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好似很满意我这一副惶恐不安手足无措的神情,终于不再别别扭扭冷着脸同我算账,扬起嘴角伸手搂过我,颇为豁达道,「不过呢,朕觉得你那布兜做得不错,还算可心,要不你再给朕做两个,朕就不计较你摔了朕的玉佩。」
是荷包!荷包!
我心中极力纠正承元止的错误,但依旧老老实实坐在承元止腿上一句话不敢反驳,只剩下疯狂点头同意,现下我怎么可能还计较口误这点错误呢,我那荷包就是缝十几二十个,同先皇绝无仅有的玉佩相比也不值一提啊。
但看着承元止瞧我满口答应后春风得意的脸,我心中感情一时十分复杂,不知道该夸他这个贤皇宽容大度不计前嫌呢,还是该骂他这个庸君重色轻父被美色迷了双眼呢?
总之,大闹兴德殿之事就彻底消弭在了我两个歪歪扭扭的荷包和手指上零星的小针伤之中了。
我虽然日赶夜赶极为用心地绣了那两个荷包,但对于摔了先皇玉佩之事依旧心怀愧疚。承元止打小出宫建府,这偌大皇宫鲜少有什么东西可供他感怀追思亲情,那玉佩于父子情义上来说必然是无法取代的,是以几日下来我依旧郁郁寡欢十分歉疚。
这日我又被承元止拘着给他研墨,虽然觉得无聊且憋闷,但毕竟自觉心下有亏,依旧耐着性子捏着墨在砚台上垂头丧气地打圈圈,打着打着我突然就瞥到了承元止腰间多了个东西,疑惑之下定睛瞧了瞧,承元止竟然系上了一块同先前颇为相似的玉佩!
仿做的?我心下更加愧疚难过了,看来承元止远比我想象中更看重那枚玉佩啊。
「阿止,你着人重新雕了一块?」我仔细打量那枚玉佩,晶莹无瑕,是上好的羊脂玉,虽然玉质相同但是细看之下玉佩花纹却有些许不同,我疑惑,既然承元止决定重新做一块,为何又不做一块一模一样的呢?
「没有啊。」皇上自顾批阅奏章,神色从容,「这是先皇所赐。」
「嗯?」我愣住,不是重新雕琢的而是先皇御赐的?
「先皇喜赐朕玉,是以朕出宫建府之时,所赐之物之中多为玉器,玉佩尤多,且先皇钟爱羊脂白玉,所以赐朕的众多玉佩也看上去都颇为相似,不怪你一时看错了。」皇上边说边收起了批阅完的奏折置于一旁,抬眼看我黑目促狭,「且先皇每年在朕生辰之日都会赐一对玉佩,多年已成惯例,赐给朕的玉佩块块白璧无瑕,想来先皇期盼朕能做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吧。」
我攥着墨杵的手紧了一紧。
皇上见状,将御墨从我手中小心翼翼抽走,一边置于墨匣内一边心疼道,「小心小心,这可是仲将墨,就这么一块,切不可折断了。」
「呸。」我真是按捺不住心中喷薄而出的怒意,「你故意诓我。」
承元止大混蛋,说什么不会欺我瞒我,分明就是拐着弯的给我下套!还诓我又给他绣荷包又给他磨御墨!
「阿音这么说,朕可就十分冤枉了,纵使玉佩再多也都是先皇所赐,朕怎能不小心珍视,摔碎了朕自然是心疼的。」皇上打量了我一眼看我面色不善,继续将墨匣推远了一些,「只不过没想到阿音比朕还看重那枚玉佩,思虑过重了,这几日朕瞧你心下愧疚太过,精神都不大好了。」
皇上说着就想揽我入怀,我推开他伸出一只手,「你还我一个荷包!」
「那可不行,玉佩虽有许多,阿音绣的漂亮布兜可只有三个,朕可舍不得。」皇上起身避开我伸出的手,转身往内殿躲去。
我怒气冲冲追上去:「承元止你还我荷包!」
「不行,不还。」
「还我!」
「不还。」
……
三十
承元止到底是没有还我荷包,只是解下那块新的玉佩将它系在了我的腰间,告诉我刺杀一案已经有些眉目,或许年后便能彻底查清缘由,让我宽心,不必再时刻担忧长姐会因为谋反之事丢掉性命了。承元止这样说,算是明示蓟州那边同刺杀一案无甚相关了,我便老老实实任由他抱着打了个圈儿,再说不出让他还荷包的话来了,心里甚至还觉甜滋滋的。
果然,承元止讨巧卖乖能屈能伸的本事连我都自愧不如。
因为知道杨家此前原来一直利用齐家之事,我看杨皇后再不复之前的温情。
但我亦明白不管杨家曾经如何背叛欺骗齐家,那都是齐杨两家的私怨,同杨昭儿的皇后之位无碍,同皇家法度更是无关。我照旧本本分分地去凤仪宫请安,只是再不肯在凤仪宫多待一刻,再没有动一下凤仪宫里的逍遥炙。
新建七年,冷风吹了一夜。
新年第一日我自去凤仪宫请安,只是众妃离去,我不慎落在后头,刚刚要踏出凤仪宫,却听到杨皇后于我背后淡淡道:「昔年恩怨,愉妃若能坦然待之,自不必担心齐令会受苛待。」
我猛然回首,对上了杨昭儿寡淡冷漠的目光,她端庄地站在殿内遥遥地看着我,头上飞凤钗耀眼夺目。
二姐齐令?我心一沉,我一直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将杨家之事诉与齐家,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我二姐齐令已经嫁给杨希,今年秋日更是刚刚诞下嫡女杨如如,彼时二姐传入宫中报喜的信中不仅有初为人母的喜悦,还有对如今细水长流般生活的知足,若不谈从前,二姐现下是欢喜且满意杨希的。
我不知道当日杨希求娶二姐是否存有私心,也不知道如今该不该去改变现状,不知隐瞒和坦白哪一个对二姐来说更慈悲。我踌躇着,不知如何选择。
我退回踏出了宫门的一只脚,与杨昭儿相视而立,如今杨昭儿同我说这话到底有何用意?拿二姐威胁于我?不想让我说出杨家昔日背叛之事?
杨皇后清楚明白地知道齐家是我一戳就中的软肋,而高傲地站在我面前的她却显得那样刀枪不入。
杨昭儿入宫之后,杨府几个庶子便相继分家建府各立门户,虽然后来杨父位及司空,杨轩位至奉常,但杨家各院往来甚少,所以并未显外戚之势。而杨昭儿一向冷情,在宫内从未提及过杨家,与母家关系极其冷淡,甚至有一次郑美人在杨司空升官时奉承了两句皇后父女情深的话,被鲜少怒目的杨昭儿冷冷地剜了一眼冷笑了两声,吓得郑美人脚软了三四天。杨昭儿似乎自入了宫,便彻底成了皇家儿媳改姓了承,与杨家割裂得干干净净,如果杨家算不上她的后盾,那就更不是她的软肋了。
如今我知前因后果,也明白杨昭儿真正的依凭乃是先皇金口玉言的遗旨,可同杨家冷淡至此也确实让人看不明白。
可是这次皇上遇刺,杨轩舍命为皇上挡了一刀,杨司空一反常态,大肆悲恸写下讨贼檄文,宫里宫外也都盛传杨皇后因为二哥忠心护主,余生稳坐皇后之位了,杨家才突然由一盘散沙凝成了一块磐石。
「新年已至,所谓除旧迎新,愉妃便不要因为往日旧事而徒增烦恼了。」皇后微微昂着头端着身子,连发髻上的步摇都不曾摇晃半分。
「杨希对我二姐可是真心?」我看着皇后问,我也知道往事不可追,也知即使杨家当年不背叛,齐家也未必能如愿以偿,既然先皇早有所属,齐家最后八成也是兵败山倒。纵使如此,面对背叛辜负我自然不可能原谅,但对于要不要继续追究纠缠不死不休,我更关心二姐在那一场谎言过后,还能否从杨希那里得到一丝半点的真情实意。
皇后眼中先是划过一丝诧异,转而又变成一片漠然,语气依旧淡淡的,「本宫不知。但本宫能保证齐令一生安稳如意。」
不知?我凝眸看着杨昭儿,可杨昭儿却将目光懒懒地从我身上移开,望着冉冉东升的旭日,面上看不出任何真假和悲欢。
算了。
我转身欲走,背后皇后声音没有起伏分外凉薄,「愉妃,世事艰难哪有什么天遂人愿,纵使有真心也不可能扭转乾坤,只是此番你若说了,齐令必是穷途末路。」
我扶着莲蕊踏出了凤仪宫,已然知道往事不堪,再也说不得了。
杨皇后到底还是杨家人,她或许不必依靠杨家坐稳皇后之位,也不屑于提及那几个庶出的兄长,但她在必要之时一定会维护杨家门楣清明,背叛旧友有损家门声誉之事,她不会允许我传扬出去。
杨昭儿,杨皇后,可以不凭借母家之尊光耀自身,但也绝不允许母家给她惹上腥臭污点。
可我别无选择,只要杨希能一直对我二姐关怀备至,纵使虚情假意,若能做戏一生,那我也甘愿当这个锯嘴葫芦,让杨家昔日背叛齐家之事就此永远尘封。
只是我以后一定铁了心再不会让齐家人同杨家产生什么新的瓜葛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后凡是遇到姓杨的我都绕开走。
然而,就如杨昭儿那乌鸦嘴说的一般,「世事艰难哪有什么天遂人愿,纵使有真心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杨轩突然病势垂危的消息在前朝后宫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说来我其实并未仔细打听杨轩此次受伤情况,一来因为兴德殿之事分了心神好几天忙着给皇上绣荷包,二来心里笃定杨轩挡刀无非是为杨皇后挣得稳固前程,怎么可能危及性命?
所以当杨奉常病势沉重的消息传到长禧宫的时候,我当真是猝不及防难以置信,又听说连一向稳重的皇后娘娘听到消息都摔了手中的杯盏时,我更觉得是危言耸听不切实际。
相比杨昭儿会因为一个庶出的二哥手抖摔了杯子,不如让我相信她因为那金光闪闪的舞凤钗插歪了半寸而痛哭流涕。
我忍不住产生了被蛇咬之后的下意识心惊后怕,总觉得杨家又蠢蠢欲动准备预谋搞个大事情,这杨家若是又打算给齐家或是我来个「飞来横祸」什么的,凭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必然躲不过,毕竟闯祸我在行,避祸我就不擅长了,我需得找个安心的所在能免受灾殃。
于是最近只要承元止一下朝,我就端着炖好的汤冲进兴德殿,从午后一直待到睡前都赖在承元止身边,我虽然心思简单看不透杨家到底暗戳戳藏了什么小心思,但是承元止这个腹黑皇上,他那深不见底的心思想来几个杨家都比不上,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只需要紧紧抱住承元止的大腿,就算有什么祸事飞到我头上来还有承元止顶着。
「你总抱着朕的胳膊做什么?」两三天下来,皇上也发现了我最近实在过于殷勤了,这夜点灯批阅奏折时,右手执笔,眼睛盯着被我紧紧抱着的左臂微微凝眉,「要不是知道你没这个本事,朕都以为你想要伺机窥探政事干涉朝政了」。
「皇上,你有所不知,臣妾最近身上冷飕飕的,总觉得要被小人算计,你是皇上,龙气加身,借臣妾胳膊抱抱镇一镇小人。」我一手抱着皇上胳膊不放,一手赶忙翻了一页刚刚读完的话本。
「那小人是你自己吗?」皇上右臂的伤已经好了不少,放下御笔,随手抄起旁边的明黄绣龙外袍罩在了我身上,「你自己穿得单薄就加件衣裳,朕是短了你宫里的银子还是克扣了你宫里的布料?」
「皇上,你挡着臣妾看书了。」我从他的锦绣龙袍里露出了个脑袋,将书甩在一旁抱紧了他的左臂,下巴抵着皇上肩头,眼睛左右扫了一圈,委屈道,「臣妾不敢欺瞒皇上,臣妾最近的确心里发毛,脑门盗汗,浑身不舒服。」
「盗汗?」皇上伸手探了探我光洁细腻的脑门,目光带了两分审视,「你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
「伽义如今两只贼眼天天盯着长禧宫,臣妾能闯什么祸,可是安分守己的很。」我抬起下巴坐直了身子,想起最近伽义巡视六宫总是时不时在长禧宫门口徘徊,心中忿忿,「伽义是不是想做长禧宫的太监?」
「哼。」皇上将裹着我的外袍紧了紧,从一叠奏折中抽出一封,「伽义已经上表求娶莲蕊了,本来打算元宵那夜去你宫里时再问你的意思,看来不必等到元宵了。」
「什么?」我一惊,「哗」地挣开盖在我身上的外袍,「他竟然觊觎臣妾的莲蕊!」
「觊觎你的莲蕊?」皇上蹙眉,语气不满。
「啊,不是。」我忙挥手,承元止黑着脸倒让我真有一种莫名被抓奸的错觉,「是觊觎臣妾宫里的莲蕊!」
「她是你宫里的人,你若不同意朕自然不会强迫。」皇上放下奏折,「你若喜欢那宫女想留在身边,留在宫里就是,朕就回绝了伽义。」
「也,也不是,就是臣妾做不了莲蕊的主……」我焦头烂额,我还不知是莲蕊是不是也心悦伽义,总要同她商量之后才好说啊。
「皇上,皇后娘娘求见。」小夏子的声音突然从殿外遥遥而来。
皇后?杨昭儿?
我心里蓦然一紧,心中隐隐觉得不好。
「臣妾叩见皇上。」皇后进殿,看我悄然立在皇上身边倒也一点儿没吃惊。
我打量皇后面容,不知是不是夜色的缘故,怎么觉得皇后面色略有憔悴,一向冷傲自持的杨昭儿怎么会允许自己面容憔悴?
「皇后何事?」皇上端坐着,漫不经心地问。
「臣妾刚刚收到书信,家兄杨轩病重垂危,臣妾叩请皇上,请皇上恩准……」杨皇后瞥了一眼我,随后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话音中竟然带着一丝震颤,「恩准愉妃能出宫见家兄最后一面!」
什么!我杏眼圆睁,果然啊果然,果然这祸患飞到我头上来了!
三十一
杨轩病重同我有什么干系,凭什么让我去见他?!我震惊且警惕地盯着皇后,可是皇后只是冲着皇上再次叩首跪拜,又将先前的请求重复了一遍。
皇上执笔批阅奏折,眼皮都未抬一下,嗓子里冷哼了一声,「不准。」
「臣妾兄长,是为救皇上而伤。」皇后跪着,但是上身却挺得笔直,一字一句说得铿锵。
「自作孽不可活。」皇上手中的笔一停,抬眼扫了一眼皇后,「你当朕一无所知?」
「皇上明察秋毫,自然知道臣妾兄长的确无辜。」皇后依旧面不改色,只是双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太庙刺杀一案,臣妾知道皇上想要查个水落石出,臣妾有皇上一直想要的东西。」
皇上终于抬头俯视着皇后,冷笑,「皇后好心,可朕,用不上。」
「若无实证,就算皇上心中有数,又当如何论罪,如何服众?」皇后昂着头看向皇上,烛火之下,我竟然看到皇后眼下竟然有脂粉都盖不住的淡淡乌青,皇后莫不是真的数夜未眠?
「但凡行事,必有痕迹,朕可以慢慢找。」皇上重新批阅奏折,语气已经颇有些不耐,「皇后下去吧,别引火自焚。」
皇后跪着一动不动,缓慢地转头打量了我一眼,「如若臣妾愿意让出中宫之位呢?」
皇上呼吸一滞,突然看向皇后,我也猛然盯着皇后瞪大了眼。杨昭儿是身不由己受人胁迫还是受了刺激失心疯了?
杨昭儿仍定定地直视皇上,面容决绝。
「中宫之位?」皇上语气意味深长,看了一眼皇后,起身走到我身边,看着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道不明。
皇后的目光追随着皇上,也落在了我身上。
这,这是干什么?我顿时浑身一个激灵,你们都看我干什么?
喂喂喂,承元止,你收敛一下你那暧昧不清黏黏糊糊的眼神,你没看到杨昭儿那两道目光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一般吗?
「臣妾可不稀罕。」我忙忙挥手。什么中宫之位,我自己几斤几两我会不清楚?六宫事务细琐繁杂,大大小小的事情剪不断理还乱的,皇后这位子我要是坐上去,非得闹得六宫合起伙来起义造反不可,一想到这儿我忽地看向了杨昭儿,心中顿时清如明镜,我就知道杨昭儿在这儿给我埋坑呢。
「不稀罕?」皇上顿时收回了热切的眼神,看着我,脸一沉。
「臣妾的意思是不在意这些身外之名,哈哈哈,能做皇上的妃嫔,臣妾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我磕磕绊绊地干笑两声急忙解释,承元止这醋坛子这会儿要是莫名其妙地打翻了,倒也不用杨昭儿费劲给我挖坑了,「臣妾觉得愉妃就很好啊,愉字还是皇上亲自定的封号呢,多么喜庆,臣妾非常非常喜欢,别无所求了。」
入宫七年,时光催人啊,终于把我催成了一个马屁精。
「哼,」皇上一副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小九九的表情,踱着步重新坐回案前,面向皇后,语气复又最初的冷淡,「皇后退下吧,好好坐稳你自己的中宫之位。」
「齐音,」杨昭儿猛然起身,目光依然粘在我身上,并未移动分毫,「我二哥对你……」
「皇后!」皇上打断皇后,语气已经隐忍着怒火,「不要触碰朕的底线!」
杨昭儿不再言语,紧抿着嘴唇,额前垂下几缕碎发,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看着眼前女子眼底淡淡的乌青和已经被她咬出血珠的红唇,忽然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这还是那个时时刻刻谨遵礼仪规范,华服严整、一根头发丝都不能乱的皇后杨昭儿吗?
「愉妃,本宫手里有样东西你会非常感兴趣。」皇后细细理好了额前碎发,对着我轻轻开口,语气已经没有一丝刚刚的激动失态,面容重新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好吧,我立马收回心神,她还是那个高傲镇定心沉如海的杨昭儿。
「是什么东西啊?」我忍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厚着脸皮问出了口。
皇上皱眉瞥了我一眼,我全当没看见,我当然知道杨昭儿这么说就是勾着我继续问呢,但我真的很好奇啊!
「韩江月的绝笔信。」皇后语气平淡,看向我的表情却胜券在握。
我猛地一惊,二嫂嫂的绝笔信,怎么可能?!
当年二嫂嫂在韩家满门抄斩的第三日,穿麻戴孝,白绫悬颈而亡,毅然追随母族而去,一个字都未曾留下,杨昭儿怎么可能凭空变出一封二嫂嫂的绝笔信?
「韩江月是因为家父的一封信才自尽的,那封绝笔被杨家隐在齐家的一个暗探发现,后来送回到本宫手中。」皇后看着我,眸中感情难辨。
「你是说,你父亲逼死了我二嫂嫂?」我怒视着面无表情的杨昭儿,再也忍不下心中滔天的恨意,「我二嫂嫂那时已经怀胎数月,齐家到底同你们杨家何怨何愁,二嫂嫂又同你们杨家有何深仇大恨,以至于让你们逼迫至此!」
「杀子之仇,杀兄之仇,算深仇大恨吗?」杨昭儿面对我的质问岿然不动,只是嗓音些微沙哑,「本宫嫡亲大哥被韩江黎侮辱至死,死后还要蒙冤受屈,污名难洗,母亲诞下本宫便含恨而去,死不瞑目,何怨何愁?杨家同韩家本就有血海深仇!」
我因为杨昭儿的话如入冰窖。血海深仇?杨昭儿嫡亲的大哥?那个据说因为卷入一桩风流事中而死得十分难堪的杨府嫡长子?那个因为死因不堪而累及杨府被京中豪门贵族鄙夷唾弃多年的杨府嫡长子?他的死竟然是另有隐情,而且与韩家韩江黎有关?
我震惊得双脚发麻,想起之前在街巷中碰到韩江黎调戏民女的龌龊模样,脸色霎时苍白,没想到韩江黎男女不忌混蛋至此。
「杨家从来无意于针对齐家,只是韩家人,必须死。」杨昭儿看着我一字一顿,不知是不是往事太过久远,谈起陈年旧事杨昭儿的眼中已经看不出太深的仇怨,只剩下一片漠然的寒凉,「本宫知道齐远因为韩江月之死心结难解,解铃还须系铃人,本宫手里的绝笔信,是世上唯一可能宽慰齐远经年心殇的东西。」
我看着杨昭儿,心中虽然恼火却知道此言非虚,如果二嫂嫂真的留给了二哥一封绝笔信,二嫂嫂心地纯善,信中如若温言相劝好好作别,或许能让二哥有所告慰,甚至放下心结。
二哥,我家二哥啊。
我终于下定决心,看了杨昭儿一眼,转身冲向久久无话的皇上央求,「皇上能否……」
皇上脸上铁寒并不看我,只是打断了我央求的话,冲着杨皇后道,「入夜已深,皇后打算如何让朕的嫔妃深夜探访臣子家中啊?」
「可同先前一样,扮成宫女……」皇后顿住,眼中慌张一闪,双手渐渐握紧不再言语。
我吃惊地看着杨昭儿,之前父亲病重我扮成宫女出宫之事十分隐秘,连惠妃刺杀都让皇上以其他罪名打发了,皇后是如何知道的?竟然还已经打算好了效仿当年,让我再次假扮宫女漏夜出宫去看杨轩。
「皇后不愧六宫之主,对朕的后宫,对朕的妃子,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皇上「啪」地一声将奏折摔在桌上。
「本宫从未想过害你性命。」皇后胸口起伏,沉默良久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最后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皇上,「是,本宫是曾将消息透给李宝林,但本宫只是想利用她传扬此事,借人言打压永安宫,稳固本宫后位而已,本宫确确实实从未想过伤及愉妃性命。」
「你以为你若真有心害她性命,朕能允你安坐皇后之位至今?」皇上冷哼。
「皇上圣明。」听到皇上的话,皇后反倒舒了口气,转而又冲着我道,「事已至此,本宫不妨直言,今夜是要见家兄一面,还是要让齐远一辈子做个活死人,愉妃自己掂量。」
「够了,下去!」皇上起身看向皇后,已经掩不住眼底的厚重阴霾。
皇后重重地看了我一眼,冲皇上叩首告退。
兴德殿安静得只能听到殿外起起伏伏的风声,皇上板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烛光把皇上的身影打在身后的屏风上,摇摇摆摆的,不断晃进我的眼里。
「皇上。」我戳了戳皇上的胳膊还是先开了口,语气央求意味十足,一听便明。
杨昭儿撕破脸皮为了她的二哥拿信要挟于我,而我为了自家二哥却也不得不跳入她的彀中,我必须要去一趟杨轩府中。
「皇上,臣妾就是去杨轩府里看一看,臣妾来回路上一定小心翼翼的,不会有危险,也不会耽搁很长时间,好不好?」我继续戳着皇上的胳膊,「皇上要是不放心,就让臣妾带着伽义一起过去?」
「你知杨轩为你才替朕挡刀吗?」皇上转头看向我,我戳着皇上的手指顿时僵住。
什么?为我?他不是为了杨皇后坐稳皇后之位吗?
「杨司空当年在齐家流放之前进宫求过朕,说二子杨轩先前与你已有婚约,希望接你入府,免受流刑。」皇上声音在空旷的兴德殿显得悠远而不真切,「但朕早已决定纳你入宫,便对他说朕同齐家积怨太深,要罚你入宫为婢,本以为这样就彻底斩断杨轩对你的最后一点妄想。」
「但他没有,即使你已经是朕的嫔妃了,他还在肖想朕的人。」皇上语气低沉,眸中隐隐几缕红丝,「他确有才干,分家建府,一心一意扑在朝堂之上,一步一步爬上奉常之位,然后一封一封的折子递到朕的手中,每每旁敲侧击言必古来贤皇皆豁然通达,希望朕放下旧日恩怨,宽恕齐家,宽容待你。」
「可你是朕的人,朕爱你护你,凭什么要他指手画脚?」皇上握紧双拳,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嘴干得很,「朕就看他,想觊觎朕的女人到几时!」
「承珏出生后,他终于安静了。」皇上左手卡住着右手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青筋渐起,整个胳膊都微微震颤,「朕以为他终于知道识时务了,可朕又错了,他在太庙里不管不顾冲在朕身前,鲜血满地昏厥之前却拽着朕的手,要朕善待于你。」
「他有什么资格说此等话?就凭从前那做不得数的婚约?」皇上盯着我,眼中具是恼火,「朕会需要他一个弱致文臣挡刀吗?朕还没嫌他碍手碍脚害朕右臂受了伤,他反倒要朕善待你,朕不允许你去见他,不允许他当着你的面倾诉衷情,更不允许他妄图一死在你心底留下磨灭不去的印记!」
「朕已经宣了最好的太医圣手医治他,用最珍贵的药保他性命,他决计死不了,你不用去见他,他要说的话朕已经和你说完了,你待在朕的身边,哪儿都不许去。」皇上扳指处已经被他掐出血痕,我慌忙握住皇上的手,一点点掰开皇上交握的拳头,看到皇上的掌心布满了一层汗。
说故事就说故事,干嘛用这么大个劲儿死命掐自己啊?我不满地盯着皇上,「右臂伤口长好了不会再崩开吧?」
皇上眼中本来蓄着的满眼冰霜碎了个彻底,他低声道,「没有。」
「那就好,说故事动嘴就不要动手了。」我轻轻挪开皇上的手臂,在皇上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勾着皇上的脖子以防自己摔着,「既然皇上那么不想臣妾去,那臣妾便不去,大不了臣妾让伽义夜闯凤仪宫,多翻几次总能把信找到。」
皇上面色古怪,一只手按住我的腰免得我挪腾来挪腾去,「你就听出了个这个?」
「皇上有更好的办法?」我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眼睛一亮,看着皇上,「直接下旨搜宫?」
「胡闹。」皇上瞪我一眼,清了清嗓子,「你当真听不出杨轩对你一片痴情?」
「听得出,」我点点头,趁着承元止说话之前立马捂住皇上的嘴,「但是阿音绝不会被这所谓一片痴情动摇心志的。」
况且这痴情我可要不起,我家皇上最爱拈酸吃醋我可是心知肚明。
「阿音是阿止的,其他的谁都不要。」我捂着皇上嘴巴笑呵呵地卖乖,「阿止就不要生气了。」
「如若朕当初不纳你入宫呢。」皇上看着我,将我捂着他嘴巴的手拿开,握进了自己的手中,问的认真。
嗯?不纳我入宫?
「如果你入了杨府,杨轩对你也是百依百顺宠爱非常,你会不会也喜欢上他?」皇上看着我,握着我的手一紧,「他至今未娶,你若入门,他必然不会有其他侍妾,你会不会成为他的阿音,其他谁都不要?」
「不会!」我脱口而出,眼神坚定。
皇上却盯着我,深眸如渊,并不说话。
我只能重新细细思考了一番,如果不知道杨家背叛齐家之事,也不知道杨司空害死我二嫂嫂之事,也不知道杨韩两家不共戴天的仇怨,日久天长的,说不准真的就……我立马摇了摇头,哪来那么许多如果呢!
「皇上已经斩断了所有的如果啊,皇上将臣妾纳入宫里,让臣妾喜欢上皇上,那臣妾就不会成为其他人的如果。」我看着皇上,转而有些委屈道,「皇上为什么因为这不可能的如果同臣妾生气呢。」
皇上怔怔看了我半天,捏了捏我的腰,突然问道,「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嗯?什么?
「胖成这样,就算杨轩再见到你,怕也是梦碎一地初心难再。」承元止眼睛沉郁一扫而尽,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一副沉痛不已的模样,「太惨了。」
承元止我告诉你,你慎言!我心中报复的小火苗蹭蹭而起,别仗着我喜欢你你就能胡说八道,我最近……我瞅了瞅自己的腰,似乎是胖了一点点,但不至于胖变形了吧?你再说,再说我挠你啊!但我的理智一个劲儿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我家皇上这等姿容万不能一时冲动被我自己毁了,否则吃亏的还不是我自个儿?
我内心正疯狂地纠结着,皇上突然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你早去早回,一句话都不准同杨轩讲!」
「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皇上准臣妾出宫了?!」
「你若不去,你当皇后能留下那封绝笔信等着你翻出来?」皇上起身,牵着我走到外殿,唤来了守门的小夏子,「你跟着小夏子去凤仪宫,哼,皇后自然已经为你准备万全了。」
「阿止,你最好了!」我感觉心掉进了蜜糖里打滚一般,也不管旁边有人没人,踮着脚尖儿逮着承元止左颊甜滋滋地亲了亲。
小夏子莲蕊等人忙忙背身捂脸。
「让伽义陪着,速去速回。」皇上清了清嗓子,示意小夏子先行出殿前去挑灯引路。
「好,皇上在兴德殿等着臣妾回来啊!」我又偷偷亲了亲承元止右颊,扶着莲蕊追着小夏子而去……
三十二
皇后的确如同皇上所说的那般把一切都准备得很妥当,皓月当空,一路畅行,马车很快便停在了杨府门口。
我扶着莲蕊下了马车,留下伽义守在府门处看着马车。
「娘娘,好香啊。」莲蕊嗅了嗅鼻子,附在我耳边轻声嘀咕。
我深吸一口气,凉风吹来阵阵清香萦绕在鼻间,梅香?看来杨府中是植了许多梅树,我突然想起皇后娘娘凤仪宫里满院的白梅,心里轻叹不愧真是一家人啊。
「大人在梅苑赏月,小的领您过去。」门口候着的小厮见我们下了马车,立马引我们入府,多余的话也不多说,只管带着我和莲蕊沿着回廊往院里走。一路冷清无人,不知是这杨府本就没多少人伺候,还是被皇上皇后一同遣开了,回廊两边只白梅开得蓬勃而旺盛。
「梅苑?杨大人不是病重吗?」莲蕊看看小厮又看看我,小声嘟囔,「病重还想着赏月吹冷风啊?」
我深以为然地点头,作为病人还这般折腾实在不让人省心,难怪皇后娘娘气得睡不着觉了。
小厮面色沉重,叹了口气,带着我们来到了梅苑,停在月门处。
透过月门,满苑的白梅如雪落枝头一般,月光银辉下,一片洁白不染尘埃,诧然入目极是震撼。
我突然有些理解杨轩为什么要任性赏月了,这景色确实美不胜收。
「娘娘万安。」月门旁立着的宋太医算是我入府以来看到的唯一一人了,宋太医看到我毫不惊讶,想来早已知晓我会来,只是依礼叩首。
皇上连太医院院首都遣了来,看来确实竭尽所能救治杨轩了。
「宋太医请起,」我探头往月门里望了望,却只能看见一片白梅胜雪,「杨大人呢?」
「老臣奉圣命前来医治杨大人,可大人一人待在苑里非要赏月,不见人不就医,臣实在无可奈何。」宋太医的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眼神看着我含了丝期待,倒是寄希望让我想办法的意思。
「宋太医,您跟我家娘娘报怨也没用,娘娘也是奉命进去同杨大人说几句话,说完就得赶回宫了,到时候等他冻昏了抬进屋子里您接着治就是。」莲蕊本就对皇后要挟我来杨府恨得牙痒,如今见杨轩这行事作风比我还任性妄为,说起话来一点情面没留。
我立马抬脚踏入了苑里,往梅苑深处寻去,我需得赶在他冻昏之前同他见上这一面,否则他一下冻昏了过去我难道还要留在杨府等到他醒?
莲蕊扶着我,一路寻梅而去。比起皇后娘娘宫中那片梅园,杨轩府中这梅苑可真大,我和莲蕊左顾右盼兜兜转转,好不容易终于在梅林深处寻到一处红色亭子,远远看着一个青衣皂靴的人临风而立,一身清辉,正对月饮酒。
真是好不惬意啊,哪像个病入膏肓的人,倒像是要踏月而去逍遥九天的模样,我怀疑皇后娘娘八成是被她这个二哥给骗了。
我冻得脸疼,不觉想念兴德殿暖烘烘的小炉子和我家皇上温暖的怀抱,不觉急急加快了几步冲那亭台而去。
饮酒的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回身正对上了我火急火燎地拎着裙子大步踏进了亭子,杨轩一怔,眸中震惊,盯着我全身仿佛冻住了一般,手中的酒壶「嘭」地一声掉落摔得粉碎。
满亭清冽的梅香顿时染上了醇醇酒香。
我立马往后闪避开了几步,莲蕊大惊失色地追入亭中,用帕子赶紧拂下我裙琚上的碎屑和酒渍,「娘娘可有事?」
我呆呆地摇了摇头,心中急切之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摔吓了个一干二净。
「臣杨轩不知愉妃娘娘驾到,一时失礼,还请娘娘降罪。」杨轩没待莲蕊对他责备叱骂,立马躬身请罪,言语恭敬有礼。
我看着杨轩长发松束,眉眼依旧清俊,但眸中风霜难掩,脸色更是苍白不见一点血色,同记忆中模模糊糊的温润少年判若两人。
我看他月下身影清瘦面无血色,好似确实是病了,我拦着意欲发怒的莲蕊,背后拍了拍莲蕊的手,「冷静,冷静。」莫要和他争吵,若吵出个三长两短,皇后娘娘的承诺肯定不作数了。
杨轩面色平静,好像刚刚摔了酒壶的不是他似的,自顾从容起身道谢,「谢娘娘。」
我本着少说一句少错一句的原则,便立在亭中一言不发,按照同杨皇后的约定,老老实实给他看看就罢了。
杨轩黑眸如漆,面容平和自若,不复一丝刚刚的惊诧,倒像我漏夜而来理所应当似的,他就静默地看着我,背后一片绽放的白梅,风扬起他的衣袍,我冻得打了个寒颤。
这里看景色好是好,但这亭子可真招风啊,杨轩当真有伤吗?他怎么一点儿不觉着冷啊。这大冬天的我怎么就被杨皇后害的要遭这份罪,冷也就罢了,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气氛真是僵硬又尴尬。
我若这时候就转身回宫,皇后会不会觉得我背诺?可我确实已经同杨轩见过一面了啊……
「咳咳,皇上关怀杨大人,娘娘同皇上同心同德,所以特意过来探看杨大人,望杨大人能保重身体,早日病愈。」莲蕊语气正经地冲着杨轩说道。
我看着莲蕊颇为赞赏,可以啊,如今这小丫头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臣谢过皇上和娘娘隆恩,苑中寒凉,臣病未愈,受不住冷风,烦请娘娘移步暖厅。」杨轩似乎深信不疑,躬身一拜,而后淡然起身,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转而轻声温言,「夜路难走,幸有明月照路,臣先行为娘娘引路。」
我和莲蕊迫不及地地跟着杨轩,幸好他原来还是知道冷的,不然就我和莲蕊,估计在这亭子里站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要冻成冰棍儿。少了刚刚寻人时的兜兜转转,有杨轩前头领着,没费多少时间我们就走到了月门,我刚一迈出门就接住了宋太医感天动地的眼神,心下不觉发虚,您老人家可别这么看着我,您这病人是自个儿受不了冻主动出了梅苑,顺带捎上了我们。
暖厅里可真是暖和啊,我抱着杨轩着人送来的暖炉,打算暖好了身体再出府,虽然我同杨家人没什么情分可讲,可这果茶香香甜甜的,我喝两口倒是可以暖暖胃。
杨轩坐在下首一直低眉不语,极恭敬的样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偶尔抬眼看着屋外暗沉沉的夜,略有几分忧虑不安。而且这么长时间,杨轩除了面色苍白,也没见他特别难受或是身体虚弱,连咳嗽都没有一声。
我有些看不懂了,杨轩病势似乎没那么沉重,而且端看他对我这敬而远之的态度,也没像皇后想的那样很渴盼见到我,更没像皇上说的那般很喜欢我。皇后和皇上是有什么误会吧,莫不是杨轩骗了齐家那么久,演着演着戏连自家妹妹都当了真,连带着皇上也给骗了?
莲蕊一心一意地伺候着我,一会儿摸摸我的手还凉不凉,一会儿探探暖炉还热不热,仿佛这厅里到没有杨轩一般,我们两人倒是自在,我喝完了杯中最后一口果茶,将杯子搁在桌上。
「娘娘屈尊降贵,漏夜探望下臣,臣不胜感激,外面云厚风急怕要落雪,还请娘娘早些回宫。」杨轩恭恭敬敬地起身,客客气气地对着我言语。
我正觉得身子暖得差不多了,听他这么说自然点了下头,起身扶着莲蕊就往厅外走,突然胃中一阵翻涌,恶心之感催得我加快两步推门出了堂厅,冲着一棵梅树就是一阵掏心掏肺的呕吐。
难道这果茶有问题?杨轩不会胆大包天到想在府中毒杀我吧!
「娘娘!」杨轩语气惊惧,电光火石间冲了过来想扶着我的胳膊,可他刚碰到我的衣袖就火灼了一般撤回了手,「娘娘可有事?」
莲蕊给我擦干净了嘴角,我抬眼便看向杨轩,「杨大人不会想继续坑害齐家,毒死本宫吧?」
「臣,不敢。」杨轩眼中一震,后退几步,语气显得有几分僵硬克制。
「宋太医,快来给娘娘瞧瞧!」莲蕊吓坏了,扶着我又坐回正厅,小心地抚着我的后背顺气。
宋太医本就候在一旁,此时没等莲蕊说完就赶忙过来给我搭脉,我示意莲蕊帮我揉揉头,我刚刚吐完反而觉得胃里好些了,反倒是有些头痛。
莫不是吹风染了风寒?
「恭喜娘娘,娘娘已有喜月余!」宋太医跪地一拜,「娘娘刚刚乃是孕中思吐,并不碍事。」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厅中几人依样跪地恭贺。
「有喜?」我虽知道宋太医是太医院院判,但仍旧有些不敢相信,我身体恢复不过三个多月就又怀胎了,这到底是我身体太好还是我家皇帝陛下运气太好?
「娘娘,那我们快回宫吧,皇上指不定多欢喜呢!」莲蕊高兴得手抖连带着揉着我脑袋都颤颤巍巍的。
杨轩突然猛烈地一阵咳嗽,宋太医忙忙过去,却被杨轩挥手挡住,将拭过嘴角的手臂背在身后,「无碍」,声音极为虚弱。
「杨大人身体是不是不好?」虽然杨轩藏得快,但我依旧瞥到那袖口一处暗红,他咯血了?我为刚刚误会杨轩心生小小的愧疚,又兼得知有喜的消息心情舒畅,是以放了放齐杨两家的恩怨,挥手让太医去号脉,「讳疾忌医可不行。」
「臣无碍,有劳娘娘挂心。」杨轩依旧推辞了,对着我说话声音稍稍有力了一些,「娘娘有喜,不能着风,臣先命人去取毛皮覆在车内挡风,还请娘娘稍候片刻。」
那倒不用,我那马车又不是四处漏风,我刚想开口,杨轩已经吩咐了守在厅内的小厮,小厮颔首躬身而退,我见小厮已去准备便不再言语。
「谢谢杨大人了。」我任由莲蕊揉着头,越发觉得这小丫头不仅口齿越发伶俐,按摩手法也越发灵巧成熟了,我家莲蕊这般好,难怪伽义想着呢,我可舍不得将莲蕊嫁他。
「这本属下臣本分,」杨轩声音低沉,压抑地咳嗽了两声,「况且昔年对齐府之愧,臣此生难赎。」
我认真地看着杨轩,从梅苑回来之后他已经重新束好发冠,衣着整齐,依旧将一手背在身后,若不是唇白如雪和刚刚瞥到了他拭在袖口的血,我当真以为他不过身染小疾,哄骗了皇上皇后。
或许皇后皇上并没错吧,他确实病重也确实心上有我,或是不想让我心有负累,或是觉得心中有愧,他对我如此费心掩饰,连咳嗽都使劲压在了嗓子下不愿意让我知晓。我想起他也曾意气风发,同我二哥一时双璧才惊天下,如今一个行将就木一个恍如行尸走肉,我心中生出物是人非的悲戚。
「昔年之事,杨齐两家各有各的立场,本宫虽没办法原谅,但也理解你们杨家处境两难,现下杨大人只管好好养病就是,皇上和……皇后都期盼大人病愈。」我抱着小厮送来的新暖炉,不知是不是掌心的温热连带着我的话语也温和了几分。
「娘娘,一直很宽宏善良。」杨轩语气不再疏冷,语意轻柔似喃喃低语,抬头看着我笑了笑,可眼中依旧却是像看不透的墨渊,「轩,诚盼娘娘一生安乐,永世无忧。」
小厮回报马车已布置妥当,我看了一眼杨轩,他朝我躬身一拜,又回复了之前的恭敬有礼。
我同莲蕊坐回马车,马车四壁铺了满满一层厚毛皮,真是一丝风都漏不进去。
「莲蕊,伽义上书皇上求娶你,你呢,你可中意他?」我握着莲蕊的手轻声问。
「什么?」莲蕊初时一惊,转而脸上羞红一片,「莲蕊,莲蕊才不嫁,莲蕊要陪着娘娘!」
「可伽义很喜欢你,你要是一样喜欢他的话就告诉我,」我看着莲蕊连耳朵尖都羞红了,抱着莲蕊轻声道,「我虽舍不得你,可两情相悦多么不容易,怎么好无端辜负呢。」
「娘娘,」莲蕊被我抱得有些发愣,羞怯低头道「莲蕊,谢娘娘成全。」
我笑着松开莲蕊,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难怪皇上说我胖了呢,原来多了个小娃娃啊,莲蕊你也要抓紧生一个小娃娃呀。」
「娘娘!」
莲蕊羞恼的声音绕着马车消失在无边的月色里。
三十三
我回宫后只得宿在了兴德殿,因为皇上得知我有喜后,一晚上都不肯松开我的手,直到第二日皇上早朝去我才回到长禧宫,凤仪宫昨夜送来的信就安安静静地放在桌上。
我拿着那薄薄一封信,轻轻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二嫂嫂娟秀清雅的字迹隔着七年的岁月映入眼帘。
我看着开头两个字是二哥的名字,如我所想,这的确是一封写给二哥的绝笔信。
信中不过寥寥数语,我一行行读下去,内容却同我所料想的天差地别,我的心越读越沉,以至于拿着信纸的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齐远,我乃韩家嫡女,如空中日月贵不可攀,因遵从父母之命,身不由己下嫁于你,五年来于齐府中活得谨小慎微,不得自在,更需时时同你故作缱绻,假作恩爱。昔日嫁作齐家妇本就无奈,现身怀六甲亦非真心,今我族蒙难,我心再无牵挂,身无负累,惟愿追随父母亲族而去,以谢韩家血脉之恩。往日种种既非我本愿,今断此残念,不觉心有释然,乐有所幸,幸可与你阴阳两隔永不相见,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我难以置信地又读了一遍,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寒凉的刀深深刺向我的心口,怎么会呢,温柔聪慧的二嫂嫂,怎么会写出这样的遗笔来,怎么会说自己是被迫嫁给二哥呢?怎么会不想要孩子呢?明明当时二嫂嫂得知怀子之时,偎在二哥怀里喜极而泣,那是她同二哥盼了五年的孩子啊,怎么会不是二嫂嫂真心所求呢?
可这信中的的确确是二嫂嫂的笔迹。
难道昔日情深全是假意?我捏着信纸,看着暖盆中的炭火,慢慢迈近。
可犹豫之际,脑中突然闪过皇后昨夜在兴德殿的言语,她说二嫂嫂是因为杨司空的一封信才白绫悬颈自尽的,如此看来,二嫂嫂并非情愿追随母族而去!我看着泛黄的纸页上经年的墨迹,沉思良久,突然明了。
这封信每一个字都是谎言,不过是二嫂嫂最后对二哥的成全,她深知自己怀子而亡对二哥的打击会有多大,唯有断此痴念才能让二哥从悲恸中清醒,一个不曾爱他的女子怀着本不该存在的胎儿而去,相比曾经拥有,不曾拥有或许更能令人释怀,纵使心有所恨,也更容易随着时间消弭而去。
二嫂嫂啊,你当初是怀着怎样决绝和痛苦的心写下这些文字,若不是皇后有言在先,我或许真的会相信信中的话,毕竟有韩江黎的纨绔和韩家谋逆之举在前,韩家昔日想拿女儿笼络齐家并非没有可能,我鼻子酸涩,眼圈儿泛红,二嫂嫂当时心中该何等矛盾悲凉,想必笔尖言辞有多锋利无情,心中便有多留恋不舍。
我将信叠好放入信封交给了莲蕊,让她速速遣人送出宫,将迟了七年的二嫂嫂遗笔送到二哥手里。二哥并不知道韩家与杨家之间的恩怨,也不知道二嫂嫂求死的隐情,他或许会如二嫂嫂所想的那般,了却前缘,重新振作,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二嫂嫂对他的那一腔深情,埋藏得有多么深多么百转千回。
「翠心,我好想哭怎么办?」我抱着翠心心头酸涩,「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二哥真相,我怕告诉了二哥,二哥的心就一直枯萎了永远活不过来了,我想着就心疼不止,可我若不告诉二哥,我又很难过,为二嫂嫂感到难过,她明明那么爱二哥啊。」
「娘娘,您怀着龙子呢。」翠心细细地将我的眼泪擦干净,温言软语道,「奴婢虽没见过二爷和二夫人,但入宫前也是听说过二爷和二夫人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侣不过如此,实在令人艳羡,二夫人狠心写了不中听的话留给二爷,奴婢想,二爷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