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

「娘娘,皇上回宫了。」小太监匆匆跪报。

我抬眼看向窗外,缓缓起身,蓟王不可能谋逆行刺的,连翠心都明白六年里皇上根基已稳,蓟王行刺谋反根本毫无胜算,什么人会愚不可及到这般程度?何况蓟王也曾身为太子长在皇家,他虽庸懦,但不是傻子,什么口出狂言,什么近身行刺,什么来自蓟州出自蓟王府,我一步一步走向兴德殿,不顾翠心莲蕊的慌张阻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中如此上下一气直指蓟州,怕是皇上羽翼已丰但心结未解,再不肯让蓟王安稳地偏居一隅了,他把伽义留在我身边,是为了把戏做得更真吗?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撼动帝王之心,但我却不能眼见着记忆中那个温柔和婉又坚毅高傲的女子无端沦为皇权下的一抔黄土,那是我齐家的嫡长女,是京城中最灿烂骄傲的牡丹,她绝不可以这么不明不白的枯萎衰败,零落成泥。

二十五

我在兴德殿外宫墙边遇到了从殿内而出正欲回宫的贤妃,贤妃眼风轻轻滑过我,最终端庄地停在我身边,淡淡道「愉妃回吧,皇上奔波回京,下令谁都不许打扰。」

我行了个平礼,径直向前走。

「皇后娘娘在里头,愉妃还要进去吗?」贤妃声音没有起伏,却一下刺到了我的心里。

贤妃向来不爱说话,结果一张口就极其有效果地让我停下了脚步。

「杨奉常护驾有功被逆贼刺伤,致使皇后娘娘日夜忧心,皇上一路安抚,此刻愉妃还要进去叨扰帝后歇息吗?」贤妃见我停住,立在我背后,话语轻飘飘地往我耳朵里钻。

「皇上,从不留妃嫔留宿兴德殿,我可以等一等。」我身形僵硬,如若是皇后在,我确实迈不开腿进殿,心中隐隐歉疚,不管真相如何,杨奉常到底平白遭受无妄之灾,当着皇后的面求情,我难以开口。现在不过刚过晌午,我等到晚间皇后离开就是。

「你我为妃嫔,」贤妃了然,踱到我面前,轻轻一哂,「皇后乃是正妻。」

「皇上,从不留人留宿兴德殿。」我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话,不明白今天贤妃哪来的闲情逸致同我嚼舌根。

贤妃一时语塞,看着我大眼瞪小眼。

「皇后娘娘也非凡人。」良久之后贤妃莞尔一笑,宛若耳语般漫不经心地对着我道,「想当年小小婕妤入宫,却能一路册封为后,若论识时务,本宫也是自愧不如。」

贤妃今日是个刺猬吗,一时刺我一时又暗戳戳地讥讽皇后,我看着贤妃,却瞥到她嘴角不屑一顾的冷笑。

「呵呵,杨皇后,真是好手段。」贤妃眼望苍穹,「本宫记得,杨家之前也同齐韩两家交好,皇后娘娘从前也同蓟王妃情同姐妹吧,可是刚刚殿内,皇后娘娘可是毫不徇私,一点儿也没给蓟王留余地呢。」

「杨奉常毕竟是皇后娘娘二哥,亲人无端被伤,她若恼怒,也是人常……」我扶着莲蕊,心内却不觉一跳。

「也是,到底是一家人啊,愉妃此番不也是为着自家姐姐而来吗?」贤妃冷哼,转而云淡风轻地赏着自己染得艳红的指甲,「只是不管是无端还是有意,那杨奉常的一刀挨得值啊,这一刀下去,杨家忠心可鉴日月,纵使杨皇后无子,杨皇后的六宫地位也无可撼动了,杨家一世富贵可保啊。」

我抬眼看着贤妃,掩饰不住眼里的震惊,何为「不管无端还是有意」?杨家二郎岂会有意被伤?难道杨家会同皇上共同设计蓟王?怎么可能!

「愉妃,此时回首,齐杨两家昔日那般交好,不知几份真情几分假意啊。」贤妃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俱是冷屑寒凉,冷笑一声扶着宫人离去。

我站在寒风里,耳边久久回荡着贤妃凉薄的声音,浑身的血液一寸一寸地凉透。

当年太子党倒,太子母家韩家因为谋逆被满门抄斩,齐家作为当年太子党下最大的门阀,虽未附逆但因着素日构陷宁王之罪被先皇流放苦地,如今看来,齐家当年能侥幸保得性命也算是先皇恩宽。

而当年,太子党下门阀众多,杨家亦是其一。

杨府书香门第,虽不算高门大户,但也是清贵人家,可杨府嫡长子因为莫名卷入一桩风流事,死得十分难堪,家风败坏,一时被京中豪门贵族鄙夷唾弃,而杨夫人也因自己儿子背负污名而亡整日伤心忧思,于当年冬日诞下女儿后也不幸亡故,这对杨府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但谁料几年后,杨府二子杨轩长成,才华绝伦风姿俊逸,渐渐才名远播,与我二哥齐远并称双才,麟角虎翅,一时双璧,冠绝京都。而当年杨夫人诞下的那个女孩儿名唤杨昭儿,杨府主君在妻子亡故后再没续娶正室,其他子女皆是府中姨娘所出,故而杨昭儿便是杨府唯一的嫡亲孩儿。杨昭儿自小丧母,但小小年纪便十分端庄雅静,琴棋书画无有不能,在京中也渐渐有才女之名。正是这一儿一女使得昔日门可罗雀备受冷眼的杨府再次车马盈门宾朋满座。

我打小不在这些事情上费心,而杨府这些七七八八的事皆是我从长姐和二哥的口中有意无意中得知,甚至有些是母亲告诉我的,因为当年,杨府同我齐家实在好得亲如一家。当年杨轩才名初显时与我二哥也曾有过一段文人相轻互瞧不上的时日,斗文斗诗两不相让。不知是不是不打不相识,二哥与杨轩逐渐相交相知,也越发亲厚,杨府与齐府也渐渐走动起来。杨昭儿也多次应邀入府欢聚,与我长姐最是投契,长姐若有什么乞巧节小会,花朝节诗会都会叫上杨昭儿,她们本都是惊才艳艳的才女,也各自生出惺惺相惜的情谊来。母亲也同我说过,杨家昭儿与我差不多大的年纪,虽然从小失了娘亲,却十分乖巧懂礼,才思兼备,惹人疼惜,为此我还别别扭扭地吃了一回醋,非得惹得母亲宠溺地点着我的鼻尖儿说小阿音最惹人疼爱才肯罢休。

因着杨轩和杨昭儿,齐府同杨府往来越发频繁,父亲甚是赏识杨轩,也就亲近地唤杨轩杨二郎,是以我们齐家也都亲昵地称呼二郎、三郎。在我十三岁生辰那年,父亲不仅邀了杨昭儿,也一同请来了杨轩,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与二哥齐名的杨家二郎。杨轩一袭回纹银衣,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便犹如芝兰玉树,相貌气质十分出众。

但彼时我护短心切,心中虽觉得杨轩也算是十分好的儿郎,但扔拎着小裙子来到他面前,嘴中脆生生道,「你便是杨家二郎?与我家二哥比起来,还是差许多呢。」边说着便努力在心中罗列我二哥诸多的出色之处,好等他反驳我时驳斥回去。

杨轩当时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诧,转而便眉眼温和道,「小姐说的是,在下同小姐二哥相比,自是相差千里。」

相差千里,差这么多?这倒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京中皆把二人相提并论,这千里未免隔得远了些,我心中觉得隐隐有些不妥,怔怔地回,「倒也没有千里,百里,嗯,十里总归是有的吧?」

杨轩不语,只低头看着我,眼神似乎有些受伤,但表情却依旧十分和缓。

莫不是十里也过于委屈他了?我有些不安,这文人才子的内心就这么脆弱禁不住打击吗?只得小声且有商有量地问,「那,差一条千福巷总可以吧?」

又长又宽的千福巷在我看来已是十分长远的距离了。

杨轩深深看我一眼,转而细雨和风般笑了起来,「嗯,是差一条千福巷。」

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想来这杨家二郎也是讲理的。

那日生辰的晚间,娘亲便来我房中,闲话了几句,突然不紧不慢地含笑问,「阿音今日觉得杨家二郎如何啊?可相处得来?」

我正琢磨着明日带齐奴儿去哪里行侠仗义呢,便心不在焉地点头,「是个讲理的人,还可以相处吧。」

「那便好,那便好。」母亲笑着直点头。

单是一个讲理的人就让母亲这般欢喜?不过我疑惑了片刻,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父亲便动了将我嫁给杨轩的打算,怕我不喜欢,才特地将杨轩带入府中同我聊了几句,见我并无异议,便打算在我及笄之后同杨府结亲。

可是未等到我及笄,齐家便遭了难,我奉旨入了皇宫,这门未成的亲事便如过眼云烟消散而去了。

只是,我虽同杨二郎再无缘分瓜葛,但他的妹妹,杨府的嫡女杨昭儿却是同我一日入了宫,我为才人,她为婕妤。

杨家当年同我齐家交好,也算依附齐家,自然归顺太子一党。当年太子党败,先皇仁慈,只是收拾了齐韩两大门阀,其余门户只是也斥降了数位要紧的官员,并没有重罚。杨府门楣并不显赫,杨家主君时任礼官大夫,也非高官,只是因为同我齐家那几年亲厚才在京中更显煊赫,是以党争之后倒是保全了自身,在新帝各个官家选妃之时,杨府唯一的嫡女杨昭儿更是选入了新帝皇宫,封为杨婕妤。

当年没有殃及杨家,于杨家而言,算是大幸。

皇上为宁王之时并无正妃,登位之后,却也没有立后,只是封了骠骑大将军李巍的女儿李筠巧为惠妃,居众妃之首。

虽然齐家曾同杨家亲如一家,但是我同杨昭儿却并不算熟稔,杨昭儿同我长姐无话不说,但与我也不过就是点头之交。当年齐府之外的街头巷尾才是我的江湖,我自是十分懒怠同各家高门小姐往来,毕竟齐家女儿的门面有我长姐和二姐顶着。入宫之后,我居永安宫,在皇宫最不起眼的一隅,杨昭儿居阖煦宫,同永安宫相隔遥遥,就算出门散个心我同杨婕妤也很难走到一块儿。更重要的是,我为罪臣之女,身居小小才人之位,宫中诸人唯恐避之不及,我为不牵连杨昭儿不牵连杨家,自是见到杨婕妤也要远远躲着的。

但是,人人都以为惠妃母仪天下只是时间问题的时候,杨昭儿却异军突起,因其聪慧可人知书达理深得太后喜爱,也得皇上青眼,不过短短一年之内,三次晋封,先是升为杨修媛,后是册为杨妃,最后新建二年初,入住凤仪宫,立为皇后。如此神速,纵观古今后宫史,无人可出其右,当时惠妃同杨妃后宫的尔虞我诈沸沸扬扬地传得比话本子都好听,最后到底杨妃棋高一着,哄得太后一看见惠妃就嫌弃得直翻白眼,皇上自然是孝顺的,在惠妃同杨妃之间,最后择定了杨妃。杨昭儿就这样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正位六宫,成为我朝杨皇后。

杨昭儿能成为皇后,我还是挺欢喜的。倒不是为了从前杨家同我齐家的关系,只是因为从杨昭儿身上多多少少能看出几分我家长姐齐嫣的影子,她们一样高傲端庄,一样精通诗书琴艺,我去凤仪宫请安时,连凤仪宫逍遥炙的味道都同长姐当年做的相似,而我那般想念我的家人,只有在凤仪宫里我才能感受到一丝丝齐家的味道。是以每天晨起去凤仪宫问安,我都十分积极欢快,未曾短过一日。

至于杨皇后对我,似乎和从前在齐家时一样,点头之交而已,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她既是皇后了,我便更不能牵连她。

而我的峰回路转,便是大闹了太后寿宴,被逼硬生生怀上了珏儿,北境战乱,大哥齐沧回京,珏儿出世,齐家得诏重返京都,齐家才渐渐有老树回春之象。而杨家三郎杨希求娶我二姐齐令,杨家才又重新同齐家重拾昔日旧情。只不过这个时候,更多的是我齐家高攀杨家,杨昭儿立为皇后之后,杨家一府门楣光耀,新建三年,杨昭儿父亲就升任司空,算是深得皇上信赖,彼时杨家一门已非我齐家可比了,所以新建四年冬,杨家娶我二姐入门,我十分感激。

可如今我回想起贤妃的一席话,杨家如此迅速在新朝中立稳脚跟,当真没有什么隐情吗?

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贤妃的话像是毒咒一般,扰得我头疼欲裂。

二十六

难道,难道从一开始,杨轩结交我二哥就是别有用心,杨昭儿与我长姐亲近也非真情?难道杨家从一开始便是宁王门下,受宁王所托假意亲近齐家只是想利用齐家扳倒太子?父亲临终之时,还叹惜着我与杨二郎未尽的婚约承诺,若杨家从最初就是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我齐家的信赖和悔愧该是多么可怜可悲。

不,不应该的,杨轩与我二哥才名并驾齐驱之时也只是景德十一年间的事情。景德十一年,宁王怎么会未卜先知?怎么会知晓我二哥会娶韩家嫂嫂,又怎会知晓长姐会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齐家会归入东宫麾下呢?那时候,我们齐家同韩家素无往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情分啊。

难道是杨府后来背叛?被宁王收买?

我扶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宁王可许的富贵,齐韩两家未必许不起,当年太子党何等威势,杨家怎会无缘无故放弃齐家转投宁王?宁王又能许得了什么齐韩两家许不起的东西?

皇后之位。

我的心不由颤栗,难道当年宁王许的是皇后之位,所以皇上最终才会立杨昭儿为后,才如此看重杨家,此时又想借用杨家之手铲除蓟王。

承元止,这所有一切都是你的手笔吗?

我越是深思心中越是惊惧,皇上许了杨家皇后之位,却不让皇后诞下嫡子,让我这个落魄的齐家女儿生下皇子,百般恩宠,是为了既能避免杨家步昔日韩家后尘还能笼络齐家显示皇家宽仁之心?那也是因为齐家再无威胁皇权的可能,才起用提拔长兄吗?

李宝林,我突然想到了昔日的惠妃,如今的李宝林,我兄长北境征战立功,父亲离世后皇上让长兄回京封为定北将军,转入的就是李宝林父亲李巍麾下,与骠骑大将军李巍直接分庭抗礼,而惠妃也因为暗害我被皇上以殿前失仪的借口降为宝林,所以皇上实际就是想制衡李家兵权打压李家声势?

如若我齐家还是以前的相府,我还是相府的高门小姐,还有可能宠冠六宫吗?还有可能诞下珏儿生下双生子吗?我长兄还有可能被封为定北将军吗?承元止,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故作的情意,又到底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捂着胸口依靠在墙边,觉得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了个干干净净。

「娘娘,娘娘!」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响,我猛然从思绪中挣扎出来,睁开眼迷茫地看着莲蕊翠心扶着我靠在宫墙边,面色苍白而焦虑。

「我没事。」我揉着经外奇穴,只觉得那穴位突突直跳,直搅得我脑子里一团乱麻,但我心中仍留有最后一丝清明。

「娘娘,您闭目站了半个时辰了,一句话都不说,可吓死我和翠心了。」莲蕊的声音带着哭腔,「娘娘,这里风大,咱们先回宫吧,一切回宫再说。」

「娘娘,皇后娘娘既然在殿内,就先回宫吧。」翠心握着我的手,眼圈都红了。

回宫?哼,我盯着座落高处的兴德殿,一步一步登上汉白玉阶梯,冬天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丝丝痒痒的麻意,皇上皇后在里头岂不是正好,我正想知道我们齐府是不是从头到尾信错、护错了人!正想知道我齐音是不是眼盲心瞎爱错了人!纵使时过境迁再无亡羊补牢的可能,我齐家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娘娘?」守在殿门口的小夏子看我疾步而来,开口欲拦我,我绕开他,一把推开兴德殿的大门。

「阿音?!」殿内皇上皱眉,迅速扫了一眼我身后的莲蕊翠心,目光一凛。

我一时也有些迷茫,皇上皇后具在兴德殿没错,只是殿内并不只有皇上皇后二人。

「郑太医?」我脱口而出,太医怎么会在这儿?

郑太医正在收拾药箱,看到我突然闯入忙忙跪下请安。太医似乎刚刚给皇上换完药,皇上手臂上缠着一层层白纱布,旁边换下的白布上隐约可见凝固的沉红血迹,殿内还残留着一丝淡淡血腥味,而皇后远远立在一旁,面上没什么表情。

「朕不是说任何人不得入内吗!」皇上撸下衣袖,看着小夏子语气严厉。

「奴才知错,是奴才没能拦住愉妃娘娘!」小夏子立马跪地,旁边翠心莲蕊也一并跪下,不敢抬头。

贤妃没能进殿?我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夏子,立马明白被贤妃那只刺猬给诓了,贤妃压根没能进兴德殿,可是,贤妃一席话却到底让我从前未曾思及的事情瞬间疑窦丛生,贤妃或许没能进殿,可她为何无端编排皇后?而人的心中一旦埋有疑虑便很难轻易消除,我并没有全然放下对杨家的怀疑,对皇上的怀疑。

可看到皇上手臂的伤,我却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生疼,他受伤了?他怎么会受伤的?

「你们都下去,给朕把嘴堵严实了。」皇上眼风凌厉地扫了一眼太医皇后和小夏子等人,缓步走到我面前用未曾受伤的手探了探我冰凉的脸颊,眼中似有恼火,「你怎么回事?朕怎么跟你说的,怎么把自己冻成这样,你有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吗!」

我深深吸了口气,没有抬眼看他,攥紧的双手微微发抖,心中虽有犹疑,但到底还是转身,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还请皇后娘娘留步。」

皇上身形一顿。

皇后在殿门口缓缓停下,回首对上了我的眼神,又看了一眼皇上,面色依旧如从前般从容淡定,「愉妃,皇上负伤,此刻愉妃还是好生照顾陛下吧。若有他事,明日凤仪宫请安再说不迟。」

「皇后娘娘,昔日惠妃,是不是从来没有可能位及皇后。」我盯着皇后,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艰难。

我很少这般认真地审视皇后,杨昭儿,或许没有风华绝代的姿容,但眉眼端庄行为从容有礼,而且的确柳絮才高,六年里她把后宫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的言行举止和我长姐何其相像,既大方又得体,既威严又和缓。难怪太后会如此喜爱她,她就像是天生为皇家所生的儿媳,天生便是适合掌管后宫的女子,杨家能有她这样的女儿的确是该门楣光耀。

皇后看着我,眼中讶异一闪而过,小夏子等人早已战战兢兢离殿关上了殿门。

「或者说,杨家是不是早就料到,如若皇上登位,皇后之位只会是你。」我破釜沉舟,走近皇后,努力压制心中翻涌而出的复杂情绪,皇后曾是后宫之中我唯一想要亲近却小心翼翼不敢亲近之人,可如今我却不得不问清楚,这么多年,我每次晨起早早请安,磨磨蹭蹭留在最后才肯离开,把一块逍遥炙掰开几瓣吃,贪恋凤仪宫里若有如无一丝齐家的气息,是不是活生生就是一场笑话?!

「皇后之位,乃圣心独裁,愉妃何必问本宫。」皇后不慌不乱,只是笑看着皇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我站着不动,鼓足了勇气僵硬地转头,盯着皇上,皇上双眸深深,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

「那皇上的圣心,到底是什么时候定下的?」我强压着嗓音中的颤抖,皇后那番言语和举止,已然让我心中有了答案,我不知道如果皇上承认我该情何以堪,更不知道如果皇上否认我又该如何自处,我还会信他的话吗?

皇上嘴唇紧抿,并未回我的话,只是瞥了一眼皇后,目光漠然而寒凉,「皇后出去吧。」

「臣妾告退。」皇后端着身子,不卑不亢地行礼,转头就离开了兴德殿。

殿内一片长久的寂静。

「阿音,朕受伤了,手臂很疼,」皇上话音轻柔,撩起自己的袖子指着自己绑得严严实实的胳膊,语气十分委屈,「好长的一个刀口,可疼死朕了。」

我默默看着皇上,撒娇?他这是在给我撒娇吗?他还好意思跟我撒娇?

「承元止!」我盯着皇上,别妄想顾左右而言他,今日之事是你装模做样地撒个娇就能过的吗?

「哎,阿音,」皇上没皮没脸地应着,「要不之后你喊我阿止吧?阿止听上去更显亲近些。」

做贼心虚,赤裸裸地做贼心虚!我瞪着皇上越来越不要脸的言行心中笃定皇上就是做贼心虚,怎么之前我喊他名讳,他还别别扭扭地觉着有伤他陛下威仪呢,现在巴巴地让我喊他阿止。他要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绝不相信!

「你是不是早就和杨家勾结,许杨昭儿皇后之位,一起设计齐家!」我打开皇上伸到我面前缠着纱布受伤的手臂,语气努力显得生硬而不近人情,事到如今还作出这种欲盖弥彰的行为,是当我傻子吗!

皇上愣愣地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中说不出的委屈受伤。

「是与不是!」我后退两步,拉开我和皇上的距离。

「阿音,我……」皇上见我几乎声嘶力竭,终于不得不答,只是声音渐渐转弱,「是。」

是,他回答是。

我身体踉跄但决然地挥开他慌忙想扶住我的手,极力稳住自己的心神,可这一个短短的「是」字已经将我的心彻底踩入尘埃中,我完全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真可笑,我竟还天真地想为长姐求情,还曾妄想动摇帝王之心!

二十七

「齐家已经一败涂地了,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还要这般欺我瞒我,诓我入宫给你生孩子?」我面上有温热的感觉,立马挥手擦去面颊上的泪,我怎么能哭,现在哭简直又软弱又耻辱!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感觉眼里有满满一池的水一直往外溢,挡都挡不住,「你利用我分杨昭儿的恩宠,利用我长兄制衡李家兵权,如今利用完了,你皇位也坐稳了,就要解决蓟王杀了我姐姐是不是!」

「我本来就一点不想进宫!一点不想做什么妃子!」我使劲抹了一把眼泪,都怪我又笨又蠢,被他人作棋子这么多年还不自知,要是早些明白早些看透,岂会像今天这般狼狈不堪,一边说狠话一边不停掉眼泪,不仅搞得气势全无,还显得矫情做作,「如今我已经看透,不可能再被你欺骗利用,废了我还是杀了我,随便你!」

「你混蛋!」我狠心拽下腰间那枚曾用一碗草菇斑鸠汤换来的玉佩,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声脆响,昔日完璧摔成数块,再不复往日光华

皇上一直沉默地看着我,直至我摔碎了他的玉佩,他眼中不断翻涌的情绪才逐渐湮灭,只剩下晦暗如夜的双眸,看不出一丝喜怒,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朕混蛋?」皇上凝视着我一步一步逼近,语气冷得可怕,「你本不想进宫,本不想做朕的妃子,那你本想嫁给谁?」

我本能地往后退,却被他一把钳住手腕,我挣脱着想逃走,但结果就像此前的每一次一样,我打不过他更没办法挣开他,只能被逼直视着他的眼睛,皇上的眼神显得陌生而激厉,我心中一阵震颤。

「嫁给你的杨家二郎吗?」皇上手上用力,我吃痛却使劲忍着不肯出声,比力气的时候我从来都不可能轻易服软的,这么一门心思只顾忍着手腕的疼,连刚刚如何都止不住的滂沱眼泪都被我硬生生忍了回去。

「你难道嫁进杨府就能过得好?是杨府背叛你们齐家,不是朕!」皇上语气越发凌厉,好像忍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般盯着我,「朕就是要强迫你入宫,朕就是要同你生子,你早有婚约又如何,朕就是成心不想成全你和杨轩,无论生死你都得是朕的人,名正言顺是朕的人!」

我觉得嘴唇都快给自己咬出血了,皇上眼中刹那惊慌,猛然放开了我的手腕,我低头看到自己的青肿的手腕一个劲儿地呼气,太疼了!我才算明白先前几次和皇上对打可能都被他当成逗趣玩儿了,这次真的较起真来,我根本就是被踩在脚底碾压的蚂蚁,莲蕊没说错,在承元止面前,无论斗智还是斗勇,他都是全面压制。

「你疼怎么不说。」皇上收起了刚刚凌冽的气势,语气转而平淡得好似没有感情一般。

混蛋,我是齐家人,纵使打不过,齐家人也绝不可能在武力面前低头!

可不知道为什么,皇上一说话,腕上一没有武力的压制,我的眼泪又「哗」地一声源源不断往外涌,我简直想撞柱而亡,撞柱起码死得轰轰烈烈,哭哭啼啼像什么话!我手忙脚乱地用衣袖去擦满面的泪,却是越擦哭得越汹涌,我心中震惊,这积聚了二十多年的眼泪是不约而同地想在今天洒个干净吗!

「过来,朕给你上药。」皇上拉着我往内殿而去,我擦眼泪擦得自顾不暇,就被他一路牵到了内殿,任由他翻起我的衣袖,蘸着不知什么药就往我手腕上轻点。

我忍不住「嘶」地倒吸了一口气,刚嘶完立马捂上了自己的嘴,我怎么能嘶!我要忍住!还有,我怎么能任由这个混蛋皇上给我上药,谁知道这药涂完了我的手腕会不会就「名正言顺」地彻底废了断了。

我瑟缩地想抽回手,却被皇上一把按住小臂,「先忍着点疼,一会儿就好了。」

你才是忍不住这点疼呢,我这是怕被你暗害!这到底什么玩意涂在腕上既凉丝丝的又疼得要命。

「你气朕,朕此次不同你计较。」皇上一边说一边擦药的手莫名用了一丝力气,我又「嘶」了一声,他涂药的手立马放轻了许多。

我暗暗痛悔刚刚自己又控制不住嘶出声,但承元止的厚颜无耻还是盖过了我对那一嘶的痛悔,他说他不同我计较?他还不同我计较,我被他诓到宫里傻乎乎给他生了三个皇子,我齐家被他骗得团团转,他说他不同我计较,我实在忍不了了,忍不住想唾骂他这个无耻混蛋草球皇上。

「你先住口。」承元止手上不停神色不动,开口率先堵住了我的话,「朕不想再被你气一次。」

什么?我被堵得一下没回过神,一时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怎么到头来感觉我像是个无耻负心汉对不起他似的?

「手腕最近别沾水,这药你收着,每日涂三次,」皇上涂完药,将我腕上衣袖小心理好,把刚刚盛药的瓷白色小瓶推到我面前,抬眼看我道「去宣郑太医进来。」

「涂完药了还叫太医做什么。」我坐着不动,拿过那个小瓷瓶,这什么药涂起来疼死人,还要每天涂三次。

「朕,手臂上绑的纱布崩开了。」皇上举起刚刚钳制着我手腕的右臂,又漫不经心地添了一句,「朕的手臂要是养不好,就送蓟王一家上西天。」

我腾地站起身,犹豫不决,咬咬牙决定暂且把先前的屈辱忍下,还是先解决眼前要紧的情况,「那,要是养好了呢。」

我的心中忐忑,看着皇上臂膀,刚刚手臂有力,好像没什么异样,衣袖也整齐干净,想来伤得不重,那手臂上的伤应该不难养好吧。

皇上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跑到外殿,虽然还不清楚皇上手臂好了会不会放过蓟王一家,但是如若好不了蓟王一家肯定没有好下场。推开殿门,看到郑太医小夏子莲蕊翠心一行人都瑟瑟发抖地跪候在殿门口,我松了一口气,忙将郑太医唤进殿内,看着外面冷风刺骨,不忘对着另外还跪着的三个人道,「快别跪了,找个避风地方待着。」

「皇上,这……」郑太医掀开皇上的衣袖,语气满是担忧,而承元止手臂缠的白布上渗出的淋漓血迹让我也顿时僵住。

「你只管再换一次药。」皇上语气依旧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你避开。」

我没有动,盯着太医揭下一层层染血的纱布,心中挡不住地刺痛,他刚刚不觉得疼吗?直到那三寸长的伤口血淋淋赫然呈现在我眼前,我的心已经绞痛得眼中泛雾,承元止竟然伤得这样重?

「郑太、太医,皇上,怎么样?」我莫名觉得口干舌燥,结结巴巴的,说不顺溜话。

「回娘娘,皇上刀口深,本来已经略有愈合,但此次无端崩开,实在是……」太医一边回复我一边细细涂药,眉头紧紧皱起。

「实在是……怎么样?」我的心一下提起,承元止怎么会受伤,还受了这么重的刀伤,是刺客所为吗?可杨奉常不是为皇上挡了那一剑吗?

「臣不敢欺瞒娘娘,寒冬腊月于伤口愈合本就不利,皇上又奔波回京,如果再动怒崩开伤口,不知何时才能养好。」太医小心翼翼地撒着白色药粉,颔身低首回着我的话。

「那,那太医你好好地医治……」我声音渐微。

「是不是只有涉及到你齐家人的时候,你才会对朕上心?」皇上抬眼看着我,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

我对着皇上的眼神怔怔愣住,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太医额头冒汗,干净利落地重新绑好皇上的手臂,诺诺告退。

「我……」殿内依旧安静,皇上的目光缠缠绕绕地粘在我身上,明明我初时理直气壮地进殿此刻却被承元止看得莫名紧张难安,好容易强装镇定,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想要开口,又被皇上给打断。

「小夏子,」皇上突然朗声道,「愉妃今日宿在兴德殿伺候朕,让长禧宫的人回去!」

「朕今天就和你好好说说清楚,朕是不是混蛋。」皇上盯着我,我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

二十八

「那些话本杂书你都看过了?」皇上盯着我看了许久,方才微微活动了一下右臂,起身望向书架他出宫前给我搜罗来的那一摞书。

那摞书我已经翻看了大半,歪歪斜斜地堆在书架的那一角,不复之前的齐整。

脱离了承元止的凝视我浑身轻松了许多,但他此时谈这些志怪小说或是江湖话本是什么意思,我心头有千千万万个比这些重要百倍的问题想知道!

皇上自顾踱步过去,随手拨了几本书,还有些肝气郁结的模样。

我有些局促不安,还有些莫名其妙,这是怪我没有全部看完那些书籍,还是怨我没有整理好看过的书本?

「这个你碰没碰过?」皇上抬手在那摞书籍近旁拿起了一封奏折,回头看向我,语气倒十分不满似的。

「没有,我没碰过,不是我。」我斩钉截铁地答道,心里也十分不满,皇上这意思简直就是想要平白无故污蔑我。

那封奏折我之前也有注意到,毕竟那书架一角,除了我的话本小说,就那么孤零零一本奏折摆在近旁,实在是太过显眼且不和谐,但打扫兴德殿的宫人又不是我,应该是哪个小太监没能规整好皇上的折子,但想来这兴德殿也不是人人进得的,我筛选了一遍,立马想到了小夏子。

「许是小夏子搁置的。」我立马把靶子瞄向皇上身边的那个近侍,后宫不得干政我岂会不知,想泼我脏水可没那么容易。

「是朕放的。」皇上冷哼,捏着那薄薄的奏折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你当真没动?」

嗯?这是什么路数?

你自己搁的,那还问我碰没碰过,成心想冤死我?我脸色有些发白,我虽不惧死,但我不想这么简单地就被冤死。

「一封奏折而已,纵使我动了又有什么要紧……」 我据理力争,但气势不足,皇上出宫之后,兴德殿只准我入内,是以我想找个自证清白的人都找不到,承元止真是从源头将我的路都堵得死死的,我承不承认其实并无分别。

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折子于朕而言,十分要紧。」皇上的话说得坚定不移且意味深长。

军事机密?他国谍报?这是把我往死路里逼啊,十分要紧的折子偏偏放在我那摞无关紧要的话本子旁边,我若是看了也便罢了,偏偏我就是没有看啊!

「再要紧我也是没看,我又不关心政事,我看奏折做什么,你不要冤我!」我急得面红耳赤,显而易见地明白了,承元止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他算准了我辩无可辩!

「哼,你倒是真让朕放心。」皇上走到我面前,将折子递给我,「自己打开看。」

我木木地不肯接,接了看了不就是实证了?皇上真以为我这般好唬?

「你不看蓟王一家就上西……」皇上有些气闷,又拿出蓟王一家来压我,但还没等他说完我立马就翻开了奏折,好歹我一个人孤孤单单上西天好过蓟王一大家子热热闹闹下黄泉。

折子上字数不多,寥寥三四行,我初初打量了一眼,这好像是一封请求赐婚的折子,这样的折子能有什么要紧?

然后我一眼就瞄到了自己的名字,一时地动山摇,这,这竟然是求娶我的!我乃妃嫔,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谁好死不死敢来娶皇妃?他不要命,我还想活啊!

咦?我迅速读完奏折,顿时呆滞。

这不是如今的朝臣呈给皇上的折子,而是昔日宁王写给先皇的折子,乃是景德十五年,宁王求娶相府三小姐齐音为正妃的奏折。

皇上,曾经想要娶我作宁王妃,并且还曾上表先皇求亲?我被惊得目瞪口呆,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奏折,生怕是自己眼花。

「朕将这折子有心放在那里,你倒是真一心一意地看那话本子啊,只是你既然如此沉迷话本,怎还有闲心烧了朕的屏风,捞完了永絮池的鲫鱼,连训禽处的泼猴你都不放过,这折子放在你眼皮底下,你倒是看都不看,全辜负了朕的一番心思。」皇上看着我呆愣的表情恨不得在我脑门上弹三弹,可看我呆呆愣愣的一脸难以置信到底还是忍下了,转身行至窗前,身影颀长,如临风玉树。

「父皇未准赐婚,因为那时父皇已经私下承诺了杨家,日后若朕登基,将立杨昭儿为后。」皇上背对着我,窗外天光半暗,云霞浸染天边,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娓娓而来的声音伴着若有如无的龙涎香将我周身笼罩,将八年前的往日旧事一一带到了我眼前。

「景德十五年,朕与蓟王已呈水火不容之势,朕彼时并不知先皇心中到底属意于谁,你们都说先皇钟爱母妃宠溺于朕,可朕八岁便出宫建府,于朕而言,所谓父子亲情实在十分淡薄。」

「朕自小有意远离朝局,一直隐忍于王府,奈何退无可退,韩家恨不能除朕而后快,朕岂能坐以待毙。」皇上语气谈到韩家不复先前的悠悠和缓,多了几分决绝狠厉,「既如此,朕绝不会容忍蓟王如此昏庸无能之人登上皇位,所以朕也绝不会对蓟王一党手下留情,所以朕交往朝臣,亲近贤士,展露才能,不再隐藏自己的锋芒,剑已出鞘,这天下,朕势必一争!」

「可却有一人,朕不忍伤及于她,也不愿伤及于她。」皇上声音低沉,「朕从伽义口中得知了她许多许多的事情,兴趣而至,也曾笑看过她多回仗义执手的趣事,朕很羡慕她,也慢慢倾慕于她,朕从她十岁起就喜欢她,她活得自在随心,无拘无束,即使后来她在街头巷尾编排于朕,即使后来她家门府乃是蓟王忠心不二的拥趸,朕虽然恼恨但从未想过伤害她,朕依旧很喜欢她。」

「时也命也,朕不可能同蓟王和解,也便不可能同她家门府结亲,但所幸两王相争,如若蓟王登位她自可顺遂一生,那朕便放手看她幸福;如若朕登位,即使她家门蒙难,朕也必会救她于水火,给她一世平安。所以朕彼时能做的,只有让伽义一直在她身边,护她周全。」皇上回身看我,霞光在后,皇上眼眸幽深,「但朕错了。当朕知道她竟然同意了杨府的亲事时,朕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朕没办法坐视她嫁入杨府同别人如胶似漆,朕不能忍受,朕嫉妒得发狂,朕错了,朕放不下她,无论如何朕都想要得到她,朕渴望将她拢在自己的怀里,朕渴求的人不可能拱手相让,朕做不到让她嫁给别人!」

「是,朕的确混蛋,的确小人,明明知道你已有婚约,但朕依旧上表,请求父皇赐婚。」皇上将奏折从我僵硬的手中抽走,半举在我眼前,压抑着语气中的沉郁,「但你知道朕做出这个决定何其艰难,你是齐家人,朕却在那个时候求娶你,就如同跪倒在蓟王门下生受屈辱,那样的情势下求娶你,对投入我门下的众大臣无异于动摇人心自损根基。

「但朕还是做了。」

我早被皇上的一席话震得头脑麻木,浑身动弹不得,只觉得他的声音在耳边响如惊雷。

「但那日父皇却把奏折扔回朕的脚下,沉声告诉朕,他属意的未来天子就是朕,而杨府是他为我收为麾下的羽翼,是刺向蓟王一党命门的暗箭,为此,他已经为我择好了未来的皇后,便是杨府嫡女杨昭儿。」皇上看着我,目光久远而荒凉,我心潮翻涌,心底再无法平静,「朕当然知道这是一场交易,但皇命在上,无论如何,朕都娶不到你作宁王妃了。」

「朕娶不到你,杨轩便有资格娶你吗?」皇上嘴角讥讽一笑,「他有才学有能力又如何,杨轩才是真正欺你瞒你之人,而朕至少自始至终从未有意欺瞒过你,朕将你接入宫中是有朕的私心,但杨轩想娶你入门就没有私心吗,就全然赤诚吗?你若有朝一日得知真相,只怕会哀毁骨立肝肠寸断。」

「朕让你入宫却无法立你为后,是朕愧对初心,但先皇已指婚杨府,即使不称朕心,纵使先皇薨逝,杨府没有手握那道遗旨,朕也不能违背先皇对杨府的承诺,只要无过,皇后之位只能是杨昭儿。」皇上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那道昔日求亲的奏折,手背之上青筋隐隐可见,「朕是皇帝,要平衡前朝后宫,所能做的最大限度便是只给你一人真心,同你一人生子,此后江山由你我之子承继。」

我心跳如擂鼓,承继江山这样的话皇上就这般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了?齐家百年来的执念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要被我实现了吗?

「至于蓟王谋反刺杀一案,当日情形有异,那刺客朕认识,乃是蓟王数年亲随,蓟王可没有那熊心豹子胆敢刺杀朕,所以朕右臂虽被划杀,却隐瞒未发,朕可不想如了那幕后之人的愿。」皇上将奏折放在书架之上,目光冷冽语气傲然,「但朕就让他们查,放任事情发展,总有蛛丝马迹能让朕抓住,朕倒想看看是谁胆敢做出这么大一场戏来!」

所以皇上并没有设计想要陷害蓟王,更没有想要诛灭蓟王满门?还间接算是为了维护蓟王隐瞒了受伤的真相,我想起自己进殿来时又是摔玉又是骂诨话的,一时口干舌燥,四处想找条合适的地缝钻进去。

二十九

「朕解释的足够明白吗?」皇上放下奏折后回到我身边,勾起我的脸面色肃穆不苟言笑。

「有理有据,十分明白。」我红着脸连连点头,冲动了,真的是冲动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回我倒是做了一回彻头彻尾的狗头嫔妃,实在窘迫。

皇上微不可察地歪了歪头,目光探究,伫立不语,全然没打算轻易放过我。

「是臣妾误会皇上,辜负皇上前前后后一大片苦心,皇上英明神武一点儿也不混蛋,臣妾才是小人之心,臣妾知道错了。」我继续忏悔,小心地拽着承元止的衣角道歉,把语气放得十分认真诚恳,「皇上心胸宽广有如大海,海乃百川,臣妾就是清浅水洼,不值一提,那大海可以不和水洼计较吗?」

可皇上的脸色丝毫不为所动,一味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让我心中生出一种纵使说破了天,今天也决计逃不出承元止手掌心的感觉。

捅了个大篓子收拾不了了可如何是好啊?!

「皇上不说话,是不是刚刚说了许多,累着了?」我呵呵地干笑了两声,边试探地问着问题边悄悄放开了抓着皇上衣角的手,「那既然累了,臣妾愚笨,不如……唤小夏子伺候皇上,臣妾就不叨扰皇上了。」

说完就想逃之夭夭,承元止此刻捉摸不透水米不进的模样我实在是对付不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先避开风口浪尖再说吧!

「怎么卖乖不成就想开溜?」刚跑出内殿,皇上飞快踏出两步,单单用左臂就揽住了我的腰,轻而易举地将我收进怀里,让我扑棱着双腿寸步难行,「这么多年了,就还只会这么一招。」

「一招学好了便够用了。」我干巴巴地回道,奈何我入宫多年脚下功夫生疏了,如今黔驴技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由承元止宰割了。

皇上一路夹着我回了内殿才放开我,转而风姿绰然地坐在了初时给我上药的坐榻前,「朕就算是汪洋也不能轻易便宜了你这汪水洼,朕既然解释得清楚明白了,那你呢,你的事情怎么给朕一个说法?」

我的事情?

我想起皇上出宫之后自己做下的那些越矩逾规的事,心中顿时七上八下,思绪转得飞快,烧了屏风怪那屏风是纸糊的?捞了鲫鱼怪那鲫鱼又肥又大?跑了猴子怪那猴子上蹿下跳?

「你当年心悦杨轩,想嫁他?」皇上盯着我,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啊,原来是这事。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当年二姐嫁入杨府时,臣妾就说过同那杨家二……杨轩只见过一面,话都未曾说过几句,怎会喜欢他?那门亲事乃是父亲定下的,同臣妾无干的!」我急忙解释,当年母亲试探我心意时会错了意,让父亲以为我有意杨轩,私下里应允了杨轩这门亲事,我可是好久之后才知道的啊。

我对杨轩那次初见,虽无反感排斥,但也的确没有男女之间的好感和喜欢啊。

「那你不想进宫,不想做朕的嫔妃?」皇上低眉,声音因为低沉而略显沙哑,复述着我先前的话,他浑身笼罩在一片阴云里,好似随时随地就要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一般。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深深觉得自己这张嘴是实在太过随意放纵了,以至于对着承元止什么话都敢往外蹦了。

「那是以前……况且臣妾是误会陛下才口不择言的,气话,全都是气话,真是不知所云,刚刚臣妾说的那一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混账话。」我一边往死里鄙视自己一边厚颜往皇上身边凑了凑,「臣妾如果不做皇上的嫔妃,又怎么能生出三个那么聪明可爱的小皇子呢,那可都是承了皇上的荣光啊。」

既然逃不了了,只能根据多年来闯祸坏事的斗争经验,但凡我惹恼了承元止,撒娇避罚时抬出那三个小娃娃向来能事半功倍。

「哼,」皇上果然看上去颇为受用,脸色缓和,但语气依旧十足十的从容冷淡,「纵使如此,日后情急之下也不准说出那般口不对心的话来气朕。」

真是小心眼又腹黑的皇上啊,明明知道那是我气急败坏之下的口不择言,还非得跟我一字一句掰扯清楚。

「阿音明白了,阿音管好自己的嘴巴,以后不惹阿止生气了。」 我比划着缝住自己嘴巴的模样,态度十分乖巧。我虽小小腹诽了承元止,但也明白言语伤人无形,此番确实是我说错了话恼了他,本该温言软语的认错。

皇上眼中和悦得意的神采真是藏都藏不住,但依旧紧抿着嘴角用眼神指了指被我摔了一地的碎玉,「你还摔了朕的玉。」

惹上小人,真是没完没了啊。

我拾起着那块我仅仅用了一碗斑鸠汤就换来的玉佩愁云惨淡,这玉佩色泽极好样式精致,可如今被我摔成数块无论如何都再难修复了,这可怎么办,「那……那要不臣妾再送一碗斑鸠汤?」

「那玉佩是先皇在朕出宫建府时赐给朕的,朕一向小心珍视。」皇上看着我捧着碎玉想补偿他一碗斑鸠汤时,咬着牙幽幽道。

我的手一抖,差点再次摔了那几块碎玉。

承元止这是过于宠爱我呢还是存心想要坑我呢?这么重要的玉佩他一碗斑鸠汤就转赐给了我?我若知道这玉佩还承载了先皇的孺慕之情,我就是摔了自己也不敢摔它啊,我现在以死谢罪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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