」凤仪宫安静得近乎诡异,我刚刚生产完,尚不足以健步如飞,若一不小心中了埋伏,估计跑都没处跑。

「娘娘,奴婢实在拉不住您的好奇心……」翠心一脸生无可恋地扶着我,小声地抗议。

「愉妃娘娘请。」司梅来到内殿门口,殿门紧闭,司梅欠身想让我进去,随后转身拦着司梅道,「只是翠心姐姐,怕不方便进去。」

「那怎么行!」翠心不由分说地就要拉开司梅的手臂。

「是谁?」殿内传来的声音轻淡如烟。

「对不住了翠心姐姐!」司梅顺手推开翠心,行云流水般钳制住我的双臂,还未待我反应过来,手中银刃已经挨在了我的脖颈旁。

我倒没想着自己不该因为一时心软好奇被人引入彀中,而是下意识地想为司梅出色的身手叫好,皇后的贴身宫女不仅会功夫,而且身手还这么利索?!

「找死!」我还没来的及赞叹完司梅的身手,翠心出其不意空手攥过利刃,抬腿踢中司梅小腹,转身手肘迅速重击司梅后背,司梅踉跄一步,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我一动不动彻底惊呆了,彻彻底底惊呆了!!

「你们在闹什么?」内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皇后轻衣薄裳,乌发披肩不施粉黛,皱眉恹恹地望着殿外,瞥到了翠心手中流血的利刃,眉头轻展,嘴角微微半扬,不知是了然还是自嘲,「本宫还当是莲蕊呢,原来你才是宁王府培植的暗卫。」

宁王府的暗卫?我从对向来庄重的皇后衣着竟然如此随意潦草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转而继续震惊地看向翠心,翠心冷眼冲皇后拜了拜,扔下司梅两步迈到了我跟前,冲着我的脖子左看右看,「娘娘您没伤到吧?」

「没,没有。」我捏出翠心手中的匕首扔到一旁,「翠心,你,你没事吧?」

「小伤,何足怪齿。」翠心极为骄傲地踢了踢染血的小刀,看到我震惊而呆滞的目光后立马温柔如昔,「请娘娘恕罪,陛下说兹事体大不可外扬,命奴婢好生隐护娘娘身边,刚刚事出突然,奴婢才不得不出手。」

绝世高手!侯门暗卫!承元止在我身边埋了这么个宝贝,这么多年我还竟然浑然不知,还让翠心做那些端茶倒水鸡毛蒜皮的小事,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啊!我乐呵呵地摸了摸翠心的衣角,像看稀世珍宝一般地看着翠心,「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等本宫身体好全了,咱们好好切磋切磋啊。」

「怎么回事?」皇后盯着司梅,冷冷的声音打断了我看向翠心含情脉脉的目光。

「娘娘,」司梅抹干净嘴角的血,不甘心地望着我,「天道不公!娘娘得不到的,凭什么全让她得了,娘娘既然一心求死,奴婢就送她下去陪娘娘。」

「愚蠢。」皇后厌烦地瞥了一眼匍匐在地的司梅,「她若是死了,泉下相见,他怎么肯原谅我。」

「下去。」皇后对着司梅斥道,掠过着翠心警惕的眼神,转而将目光凉凉地投向我,「不过既然你来了,本宫倒是有样东西要还给你。」

皇后转身,翠心母鸡护鸡崽一般护在我身前跨入殿内,而内殿满目的景象却实实将我俩怔在了当场。

三十四

昔日堂皇的凤仪宫内殿此刻空空旷旷,只一幅幅水墨画悬挂在各处,宣纸铺了满地,处处墨迹斑驳,敞开的数个大箱子中也塞满长长短短卷好的字画,偌大的殿内闻不到一丝药味,反而全是浓浓的墨香。

我看着皇后难掩惊愕,除了满殿的布置同之前大为迥异,皇后的举止丝毫不复从前的端庄,她就那样懒散地侧躺在美人榻上,任由长发逶迤到地上,闭宫不足一年,皇后却清瘦得可怕,像濒死的草木,脆弱而枯黄,司梅说她一心求死,难道皇后身患寒疾之后自始至终都并未遵医嘱用心医治过吗?

皇后闭门不出,不宣太医,难道就是躲在宫里画画儿?我重新扫视了满殿的字画,这些画的内容似乎相差无几,我随手撩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副看了看,皓月当空,墨梅盛开,梅树下一个公子负手而立,虽是背影却难掩玉树临风之姿。

我惊骇地放下手中的画,目瞪口呆地望着皇后,这不管绘的是谁,单看衣着服饰便知绝非皇上,杨昭儿,竟然思慕其他男子?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张贴于寝宫?妃嫔不忠,何止有违宫规法礼,更是会祸及亲族的啊。

「你怕了?」皇后看着我惊慌地放下画,自顾自侧卧美人榻,嗓中轻哼,「本宫这里没别人,你又何必惊惧?」

「皇后娘娘,怎会如此……」我小心地将目光避开其余的字画,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灼伤,只能盯着皇后目光无措。

「如此什么?」皇后随手从箱中捡起一卷画慢慢展开,约莫也是一个男子的画像,「是如此苍白羸弱,身患顽疾却不医治,还是如此胆大妄为,身为皇后却不忠于皇上,思恋他人?」

「要是前者,本宫巴不得立马能死,可自戕会祸及家人,何必呢。」皇后扫了我一眼后便望着满殿的画卷,目光遥远而迷离,停顿良久后,嗓音蓦然带着几分尖锐,「要是后者,本宫也是巴不得皇上能愤而废了本宫,不做这皇后。」

我口中干涩双颊燥热,不知道承元止说过对杨家了解得清楚透彻,包不包括杨昭儿背着他爱慕其他男子?可连御花园草叶尖上的蚂蚱都知道杨昭儿素来看重自己皇后之位,怎的突然就冒出来个情郎,还突然爱得这般如痴如狂,连自己的中宫之位都肯舍弃?

可我现下做不到去寻根究底,我焦灼地只想逃出殿外,想起进殿的缘由是皇后说要还我一样东西,我能有什么东西在皇后这儿,「皇后娘娘,要还嫔妾什么东西?」

皇后瞥了我一眼,卷好画放入箱中,转而从榻上匣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翠瓶,信手扔给了我,我抬手接住,莫名其妙地看着这平平无奇的瓷瓶,瓶身光亮通翠却并不是什么珍贵之物,估计是被拿在手上把玩久了,瓶口边缘略有磨损,我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么一个旧瓶子,终于在瓶底看到了一个细细小小的「音」字,这莫非还真是我的东西?

「东西是你的,至于那瓶底的字,是二哥一笔一划刻出来的。」杨昭儿看着我,冷笑一声,「你看你都不记得了,他还想着将它与自己葬在一处。」

我拿着这小瓶子的手不禁一哆嗦,什么?

「这是二哥唯一想随葬的东西,一个破瓶子,他图什么啊?你压根都不记得了,他还揣着对你的念想,至死不忘。」杨昭儿突然起身走向我,目光阴寒,惹得翠心不由得护着我退后了两步,「齐音,他把你放在心尖上一辈子,可你却一无所知,你爱你的皇上,爱你的家人,爱你的孩子,甚至爱那些鱼虾草芥,却独独不爱他,你不爱他,你的东西凭什么陪他下葬!你不配!」

皇后真是不可理喻了,杨轩或许曾对我有情,可我统共才见了他两回,杨轩要这旧瓶子陪葬你凶我做什么,你说这是我的东西就是我的吗?我不忿地想反驳,可杨昭儿的目光像鹰一样啄人,「那我拿走就是。」我糯糯地嘀咕将瓶子塞给了翠心,死者为大,且杨轩到底是皇后的哥哥,她看重自家二哥,自然帮亲不帮理,我不同她计较。

「所以本宫命人将它拿了出来还给你,断了这段孽缘。本宫另择了其他东西,更配得上他的东西。」皇后紧紧盯着我,却好像压根未听到我说什么,只自顾自地言语,语气中隐隐有难以捉摸的狂悖。

皇后亲自着人料理杨轩丧事,换个陪葬品也实在轻而易举,金银珠宝玛瑙翡翠哪个都比刚刚那个普通小瓶子来得体面。

「什么东西?」我焦躁地问,皇后今日古怪得吓人,我心里急不可耐地想结束这谈话,想回长禧宫抱一抱我软软糯糯的小阿盼,我离宫时她刚刚入眠,不知我离开这么长时间她睡得香不香,被角有没有掖好,此刻有没有醒来。

「一缕发丝,一缕本宫的发丝。」皇后转身推开一扇扇窗牖,初冬的冷风嗖嗖吹入殿内,扬起满殿的画哗哗作响,皇后的声音飞在风里若有如无,「指间清风斩青丝,相会何期只梦中……」

我的思绪猛然拉回,蓦然抬首,看着杨昭儿发丝飞扬,于那一幅幅墨梅图中,瞥见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庞,他孤寒寥落,一如那日在那月光下的亭阁中,摔了酒壶,于梅香中掺入了酒香。

我心跳如擂鼓,感觉双脚定定地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心中的惊骇如狂风巨浪般翻涌而来,怎么,怎么可能?!

「你一定觉得本宫疯了吧,」皇后回首,眯眼看着我,可目光中却没有我,只剩下遥远的追恋穿梭在一幅幅的画卷中,「可本宫很清醒,从未这般清醒,齐音,你可别怨本宫自私地毁了韩江月的一片苦心,我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屑,岂会可怜体恤她那点真心?这世上,本宫不爱任何人,唯独就爱他一人,他死本宫亦不想独活,九幽黄泉下,本宫也只想陪着他一人。只有本宫的东西,配得起他。」

皇后钝钝凄寒的声音听得我心惊肉跳。

「可本宫清醒得太迟了,明白得太迟了,本宫是皇后,身死只能葬在皇陵。」皇后地搂着悬挂着的画卷,将苍白的唇贴近画像,指尖微微颤抖,「你说,那一缕青丝能带着我的魂魄找到你吗?」

「可你,你是杨家女儿……」我惊得说话都不利索,不知道该如何压抑住知道这个骇人真相后的仓皇。

「是啊,可本宫是杨家女儿,是杨昭儿,」皇后愣了会儿神,突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说这是幸还是不幸啊?」

我与皇后对视,巨大的骇然之后心中却突生出一种异样的凄楚和簌簌的萧瑟苍凉。我猛然想起那人府中雪海盈香的梅苑和皇后宫中庭院植满的梅树,原来皇后爱梅,不是同为一家人的喜好,而是对心上人不可言说也无法言说的情愫。

「你可怜本宫?」杨昭儿松开画卷昂首看我,裙角不慎沾染了地上砚台里的墨,玄色墨迹氤氲了整个裙琚,「真是可笑。本宫不动你全因本宫曾答应了他不伤你,本宫答应了他的事情便会一生一世做到,那是本宫对他的情意,你该感谢他,而不是悲悯本宫。」

「司梅晕了头做了糊涂事,想来愉妃喜诞皇姬无暇追究这等琐事吧!」皇后一手猛地推开了殿门,语气冷硬脸色青白,神情已倨傲如昔,「本宫有恙需得静养,东西既已还你,愉妃就退下吧,日后你同他再无瓜葛。」

我几乎是被翠心生拉硬拽半抱半扯着出了凤仪宫,一路落轿长禧宫脑袋里还木木的回转不来,感觉有无数炮仗在我脑袋里炸掉了一般。

「狸猫?」我坐在轿子中一动不动,突然恍然大悟,「皇后是狸猫。」

翠心不明所以,只能小心地扶着我踏进长禧宫,原来承元止知道,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他说的那个故事是杨家的事,杨父设计诬陷蓟王却不慎伤了杨轩,杨轩却因刀伤没能熬过去年冬天,皇后安排我去杨府,利用二哥扳倒杨父,杨父不明不白地死在天牢,都是皇后对杨轩的情意,可她对杨轩的心意世俗难容,所以她压抑隐藏,直至她爱的人不在了,她也再没有机会告诉那个人心底埋藏了数十年的相思,才苍凉而绝望地厌弃尘世,厌弃自己。

我恍惚地踏入内殿,入内便看见承元止已经上完早朝,正抱着小阿盼搂在怀里轻轻地摇,见我入殿忙示意我噤声,我缓缓走近他,熟悉的龙涎香伴着淡淡的奶香萦绕而来,皇上腾出一只手轻轻将我拉入怀里,我看到襁褓里的阿盼睡得香甜,忍不住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蛋,指尖的温暖好像将周身的寒气瞬间驱散,我突然鼻子酸涩得难受,头靠在皇上肩头,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脑门。

「怎么了?」皇上立马将阿盼交给了乳母,见我闷闷的不说话,便冲着翠心皱眉问。

「回皇上,娘娘,娘娘今日路过凤仪宫,差点儿被司梅伤了脖颈,后又入殿与皇后娘娘……说了会话。」翠心立马跪地,声音带着一丝忐忑。

「你没能保护好?」皇上的声音提了提,挥手将其他人遣走,俯视翠心,语气生硬。

「没有,奴婢没让娘娘受伤,只是……」翠心顿了顿,我看皇上面有愠色,挥了挥手让翠心不必再说,先下去处理手上的伤。

「慢着,将司梅……」皇上怒气未消,我却不愿再去追究,拦着皇上的腰摇了摇头,皇上见状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止住了话头,斥退了翠心。

「知道了?」皇上将我拉到软榻前,掀看我的领口并未发现有伤,语气便软和了几分。

「嗯。」我点点头,带了点鼻音。

「是觉得杨轩可怜,还是觉得皇后憋屈啊?」皇上将我为了去给太后请安特意戴着的朱钗冠冕小心取下,我顿觉头皮松快了不少,自己摸索着上手想把发髻也稍微松一松,皇上拍下我瞎摸乱抓的手,三下两下便将我的发髻松开。

我于是舒服地将头倚在皇上的胸口。

「朕念及昔年杨家扶持之恩,太庙之案已经宽容到极致,对于皇后,朕不在意她心中所念之人是谁,也不追究牵连她的亲族,只是她既是皇后,朕不可能罔顾法度,成全她和杨轩死后同穴的愿望,」皇上的指尖穿过我柔柔乌发,顺着长发轻轻地捋,「但朕会于皇陵中单独给她葬在一个陵墓,死后魂归何处,且由她自己的心意。」

「朕对杨家,仁至义尽了。」皇上沉吟良久,声音低沉。

「不是。」我揽着皇上,脑袋埋在皇上胸口摇了摇头。

「为何不是,朕之前给过皇后选择,也曾同她说得分明,她自己做的抉择,自当承担因果。」皇上不满地点着我的脑门。

「不是,阿音没有那般想,」我抬头对上皇上的双眸,满目盈盈有如深潭碧波,「阿音只是刚刚看到皇上抱着公主,自己偎在皇上怀里,不知为什么心里头又甜又酸,一下好像想明白了许多许多事,不知从何说起。」

「这倒难得,」皇上忍不住一笑,搂着我问,「想明白了什么,一点点说来听听。」

「阿音明白皇上虽有皇后,但皇后不一定与皇上一心,皇上虽有朝臣,但朝臣也未必都是皇上的不二之臣,皇上虽想做明君德主,但却不能周全天下所有人,所以皇上要面对许多的两难,但皇上是阿音的人啊,是阿音的人,阿音就要偏帮皇上,要维护皇上,要信任皇上,要是有人伤害皇上……就要神挡杀神佛挡屠佛!」我拍着承元止的背,目光炯炯。

皇上初时听的发愣,直到听到最后才缓缓地问了一句,「杀神?屠佛?」

「对!」我认真地盯着承元止点头,继续说着自己的领悟,「有阿音在,阿音就会努力不让皇上感觉孤单,不让别人欺负皇上,不让皇上伤心难过,嗯……还有阿音要是画图,就会画皇上,要是剪下了发丝,也会送给皇上。」

「但是……」我声音渐微,觉得继续说下去有些艰难。

「但是什么?」皇上声音略有沙哑。

「但是,但是皇上要尽量长命百岁地活着,」我搂着皇上,心中生出一丝凄惶,「阿音不怕死,可是死了就看不到珏儿习字,听不到冀儿毅儿吵闹,也摸不到阿盼红扑扑的小脸了……」

皇上沉默着将我搂进他的怀里,许久都未发一言,殿内安静得只剩下我与皇上或急或缓的呼吸声。

「你虽不畏死,但你这样说,会让朕很怕死。」承元止将头埋进我的发间,呼气呵进我的耳边带着奇异的融融暖意,「朕答应你,千岁,万岁,长长久久地活着……」

三十五

冬日飘下第一场雪时,皇后崩逝于凤仪宫,六宫举哀。我望着白绫高悬的凤仪宫,听着远远近近的悲戚声,深切地感受到世上再也没有杨皇后,不知她是否如愿回到了她心系之人的身边,是否告诉了那人至死未能宣之于口的思恋。

可就如初雪很快消融一样,不管是哀恸,震惊,还是漠然,皇后逝世扬起的烟云都逐渐消散在了后宫琐碎的时光里。

我同凤仪宫最后一点牵扯是第二年初秋,昔日凤仪宫大宫女司梅拿着出宫文函意欲离宫,却被贤妃的人故意阻拦刁难,我让翠心打发了那拨人,受了司梅眼神复杂的一拜。

「奴婢,谢愉妃娘娘。」司梅跪地,语气却死气沉沉。

「起来吧,」我知司梅素来不喜我,也不想多与她牵扯,她从杨府跟着皇后入宫,皇后逝去,对比老死宫中,她能出宫实在万幸,我望了望天光道,「你若出宫需得快些,宫门应该快下钥了。」

「回娘娘,尚有两个时辰。」司梅依旧跪地,面色不改,一板一眼。

我微微尴尬,今儿天气实在阴沉,天光比平日都暗沉了许多,「那你慢慢走。」

「愉妃娘娘,此言当真?」司梅抬首,面色消瘦,眸中冷漠,「奴婢昔日曾妄图加害娘娘,娘娘就如此放过奴婢了?」

「你当本宫是来找你算账的?」我望着司梅,心里有些气闷,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还嫌驴肝没有味儿,「斯人已去,恩怨成烟,你之前所为不过是为了维护皇……先皇后,并无歹毒心肠,你忠心护主,本宫能体谅,本宫也没受伤,何必抓着你不放,你便安心出宫吧。」

我扶着翠心意欲离开,我本就打算速速处理完此事就去咏絮池喂天鹅,皇上命人在咏絮池的湖心洲上放了数对天鹅,据说洁白高雅十分可人,眼看天色不好我不想耽搁时辰,急不可耐地抱着鹅食想去开开眼。

「忠心护主。」司梅神情倒有些恍惚,噙着一抹自嘲的笑望着我,双眸带着潮湿的黯淡,「愉妃娘娘错了,奴婢的确是为皇后娘娘不忿,但谈及忠心二字,奴婢实在羞愧无颜,奴婢此生最愧对之人就是皇后娘娘。」

我同翠心一道转身将目光齐刷刷射向身形瘦削的宫女,「你不是先皇后从府邸带来的吗?」杨昭儿亲自带进宫的贴身宫女,一向信任非常,怎么会说对杨昭儿心怀愧疚?又有隐情?凤仪宫是藏了多少秘密?

「是,也不是,奴婢七岁入杨府,但从未伺候过当时的皇后娘娘,入宫前一夜才奉老爷之命伴小姐入宫。」司梅突然看向翠心,「为何选奴婢入宫,想来翠心姐姐有所体会。」

「你身手不错,应该是杨府培植的暗卫,」翠心眉头微蹙,猛然一惊,「你入宫不是为了保护先皇后,而是为了监视先皇后?」

「十七岁入宫,如今八年过去了,奴婢从未对皇后坦言真相,直至最后,皇后娘娘弥留之际却跟我说,说我自小被老爷囚为人质的弟弟已被安置妥当,就在宫外的汇文书院,让我出宫和弟弟一起过安生的日子。」司梅低眉,泪珠倏然滚落,「奴婢才明白,皇后娘娘是知道的,她什么都知道,可奴婢却再也无法弥补愧悔了。」

汇文书院,听着约莫有些耳熟,我仔细回忆着,对了,那是千福巷内最为知名的书院,文界大拿司空先生曾教书于此,我少时听二哥念叨多次,他和杨轩谈文说礼常聚于此,因为那是杨轩打小的受教之所。

「先皇后既然知晓你的身份,却依旧为你打点妥当,想来也明白你隐瞒的苦衷。」我掩下心底的唏嘘,杨昭儿这番安排想必是对伺候自己多年的宫女仍然怀有怜惜之情。

「不,」司梅看着我,眼中俱是湿冷的痛苦,「愉妃娘娘,您还记得皇后娘娘还给你的那个瓷瓶吗?二少爷少时在汇文书院求学,遭纨绔欺凌时,蒙幼时娘娘出手相助,还予了二少爷一瓷瓶糖丸,那瓷瓶才被二少爷珍藏至今,此后数年,二少爷便对娘娘多番留意,目光再未停留在其他姑娘身上。」

「多才少年情钟一人,想来是迷人的,小姐竟然对自己的亲哥哥动了男女之情,老爷察觉之后便命我暗中监查,愉妃娘娘,你知奴婢都看到了什么吗?杨府嫡女,不得爱怜,苦修才艺,规矩缠身,心有所爱却不能去爱……奴婢从未见过如此心狠的父亲,他生生逼迫自己的女儿谋害人命,将自己的女儿拖进泥沼,就为了让她自惭形秽自卑自鄙,让她不敢妄攀心中皓月星辰!」

「杨老大人利用亲子党同伐异,利用女儿追名逐利,他死时众叛亲离无人收尸,真是罪有应得!」司梅咬牙,目光狠厉。

「可皇后娘娘也去了,奴婢心中的罪孽再也洗不清了。」司梅神情无望地看着我,「愉妃娘娘,你得皇上恩宠,得二少爷钟爱,可皇后娘娘从来没人疼没人爱,她将心中所剩不多的温暖悉数给了二少爷,可她至死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其实并非杨家嫡女。」司梅压抑着的低泣带着声嘶力竭的悲痛。

我震得呆若木鸡,杨,杨昭儿不是杨家的亲生孩子?!

「奴婢是入宫后同老爷暗中联络时无意窥知,难怪他对自己女儿如此心狠,因为皇后娘娘本就是他买来替代一出生便夭亡的嫡女的,他从未当她是女儿,养着她长大就和养着奴婢一样,不过是打磨一个称心称手的玩意儿。」

「是奴婢,奴婢为了自己的弟弟,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敢同皇后娘娘据实相告,是奴婢害了她,她爱二少爷,本不该忍受着负罪伦常折磨心神,也不该背负那么沉重的世俗枷锁。」司梅仰头,目光透着彻骨的哀恸,「奴婢纵死也难偿此债,可奴婢想尽办法也无法实现皇后娘娘唯一的愿望,」司梅浑身痛苦的震颤,突然渴盼地望着我,「奴婢知道此请不合礼法,可是愉妃娘娘,您深得皇上宠爱,也是良善之人,您能宽恕奴婢,是不是也能放弃前嫌帮帮皇后娘娘,求求皇上,不要让皇后娘娘葬入皇陵,能不能将她葬在……」

「放肆!」翠心呵斥住司梅,「先皇后丧仪已过,棺椁早已入葬皇陵,岂能随意腾挪?」

「求求您,愉妃娘娘!求求您了,奴婢实在没有办法了!」司梅不顾翠心的阻拦,只一味哀戚地哭求。

「皇上暗中已经给先皇后单独安置了陵寝,虽然无法同杨轩葬在一处,但她若死后有灵,自然能魂归所愿。」我对着跪在地上瑟缩的身影轻声说道,这本是皇上极为隐秘的安排,但我看着司梅,想着杨昭儿心生无限酸楚,并不忍心隐瞒她,「你起来吧,出宫之后与弟弟好生活着,不要辜负先皇后为你费心筹谋的苦心。」

「奴婢……谢娘娘,谢皇上!」

司梅震惊过后,重重叩头,一字一顿地谢恩,而后踉跄起身,望了重重宫墙最后一眼,转身而去,一身素缟渐行渐远,带着旧日的恩怨和秘密,彻底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我到湖心洲上喂天鹅时总是心不在焉,天上阴云久久不散,我望着碧波荡漾的咏絮池,眼中是抹不去的悲怜,农夫豢养狸猫,但狸猫却喜其小儿,原来承元止说的这个新鲜事,不是皇后是狸猫却喜欢上了自家二哥,而是皇后是狸猫并不是农夫生养的女儿,世上从来没有活生生的杨昭儿,只有顶着杨昭儿皮囊苦苦求存的狸猫。

「娘娘心绪不宁?」翠心看我靠着小亭子看着湖面,呆呆愣愣地盯着洲中一块儿泥巴半晌不动,凑近我低声询问。

「翠心,你当时怎么做的暗卫?」我抬眼望着翠心,翠心容色并不出挑,可是眼睛却亮晶晶的,隐隐透着一股子坚硬,「你做暗卫时,是不是也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委屈?」

「回娘娘,身为暗卫,奴婢必然是要历经许多苦,」翠心俯下身轻而又轻道,「可是奴婢家里穷困,若是不卖身侯门王府,也只能生生饿死。」

我握着翠心的手一阵心酸,眼中晶莹一闪,少时我读了那么多侠义志士的话本,所以总梦想着仗剑天涯扶危济困,如今回首,却好像只是惹出了许多是非麻烦,我心中生出一片闷闷的难过,「农夫小儿的喜欢本宫浑然不知,狸猫困死宫中本宫也无能为力,本宫被娇纵着长大,看见了你身手惊人当下只是激赏赞叹,却看不到你曾经受的苦有多难熬,要不是本宫育有皇子,怎配论及母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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